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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永逸:田野笔记(《新京报》连载)

磨剪刀的老人

  2012-06-06 03:20:35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闲园鞠农的《燕市货声》让今天很多人都迷恋旧京,旧京的各色声音也是任何一个成功的作家书写北京不可或缺的意象,萧乾、王世襄莫不如是。

  2012年5月11日,丝雨密织,我又听到窗外铁片“唤头”清脆的响声,随之其后的是撕裂天空,抑扬顿挫的“磨剪刀哟”的吆喝声。我推开窗户,喊住了磨刀人。等我下楼站在他面前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位老者。

  □岳永逸(民俗学者)

  老人,姓刘,1940年生,就是北沙滩人。这让我很是惊讶。天下人都知道,北京奥运会的举办在眨眼之间使北沙滩、洼里、大屯旧貌新颜,完全没有了农村、荒地的影子。当地居民因拆迁得到了数目不菲的赔偿。很多人一夜暴富,常常不知道怎么花钱。没想到,这么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还骑着一辆老式的28永久牌自行车,沿街磨刀。

  这几年,无论春夏还是秋冬,不时在屋内都会听见招揽生意,提醒住家磨刀的唤头的声响和匠人的吆喝声。我一直以为是外来的打工者。结果,老人说,“这一带磨刀的一直都是我!这是苦活,体力活。给一把刀开刃,得磨六百来下。过刃的刀,至少也得三百来下。不要说城里,就是乡下,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愿干这个?我爷爷、爸爸都是磨刀的。小时候穷呀,上不起学,我八九岁就跟着爷爷、爸爸的屁股后边走街串巷磨刀了。这不,六十多年了。现在不像以往那样穷了,但闲不住。早上还七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家。”

  老人不吸烟不喝酒,磨刀基本还是走的老路。只不过因为有了自行车,范围更广。北边到清河、沙河,及至昌平,南边走到德胜门、西直门、大钟寺。同是磨刀,老人收费的方式则因人而异。对缝纫厂、幼儿园、学校等常年往来的单位,老人是计件,半月或一月收一次费,随机的散户,则现磨现收。作为磨剪刀的手艺人,老人说他祖孙三代是幸运的,“从‘文革’到开放,从来没有人干涉过。不像卖菜卖水果的,时不时有人问、撵!我们这个没有,呵呵!”

  老人说,最好的刀是德国、日本造的,一把好的德国刀,千元以上,国内最好的刀是上海张小泉的刀。我提及北京一度受人爱戴的王麻子,老人不以为然道:“以前,老辈人的时候,王麻子的刀不赖,现在换人了,做工就没有以前好喽!”

  磨完我的两把刀,老人推着自行车,打着唤头,不时吆喝着,很快就淹没在车流之中。目送老人,我很是迷茫:老人高亢也苍凉的吆喝声能传衍多久?有多少人真的在意当下北京市井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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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的四合院

 2012-06-12 03:20:34 新京报

  □岳永逸(民俗学者)





  今天京城的四合院、胡同越来越少。就是什刹海、菊儿胡同等有限的几片保护区,也全无过去的生活情景。金钱、贪欲和标榜阔绰的小汽车填塞着京城的各个角落。京城曾有的胡同里四合院的静谧、闲暇荡然无存。

  就是这样酷热的时日,虚开房门的竹帘儿低垂。室内,和着琵琶三弦协奏与八角鼓的击节声,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发髻高挑,落落大方的美女木碗儿唱着岔曲。她唱的或者就是“平则门”,或者不是。她或者就是这家院落里的闺女,儿媳,或者是串门的街坊,甚或是走街串户的鼓姬。穿帘而出的乐声和门外歪歪斜斜树干下孩子们的嬉笑声将酷热挡在了空中。没有出场的老者,或躺在竹椅上小憩,或闭眼听曲与孩子们的嬉闹,或吮吸香茗,摇着蒲扇,不时喝上一声。

  怡然自得的诗意栖居应该是昔日四合院生活的本质。老北京人的俗语“天/凉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也是指的这个意思。四合院的妙就妙在这一静一动的完美结合上。行走在其中的人,心与物游,物我两忘。这种灵动与惬意是今天的建筑学家、胡同与四合院文化的保护者所忽略的,是游客与旅客很难品味到的,也是当下的四合院拥有者很难坚守的。

  在相当长的时间,四合院内的天井,四合院院墙相连而形成的胡同都是孩子们的领地。孩子们可以尽情玩耍、嬉闹与追逐。这是与今天截然相反的景象。当下,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在街道上玩耍。今天的北京城是车的,不是人的,更不是小孩子们的。早在三四十年前,原西德就曾经掀起过“把街道还给孩子”的运动。它肯定不是受了旧京四合院生活的启发,而是因为自身的切肤之痛。但今天的北京人显然还没有这种痛感,尽管大家都抱怨,依旧拼命做车奴。

  在信中,常老师说他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自小在东城、西城居住,读书,执教,后来才到怀柔教书至退休。歌谣是他姥爷教他的。信中,常老师还娓娓写道:“‘界边’二字似应读‘界壁儿’,其‘壁儿’字读‘bier’。”显然,常老师深知四合院三昧,哪怕他从未在四合院生活过。他的那份淡泊、坦然与闲暇是熟悉旧京胡同生活的人才有的,那是当下多数人忘却也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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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怀表

  2012-06-13 03:20:35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北京第二届国际电影节刚刚结束。其中,有一部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影片《雨果》,它是电影人自己给自己唱的颂歌,有些矫情。乍看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写法国大作家雨果的。正是因为名字上的误导,我不辞劳苦地去看了一回。虽然不免悻悻然,但电影中频频转动的钟表、发条、齿轮,还是让人生出不少感慨。

  □岳永逸(民俗学者)

  上世纪晚期,不同年代都有各自的“结婚三大件”,即七十年代的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八十年代的电视、冰箱、洗衣机,九十年代的空调、电脑、录像机。其实,这些都是城里人或发达地区的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总结,同期多数农村并非如此,城乡差距绝对不只十年。

  在老家,父亲是个民办老师,边教书边务农(种地)的那类,所得的工资是公办老师的三分之一不到,还常常被拖欠。这样,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和公办老师手腕上闪闪发光的上海牌之类的机械手表不同,与父亲相伴的一直是块揣在上衣兜里的怀表。这块怀表约莫七公分见方,外壳呈浅黄色,并无怀表常有的表链,打开后能三面支撑平放桌上,秒针的转动声也格外清脆,“嘀嗒嘀嗒”。当年,这块怀表在村子里也是稀有之物。父亲每天怀揣着它往返于村小学与家之间,靠着它的指示上课下课。通常,我们小孩只有节假日才有机会触摸到怀表。没有父母的叮咛,自己也总是小心翼翼。当然,免不了偷偷带出家门,向小伙伴们炫耀一番。但最热衷的还是睡觉时,将这宝贝放在耳边,伴着“嘀嗒嘀嗒”声入睡。

  或许是先天动手能力就差,虽然一直不明白怀表这个家伙怎么会发出那么清脆的声音,可从未动过拆开来看看的想法。这也是电影《雨果》让我有所触动的所在。在他早逝的钟表匠父亲的影响下,那个法国小屁孩儿雨果居然将那么多表盘、发条、齿轮玩得滴溜溜转!

  其实,父亲还有不少当年让我自豪的小玩意儿,放在桌上的蘸水笔、插在上衣袋中的自来水钢笔,乡下人很少会玩弄的笛子、二胡。当然,虽在公办教师面前低人一等,但因为这些物饰,父亲也与村长、医生一样,是村里红白喜事时必请还坐上位的重要客人,属于有权威的一族。包产到户后,父亲反而少了大集体时的闲暇,更多地在地里刨弄。不但笛子、二胡束之高阁,直至扔掉,就是怀表和自来水笔也很少一本正经地揣在上衣兜里,而是忙忙跌跌地在教室和田地之间奔跑,更像个农民了。如今,老家村这一级已经没有学校了,手表也已经是过时的东西,父亲那块当年很多小孩都曾心向往之的怀表更是无人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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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围裙

  2012-06-15 03:20:36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近两年,先后去了云南好几回。无论是在污染得厉害的滇池边,还是在大山深处的香格里拉,几乎所有景点都有围腰子兜售。虽然是大路货,这些围腰子形制精巧,色彩斑斓,颇具民族风味、地方特色。即使不真正地用来围在腰上下厨房,遮挡油烟,挂在客厅等显眼处,也不会得罪观众。当然,摊主都会强调这是手工艺品,是地道的土产。偶尔,真的还有穿着民族服饰的女摊主飞针走线现场制作。但是,我基本没有对这些美观的围腰子动心过。

  □岳永逸(民俗学者)

  记忆中最熟悉的围腰子,是过世二十多年的奶奶的围腰子。那是一块普通的蓝布质地的围腰子,约一米见方,上端系有一根布带,洗得已经发白。在老家,围腰子既是经常做饭的家庭主妇要拴戴的,也是年迈的老太太常有的装束。尤其是在冬天,穿上衣服后再拴上围腰,防寒保暖,也遮挡烤柴火时的灰烬。对儿时的我而言,冬日奶奶的围腰子更有着别样魅力,因为拴着围腰子的奶奶会“吃酒”(婚丧时的宴请)。如同别的老太太一样,奶奶会用围腰子兜着好吃的“干货”(油炸的各种面果)给孙子孙女带回家。一般而言,村民们是十分熟悉谁家有小孩的。这样,同坐一桌的人会主动地把那些干货往有小孩的人的围腰子中倒,一边倒还一边说,“给您家小孩子带回去。”尽管我们平常不太喜欢唠叨的奶奶,可一旦遇到有酒席而自己被父母不准前往的日子,小脚的奶奶双手提着围腰子,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家门口时,小伙伴们眼里一般都会散发出渴望而贪婪的光芒。

  过去,在不同的地方,围腰子有着不同的名字,拦腰、栏围、围裙、围身布等等。它的长短形制根据穿戴人的不同、用途的不同而变。在温州,常见的围腰子是将青、白两色的棉纱,用绢机织成格子纹粗布,一般长约40厘米,宽约60厘米,再镶上一条宽约20厘米,长约两米的拦腰带。在川北,家庭妇女用的围腰子主要是在做饭、农闲时搓麻线、做针线活等场合使用,围腰子的宽有两尺五左右,上部到肚脐眼,下部至膝盖。与家用围腰子的形制有异,杀猪匠、篾匠、厨子等匠人的围腰子则多有假领,即在脖子上增加了带子系在脖子的后边,有的还在围腰子的右下侧做有明兜。

  如今,在都市,做饭常常是上班族女性偶然为之的事情,家用围腰子也就尽可能向美观饰物转型。与此同时,大小饭店厨师的围腰子的形制也就发生了变化,尤其是为了显得干净卫生,无论长短,多用白布。但是,厨师又经常被老板隐藏在“闲人免进”的后厨。与奶奶的粗布深色围腰子相较,这种都市中的“白色的隔膜”反而更让人觉得人情的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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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吼,有34篇了?

这种叙写方式好,从生活点滴说起,易读性强。

但说“田野笔记”有点牵强,民俗随笔更恰当吧?

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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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蛤蟆躲不过五月五

2012-06-19 03:21:02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岳永逸(民俗学者)

  七年前,因应传统节日热,打车前往前门参加过一次应景的端午文化座谈会。在出租车上,与司机闲聊起京城现在的端午节。作为老北京人的司机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有啥意思?过节就只剩下吃了,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吃的东西还都是在超市买的。”我打断了他的抱怨,问道:“那你小时候有啥好玩的?”“我们小时候,当然有啦!癞蛤蟆,你知道吧?端午节,我们会三三两两地往护城河捉癞蛤蟆,再挤它的酥。老北京有句俗话,‘癞蛤蟆躲不过五月五’。现在北京城哪儿还有蛤蟆?没了吧!……”

  这位司机并非全是神侃。在中国人的传统认知中,蝎子、蛇、蜈蚣、壁虎/蜘蛛和癞蛤蟆并称五毒,并老早就与端午节捆绑在了一起,所谓“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但是, 与其他四毒相较,蛤蟆在端午运数更糟。

  早在汉代就有“蟾蜍辟兵”的说法。蛤蟆做药用是过去国人共有的常识。在成书于后魏的《齐民要术》中,有五月捉蛤蟆制药的记载。后来,不少地区都有端午捉蛤蟆之俗,主要是在端午这天收蛤蟆,刺取其沫,制作中药蟾酥。在杭州,过去人们还给小孩子吃蛤蟆,以求消火清凉、夏无疮疖。这一土法在去年福建乡野还有人实践,导致孩子中毒,被权威的央视“探秘”。

  这些在旧京都有实践,而且绝不仅仅止于和我闲聊的出租司机这样的“野孩子”。

  明人的《长安客话》有载,太医院的御医们就会在端午这天派遣人到南海捕捉蛤蟆挤酥,再将其合药制成紫金锭。一年,干这活的人是敲锣打鼓,彩旗飘飘,大张声势地列队前往。官方带头捉蛤蟆延续到清代。王士祯的《居易录》说,“今端阳节,中官犹于端门鬻内造紫金锭,是其遗制也”。在续上述事迹的同时,《闾史掇遗》还专门提及有人只刺蛤蟆一只眼睛的善行,云:“……以针刺其双眉,蟾多死。吾乡朱公儒为院使,俾两眉止刺其一,蟾虽被刺得活,后遂因之。”

  上行下效也好,下行上效也好,五六十年前的京城小孩端午捉蛤蟆玩应该是真实的事情。那个时候,虽然穷苦些,还有蛐蛐等不少伸手可及的活物相伴。自然,在人们的记忆中,是过去的日子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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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姐的棺材

2012-06-20 03:20:45  新京报

  【田野笔记】

  至今,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种种理论都有着话语霸权。在中国有着悠久历史的“周公解梦”却沦落到跑江湖卖艺的地步,一本正经也常常作为笑谈。就我所知,史上最会解梦的应该是风流皇帝李隆基喜欢的弄臣黄幡绰了。

  □岳永逸(民俗学者)

  在玄宗逃命蜀地时,黄幡绰被安禄山所俘,经常为安禄山圆梦说好话。说梦见衣袖长的安禄山要“垂拱而治”,梦见殿中槅倒的安禄山正在“革故从新”。等到黄幡绰重归旧主时,有人就以他为安禄山解梦为由告他不忠。机警的黄幡绰再将安禄山之梦反解,说他早就知道安禄山必败,自己当时那样说只是为了活下来,盼着重见天颜,云:“逆贼梦衣袖长,是出手不得也。又梦槅子倒者,是胡不得也”。

  我也常常做梦,但终未找人解过。去年冬日,偶做一梦,梦见了年逾六旬的堂姐得了癌症。堂姐是烈士遗孤,却从未享受过相关的待遇。伯父在抗美援朝的上甘岭战役中献身了,堂姐是爷爷奶奶抚养大的。收到遗物的祖父悲痛万分,将所有的遗物和证件烧得干干净净。因为没有了凭证,爷爷奶奶和堂姐的“政策”都未落实。因为年龄相差悬殊,很少与堂姐相处,也不常联系。奇怪的是,我却突然梦见她了,还是梦见她得了癌症。原本不以为然,过了数日还是忍不住给家人打了电话求证。结果,堂姐真的得了癌症。医院下了最后通牒,宫颈癌晚期,最多残喘半年。自此,一直心有戚戚焉。

  今年三月回到故里,专程探望了没有化疗,只是痛得厉害时打打点滴,止止痛的堂姐。天气尚阴冷,堂姐家正在使匠人“割木头”——做棺材。在五六十年前的北京、上海,棺材也都是常见之物,还有专门的棺材铺。虽然出川之前,时常目睹早早准备好的“寿棺”,但这却是第一次目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堂姐现场监督匠人为自己做棺材。老家是山区,木材不缺,做棺材也总是挑上好的木料。体面的棺材讲究一块木料做成的整底、整盖。结果,在我见到堂姐时,满脸笑容,爽朗的她说:“我们买的好料,匠人把料砍多了,棺材给我做小了!”

  堂姐没上过学,也不信天堂,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为何能如同苏格拉底一样坦然面对死亡?忽地想到在陕、甘、宁三省交界地带人们六十寿诞时的“合木”仪式。即,过六十大寿的老人当天要在自己的寿木——棺材中躺躺。千百年来,对于堂姐这样的老农民而言,死亡如同出生一样,是不需要考虑,也不用考虑的,面对就是。这是今天将生死都隔离在日常生活之外的城里人怎么也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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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喜的幽默

2012-06-21 03:20:38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岳永逸(民俗学者)

  1933年2月17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照。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午餐是在上海莫里哀路的宋庆龄寓所吃的,同桌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萧伯纳、蔡元培、宋庆龄等。“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是鲁迅戏谑自己的“矮小”,也是近百年来大多数国人都熟悉的鲁迅惯有的“幽默”!

  或者是悲天悯人,或者是上了年岁受伤太多而有的绝望与虚妄,也或者仅仅是写作习惯,鲁迅的幽默不乏尖刻、老到,但都是成人式的。其实,中国人的幽默还有不同的种类。

  天喜是邻居老白的儿子,五岁有余。令小区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发型。那是他姥姥打造的,仅脑门留了一撮头发的光头,与白净的方脸和乌黑的眼珠相互映衬,很是可爱。在我的眼里,中国人惯有的求健康平安的常见乳名和发型,再加之聪颖、顽劣,天喜多少都有些张乐平笔下“三毛”的风采,只不过是喜庆味十足的现代版。

  一天,与他们父子俩在大巴上相遇,我习惯性地逗起了小家伙:

  “天喜,我是谁呀?”

  “你是我爸爸!”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心中窃喜,老白也微微一笑。接着,我又指着老白问道:

  “那他是谁呀?”

  “他是你爸爸!”他还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嗓音清脆如玉。

  说完了,小家伙看也没看我和老白一眼,继续摆弄自己手中的变形金刚。我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老白也笑了起来,“这小家伙,满嘴胡说!”

  天喜这天的即兴创作我讲给了许多人,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他无意中的作品,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惊喜,暗藏机关,却不露痕迹,浑然天成。天喜的幽默是可爱的,可爱在于作为大人的我们把自己想得太聪明。嘲笑“智者”、“强者”也是民间口头叙事惯有的幽默,弱女子、呆女婿最后都让聪明人无言以对、仓皇逃遁,说着灰太狼“我一定会回来的”之类的废话。儿时,老家有这样的故事:

  先后到了渡口的武秀才和文秀才要过河,但船家要再等一人才肯摆渡。正当时,一丰乳肥臀的村妇姗姗走来。船家也忘了自己劳动人民身份,起了戏谑之心,要三人说出句尾“尖尖”、“圆圆”的韵语,说不出的人要付所有人的船钱并帮着摆渡一天。文、武秀才会心一笑,连声说好。略微迟疑,妇人也点头同意。沾沾自喜的武秀才抢先说:“我箭儿尖尖,弓儿圆圆,一箭中个武状元。”文秀才摇头晃脑地说:“我笔儿尖尖,墨儿圆圆,一篇文章中个文状元。”当三个老爷垂涎三尺地直勾勾盯着这个丰腴美妇时,她微微一笑,脆声说道:“我奶嘴儿尖尖,肚儿圆圆,一胎生三子,文武二状元,老三没出息,只好去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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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榴花的女儿节

2012-06-26 03:20:58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岳永逸(民俗学者)

  因应时间、地点、人群和特有的社会语境,端午节有着众多别名,如五月节、端阳节、重五/午节、菖节、蒲节、龙舟节、粽子节、天中节、地腊节、诗人节、灯节、女儿节,等等,是传统节日名称最多的一个。在这些别名中,女儿节与北京的渊源更深些。

  早在明代,五月初一到初五这数日,京城家家户户都把小女孩打扮得玲珑剔透,群芳争艳,出嫁的女儿也会在这几天回娘家。沈榜的《宛署杂记》云:“燕都自五月一日至五日,饰小闺女,尽态极妍。已出嫁之女,亦各归宁,俗呼是日为‘女儿节’。”到康熙年间,以女儿为中心的端午节俗一如既往,人们不仅用石榴花装扮闺女,还给女儿佩灵符。同期的《大兴县志》说:“五月五日,悬蒲插艾,幼女佩灵符,簪榴花,曰‘女儿节。’”

  不知何故,此后“女儿节”只是零星地出现在北京俗曲中。《百本张岔曲·端阳节》云:“五月端午街前卖神符,女儿节令把雄黄酒沽,樱桃、桑葚、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瑞树,一枝枝艾叶菖蒲悬门户,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姑娘们鬓边斜簪五色绫蝠。”其他更多地都是在强调节日期间女性的“巧”和对小孩健康的关爱了。

  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说:“每至端阳,闺阁中之巧者,用续罗制成小虎及粽子、壶卢、樱桃、桑葚之类,以彩线穿之,悬于钗头,或系于小儿之背。古诗云:‘玉燕钗头艾虎轻’,即此意也。”让廉的《京都风俗志》也有相似记载:“人家妇女,以花红绫线结成虎形、葫芦、樱桃、桑葚、及蒲艾、瓜豆、葱蒜之属,以彩绒贯之成串,以细小者为最,缀于小儿辫背间。或剪纸,或镂纸,折纸做葫芦蝙蝠卍字各式,总谓之‘福儿’,杂五色彩纸以衬之,总谓之‘葫芦儿’。”在1929年成书的《民社北平指南》中,端午节期间的巧妇秀女的作为与上述文字相同,只不过“葫芦儿”有了“长命缕”“续命缕”等别名。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景致。与女儿节时代妇女和孩子与节日互为表里不同,今天端午节与妇孺基本没有什么关联了。虽然成为法定假日,端午节继续以文化遗产的姿态执拗地向地平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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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潘小马哥

2012-06-27 03:20:45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岳永逸(民俗学者)

  2012年5月28日上午10点22分,坐在七层楼上的我身不由己地晃动了好几下。当时,我正与同事闲聊2012地球末日论的流言,并未在意。晚上一查,原来是唐山发生了4.8级地震。专家还说,这是唐山大地震后的余震。4.8级我就情不自禁地晃动?朋友解释说,可能是楼层高的缘故。

  或许这个解释不无道理。四年前5月12日的那个下午,我在前门外一幢楼的三层开会。地震当时,成都的老王给我发来短信说,可能地震了。当时,没有任何感觉的我没有回复老王短信,反而认为他有些大惊小怪,不够爷们儿。当然,后来与老王通上电话时已经是三五天之后的事情了。这让当年的我很是有些懊丧。

  虽然过去了四年,汶川地震仍然让人记忆犹新。

  2008年的6月,我与几个记者朋友去了汶川。松潘一家旅行社的老板小马哥临时做了我们的司机兼导游。小马哥身世复杂,与藏、彝、羌、汉四个族群都有关联,人们有事都会找他,很有点八面玲珑的感觉。这其实或许是民族杂居地区常见的情形,只不过我这个被圈在城市里的白痴感到新奇而已。本来是老板却能屈尊做司机,这让我首先对灾区人民有了好印象。同行的人就我年纪最长,其他都年纪轻轻,还有两位美女。在松潘城,小马哥有些调侃地说:“你们不要命了?!这两天往汶川跑!地随时在动,山说不准啥时就会摇!”虽然明显他的两只眼睛盯着两位美女,可对大家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这让我对男子气十足又率性的小马哥更是打心眼里喜欢。

  当我们驱车到了茂县的石大关乡,小马哥停下了车,要我们跟他一道去看他的一个兄弟。原来他的兄弟是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就在我们喝水的间歇,小马哥说:“这兄弟是英雄,无名英雄。5·12当天,山崩地裂,很多人都被困在了这里,通讯中断,乱糟糟的一团。他把他店里有的东西全煮了给困在这里的旅客吃。不仅如此,当时他母亲还在对面山沟的村里,完全不知死活。我这兄弟舍小家顾大家,没去寻找母亲,而是只身一人冒着危险外出报信,寻求救援。就因为这个,我们成了好兄弟。”说至此处,一米八的个子、身材魁梧的小马哥居然眼圈有些发红:“当时,眼睁睁看着飞石从天而降,砸扁一辆辆车,我自己都吓傻了。可我这兄弟,人家一点都不慌乱,去做对多数人更有益的事!”

  英雄可敬,在英雄面前坦陈自己懦弱的人,同样可敬!正是在小马哥的帮助下,四年前的六月,我们才顺利完成了汶川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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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坪羌寨

2012-06-28 03:21:01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汶川就像一个话匣子,打开之后,就收不住口。当年,在汶川震后的灾区,走了很多地方,其中当然有地震前就大名在外的桃坪。

  □岳永逸(民俗学者)

  与家家户户新建的旅游接待房相比,作为旅游开发的桃坪旧寨受地震破坏要小得多。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老桃坪羌寨主要是石头建筑和立木建筑。早些年的建筑技术及辅助工具似乎都不如当下,更何况其下面还有一张至今都在流淌并能有效掌控的水网?说新建筑都是急功近利、偷工减料的豆腐渣显然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但桃坪的个案值得人们深思。

  这里要说的是震后的桃坪人。按照行程,我们得在当地过夜。为了尽可能少地给灾民添麻烦,我们一行自带了帐篷、方便面等零食。天快黑的时候,河谷的风已经很大。我们在灾民帐篷间隙的空地上搭建帐篷。搭好帐篷后,还没等我们拿出方便面,三三两两的羌民就把我们引到了他们的火塘边。大铁锅的菜肴冒着热气,围着火塘的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翻滚的菜肴。大人们张罗我们坐下后,还一个劲儿地说:“不好意思,现在条件有限,很多东西都被埋了,你们就将就着吃点热的,暖暖身子。过些日子再来的时候,我们一定给你们做好吃的!”

  桃坪的那顿晚饭永远都让人感动。与两情相悦的爱情相较,感动的力量更是无边的。就是从那晚上开始,无以为报的我们开始收购羌族妇女们的手工活,鞋垫、鞋、围腰等羌绣,也才有了2008年7月5日,在北京后海西沿22号的什刹海红邸餐厅的羌绣义卖。这些来自灾区的羌绣都是我们随机收购的,并不是特意要作为艺术品供城里人把玩或珍藏的。

  当时,在什刹海红邸这样的灯红酒绿之地,来参加竞拍的人多是我们自己的朋友,没有富人。没想到的是,所有的物品很快被这些在城里生活的年轻人以高价买走。这些款项分别都按我们收购物品时记下的姓名地址一一邮寄了回去。

  其实,在灾区走过一遭之后,面对灾民的坚强、坚韧,我们都知道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微不足道的钱。买与卖虽然是以商品交易模式出现的,但贯穿其中的则是那份感动。这是当年残破萧瑟的桃坪羌寨教会我们的东西。

  四年了,老桃坪羌寨的地下水是否还在流淌?人们是否在新桃坪寨子里安居乐业?新老桃坪的羌碉是否还高高耸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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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敬礼

2012-06-29 03:20:23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岳永逸(民俗学者)

  四年前,当小马哥驾着他的越野车带着我们爬行在通往大小羌寨的山路时,有两件事让人心里悬吊吊的。

  一是怕下雨。通往海拔在两千米左右的羌寨的山路基本都是土坯路,坡陡弯急。地震本身就震松了山体,如果下雨路面自然打滑,危险系数就成倍增长。二是怕飞石。行走期间,余震不断。因为山高谷深,通常过了下午两点河谷的风力就倍增,从松动的山体上端坠落石块的几率也就大大增加。在过了汶川县城通往桃坪羌寨的一个山谷口,我们被飞石整整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加大油门快速冲过去的小马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声抱怨:“我在跟你们玩命,你们不要命了!”语气狠狠地。

  或许是老天保佑,我们一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忘不了的除了岷江两岸眨眼间变得光秃秃的山坡,就是本来在路边行走却突然停下来给我们举手行礼的上下学途中的男孩女孩。

  第一次遇到行礼是在前往黑虎乡的路上。一开始,我不以为然,认为是孩子见到山外人的玩笑之举。因为有的孩子行的像队礼,有的孩子行的则像军礼。但是当发现我们遇到的每一个孩子都停下来站在路边行礼并目送我们远去时,我深深地被感动了。在西湖寨,我问了跟着我们跑的一个孩子:

  “为何你们要在路边给外人敬礼?”

  “因为地震后,很多人大老远跑来帮助我们。我们应该感恩!敬礼是我们仅有的表达感恩的方式。”

  “是老师、父母教你们这样做的吗?”

  “没有!是我们自己这样做的。很快同学们都这样做了!”

  确实,汶川大地震天塌地陷的威力是无穷的。但与一只只还并不是强有力却高举的小手相比,与一颗颗稚嫩却感恩的心相比,它又是渺小的。有了汶川之行的经历,想起那一只只或举过头顶或没举过头顶的小手,我对敬礼有了从前没有过的看法。

  这个命名“田野笔记”的专栏开得时日已不短了,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原本胸中就无点墨,何况言多必失!在此,我要向素昧平生的读者、编辑,当然还有始终哺育我的父老乡亲平民百姓深深地鞠上一躬,敬上一礼!祝愿大家在这繁忙的岁月有自己的闲暇,盛夏有清凉,寒冬有暖阳,喜乐平安!其实,生活原本是美好的,快乐是自己给自己的——谁能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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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这种表述方式!感谢楼上发帖于此!其实每一个民俗学者都应该有类此的阅历和情感的,大家何不都动动手,把它书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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