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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永逸:田野笔记(《新京报》连载)

磨剪刀的老人

  2012-06-06 03:20:35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闲园鞠农的《燕市货声》让今天很多人都迷恋旧京,旧京的各色声音也是任何一个成功的作家书写北京不可或缺的意象,萧乾、王世襄莫不如是。

  2012年5月11日,丝雨密织,我又听到窗外铁片“唤头”清脆的响声,随之其后的是撕裂天空,抑扬顿挫的“磨剪刀哟”的吆喝声。我推开窗户,喊住了磨刀人。等我下楼站在他面前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位老者。

  □岳永逸(民俗学者)

  老人,姓刘,1940年生,就是北沙滩人。这让我很是惊讶。天下人都知道,北京奥运会的举办在眨眼之间使北沙滩、洼里、大屯旧貌新颜,完全没有了农村、荒地的影子。当地居民因拆迁得到了数目不菲的赔偿。很多人一夜暴富,常常不知道怎么花钱。没想到,这么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还骑着一辆老式的28永久牌自行车,沿街磨刀。

  这几年,无论春夏还是秋冬,不时在屋内都会听见招揽生意,提醒住家磨刀的唤头的声响和匠人的吆喝声。我一直以为是外来的打工者。结果,老人说,“这一带磨刀的一直都是我!这是苦活,体力活。给一把刀开刃,得磨六百来下。过刃的刀,至少也得三百来下。不要说城里,就是乡下,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愿干这个?我爷爷、爸爸都是磨刀的。小时候穷呀,上不起学,我八九岁就跟着爷爷、爸爸的屁股后边走街串巷磨刀了。这不,六十多年了。现在不像以往那样穷了,但闲不住。早上还七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家。”

  老人不吸烟不喝酒,磨刀基本还是走的老路。只不过因为有了自行车,范围更广。北边到清河、沙河,及至昌平,南边走到德胜门、西直门、大钟寺。同是磨刀,老人收费的方式则因人而异。对缝纫厂、幼儿园、学校等常年往来的单位,老人是计件,半月或一月收一次费,随机的散户,则现磨现收。作为磨剪刀的手艺人,老人说他祖孙三代是幸运的,“从‘文革’到开放,从来没有人干涉过。不像卖菜卖水果的,时不时有人问、撵!我们这个没有,呵呵!”

  老人说,最好的刀是德国、日本造的,一把好的德国刀,千元以上,国内最好的刀是上海张小泉的刀。我提及北京一度受人爱戴的王麻子,老人不以为然道:“以前,老辈人的时候,王麻子的刀不赖,现在换人了,做工就没有以前好喽!”

  磨完我的两把刀,老人推着自行车,打着唤头,不时吆喝着,很快就淹没在车流之中。目送老人,我很是迷茫:老人高亢也苍凉的吆喝声能传衍多久?有多少人真的在意当下北京市井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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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的四合院

 2012-06-12 03:20:34 新京报

  □岳永逸(民俗学者)





  今天京城的四合院、胡同越来越少。就是什刹海、菊儿胡同等有限的几片保护区,也全无过去的生活情景。金钱、贪欲和标榜阔绰的小汽车填塞着京城的各个角落。京城曾有的胡同里四合院的静谧、闲暇荡然无存。

  就是这样酷热的时日,虚开房门的竹帘儿低垂。室内,和着琵琶三弦协奏与八角鼓的击节声,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发髻高挑,落落大方的美女木碗儿唱着岔曲。她唱的或者就是“平则门”,或者不是。她或者就是这家院落里的闺女,儿媳,或者是串门的街坊,甚或是走街串户的鼓姬。穿帘而出的乐声和门外歪歪斜斜树干下孩子们的嬉笑声将酷热挡在了空中。没有出场的老者,或躺在竹椅上小憩,或闭眼听曲与孩子们的嬉闹,或吮吸香茗,摇着蒲扇,不时喝上一声。

  怡然自得的诗意栖居应该是昔日四合院生活的本质。老北京人的俗语“天/凉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也是指的这个意思。四合院的妙就妙在这一静一动的完美结合上。行走在其中的人,心与物游,物我两忘。这种灵动与惬意是今天的建筑学家、胡同与四合院文化的保护者所忽略的,是游客与旅客很难品味到的,也是当下的四合院拥有者很难坚守的。

  在相当长的时间,四合院内的天井,四合院院墙相连而形成的胡同都是孩子们的领地。孩子们可以尽情玩耍、嬉闹与追逐。这是与今天截然相反的景象。当下,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在街道上玩耍。今天的北京城是车的,不是人的,更不是小孩子们的。早在三四十年前,原西德就曾经掀起过“把街道还给孩子”的运动。它肯定不是受了旧京四合院生活的启发,而是因为自身的切肤之痛。但今天的北京人显然还没有这种痛感,尽管大家都抱怨,依旧拼命做车奴。

  在信中,常老师说他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自小在东城、西城居住,读书,执教,后来才到怀柔教书至退休。歌谣是他姥爷教他的。信中,常老师还娓娓写道:“‘界边’二字似应读‘界壁儿’,其‘壁儿’字读‘bier’。”显然,常老师深知四合院三昧,哪怕他从未在四合院生活过。他的那份淡泊、坦然与闲暇是熟悉旧京胡同生活的人才有的,那是当下多数人忘却也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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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怀表

  2012-06-13 03:20:35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北京第二届国际电影节刚刚结束。其中,有一部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影片《雨果》,它是电影人自己给自己唱的颂歌,有些矫情。乍看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写法国大作家雨果的。正是因为名字上的误导,我不辞劳苦地去看了一回。虽然不免悻悻然,但电影中频频转动的钟表、发条、齿轮,还是让人生出不少感慨。

  □岳永逸(民俗学者)

  上世纪晚期,不同年代都有各自的“结婚三大件”,即七十年代的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八十年代的电视、冰箱、洗衣机,九十年代的空调、电脑、录像机。其实,这些都是城里人或发达地区的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总结,同期多数农村并非如此,城乡差距绝对不只十年。

  在老家,父亲是个民办老师,边教书边务农(种地)的那类,所得的工资是公办老师的三分之一不到,还常常被拖欠。这样,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和公办老师手腕上闪闪发光的上海牌之类的机械手表不同,与父亲相伴的一直是块揣在上衣兜里的怀表。这块怀表约莫七公分见方,外壳呈浅黄色,并无怀表常有的表链,打开后能三面支撑平放桌上,秒针的转动声也格外清脆,“嘀嗒嘀嗒”。当年,这块怀表在村子里也是稀有之物。父亲每天怀揣着它往返于村小学与家之间,靠着它的指示上课下课。通常,我们小孩只有节假日才有机会触摸到怀表。没有父母的叮咛,自己也总是小心翼翼。当然,免不了偷偷带出家门,向小伙伴们炫耀一番。但最热衷的还是睡觉时,将这宝贝放在耳边,伴着“嘀嗒嘀嗒”声入睡。

  或许是先天动手能力就差,虽然一直不明白怀表这个家伙怎么会发出那么清脆的声音,可从未动过拆开来看看的想法。这也是电影《雨果》让我有所触动的所在。在他早逝的钟表匠父亲的影响下,那个法国小屁孩儿雨果居然将那么多表盘、发条、齿轮玩得滴溜溜转!

  其实,父亲还有不少当年让我自豪的小玩意儿,放在桌上的蘸水笔、插在上衣袋中的自来水钢笔,乡下人很少会玩弄的笛子、二胡。当然,虽在公办教师面前低人一等,但因为这些物饰,父亲也与村长、医生一样,是村里红白喜事时必请还坐上位的重要客人,属于有权威的一族。包产到户后,父亲反而少了大集体时的闲暇,更多地在地里刨弄。不但笛子、二胡束之高阁,直至扔掉,就是怀表和自来水笔也很少一本正经地揣在上衣兜里,而是忙忙跌跌地在教室和田地之间奔跑,更像个农民了。如今,老家村这一级已经没有学校了,手表也已经是过时的东西,父亲那块当年很多小孩都曾心向往之的怀表更是无人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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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围裙

  2012-06-15 03:20:36 新京报

  ■ 田野笔记

  近两年,先后去了云南好几回。无论是在污染得厉害的滇池边,还是在大山深处的香格里拉,几乎所有景点都有围腰子兜售。虽然是大路货,这些围腰子形制精巧,色彩斑斓,颇具民族风味、地方特色。即使不真正地用来围在腰上下厨房,遮挡油烟,挂在客厅等显眼处,也不会得罪观众。当然,摊主都会强调这是手工艺品,是地道的土产。偶尔,真的还有穿着民族服饰的女摊主飞针走线现场制作。但是,我基本没有对这些美观的围腰子动心过。

  □岳永逸(民俗学者)

  记忆中最熟悉的围腰子,是过世二十多年的奶奶的围腰子。那是一块普通的蓝布质地的围腰子,约一米见方,上端系有一根布带,洗得已经发白。在老家,围腰子既是经常做饭的家庭主妇要拴戴的,也是年迈的老太太常有的装束。尤其是在冬天,穿上衣服后再拴上围腰,防寒保暖,也遮挡烤柴火时的灰烬。对儿时的我而言,冬日奶奶的围腰子更有着别样魅力,因为拴着围腰子的奶奶会“吃酒”(婚丧时的宴请)。如同别的老太太一样,奶奶会用围腰子兜着好吃的“干货”(油炸的各种面果)给孙子孙女带回家。一般而言,村民们是十分熟悉谁家有小孩的。这样,同坐一桌的人会主动地把那些干货往有小孩的人的围腰子中倒,一边倒还一边说,“给您家小孩子带回去。”尽管我们平常不太喜欢唠叨的奶奶,可一旦遇到有酒席而自己被父母不准前往的日子,小脚的奶奶双手提着围腰子,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家门口时,小伙伴们眼里一般都会散发出渴望而贪婪的光芒。

  过去,在不同的地方,围腰子有着不同的名字,拦腰、栏围、围裙、围身布等等。它的长短形制根据穿戴人的不同、用途的不同而变。在温州,常见的围腰子是将青、白两色的棉纱,用绢机织成格子纹粗布,一般长约40厘米,宽约60厘米,再镶上一条宽约20厘米,长约两米的拦腰带。在川北,家庭妇女用的围腰子主要是在做饭、农闲时搓麻线、做针线活等场合使用,围腰子的宽有两尺五左右,上部到肚脐眼,下部至膝盖。与家用围腰子的形制有异,杀猪匠、篾匠、厨子等匠人的围腰子则多有假领,即在脖子上增加了带子系在脖子的后边,有的还在围腰子的右下侧做有明兜。

  如今,在都市,做饭常常是上班族女性偶然为之的事情,家用围腰子也就尽可能向美观饰物转型。与此同时,大小饭店厨师的围腰子的形制也就发生了变化,尤其是为了显得干净卫生,无论长短,多用白布。但是,厨师又经常被老板隐藏在“闲人免进”的后厨。与奶奶的粗布深色围腰子相较,这种都市中的“白色的隔膜”反而更让人觉得人情的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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