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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救母》故事中“双重母亲” 原型探析——作者:李霭芬

《沉香救母》故事中“双重母亲” 原型探析——作者:李霭芬

《沉香救母》故事中“双重母亲” 原型探析


摘要:   沉香劈华山救母,是在我国民间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传统上一直认为通过沉香救母的故事“集中地写出了封建礼教之下的婚姻痛苦,典型地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强烈的反映出人民的愤恨,英勇地揭起反抗的旗帜”。 其实,隐藏在沉香反抗行为背后的,是一个更古老的神话原型——双重母亲(Dual mother)原型。本文拟从《董永沉香合集》收录的沉香故事为蓝本,分析沉香故事中的双重母亲的原型是如何体现出来的。

关键词:沉香故事 双重母亲

    沉香劈华山救母,是在我国民间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古书对沉香故事从无正式记录,除唱本鼓词所写而外,今别无所见。在零星的记载中可知,宋元时期,沉香故事已经成为杂剧、南戏等的题材。据元代钟嗣成《录鬼簿》中记载,元杂剧有张时起《沉香太子劈华山》,王紫涛《华山缘》传奇,《也是园书目》记载元代时还有李好古作的《劈华山救母》(别作《巨灵神劈华岳》),明朝徐渭的《南词叙录》记载宋、元南戏亦有《刘锡沉香太子》,[1]可惜,剧本均已亡佚。如今,只能在唱本鼓词中窥得故事梗概。现在可见的沉香故事的书面文本主要有宝卷《沉香宝卷》、《新编说唱沉香太子全传》、《新刻宝莲灯救母故事全传》;弹词《新编说唱宝莲灯华山救母全传》;南音《沉香太子南音》;鼓词《沉香救母雌雄剑》,悉被杜颖淘先生收录于《董永沉香合集》之中。

    传统上一直认为通过沉香救母的故事“集中地写出了封建礼教之下的婚姻痛苦,典型地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强烈的反映出人民的愤恨,英勇地揭起反抗的旗帜”。[2]沉香也因为其反抗封建礼教的代表二郎神,斧劈华山救出被封建礼教迫害的母亲的事迹,而被标榜为一个打破阶级的英雄。其实,隐藏在沉香反抗行为背后的,是一个更古老的神话原型——双重母亲(Dual mother)原型。本文拟从《董永沉香合集》收录的沉香故事为蓝本,分析沉香故事中的双重母亲的原型是如何体现出来的。

    一、双重母亲的命题

    双重母亲是人类普遍具有的意识,这一概念是由瑞典心理学家容格明确提出的。而诱发容格提出这一母题的,则是一场他与奥地利心理学家兼美学家弗洛伊德之间,关于达·芬奇的不朽巨画《圣安妮、夫人和孩子》的争论。

        1910年,弗洛伊德发表了他的著名论文《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的童年的一个记忆》[3],文章论述了达·芬奇与他母亲的关系。弗洛伊德认为,达·芬奇身上存在着恋母情结,他的恋母情结不仅表现在他的生活中,也表现在他的美术创作中。其中《圣安妮、夫人和孩子》最能体现他的这一情节。“在列奥纳多的画中,玛丽坐在母亲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倾斜,向着小男孩伸出双臂,小男孩正在与一只羊羔玩耍,似乎对羊不那么温和。外祖母坐着,一只胳膊露在外面,面带幸福的微笑,向下注视着这两个人。”[4]

    弗洛伊德认为,画的内容反映了达·芬奇的童年历史,他的仁慈的继母唐娜·阿尔贝拉,以及祖母蒙娜·露西温柔的关怀,由此激发了他年长后要创作一幅表现在母亲和祖母照看下的童年时代幸福的画面。然而这幅画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事实上,列奥纳多给了孩子两位母亲,一位向他伸出双臂,另一位处在背景的位置之中;两人都带着母性的幸福微笑。”[5]稍微留意一下,不难发现这幅画中的两个女人都画得很年轻,圣安妮——这位耶稣的外祖母,被达·芬奇塑造成一个容光焕发的美人,几乎与她的女儿玛丽一样年轻。达·芬奇为什么不将圣安妮画成自发苍苍、面带皱纹的老人呢?原来达·芬奇的童年与这幅画几乎完全一样。他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卡特琳娜,另一个是继母唐娜·阿尔贝拉。在他35岁的时候,便被迫离开了生母,与继母一起生活。他对生母印象不深。却在心底深深地爱着她,因此他在画中将生母与祖母的形象合而为一,以微笑着的耶稣的外祖母圣安妮来表现他生活中的生母和外祖母。弗洛伊德认为这幅画于细节之中展现了达·芬奇内心所存有的恋母情结。

    弗洛伊德的学生,瑞典心理学家容格却不这么认为。在容格看来,这幅画并不是表现达·芬奇的恋母情结,《圣安妮、夫人和孩子》的内核是双重母亲——古老神话原型的再现。在古希腊神话中,英雄一般都具有双重出身和两个母亲。如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俄狄浦斯等。他认为,“双重母亲”来自于人类对人神双重血统的期盼,就好像耶稣基督,母亲玛丽亚是凡人,而父亲是上帝。这种双重血统,最典型的例子还来自古埃及的法老。法老被认为是人神合一的,虽然他是为人类所生,但他的父母只被当作养父母,他的真正父母是神。当他要获得神性时,他需要经历二次诞生,在埃及神庙的生育室中,法老的第二次诞生被镌刻在墙上。第二个典型的例子是耶稣通过在约旦河中的洗礼,他从水中再生。所以为了获得神性,基督徒都要在出生以后受洗。基督教徒一般都有两个母亲——生母与教母。当小生命呱呱坠地时就确定了这种关系,前者是血缘关系中的母亲,后者是精神灵魂中的母亲,对教徒来说,她们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6]因此,双重母亲的指向就是,使人获得肉体生命的母亲以及使人的灵魂得到重生从而具有某种神性的母亲。

         二、双重母亲母题在沉香故事中的表现

    前文已经有论述,传统的观点认为,沉香救母的主题是展现沉香“打破阶级”是对封建势力的反抗。然而“打破阶级”能否完全概括沉香故事的本质呢?事实上,沉香一斧所劈的,只有他对二郎神的挑战罢了,并不全然地抵抗整个天界,甚至沉香在救母的时候得到了许多天界神仙有意无意地帮助,因此说沉香如何打破阶级,实在是有臆测的意味。诚然,沉香身上是有着反抗精神,然而这一形象的意义不仅在于反抗,同时还体现了双重母亲这一古老的神话原型。

    其一,双重母亲的原型体现在沉香的双重血统之中。


容格在论述双重母亲原型的时候,举到了耶稣的例子,与耶稣相似,沉香也拥有双重血统。根据宝卷《新编说唱沉香太子全传》可知,故事讲述汉代士子刘向“上京赶考”之时,路过华山神庙,题诗戏弄庙神华岳三娘,三娘怒欲杀之。反被太白金星告知她与刘向之间有一段命定的三宿姻缘,于是,华岳三娘主动向刘向求爱,两人做了三宿的夫妻。三天过后,刘向进京赶考。三娘向他表明了自己神仙的真实身份,并且以夜明珠、玻璃盏等三宝赠刘向,刘向以一块祖传的沉香赠别,并告知三娘,倘若日后生子就取名为沉香,用作记认。后来刘向在三娘帮助下,考取功名,并且娶了王氏为妻。其时,恰逢王母娘娘在天宫举办蟠桃会,华岳三娘因为怀孕,托病未去王母寿辰。怀孕的实情被其兄二郎神得知后,他怒提华山,压三娘于地下洞中。三娘于洞中产子,取名沉香,遣夜叉送去给刘向。

    可见,沉香的出生绝非一般,他是神和人结合的结果,从出生之日起,他身上就已经天然地具备了神和人的双重血统。这一点与耶稣是神与凡人之子的出生相似,耶稣被认为是玛丽从圣灵中受孕,以处女之身生下了耶稣。所不同的只是,耶稣有一位神的父亲,凡人的母亲,而沉香则是有一位神的母亲,凡人的父亲;耶稣的降生更具有一种神圣的意味,他是母亲玛丽以处女之身诞下的,而沉香的出生则被披上了一件世俗婚姻的外衣。从这个意义上说,沉香的出身更接近于凡人,华岳三娘赐予他的只是凡人的身体,他身上的神性是处于一种沉睡状态。这一点在宝卷中也说明了,当沉香要起身去就他母亲之时,刘向对他说:“我儿呀,你要去救娘亲,必须要学了法术。你娘原是天仙,你是凡人,如何去救?你须要访了名师,传授法术,然后可以救你娘亲。”[7]他身上的神性有赖于他日后通过他的“第二位”母亲获得。

    其二,王氏的出现给了沉香一个形式上的“双重母亲”。

    华岳三娘在华山下产下沉香之后,由于条件的限制自己不能亲自抚养沉香,就派夜叉把沉香送给刘向。当沉香被送到他亲身父亲刘向手上的时候,刘向已经另娶了王氏为妻,并且和王氏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名叫秋儿。于是夫妇两人便将沉香与秋儿共同抚育长大。

    值得注意的是,在《沉香宝卷》之中,刘向其实并未另外娶亲,王氏根本就不存在。而在宝卷《新编说唱沉香太子全传》《新刻宝莲灯救母故事全传》;弹词《新编说唱宝莲灯华山救母全传》;鼓词《沉香救母雌雄剑》之中都有刘向另娶王氏女的情节。由于故事的流传演变时间并不一定,难以论断孰先孰后。然而王氏这个人在故事中是否存在呢?

    追溯起刘向与华岳三娘结合的情节,其实在唐人戴君孚《广异记》所记华岳神女,以及宋(元?)阙名《异闻总录》所记华阴庙三娘子事,已略具沉香故事前半之雏型。《广异记》记述,士人某赴长安应举,路遇丽人,自称公主,与之结合,七年生二男一女。后公主告知某自己非人,为某娶妇。某另娶后还是与公主往来不绝,引起妻子怀疑,妻子令人跟踪某,见某经常出入一座废宅,便请术士书符惩责了公主。此举惹怒了公主,公主与某决绝。某问公主之名,居于何处。公主云:“我华岳第三女也”。[8]

    《异闻总录》中记载的故事则是,韦子卿到长安赶考,路过华阴庙,见华岳三娘塑像美丽,便说,如果他登第回来,当娶三娘子为妻。后来他果然登第,三娘便派人邀他,与之成婚。婚后二十天,子卿欲带三娘回家。三娘说明自己乃神女,与他不匹,他将会娶到宋州刺史之女,子卿果然娶到了宋州刺史的女儿为妻。后来刺史的女儿得了病,有一个道士做法惩责了三娘子。三娘便来责骂子卿,把子卿处死。[9]这个故事的前半段,与刘向进京赶考与华岳三娘结为夫妻的情节已经相近了。

    两个故事中,士人与华岳三娘结合以后,都另娶了。由此可知王氏确实应该存在于故事之中。

    刘向另娶王氏,使得沉香有了两个母亲,一个是亲身母亲华岳三娘,一个是继母王氏。王氏的出现给了沉香形式上的“双重母亲”,王氏代替华岳三娘履行了母亲的职责。由于沉香在襁褓之中便被带到了王氏身边,并且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因此在沉香去救母之前,王氏才是沉香真正的母亲,在沉香的心中,王氏才是他的生母,沉香对于母亲的概念指向的也是王氏。容格在论述二重出生的观念时说道:“它(二重出生)是发生在无数大小儿童中的幼稚的幻想,他们相信他们的父母不是他们真正的父母,而只是他们被交付给的养父母。”[10]因此,这个真正的养母,成了沉香内心希望的养母,这也就为接下来沉香很容易就相信了同学官保的话,为官保讥讽他是没娘的孩子而动怒,失手打死了官保提供了心理基础,也为沉香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及接下来的劈山救母的行为埋下了伏笔。

    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王氏在故事中的出现,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双重母亲”。

王氏并非是使得沉香从“神性”中苏醒的第二个母亲。

    其三,沉香寻母之路上的“第二个母亲”。

    许多传说中的英雄都有两个父母,一个是亲生父母,一个是养父母。英雄往往出生高贵,由于某种原因而被迫与亲生父母骨肉分离,被一对社会地位比较低贱的夫妇领养。英雄长大以后,寻找亲生父母就是他的一项神圣而又艰巨的使命。
        
在沉香故事中,沉香有着神的母亲,然而由于舅舅二郎神的干预,使得他很小就离开了作为神的母亲,而与作为凡人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身上的神性一直处于沉睡状态。当他逐渐长大,因为一个特殊事件——打死官保,得知自己的身世,从而冲破了凡人的阖限,不可避免地踏上了拯救母亲的道路。然而对于即将出征的沉香来说,神的世界隔膜重重,他毕竟在刚出生就离开了神的世界。但是,要救出那被神压在华山之下的神仙母亲,他又必须找回自己的神性才能与神对话,故事在这时安排了他的“第二个母亲”出场。


在《沉香宝卷》之中沉香在救母的过程中被太白金星所救,且在太白金星的指点下拜了八仙为师,获得了神力和劈山斧;在《新编说唱沉香太子全传》沉香拜何仙姑为师学仙法,并趁仙姑参加王母寿辰之时窃得洞中萱花神斧,后与其舅二郎神大战于华山。在《新刻宝莲灯救母故事全传》中,沉香所拜的师傅是霹雳大仙;在鼓词《沉香救母雌雄剑》中,沉香也是在师傅霹雳仙的指点下学的了法术,从二郎神处盗走了劈山的神斧,并且打败了阻止他劈山的二郎神的结拜兄弟袁洪。上文已经论述过,双重母亲的指向是,使人获得肉体生命的母亲以及使人的灵魂得到重生从而具有某种神性的母亲,“第二个母亲”其实就是给予人精神上的重生的母亲。无论是作为神仙群体的八仙、女神何仙姑、还是男神霹雳大仙,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沉香的“第二个母亲”。容格认为人是否有两个母亲的母题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种原型。他举例说,很多精神官能症的原因是双重母亲原型的复活,与他是否有两个母亲毫无关系。华岳三娘和刘向给了沉香人和神的双重血统,但是在他启程去寻找自己的生母之前,他的神性一直处于隐秘状态,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直到他遇到了救母路上的师傅,身上的神性才逐渐被激发出来。作为师傅,他们教给了沉香代表着神性复归的法术,并且有意地安排沉香在他们去天宫参加王母蟠桃会的时候镇守府第,好让沉香可以吃到他们似乎早就准备好的仙丹玉露,大大地推进了沉香神性复归的进程。沉香还在师傅的帮助之下,得到了劈开华山所必须的利器,甚至在沉香劈华山受到二郎神阻挠的时候,他们也出手相救。直至最后成功劈开华山救出母亲,预示着沉香神性的完全复归。他的师傅成了他实际意义上的精神母亲。

    双重母亲是在神话中普遍存在的原型。容格认为二重出生的观念在所有的时代,所有地区都可以看到。与两个母亲的幻想联系在一起的双重诞生的母题的普遍发生,反映着表现在这些母题中的普遍的人类需要。[11]他说,种族的无数同类型的原始经验在人类心灵中的影响,是“一种从不可计数的千百亿年来人类祖先经验的沉积物,一种每一世纪仅增加极小极小变化和差异的史前社会生活经历的回声”。[12]人类历史当然没有千百亿年,容格只是用来表明,自人类社会一开始,在人们心灵中就渐渐地积累生活的经验。原始初民的社会实践经验将长期沉积在人的意识中,历史的演进,时代的变迁,都不会使这些“沉积物”发生重大变化。所以一些古老神话母题,不断地在以后的历史社会中再现,成为艺术作品的永恒主题。



参考文献
[1]杜颖陶辑,董永沉香合集:二卷,[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5
[2]袁珂著,中国神话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10
[3]徐渭著,熊登宇;李复波注释,南词叙录注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1
[4](瑞士)荣格(Jung,C.G.)著,黄奇铭译,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3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著;常宏等译,论文学与艺术[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5.
[6]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7]叶舒宪著,原型与跨文化阐释[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
[8]()赫根汉(Hergenhahn,B.R.)著,何瑾, 冯增俊译,人格心理学导论[M]海口:海南人民出版社,1986.12
[9]唐博,从奥尼尔戏剧中的双重母亲形象谈起[J]理论界,2008/01
[10]朱建明,古老神话母题双重母亲说在《目连救母》故事中的体现[J]黄梅戏艺术,1994/02
[11]许惠玟,故事中的救母情节探析以目故事、白蛇故事及沉香故事中心[J] 東海中文學報,2003/07


[1] 袁珂《中国神话史》386

[2] 杜颖淘《董永沉香合集》第6

[3] 弗洛伊德《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的童年的一个记忆》《论文学与艺术》第107—第183

[4] 同上159

[5] 同上160

[6] 容格《集体无意识的概念》王艾译,选自叶舒宪主编《神话——原型批评》105107

[7] 杜颖淘《董永沉香合集》第200

[8] 袁珂《中国神话史》第386387

[9] 同上

[10] 容格《集体无意识的概念》王艾译,选自叶舒宪主编《神话——原型批评》107

[11] 同上108

[12]《人格心理学导论》64






(本文作者 李霭芬 系云南大学2007级民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本帖最后由  张贺  于2009年06月21日20:58  编辑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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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霭芬的这篇文章我个人觉得写的很好,学问做得很扎实。疑问就是,沉香的师傅是给予他精神支持和影响的人,是否能把她定义为第二个”母亲“呢?母亲的内涵和意义是否需要说明和界定呢?母子关系是否需要一个合理的判断标准呢!
呵呵!个人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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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疑问看来得等到写作者来解答了
希望早点看到回应之声!
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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