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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译第一首“英”诗《圣梦歌》

中译第一首“英”诗《圣梦歌》

中译第一首“英”诗《圣梦歌》
作者:李奭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钱锺书先生率先提出朗法罗的《人生颂》(A Psalm of Life)为中译首见的“英诗”与“西洋诗”之说,所指系威妥玛(Sir Thomas Francis Wade)与董恂“共译”者,时在一八六四至一八七二年间。五十余年后,其时任教于北大的沈弘及其门弟郭晖两人撰文推翻钱氏之说,认为一八五四年时可能是英国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所译的弥尔顿之《论失明》(On His Blindness),才是如今可见最早中译的英诗,该诗发表于是年的《遐迩贯珍》之中。历史的巨轮常滚得超出常情,几年来我一直注意明末耶稣会士艾儒略题为《圣梦歌》的一首长篇译诗,发现如果可以国家而不以语种为限,则比起十九世纪中叶所出的《论失明》与《人生颂》,《圣梦歌》完成于一六三七年(崇祯十年),时间上提早了两百年左右,或许才可说是“第一首在华译出的英国诗”。
  在中西文学交流的学术圈内,《圣梦歌》一直是最困扰人的文本之一。六十年前,徐光启后人徐宗泽撰《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曾将此诗游目一过,纳之于明末耶稣会“格言类”的译著之中,而且许为“公教文艺之一种”,但所见也仅止于此便了。艾儒略晚年入闽布道,《圣梦歌》首版即刊刻于福建晋江。如今这个刊本已佚,我只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东方手稿部看到抄本。艾儒略译完诗后,由闽人张赓代为笔润,并撰有一序。张氏系万历年间举人,工诗文,奉教以来亦常臂助会士“译”举。《圣梦歌》的张序引艾儒略之言道:《圣梦歌》之始也,乃“西土诗歌”,不过艾氏愿以“中邦之韵”出之。所以全诗二百七十六行俱属“自觉性”的文学翻译,殆无可疑。来华之前,艾儒略尝为教师,在欧所授课程之一就是“文学”。
  艾儒略抵达福建之前,曾进入陕西,然后又到晋中敷教。《圣梦歌》的晋江版问世后,艾氏绛州门人段衮以北人缘悭一面为由,于崇祯十二年偕子又于古绛天主堂重刻。段氏的《重刻〈圣梦歌〉》一文也说:“是歌久传西土,余师艾先生与清源张子译而梓之。”不过是时之后,《圣梦歌》似乎仅流传于中国基督徒圈内,要待陈纶绪著《罗马耶稣会档案处汉和图书文献目录提要》出,《圣梦歌》之为“译诗”,才渐渐又引起学界注意,而星移斗换,陈氏所见者刊出之际已值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距艾儒略开其象寄之才达一甲子有余。
  《圣梦歌》妾身未明的关键中,有一项是前引张赓序中艾儒略本人所说的话:此诗系他“粗述圣人伯而纳一梦”而得。此一“圣人伯而纳”当指天主教熙笃会创会者“明谷的圣伯尔纳”(St. Bernard of Clairvaux)。因为艾儒略有作者系伯氏之说,历来学者遂遍检伯氏全集,但始终发现不明,以致治丝益棼,疑团难解。
  据我的了解,一部《圣伯尔纳全集》确有不少观点和《圣梦歌》重叠。但在欧洲中世纪,《圣梦歌》拉丁原文的篇题其实不止一种,我怀疑上面所述乃其中一种即《圣伯尔纳的异相》(Visio Sancti Bernardi)的缘故。一六一三年,此诗尝在英伦重印,书题也道是“传为”伯尔纳所作。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学者莱特(Thomas Wright)又重印了《圣伯尔纳的异相》的拉丁原文,不过他把著作权划归亨利二世时代英国文坛与教育界的闻人梅波士(Walter Mapes)。在一般说法中,《圣伯尔纳的异相》至少另有两个沿用已久的诗题:有因假想中的作者之名而称之为《傅里伯特的异相》(Visio Philiberti),也有沿旧例因首行而题之为《冬夜寂静时》(Noctis sub Silencio Tempore Brumali)者。当今英国中世纪专家唯一板定的是:《圣伯尔纳的异相》或《圣梦歌》的原文绝非圣伯尔纳本人所作,而是十二至十三世纪之交的一位不列颠的文人或僧侣,名姓已佚。
  从历史沿革来看,《圣伯尔纳的异相》最早的雏形若非十二世纪英国的头韵诗《坟墓》(The Grave),就是往前再推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灵魂对身体所述之言》(The Soul’s Address to the Body)。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英诗甚,而《灵魂对身体所述之言》的生命力堪称旺盛,学者咸信是其后四首重要的辩论诗的祖本,包括用古法文在法国所写的《圣瞻礼日之夜》(Un Samedi par Nuit)。在英国,《灵魂对身体所述之言》的三首衍诗则分别用拉丁文及中世纪英文写出。第一首身体与灵魂的辩论通称《皇家辩论诗》(The Royal Debate),第二及第三首则是《皇家辩论诗》的缩译或改编,其一是仍用中世纪英文写,称《魂尸之争》(Pe Desputisoun bitwen Pe Bodi and Pe Soule),其二则改以拉丁文出之,称《身体与灵魂的对话》(Dialogus inter Corpus et Animan)或《身体与灵魂的辩驳》(Conflictus Corporis et Animae)。后面这两个内容一样的诗题,其实就是《圣伯尔纳的异相》的别称,也就是令世人遍寻不获的《圣梦歌》的原本。
  我们若不计现代重印版,《圣梦歌》每一版都用中诗印刷文化中罕见的“单行本”梓行。一六三七年版的抄本在书题下有“远西后学艾儒略译述”等字。按耶稣会的传统,“译述”两字表示艾儒略译书并非“逐字照译”,而是一种既“译”且“述”的我所谓“译写”(transwriting)的行为,所以最早的《圣梦歌》堪称《皇家稿本》经《圣伯尔纳的异相》形成的另一形式的衍本,是在整个《皇家稿本》的家族中溢出欧语的另一种“原本”。当然,我们若保守一点讲,也可以说《圣梦歌》乃《冬夜寂静时》比较松散的“中译本”,犹如艾儒略在张赓序文中所用的“粗述”二字所涵。《圣伯尔纳的异相》的作者无疑出自不列颠,所以《圣梦歌》更可谓《灵魂对身体所述之言》这个庞大的系谱中增生的非欧成员,而且从一六三七年迄今恐已“绝种”,再无“兄弟”或“后代子孙”可言。
  《圣梦歌》间接所出的《皇家辩论诗》中的灵肉对驳,学者多以为建立在天主教的“性恶论”上,其中最关“灵魂与身体的对立”这个文学母题者是《圣经》中如下一句:“本性的私欲相反圣神的引导,圣神的引导相反本性的私欲:二者互相敌对,致使你们不能行你们所愿的事。”这几句话,呼应了圣奥古斯丁强调的“灵魂对身体的控诉”(soul suing a body)。我所见的一六一三年版的《圣伯尔纳的异相》即以“对驳体”(altercatio)为上述经文演义。全诗凡八十五节,每节由四行组成,故而共近四百行左右,诗律则为极其工整的抑扬六步格。至于诗节,则几乎每节都一韵到底,只有在更节换段之际才生变。尽管如此,《圣伯尔纳的异相》在严肃中仍带有某种轻快与幽默,节奏也不尽拘谨或呆滞。以首节为例,那作者兼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开场白就十分有趣:
  Noctis sub silentio tempore brumali, 冬夜寂静时,
  deditus quodammodo somno spirituali,魂觉梦非是;
  corpus careens video spiritu vitali,眼前金缕衣,
  de quo mihi visio fit sub forma tali.我疑系栖尸。
  上面的中译系我戏仿所成,艾儒略原出以近似弹词的七言古诗。在《皇家辨论诗》及其衍本如《圣伯尔纳的异相》或《冬夜寂静时》里,那魂与尸生前系一“高大的骑士”。这一点,艾儒略的《圣梦歌》并未明陈,不过他所形容的亡魂的生前,看来相去也不远。亡魂尝谓“我昔赋来原贵品”,而且剑佩对他亦重品,表示他是武人兼贵族。非但如此,这亡魂还像《冬夜寂静时》或《圣伯尔纳的异相》里他那道德有亏的对应体,要钱要财也要权贵,一身装扮若豪门。在后诗第二节里,睡梦中的叙述者确见灵魂出离尸身,而且对此出离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圣梦歌》中亦然,艾儒略的“骑士”同样一分为二,身后魂尸就殊途。灵肉本来共成一人,但彼此又可对立而二分。这点艾儒略笃信不已,《圣梦歌》中应验得更不差。较乎一六一三年版的拉丁原文,艾儒略唯一不遵守的地方是诗节:《圣伯尔纳的异相》一节四行的形式,他译得确有“粗糙”之嫌,七古的运用,自由到有如另行创作,而且经常以中国古来的对句出之。上述《圣伯尔纳的异相》的两个诗节,《圣梦歌》不仅简化,而且——除非艾儒略另有所本——还将其大意“组装”为“一节”:  严冬霜雪夜分时,梦见一魂伴一尸。
  畴昔尸魂相缔结,到头愁怨有谁知?
  前文提过《圣梦歌》乃“辩论诗”,所用之技巧故此和士林哲学的辩证法有关,系沿“挑衅”、“劝服”与“论辩”这“问/辩/结”或“正/反/合”的三位一体出之的叙述套式。中世纪英国的辩论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崛起,所以《圣梦歌》之始也,最重要的强调并非艾儒略译题中的“梦”字,而是“身体与灵魂的辩论”这个宗教常谭。后面这一点,现代读者几乎浑然不察,读后看重的反系“人生如梦”这个对艾儒略而言恐怕不成其为问题的“体认”。
  《圣梦歌》的内容,大致无异于一六一三年版的《圣伯尔纳的异相》,道是作者在冬夜入睡后,梦到有人刚去世,而这往生者的“灵魂”在身体倒下后旋即出窍。但是因为进不了天堂,于是自怨自艾,继而回想从前而感慨万千,不禁顺口就对道旁自己的尸身埋怨起来,把所有的不幸都诿之。那第一人称的作者兼叙述者因此叹道:“魂兮何有余多恨,喟向尸前叹且悲!”而艾儒略的译笔这一开,踵继而来的就是一出超自然的戏剧,因为灵魂“恨”从中来,不但高问往事“肉躯曾忆否”,而且开始“演练”士林辩论术中的“挑衅”,继而提出“问题”,指斥身体在世所犯的罪愆,使“他”如今不但难归天,恐怕还得沉沦到地狱。这种“回忆”与“追恨”,表现在西方宗教诗中多为“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叙事套式(ubi sunt)。《圣梦歌》也不例外,每借时间对比之,而其所依仍然是《圣伯尔纳的异相》,所以艾儒略译到这里就亦步亦趋,继而在诗的最后把士林演辩法“正反”互斥后的“合”或“结辩”给表现出来。就主题而言,此一“结辩”的重点乃天主教义“四末论”中那“最后的审判”。众人所惧者都是地狱的鬼魔,他们狰狞可怕,《圣梦歌》所译其意象纯属天主教的西方传统,生动而令人读来有骨悚之感:
  口吐硫黄炽火炎,手持铁矛芒相逼。
  齿如爬锄鼻出蛇,耳泻臭浓不可即。
  额角峥嵘赤发散,状如野猪又如獭。
  一六三七年刊刻后,读过《圣梦歌》的中国基督徒不少,但接受上每见歧出。刚才说过,《圣梦歌》或《圣伯尔纳的异相》每每伤逝悲秋,法国诗人维雍(Francois Villon)所称“去年的雪如今安在”的感叹非常重,而这点明代的读者当也知晓,故此初读《圣梦歌》的第一个感受,几乎都是今昔之比:若非“才华荣贵与权能,死后都如幻泡梦”,就是“一朝长寝容颜变,白骨荒丘人恶见”。
  《圣伯尔纳的异相》又是中古欧洲梦境文学的一环,承袭的其实是《贺马的牧人》(The Shepherd of Hermas)的“天启式”传统。中国人对“梦”一向亦情有独钟,《庄子》以来,再加上佛教入华,中国哲人文士竞相以梦为题写作,而且往往是他们对人生最大的感受。我们打开张赓在崇祯十年为《圣梦歌》所写的序,马上会发现《圣梦歌》的译写,几乎便反映上述中国传统对西方梦观的兴趣。张序开头之句,因此是“有客询梦于西方之士”,继而才是艾儒略就梦之为梦所作的回应。张赓的兴趣,几乎也表现在林一、熊士、潘师孔与苏负英等明清间闽中或闽南士人对《圣梦歌》最早的看法中。李九标还拿《金刚经》与《列子》、《庄子》并举,以“人生如梦”看待《圣梦歌》。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李九标或林一,他们在穿越固有文化的层峦叠嶂后,所幸仍然能体得《圣梦歌》的个中三昧。林一说:“兹《圣梦歌》一篇所述形神相怨之语,又与世人幻梦大相径庭”,所以“夫梦幻也,人生在世之日唯一天主鉴之,有或善恶之分;其谢世之日唯一天主判之,有永赏永罚之报”。林氏故此教我们回到《圣经》字面的人世观:读《圣梦歌》的逻辑,其实已颠覆了中国大传统所教的常人为“蛾与火”,智者为“庄与蝶悠悠忽忽以终其生”这种所谓的“达观”。《圣梦歌》中的形神辩论建立在生命为实的基础上,所以常人得“常念死候,夙夜哀悔,以祈主佑”。圣梦的内容,因此关乎天主的开示,系“实事实理,可惊可怖”。故“虽梦中景,实醒中药也”。全诗读到最后,林一终于也看出欧人阅读《圣伯尔纳的异相》时常可省得的“寓言”(allegory):“此等梦景属之何人?彼昔日如我,我后日如彼,滔滔皆是”也。这也就是说,我们要担忧的不是生死问题,而是如何掌握生命,如何安然度过天主的审判。
  李九标和艾儒略的关系比林一更近,他在索思传统的浮生若梦后,猛然间才憬悟“圣梦”的道理。对他而言,寓形于宇宙的人经常“以梦偶梦,复以梦说梦”。这不打紧,做梦者若遇“醒者推之,反指醒者为梦也”。李九标话说得简洁,但上面所见却非泛泛:他一来挑战了佛、道两家的人世观,不以人生若梦视之,反而将人世之见再度推回《圣经》经文的传统,向后世神学家引申的浮世观宣战。所以李九标的《圣梦歌·跋》继之才又说道:“圣梦之歌,醒也,非梦也。”读诗或咏诗,对李九标而言,似乎已变成救赎的渡筏。我们如今所知道的《圣梦歌》的其他读者,也都曾经历这层体悟的过程。北人段衮又是一例:方其展读《圣梦歌》时,确实感到这首诗可为救赎之用,因为他已“知圣梦非梦”,亦知梦中情况和人生都是如实的存在。段衮复因庄子《齐物论》有“愚者自以为觉”一语而得灵感,遂占《愚觉诗》一首以回应《圣梦歌》的大旨,把自己读后悟得的机括——亦即“愚觉”之感——吟诵而出。段衮二读《圣梦歌》,所悟者又不止如上所述,他在诗里感受到的“讽诵”,似乎也是诊治现世罪愆的良方。伯尔纳“撰诗”,艾儒略“译诗”,两者分明都是“上帝分身怜陷溺”,是以《圣梦歌》对段衮俨然非梦,是“觉诗”,更是身心苏醒的工具,乃虔受天主恩宠的妙方。段衮继而把佛教和天主教的意象堆垛起来,结论道:“一灯破千年暗,天国于今信有梯。”
  《圣伯尔纳的异相》这类宗教性的诗歌在英国自中古以来即盛行不已,到了十七世纪,经由玄学诗人如马维尔(Andrew Marvell)等,类似的诗作依然层出不穷。但在中国,《圣梦歌》仅昙花一现,随即便为广陵散矣。

文章来源:《读书》2008年第3期

[ 本帖最后由 wangming 于 2009-4-18 21: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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