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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久辉:陈塘夏尔巴人的宗教信仰

范久辉:陈塘夏尔巴人的宗教信仰

佛教纳入原始宗教中加以理解和改造,躬请巫师和喇嘛一同步入神圣的祭坛,不分彼此,合唱人间的祝福,这是陈塘人至今仍然保有的原始宗教形态。

  独特的宗教形态──“正规军”边巴喇嘛、眼神游离的次仁玛和“犀利哥”多吉平措

  在三种神职人员中,喇嘛是其中的“正规军”。陈塘没有体制内的组织与机构对洛苯和堪卓玛进行认证或管理,而这里的喇嘛不仅有活动场所伟色林寺,还接受政府民宗局的管理,有法定的两名编制。虽然只有两名编制,不过陈塘人认可的喇嘛却有4个。这里的喇嘛只是当地人对藏传佛教僧人的一种称呼,与严格意义上的喇嘛有所不同。
  伟色林寺十分普通,与周边的民房没有区别。寺庙就座落在镇政府前面,之前我们每一次进出政府,都要从寺门口经过,可是就没有发现这紧锁着门的房子竟是一座寺院。寺庙门前有一个巨石,上面经常坐满了晒太阳的夏巴尔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在巨石与寺院之间树立着一根经幢,上面的经幡已褪成白色,破旧不堪。经幢边立了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部刻着日月的图案,日月下面是三个藏文咒语。
  边巴喇嘛是伟色林寺年长的喇嘛,寺里的钥匙由他保管的。老人家头戴老式的瓜皮帽,留了一个康巴式的辨子,头发的尾稍缠有红绳,脖子上挂着念珠,明黄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件油亮油亮的红色抓绒夹克。他赤着脚,驻着拐杖从家中赶到寺院为我们开门。老人家得了一种病,双手颤抖得厉害,没有一刻是静止的。
  伟色林寺有两道门,内门上装饰着铜皮,门框上还有彩绘,透露出一丝庄重的威严。可打开门以后,里面空空荡荡,尤如一处民房。边巴扎巴座到最里面的卡垫上,等待我们对他的采访,他面前的桌子上封满厚厚的灰尘,让桌面变成怪异的白色。
  陈塘的夏尔巴人通用三种语言,一种是夏尔巴土语,一种是尼泊尔语,还有一种是带着浓重口音的藏语。我们的采访是由一同去陈塘的索旺老师把汉语翻译成藏语,再由陈塘镇的书记(他本人是藏族,汉语不太好)译成陈塘式的藏语或夏尔巴土语向老人家采访;反过来则由书记把边巴喇嘛的话翻译成藏语,再由索旺老师把藏语翻译成汉语。边巴喇嘛坐在房间的暗处,十分的健谈,有时为了加强语气,还用手指敲打面前的桌面,让上面的尘土飞扬。
  译成汉语的内容始终十分的简单,尤其是出现了宗教术语的时候。坐在边巴喇嘛老人家面前,面对着尘封的历史却不得其门而入。采用这样困难的交流方式,周围是空荡荡的布满灰尘的环境,这一切让我感觉像是一场梦游,而不是在做采访。
  陈塘的喇嘛平时住在家中,娶妻生子,生产劳作,与老百姓一样。边巴喇嘛也如此。78岁的他,膝下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如今还有了5个孙子辈的后代,可谓子孙满堂。陈塘解放后一直没有进行民主改革,所以老人在文革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冲击。伟色林寺至今已有700年的历史了,资料上关于它的教派有多种说法,有人认为是萨迦派的,有人认为宁玛派的。不过老人说他们现在对外称为格鲁派,在内部,说是“桑雅巴”。 
  “桑雅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是否为寺院创始人的名号?据边巴说,寺内原先供有莲花生大师像,观世音菩萨像,还有一个上师像,上师的名字叫定巴仁波且。所有这些现都不存在了,只有自治区民政厅发的三尊释迦牟尼像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原先这里还有一些经书,被淋湿后,就放在寺院的阁楼上。除寺院一年要进行两次法会之外,边巴喇嘛与其它喇嘛(其中一个是他儿子)平时是不到寺院的。其它一些寺院常用的法器和佛像也搬到家中放着。
  在其它藏区,喇嘛的身份会给僧人披上一层神圣的外衣。而在陈塘,它还是与其它神职人员处于平等的地位。陈塘的嘛嘛们体现更多的也是世袭化、职业化了概念。


  2005年在陈塘的时候,偶遇堪卓玛做法事,当时在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漫步在陈塘的青石板小巷内,听到有鼓声,像是有家人在做法事。沿声寻去,上到二楼,看见一个头戴“五佛冠”身着绣花法衣的少女,她座在墙边,口中念念有词,面前是摆着铜盘(铜盘里盛着青稞等)和贲巴瓶的小桌子。少女左手拿着一个鼓锤,有节奏的击打着一面手鼓;右手边上是一个佛龛,上面摆着“朵玛”(糌粑与酥油做成的供品)和几个供碗。在她的对面,也就是火炕那边,躺着一个面色灰沉的老人,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边一个人扶着他坐着,他一边虔诚地听少女的诵经,一边不停地咳嗽。可能是这少女正为他祛病。少女念着念着经,就站了起来,抓一把盘里装着的青稞,走到房子的中央,一边跳,一边念,一边往四周与老人身上撒青稞。撒完青稞后,又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贲巴瓶,走到老人身边,把瓶中的水往他头上洒。
  少女的年龄并不大,可是念经的样子与做法时的动作却十分熟练,可能是世袭的吧。这难到就是夏尔巴人说的“堪卓玛”?。
  五年后再见到这位“堪卓玛”是在她家里中。她的藏语不错,于是我们不用像采访边巴喇嘛那样绕来绕去了。这位堪卓玛的本名是次仁玛,她的法名叫拉姆次仁,是她的老师给她取的。原来次仁玛今年30已经岁,是两个小孩的母亲。她有着夏尔巴人少见的白净的脸,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而且在这五年之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次仁玛神情上的特点是,她的眼神十分的游离飘浮,好像没有焦点。当你感觉她在关注你时,再一注目,却发现她的眼睛在看其它事物。
  不知“堪卓玛”是否属于萨满的范畴,不过,奥大利学者内贝斯基所著的《西藏神灵与鬼怪》一书提到一位名叫凯诺尔柯诺爱琳(Knoll greiling)的学者,在《萨满的委任与传承》一文描述了萨满一生的4个重要时期,倒是可以与次仁玛的生活经历来套用和对比。   
  首先是具有成为萨满的灵气──由于与次仁玛相处的时间十分短,她是否有灵气我们不得而知。可是,她能被她老师挑中,成为陈塘镇仅有的两名堪卓玛之一,应有其特殊的长处吧。
  其次,成为萨满的时机以及他本人对此的反应──2002年,次仁玛得了一场大病,她被精怪附体上身,昏迷了好几天,家人用尽办法也不能让她清醒。最后请了一位堪卓玛,也就是后来她的老师来施法,终于让她恢复正常。老堪卓玛提出要培养她成为堪卓玛,次仁玛想了几天就答应下来。
  再次,成为真正的萨满之前的准备时期──次仁玛跟着老师,学习相关的仪轨内容,招唤神灵附体,经过了20多场法事,次仁玛终于成为合格的堪卓玛。老师在离世之前,把所有的法器、衣裳全送给了次仁玛,让她传承了自己的衣钵。
  最后,萨满活动的过程──次仁玛只记得在每一个法事的步骤,可是具体的过程她全记不起来。可以说,每一场法事都是不同的。神灵符体后,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能念出她平时记不得的经文,做出她不知道的举动。一次法事一般要进行12个小时,从下午两三到持续到凌晨两三点。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支出次仁玛并不感觉累,第二天还要负起主妇之责,从事家务劳动。“为什么不累,因为做法的不是我,而是神灵通过我的身体来做,所以我不累。”次仁玛如是说。可是究竟是什么神灵附体,她却说不清,道不明。
  堪卓玛做法事时,来到现场的亲朋好友越多,就意味着法事的成功率越大。所以法事基本上是下午开始,以便亲朋好友的集结。在法事之前,要设立一个祭台,即供上“朵玛”,摆上盛满净水的供碗,点起酥油灯,还要放好插着孔雀毛和花朵的贲巴瓶与装着青稞的盘子。亲朋到齐后,法事就开始了。堪卓玛戴上绘有平和五方佛的五佛冠,披上她的法衣(一件套头的小衣),开始打手鼓,念诵祈请莲花生的经文,过程与上文所描述的一致。据说在这项仪式的过程中,贲巴瓶里的水能转化成一种有效的药物,所以在场的人(尤其是病人)都会要求向自己的头上洒一些水,有的人会用这水洗自己的眼睛,有些人则喝掉它。
  撒青稞,洒圣水,念诵祈请莲花生大师的经文的过程可能会重复好几次,直到病人的灵魂被收回。所以整个仪式会延续比较长的时间。法事结束后,盘中剩余的青稞数也可以做为堪卓玛卜算的一个重要依据。纵观整个仪式,很像是融合了藏传佛教因素而发展起来的“白苯”。五佛冠、朵玛、供水、念颂祈请莲花大师的经文,这些原本是藏传佛教元素的仪轨,被结合在女性萨满的下面,构成了神秘的堪卓玛。上文所提到的我在2005年看到的病人,在次仁玛做过法事之后,他的病被治好了,到现在都很健康。这更增添了堪卓玛的神秘。

  采访洛苯法师多吉平措的时间一推再推。中午去的时候,他正在喝酒,于是约定晚上采访;可是到晚上后,他却喝高了,只好在第二天一早去采访他。在睡梦中被摇醒的多吉平措,坐起来以后并没有宿醉后的无精打采,而是用灵光四溢的眼睛向四周一扫,即刻便让人感到一种威严。这种犀利的眼神不是网络上红火的“犀利哥”所能比拟的。多吉平措24岁成为洛苯后,经常去共巴拉神山上的修行洞闭关修练,由于每次修练的目的不同,闭关的时间也不同。闭关时不能见人,修行洞边上放一个金刚铃,送饭的人把食物送到后,摇动金钢铃通知多吉平措,等他走后,多吉平措才能出来取食物。
  多吉平措今年55岁,留着浓密漂亮的大胡子。他们这支洛苯是世袭的,传男不传女,至今已经传了10代。多吉平措的两个兄弟也是洛苯,他现在也开始培养自已的儿子成为洛苯。这一支洛苯的经典主要有三种,经书原本传给了大哥,所以多吉平措拥有的是自已的手抄本。最全面最重要的经典是《麻呗》,记载了跳神舞、祭祀、占卜、念咒、驱魔等所有仪轨。《桑呗》是《麻呗》的“简化版”,平时做法事时,都要带着它。多吉平措还有一本奇特的经书,叫《松啊麻呗》,是专门用来制作护身符的。上面遍布人们看不懂的藏文与带魔符图案的绘画。回到拉萨后请教专家,专家说这里面有古老的象雄文(或读音)的遗存,藏文拼写则错字连篇。尽管如此,洛本们却能按照不同的目的,从《松啊麻呗》上找出对应的魔符,画在纸片上,折叠起来封好,用不同颜色的线包扎成形,陈塘人挂在脖子上常见的护身符就这样制作而成了。洛苯不仅经典多,他们做法事时用的法器也多,共有手鼓、八股金刚杵、金刚铃、普加(单面钹,比铙钹小很多,用木棒击打而响)、铙钹、金刚橛、铁刀、乌来(黑熊皮的帽子)、朵共(法衣)等10多种法器。法衣是黄色的,有点类似于内地的道袍,十分的宽大。
 虽然只是个跳神演示,多吉平措的家人还是为他点燃了桑烟。戴上熊皮帽,穿上黄法衣,多吉平措就更威严了。他按照特定的格律,做出各种动作,像一个舞蹈家在表演。宽大的法衣与长长的衣襟给人以一种狂欢乱舞的感觉。跳神,这种早在吐蕃时期就存在的巫术艺术,穿越时空隧道,又一次活生生的展现在眼前。
  多吉平措还为我们唱颂一段祈祷词,大意是:伟大的“哦玛”女神,请保护家人长寿,牛羊越来越多,生活美满幸福,吃饭要有胃口……。
 “哦玛”女神并不是一个人,它是五姐妹的合称。大姐叫班丹彭学玛,分管着人的寿命;二姐叫班丹夏雪玛,分管着牛羊畜牧;三姐班丹先东玛,分管粮食的收成;四姐班丹梯学玛,主管财富和手饰;而能让夏尔巴人幸福的是小妹班丹移秀增俄玛,她统领着下面的25个护法神。
  多吉平措虽然不知道五台山在那里,但是他十分坚信“哦玛”五姐妹是从那里长途跋涉而来,并最终定居在了陈塘身后的共巴拉神山上。在共巴拉神山,五姐妹拥有一个丈夫───班多吉许奴,陈塘夏尔巴的父神。父神与“哦玛”在共巴拉神山最早的定居点是最高处玛嘎拉;随着家族的不段扩大,亲朋从属搬到了下面的甲嘎拉;甲嘎拉住不下,又往下移,移到了赤列林,也就是洛苯的修行地;火葬台有一部份也属于赤列林。为了表示对祖先的尊重及获得祖先在阴间的指引,所以陈塘镇的夏尔巴人死后都会在共巴拉神山火化。
  多吉平措有一张班多吉许奴的唐卡。唐卡中的他站在火焰中,身子赤肉色,双身,怀抱蓝色的明妃;有三张脸,每张脸上都瞠目圆睁,中间一面呈红色,有三只眼睛;左面的脸是白色;右面是青灰;他鬃毛上竖,头上一个绿色的马头张口嘶鸣;背后还有一对翅膀。整幅图看上去分明是藏传佛教的马头金刚。有一种可能是马头金刚与班多吉许奴的形象相类似,所以成了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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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2009年的调查结果,其中有一些小错误,不过整体上是符合陈塘夏尔巴人的现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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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楼主的田野手记。让我进一步了解这个喜马拉山麓深处的族群。不知楼主能否简单介绍下夏尔巴人与藏族的关系,以及其族群认同?因为我看他们大部分的民俗生活与宗教生活与藏族差不多。我看过他们一则神话,也与藏缅语族群的洪水神话属于同类型。
另外,这个“跳神”仪式,我觉得最好不用“跳神”这个词,因为不准确还容易误导。我想用他们的夏尔巴语自称最好,汉语词的话用“法舞”更好。。。不知这个仪式和羌姆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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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张老师指点。

当地的语叫“却嘎”,与羌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夏尔巴人系列只是个人兴趣使然,所以多次以个人之力去调查,从05年延续至今。

由于专业不对口,学识也尚浅薄,还请各位老师指点。

[ 本帖最后由 范久辉 于 2013-10-17 22: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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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够补充一下藏文化与夏尔巴人族群文化的融合与变异的个案则佳。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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