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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在民国,武人是一个职业

徐皓峰:在民国,武人是一个职业

──《一代宗师》里没说的武林事

文/丁晓洁
<<新周刊>>第390期
  
  “民国肯定不是一个好的时代,因为它内忧外患,中国人丧失自己的民族文化精髓,也是从民国时候开始的。但我喜欢民国,是因为它社会阶层的多样性,特别像是在生态园里,既有灌木林,又有参天大树,有各种草,还有藤类植物,这是中国传统的复合型多生态生活结构。”


  对大多数电影观众来说,徐皓峰是《一代宗师》编剧三人组中比较不知名的那一个。但在一小撮武侠爱好者看来,他却是“新派武侠”研究第一人:6年中出版了2本民国武人口述史、4本武侠小说和1本武侠电影评论集,导演了2部民国背景的武侠电影,入围了第68届威尼斯电影节。在北京电影学院的传说里,徐皓峰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神人”,盛传的一个段子是:“他上着课就从窗户跳出去了——据说还不是一楼,据说还跳了两次。”

  徐皓峰对民国武林的重建,始于2006年整理出版的《逝去的武林》。这本口述回忆录,是他的二姥爷李仲轩从1934年起追随形意拳大师尚云祥的求武纪事。《逝去的武林》让王家卫找到了徐皓峰,也让一些看过《一代宗师》的人感叹:“徐皓峰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拍出他心中武林的人了。”

  徐皓峰曾毫不客气说中国武侠片“不是叙事电影,是晚会。晚会没有价值观,只有口号,‘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和‘给您拜年了’性质一样”。这么说来,《一代宗师》确实符合他多年来在民间史料搜集工作中对民国武林的感觉:“一方面是习武人的阶层性,以前总是把习武人写成没有文化的,只有事件,没有生态的土壤,没有生活环境。而这部电影,表现了习武人的文化程度,他们生活的讲究,和他们里三层的、外三层的人情关系。”

  他又写叶问:“历史上的叶问没有打过日本人和白种人,甚至一辈子没有查之有据的比武记录。这样的一个人成为民族英雄,说明我们太缺乏民族英雄。”

民国武林有多热闹?“北方拳师到广东推广武术,那种名人效应,就跟今天刘德华到内地巡回演出是一样的。”

  徐皓峰写武林,只写他接触过的那一派,《一代宗师》讲的也是这一支:以中华武士会、形意门为主要形态的民国武林。中国文化向来重文轻武,明清两朝近六百年时间,中国是禁武的;清朝末年国事衰微,孙中山建立民国后,提出“强国强种”的口号,形意拳正是当时的第一名拳。

  “形意的特点是招法简单、发力的方法独到,完全不同于拳击。它实战性强,门下高手众多。”1912年,李存义在天津创办北方最大的民间武术团体——中华武士会,创编《拳术教范》和《刺杀拳谱》,以中华武士会作为基地,形意拳在民国开始普传,所有其他门派的人也纷纷学形意,来修正自己拳派的发力的方式。

  民国时期武人的辉煌,最大特点是他们直接训练军队,有点像是武术指导一样的存在。“中国北方部队的刺刀术,就是由中华武士会编排的。当时北方的教官,都是受德国跟英国的训练,但是中华武士会发明了一种更适合中国人体质的刺刀的方法,一直沿用下来。1934年,北方部队跟日本人发生了喜峰口阻击战,肉搏战阶段,用的都是民间武术的刀法。”有句“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歌词,所谓“大刀”,说的就是武人训练部队的时候留下来的刀法。

  民国时期的形意拳有多热闹?徐皓峰的考据:“当时的政要纷纷去给形意做帮衬,最有名是李存义组建中华武士会时,北洋三杰之一的冯国璋捧场做了名誉会长。北方顶级乡绅李瑞东,长期为各种武术组织捐款。”受“国术救国”的影响,文人也纷纷主动与武人交往,据说齐白石、梅兰芳都有拜武人为师。周恩来年轻时,拜了中华武士会韩慕侠为老师,学习八卦掌。

  徐皓峰研究北派武林多年,拍《一代宗师》的过程中,他又研究了三年南派咏春拳。“民国提倡武风以来,由于有北洋政府旺盛的军政背景,武术家最早都是成名在北方。太极和八卦,都是从王府里传出来的拳,形意是地下组织的拳,后来在城市里公开传。所以才会有北拳南传这种情况——北方拳师到广东推广武术,那种名人效应,就跟今天刘德华到内地巡回演出是一样的。”

  民国武术的“黄金十年”,让武人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不少武人都直接受聘于政府。“当时北大校长月工资是600银元,算是非常高的了。但有一些就职于政府的武人,比如孙儒堂和韩伯言,月薪跟北大校长差不多,甚至于还有夸张的说法,说是每月1000银元。”因为“要建立起一个类似于文人习武、武人习文的系统”,民国时期的武人与文人合流的趋势非常明显。但百年后的“民国热”时,人们只谈先生,已不见武林。

  “解放之后,大陆一直强调社会伦理,武术开始表演化和体操化,那些通过改进的拳种都非常好看,形意拳实在没什么可表演的,就没落了。在历年的武术大会上,虽然也保留了形意这个项目,基本没什么人鼓掌。”

  像《一代宗师》的结局那样,民国武人的一种选择是:“移居港台或者国外,开始建立私人的武馆体系,也能找到他们发展的路子。”在《逝去的武林》中,徐皓峰写出了另一种境遇:“那时,李老晚上为西单的一个商店看店,便把笔者带过去,在一片家用电器的空场中练拳。白天练拳较少,只在星期天的中午到宣武公园里练。”李仲轩34岁决定退出武林,晚年拒绝了加入武术协会的邀请。对于民国武林这最后一个见证者,徐皓峰说:“他们没有现代人这么灵活多变、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前的人,年轻的时候决定以什么信念去生活,真的会坚持一辈子。”

“在民国,武人是一个职业。现在中国武术之所以衰落,就是大家都成了武术的业余爱好者,通过习武养活不了自己,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职业。”

  有人把《一代宗师》当爱情片看,有人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成小清新语录。但徐皓峰不这么认为:“它说的是人的生命感,是民国武人对自己一生的爱好,对这个职业,对这个理想的一个追求。”

  当武侠迷的记忆还停留在金庸、古龙和梁羽生创造的文字世界里和徐克李安呈现的视觉语言中时,当非正统血液的网络武侠小说以各种YY博取眼球时,徐皓峰的“新派武林”是另外一种世界观:真正的武林,并不总是飞檐走壁水上漂,并不总是行侠仗义走天涯,没有决战巅峰,没有武林盟主。他笔下的那些人,更像是职人。

  “在民国,武人是一个职业。现在中国武术之所以衰落,就是大家都成了武术的业余爱好者,通过习武你养活不了自己,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职业。”这种职业精神,是徐皓峰最想通过文字和影像传达给当代年轻人的。“文明,只有落实于人身,这才是文明。我写武林人物,也是想表现这种东西,他们是文明落实在身体上的一群人。”

  “习武之人,有习武之人的生活方式。三分练、七分养,这是武术的特点。”在民国,不乏有武者给人当保镖的案例,但“一般练武的人不太敢,或者一年就干两回,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时刻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如果当职业保镖,一年四季都这么紧张,是对生命的妨碍”。他们笃信“武者不祥”,并不是说练武就不吉祥,而是:暴力不是一件好事,尽量不要使用。这种心态在《逝去的武林》中从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口中说了出来:“你凶,我悚,你悚,我比你还悚——这才是我的徒弟。”

  民国武人也比武,性质有点像举行婚礼。“说的是它那种隆重性——婚礼一般不都是这样?先有人提亲,然后下聘书、下聘礼,到了结婚那一天要有人迎送,婚礼上要有公证人。真正的比武隆重性跟那个性质是一样的,很麻烦。”场面绝对不像我们在武侠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它没有什么表演性,这是涉及到生死的事情。这么说来,它又像举办葬礼。中国传统的婚礼,本身就是婚礼如葬礼,直到明清开始庸俗化,吹吹打打。”显然这种氛围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比武都不能叫比武,就说‘咱俩试试’。因为没有礼节,根本就不配称武。”

  按照礼节的方式去跟官府对抗,是中国武人自古以来的民间体系。在《一代宗师》中,形意拳宗师马三是个反派人物,在日伪政府中做汉奸,手里握有警察机构,却也得依“礼”做事,他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官府实力,按照武林规矩却跟宫二比武。“民间武人实行的那一套制度,恰恰是当时在社会上已经消亡的那一套儒家门徒学派的制度。比如在拜师礼上,折子要打18折,拜师礼上要有引荐师,给你做人格担保的,然后有训导师,专门训导你门规的。这种仪式跟行业是很相像的,你要拜入一个行业,你去学艺,学做鞋,学修表,拜师傅学徒,都是一样的。”

  按照古代的规矩,练武之人如果有了官府的身份,就不能再入武林了。民国武士会的最大的特点,是乡间武师纷纷进入都市,成为都市中的社会名流。这种情况在当时并没有遭到争议,因为他们还维持着从前的规矩:“武林的规矩不讲官职,只讲辈分。即便是当上军官,见了街头一个卖豆腐脑的师叔,还得跪下磕头。”徐皓峰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当时,孙儒堂受北洋政府礼聘,做了政府的顾问,某天从河南乡下来了一个姓钱的前辈,孙儒堂当街就给师叔跪下了。这件事在当时留下了一个典故:形意门规矩大。实不单是形意拳,其他门派也是这样的。

  民国武人的另一个职业技能却是在医学上,“传徒先传药”,武家的药方也是师承的见证。“武人在比武练功的时候,很容易受伤,所以民国时候的武馆,都是常年熬着药,受了伤之后就补一点。武人不见得系统地懂医学,但是因为他数代积累下大量的偏方,给一般人治病的医学能力是没有问题的。”在《一代宗师》中,后来宫二移居香港开医馆为生,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民国的一些武术书,往往在讲完拳术之后,都公布一些药方,武人的秘方出来之后,对市民阶层有很大影响。”

  “民国肯定不是一个好的时代,因为它内忧外患,中国人丧失自己的民族文化精髓,也是从民国时候开始的。但我喜欢民国,是因为它社会阶层的多样性,特别像是在生态园里,既有灌木林,又有参天大树,有各种草,还有藤类植物,这是中国传统的复合型多生态生活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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