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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先生的晚年

沈从文先生的晚年

文汇读书 2013-1-4


    《章服之实:从沈从文先生晚年说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以中国古代章服文化事业的开山者、著名作家沈从文,以及王予、王亚蓉等三人的口述为主,生动呈现中国纺织服饰考古的若干大事件:复原满城汉墓金缕玉衣、亲历法门寺地宫佛骨舍利现世等。文字朴实无华,感人至深。本文摘编了王亚蓉回忆沈先生的内容。

抹不去心头的阴影
  1975年夏的一天,沈先生又带我到历史博物馆,在二楼美工组那走廊似的工作室,看见一个人正在画诸葛亮像,先生过来他没有言声,先生就说:“不要照这刻本上摹,这巾不大对。你是代表国家博物馆在画,要研究一下当时‘纶巾’的式样……”不料,那人说:“你不要在这指指点点,你那套行不通了!”那人背靠旧沙发,翘着二郎腿上下抖动着,夹着香烟的左手冲沈先生边点戳着边说……一幅桀骜不驯的模样。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我搀扶他的手觉得他在发抖。先生无言地盯视着那人。看着那副玩世不恭的冷面,我拖着先生朝前走:“您怎能跟这不懂事的人真生气,他是谁呀?”
  “菖菖。”
  这就是我和菖菖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我知道当年因他的狂傲得罪了叶浅予先生,毕业分配被发往边寨。他为了前途,用心用信,使得从不求人的沈先生为了美院的这名毕业生,找美院朱丹(原中央美院院长)和叶浅予(原中央美院国画系主任)这些老友求情,未果,借总理批示服饰图录课题,要菖菖和夫人到自己身边协助工作,最后历博费尽周折地终于把他调给了沈先生,菖菖和夫人留在了京城。与菖菖晤面目睹的那场面,我痛彻地感觉他就像我儿时即知道的向东郭先生求救的那条中山狼。我为先生委屈,我看着先生多日都恢复不过来的情绪难过。迫于某些缘故,菖菖在文章上辩解说没有这回事。“文革”那段不正常时段过后,他也跟人讲过:我和沈先生只是思想认识的分歧……但无论怎样,也抹不去沈先生心头的阴影,他再不愿提这个人。我佩服他的聪明和才学,但总也挥不去他当面羞辱沈先生的恶劣影像。借这篇小文我替沈先生述说这个经历,为鸣不平。人在任何时候有些事情都是不该忘却的。
  我因办理工作调动认识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秘书长刘仰峤先生(原高等教育部副部长)。在交往中,我和王先生只提了两条:
  一、望将王予先生经常选一些沈先生研究的各种物质文化史小专题给他介绍,譬如“扇子的发展与衍进”、“熊经鸟申”、“狮子在中国”……仰峤先生尤其感兴趣的是,西汉医学家华佗所倡导的人摹仿虎、鹿、熊、猿、鸟的动作和姿态来活动,以增强体质、防治疾病的“五禽戏”。这种健身导引术,即吐故纳新的“熊经”,反映在西汉壁画、画像石、铜镜、金银错器物上,沈先生通过对这些“熊”的各种姿态排列进行比较研究,具体形象地介绍了这种古代的体育文化。记得仰峤先生边看边有兴致地摹仿,说:“像太极拳,这研究太重要了,有意义……”这样,自1975年始,他逐渐知道了沈先生工作境遇的不利以及沈先生所开展的研究工作的重要性,所以越来越关心,后来留下了沈先生部分研究专题图文,要正式和胡乔木(当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谈谈,看能不能设法给创造工作条件。时值“文革”末期,社科院的科研条件也困难,“先请菩萨后立庙”是当时社科院发掘优秀科研人员的抢救人才政策。终于,1978年,沈从文先生正式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胡乔木、刘仰峤二位领导让沈先生提出工作要求和生活上的困难,院里可以帮忙解决,沈予、王亚蓉调到身边协助工作;
  二、找个地方集中整理出版周总理嘱编的 《古代服饰图录》(这是在历史博物馆时的定名)。
  沈先生对自己家中因“文革”遭遇的种种困难只字不提。他曾说过:“个人的小事怎能提?
  任何困苦磨难都如过客
  沈先生“文革”遭遇七八次抄家,住房被历史博物馆没收,分给了一个工人住。北京东城东堂子胡同原住处保留一间小屋,成了沈先生的工作室和宿舍。沈夫人从五七干校回来无处安身,由作家协会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相邻的小羊宜宾胡同(原小羊尾巴胡同)找了一间小东房(不足十平方米),拥挤不堪,住着沈夫人和两位小孙女(大儿子沈龙朱住集体宿舍,大媳妇在南方水电站工作,二儿子沈虎雏夫妇均迁出,在四川三线的工厂,两个孙小姐只能随奶奶),当时沈家就是这样的居住条件。1975年一友人要去找自称是沈先生学生的江青,当着我和王予的面被沈先生坚决回绝,当时的形势,我们着实又为他捏一把汗。
  沈家的两间小屋相距一公里多,中国人讲究安度晚年,可先生却从70岁被发往五七干校,返京后又每日为了吃饭和工作奔波于两个小屋间。沈先生的规律是在东堂子书堆中工作,晚上把床上的书往上码一码就睡觉,中午十二点回小羊宜宾吃饭,饭后挎一竹篮子将晚饭带回东堂子。当年我常常加入沈先生奔走吃饭的旅程,我可没少吃沈夫人烧的可口饭菜。小胡同交通也是挺乱的,自行车来回穿梭。有一回在先生回去吃饭的路上,一年轻人骑车从后边撞得沈先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反过来那小伙子回头还来了一句:“这大岁数了,不在家呆着,出来干嘛!”天理何在!面对不正常的时代里非正常的人,想一想这一位情感世界细腻丰富的大家他的精神感受吧!
  任何困苦磨难都有如过客,沈先生的快乐也很动人,那种处境他还总担心王
  予和我的健康,常常未下班就接到先生的电话:“到这儿来吃饭,有好东西!”常常是除带来沈夫人的小炒外,还有沈先生自己做的红烧肉、红烧猪脚。沈先生烧的肉味道很好,肉烂烂的,口味不咸,还略带甜味。知道王
  予吃东西较细,事先声明:“放心,我收拾洗得干净极了!味道好不好?”“好!好!”“那就再给你这一块!”不爱吃油腻的王
  予先生是1975年以后才介入这项工作的。1963年12月周总理建议编纂,并最终落实到以沈先生牵头的历史博物馆编写组后,沈先生讲,在书未成稿之前,有次宴会沈先生与郭沫若先生邻座,谈到这本书,郭老主动说:“我给你写个序言吧!”并很快就送过来了,序言成于书稿之前,郭老未看过书稿。许多人不明就里,总是问为什么序言和内容不符,这就是原因。沈先生理解郭老是用这个方式表示点歉意吧!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也是命途多舛,1964年受命,原计划编写十部,1965年二百幅图及说明的试点本完稿。沈先生这部书选的是历代争论较多、问题较多的题目,他以新的视角和观点进行阐述,提出了很多新看法、新见解。北京轻工业出版社承印,打出了十部样稿送审。谁知“文化大革命”来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变成了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毒书”、“毒草”,物殃及人,沈从文先生因之被斗争,即批斗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先生时为之陪斗,新账老账又算一遍,藏书被七分钱一公斤卖掉,一麻袋与徐志摩、胡适、胡也频等人积攒了五十余年的信件被焚毁“消毒”,一个家抄来抄去的。
  现在想想做人真难,沈从文先生走出凤凰城因为追求、迫于生计,几十年不就是拿着支笔奋斗,讨生活?刚直不阿的一个苗民,用文字诉尽底层船工、纤夫、妓女及苦难的苗民、军士……为生活的血泪挣扎与屈辱。在《战国策》杂志上,沈先生文章直指蒋介石是人不是神,给国民党的种种腐败层层地剥皮。不跟国民党去台湾,结果还又被下了个“桃红色”的定语。他就是认为不懂政治,不愿参加任何党派、学派,用一只正义之笔凭良心说实话、写实事,所以常被排挤和怨怼。解放以后,他又被定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反动作家,开明书店等又将他的存书全部烧掉了,还毁掉了版型。国民党也下令他的书永不开禁,直到1981年台湾盗印他的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时,不仅删去了他的名字,郭老序言也被删掉了。让人起敬的先生竟在夹缝中又闯出一片新天地,可有多少人真了解他的甘苦,又有几个人能理解他的苦乐啊!先生一生走的这条路着实不易啊!“文革”中沈先生对老朋友诉说:“台湾当局说我帮了的忙,是反动文人,禁止出版我的书;批斗会上又说我是反共老手,我简直里外不是人……”想想沈先生若没有头上的箍咒,在轻松的心态下,几十年,凭沈从文先生这永远拥抱自己工作不放的人,会为人类文化留下更多更多。
  在物质文化史的研究领域贡献非凡
  “要耐烦!认真!”“一切不孤立,凡事有联系。”“为人民服务!古为今用。”这就是一开始直到最后,沈先生教诲我们的工作原则和工作方法。本着这种原则,先生在物质文化史的研究领域贡献非凡。凭着对古代文献和杂书笔记的功底,凭着曾过目的几十万件丝绸、玉器、雕琢之骨、角、牙器……的排列比较,沈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即已开始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并有许多预见性推论,在后来的几十年中,有许多不断地被新出土的文物而证实。譬如,1958年中国历史博物馆建馆时,沈先生在历博看到一堆带孔的小方玉片,据他推测这是汉代服饰的一种,应是金缕玉衣。这种葬服二十多年后在河北满城考古发掘中真挖出来了,跟他推测的一样。
  再如,关于玻璃的问题,他始终坚持中国有玻璃,他不是凭空说的,根据出土的琉璃和釉陶,推测中国应该有。中国的陶瓷那么早,给冶金提供了高温技术,高温下有机的无机的矿石,有机的东西化合了,以后釉陶的生产发展起来了。沈先生认为,中国有生产平板玻璃的条件,但为什么没发展起来呢?是因为中国的纸张太好了,丝绸太好了,用它们糊窗户透明度够了,保温性和透气性都好,而且方便得很。这些东西的应用发展限制了平板玻璃的形成。沈先生在1962年就发表了他这个看法。原来考古研究所夏鼐所长认为玻璃是西方传过来的,中国有没有得挖到才算。这两位好朋友在这个问题上是有争论的,夏先生是考古专家,治学态度是:不是挖到的东西,传世的东西不算数;沈先生不同一点,他总是有依据地综合性地推论,认为这个东西应该有。后来随着考古研究领域的研究手段不断进步,对中西方玻璃的化学分析夏所长也改变了看法,化学分析中国的琉璃,玻璃含铅较高,是铅玻璃为主体,这是与冶金技术相关的; 外国的玻璃是钠玻璃,完全是两条发展系统。
  还有关于织金织物,从传世和出土文物系统看,原来较一致的意见是始于宋元,沈先生20世纪60年代《谈织金锦》就已讲到,织金锦应始于汉唐,果然1987年我们参加唐代法门寺地宫发掘,即出土有武则天供奉给释迦牟尼的织金锦袈裟,纬线全是捻金丝,捻金线的直径的投影宽只有0.1毫米,且含金量很高,纺织制造技术已达到极高的水平。新出土的文物,再次证实了沈先生的推断。当时我和王赶忙第一时间向他表示了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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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说实话只有搞过考古的人才能理解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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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应该知道,真知灼见的理性推理永远值得我们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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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此,还算什么学者或专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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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耐烦!认真!”“一切不孤立,凡事有联系。”“为人民服务!古为今用。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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