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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恒】人与万物之间:兰屿雅美人的地景美学

【胡正恒】人与万物之间:兰屿雅美人的地景美学

  

人与万物之间:兰屿雅美人的地景美学

  胡正恒 慈济大学人类发展研究所 2010年3月23日



    来源:http://dad.tccn.edu.tw/front/bin/ptlist.phtml?Category=520



  兰屿岛(irara或pongso no tao[1][1],意为「人之岛」)位在距离台湾东南方62公里的西太平洋海域上,面积仅46平方公里,环岛一周则为38公里。户籍登记于兰屿岛上约有四千二百位居民[2][2],其中雅美(达悟)族[3][3]约占87%,生业活动以农耕与渔捞为主,并以核心家庭(asa a vahay)为自给自足的基本社会组织。兰屿之东南约6公里有无人岛小兰屿,为雅美族传统捕鱼的海域。雅美族在人群分类上属于南岛语族(Austronesian)[4][4],虽然他们位处东台湾的边缘,孤立于中央山脉东面的小岛上,但岛上浓郁的南岛海洋生态文化、与日常对话使用的生物隐喻机锋却是全人类无价的瑰宝资产。

  人类学家考察原住民族与周围地理生态的互动脉络,切入的角度从抽象的「空间」象征、外在的「环境」、到有在地感的「地方」,一直到不再以人为中心的「地景」(landscape)中的日常话语。然而经历上个世纪「平地化却未必现代化」的急遽发展过程,达悟族人生活形态已渐由自足生计经济转变到出外赚取货币。因为人口外移、汉语教育普及等种种原因,部落地景与社会文化的失落也触发了在地菁英的反思。例如从夏曼‧贾巴度(1997)开始,对于原生地景记忆被刮除消音有着深度的焦虑。在十年来的乡土课程编排上、以及在乡公所全面重绘部落地图后(谢春英编 2007),族人益发重视在原乡使用原语地名,而非仅为了便利观光客与政策执行者而使用汉语地名。雅美地景是极富文化资产意义的,原语地名之使用乃是基于对这个民族世界观的认同,这涉及到如何用一个语言文化原本的观点去呈现这个意义世界,而不是用翻译或转换的替代品。日常话语中,雅美人常常会间接地说:「愿我们的生命如同深山中的树木被做成大船,而不要在泥土里面腐朽」(夏曼.蓝波安 1997)等寓含丰富生物意象的隐喻机锋(wit),转用地景间所指涉的人与非人形象作为当下理解与行动的准据。换句话说,兰屿雅美人的生物隐喻曾一直有力地影响其以往社会的组织运作,甚至成为当前文化复振运动的焦点(Hu 2008)。例如,渔人的希玛拉欧斯认为关于社会组织的行动事实,是根植于生物的再生产、与生物隐喻的社会性再生产中:

  兰 屿的生产要从过去的渔团组织去谈他代表的意义,那是一个权力跟生产的综合体。如果要重新去找兰屿的权力运作跟现在国家权力运作的平衡点,我们势必要去思考如何继续延续那个东西。传统的生产变化当然就连带的影响到整个社会体系,不再用拼板舟去捕飞鱼时就没有渔团一起去砍木头、一起做这艘船、一起做祭拜、一起 做仪式、一起在飞鱼祭的时候聚集在这个港湾,所以很深刻的是生产体系被瓦解了之后,我们社会权力的分享或是社会公共事务的推动就少了一个界面,所以我进一步提醒大家:兰屿在现阶段是一个关键的年代。(2002.7.27)

  在这生产凋零与语意沦亡的关键年代,雅美社会中曾经被现代化过程所摒弃、现在却又再度自日常对话所呼唤的历史性隐喻,其实包括了地景间的精灵万物,特别是雅美人在对话语意中一贯地使用特定的生物隐喻叙事来串起历史上的人物与非人,并作为理解与响应社会世界的行动枢纽,成为像文化经济学家Stephen Gudeman所称「聚焦性隐喻贴切地呈现每个文化的认知方式」(Gudeman 1986),以解释诸如「世界如何形成」、「人的本质是什么」、「社会如何运作」、乃至于「历史如何发生」。以兰屿红头村许多乡土教材版本描述当年创基祖的地志记忆为例,始祖石、竹部人被认为先是在西南兰屿的Ji-Paptok山乘着硬石、竹节而降生,降落在当地一种特有(endemic)的大型蕨类之间—兰屿观音座莲(Angiopteris palmiformis (Cav.) C. Chr.)。这史前聚落开展在今青青草原眺海高处的缓丘,正好面对着小兰屿以及黑潮最大流速轴线,面海右侧是背风(冬季东北季风)强流(黑潮主流)的兰屿西海岸森林区;面海左侧则是迎风弱流、沿海陡峭的大森山火山喷发高台。在雅美地景观中「右尊左卑」的顺位(precedence)逻辑,被铭刻成形象化的故事变成:「竹生的孩子往左边nikomaozi的方向去找食物」,在大森山临海的陡崖险滩间举步维艰;然而「石生的孩子则往右边nikomawanan的方向去」,遭遇宽阔的雨林溪谷,口传地名中都是关于生物多样性的精灵记忆,例如在Ji-Maramay(麻)、Ji-Mina Voit(绿鸠)、Ji-Cakawalana(竹)等地造拼板船开展大船文化;在Ji-Cakaoyan(竹)发展火炬渔法、捕捞回游鱼如牛港鱼参cilat、并为招飞鱼祭编歌等,并成为当代议论话题的焦点性生物隐喻。

  这些生物隐喻开展的地点,都有着许多神奇的地志故事代代相传。这使得雅美人站在草原周围眺望生物地景,直接面对着汹涌的南方潮水,似乎胸中也澎湃着地景传说中栩栩如生的情绪力量(夏曼‧蓝波安 1997)。这些生物隐喻或被称为传统生态知识的庞杂话语,虽然不必然有明确的社会结构功能或生态保育应用,但故事寓含(allegory)在在都见证着部落主体的语言文化回过头来跟生产自身的历史地景进行互动,亦即地景话语中的生物隐喻网络宛若一个有机整体,而非仅仅充作环境资源的背景描述。而这类主客观交错的地景表述方式更是雅美人知识传递过程中最常采用的形式(胡正恒 2008)。

  台 湾人类学界近年来开始在南岛研究中倚重此一甚具主动施为性格的「地景」概念,关注到自然与人文化成间有着繁复转换的生物隐喻与其语意网络。我们的研究希望透过民族志的质性爬网与语意网络的量化分析,一方面理解南岛生物隐喻中雅美人与地景灵物间共组社会世界的互动过程,另一方面也探索泛灵信仰的南岛人群与物 质性的生态精灵相互在日常语言之价值交换中所链接出的崭新隐喻力量。

  参考文献

  Gudeman, Stephen. 1986. Economics as Culture: Models and Metaphors of Livelihood. London : Routledge & Kegan Paul.

  Hu, Jackson [胡正恒] (2008) “Spirits Fly Slow”(pahapahad no anito) :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and Cultural Revivalism in Lan-Yu.(「如祖灵慢慢飞翔」:传统生态知识与兰屿文化复兴)。Journal of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 (考古人类学刊) 69:45-107。

  胡正恒(2008)历史地景化与形象化:论达悟人家团创始记忆及其当代诠释。宽容的人类学精神: 刘斌雄 先生纪念论文集,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页199-232。

  夏曼.贾巴度 [施马高] (1997) 兰屿部落地景地名空间文化之调查。台东县立文化中心。

  夏曼.蓝波安 [施努来] (1997) 冷海情深。台北市:联合文学。

  谢春英编(2007) 细说兰屿-部落(传统)领域山川及海域地名辑。台东:兰屿乡公所。

  [1][1] 当地人自称所居住的兰屿岛为pongso no tao,其中的pongso一词意为「小区块、小岛」。当地人在交谈时自称tao do pongso或tao do irala,irala则意为「向内陆的、靠山上的」,对比于另一重要方向语汇ilaod「向外的、靠海洋的」。对于兰屿岛的其他在地称呼还包括有mahataw,意为「漂浮在海上」。

  [2][2] 根据2009年11月底兰屿乡户政事务所统计数据显示,在兰屿岛上总计有4,279人(男 2,234;女2,045)。总人口中,原住民人口为3,743人(87﹪),非原住民人口为536人(13 ﹪);原住民人口中有绝大多数为雅美族人。

  [3][3] 雅美Yami此一名称始自日本学者鸟居龙藏的调查,但更可上溯到1802年驻巴丹的西班牙神父Fr. Francisco de Paula信中描述巴丹人称兰屿人为Diami一词。近年来族群正名运动的风潮中,部分族人希望将「雅美」此一可能源于外族人称呼其邻近人群的旧名,改以当地语言中的「人」,即达悟tao一词做为族人自称。

  [4][4] 南岛语族(Austronesian)是一群跨越东南亚与大洋洲的复杂民族群体,包含了现今或是曾经使用过的1200+种不同的南岛语言的用户。南岛语族分布东西跨越全球57%的经度(206°),东自复活节岛(Easter Island, 110°W),西到马达加斯加(Madagascar, 44°E),是世界上唯一主要分布于岛屿的庞大语系,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擅长于远距播迁的人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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