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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登龙术》的由来及遭遇

《文坛登龙术》的由来及遭遇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6月22日   14 版)



章克标






    一

    1933年5月,一部名为《文坛登龙术》的著述,在上海出版。这部作品一问世便受到人们瞩目。赞赏者有之,申斥者有之……大约也由于此,书销得很好,当年便重版两次。

    作品以杂文的笔调把当年文坛的种种状态不无调侃地描述出来。实为揭示,名却“指示”:“文坛登龙术!多响亮,又是多美好的一个名词,音节好而且看起来也好,在你心神上引起的联想又是好。你不是会想到文坛要招一个乘龙快婿吗?你不是会想到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吗?你不是会想到龙潜于渊龙跃于天吗?不能有再好的名词了。”(《文坛登龙术·解题》)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作者并未从这部畅销书中获得多少实际利益,可作品造成的影响却因为有名人的参与,并且“得罪了所有的文人”,所以很大并较长远(甚至迁延于今),这在今天看来,颇有意味。

    《文坛登龙术》的作者是章克标。章克标是浙江海宁人,曾留学日本,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数学系。求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后来出版过散文小品集《风凉话》;长篇小说《银蛇》、《一个人的结婚》;短篇集《恋爱的四象》以及译作《菊池宽集》、《夏目漱石集》、《现代日本文学选》等。《文坛登龙术》写作于1932年,可是,如何想起写这么一部谐谑之文,时间却可以追溯得较早一些。

    据章克标记忆,在上中学之前,除去读了《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这些古典作品外,他还读到了不少坊间流行的笑话书:《笑林广记》、《梦笔生花》、《文章游戏》之类,看了大感兴趣,颇受这种诙谐、讽刺笔调影响。他后来说:“读了……这一类文章,觉得也是一种极好的文章格式,其好处在于不打官话,不代圣贤立言,完全没有庙堂气,宫殿气以及闺阁气、妖艳气,跟我们这些志不在圣贤、也不想为官作宰的平凡人,倒很相宜。”

    可是,直接引发《文坛登龙术》写作的,却是一位日本作家的作品《一唱三叹当世书生气质》。这部书的作者是早稻田大学的坪内逍遥,此人曾费去几十年功夫,用日本古旧诗词体文辞,翻译出《莎士比亚全集》。由于看不惯日本文坛新文学运动的一些弊病,以充满冷嘲热讽的长文大篇,予以抨击声讨。章克标当年在日本留学时读到此书,留下很深印象,回国后数年,虽然具体内容已记不大清楚,可文章的笔调和气息,却一直存在。后来章克标还肯定地说:“但是一定,我写《文坛登龙术》,有点受他这本书的影响的教唆,更确切的说是感应。我写这些谐谑之文在1932年,读那本书已十多年了,但影响和感应可能会相隔愈久远而愈强烈……”

    《文坛登龙术》的出版,说起也还有些意思。章克标当时在邵洵美办的时代图书出版印刷发行公司工作,作品交给他们出版当然很方便;或者还可以交开明书店,因为这家书店的同仁与他也相熟。可是,章克标却采用了自己出版的方式,将书以“绿杨堂”的名义印了出来。这样做,有几方面原因,一是当时时代发行公司不大宽裕,书出版后或许拿不到酬劳;再是书稿交出,又须编辑部,出版部几道手续,不及自己拿来印刷方便。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从后来结果看,并未奏效。

    此外,章克标这样做,还基于一些实际条件。当时的一些印刷所,为了得到生意,装订费用可以欠账,纸张也可以赊上一点,这样作者可以不拿本钱,等书印出销售后再还本。章克标当时对此书还是颇有信心的,所以他用了虚拟的“绿杨堂”作出版机构名。据他解释,用这个名字,是想到了“洛阳纸贵”的典故。“绿杨”,“洛阳”谐音也。当然是希望书出版后,能如左思《三都赋》那样风靡。

    《文坛登龙术》印出后,第一版发行还不错,可以立刻再版。可这次得先付清前面的纸张、印刷装订费,还得付第二次印刷纸张费,所以章克标并没有收到什么钱。后来书虽然销得不错,可由于是交书店代理发行,有点余款也不能方便取出,结果直到章离开时代书店,账仍未完全结清。这样,为此书出版,章克标自己费了许多心力,又多做了编辑校对工作,结果不但没有捞到他想象的收益,老板邵洵美还认为章克标这是不支持书店“闹独立”,可谓两面不讨好。

    二

    不仅如此,这部书还引发了章克标尔后一段岁月的境遇,这是鲁迅借此书作文《登龙术拾遗》带来的。鲁迅当时虽没读到《文坛登龙术》,可文坛现象却见得多多。于是,仅从报刊广告见到其中一点文字,他就以作家邵洵美为对象,写出一篇《登龙术拾遗》的讽刺之作,来为章克标此书增补:“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需,官司莫怕。”邵洵美之妻,为著名实业家盛宣怀的孙女。

    鲁迅为何要写这篇文章,从表面看去,目标针对邵洵美。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其中对章克标,文笔也颇有调侃意味。近些年来,有研究认为,鲁迅仅仅借《文坛登龙术》,作了个搭题文字,与章克标没有什么干系,甚至还推断出鲁迅对章克标之书,还“很表赞赏”,这一点,无论从现实情况及鲁迅行文看,都不切实。

    鲁迅与邵洵美以及章克标之间的矛盾,是十分明显的。仅从《登龙术拾遗》一文,便可看出鲁迅对邵洵美的讨厌。章克标,鲁迅之所以借他的《文坛登龙术》,绝不仅仅搭个题,对章的不满意,语调中也看得很清楚。这除去章克标替邵洵美做事,被鲁迅牵连外,还有其他缘故在。

    章克标在与邵洵美编《金屋》月刊时,曾写有对鲁迅小说集《呐喊》的评论文字。虽然章克标不是学文学的,并自谦:“根本不懂文艺批评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对鲁迅《呐喊》中的几乎每一篇作品都予以评说。文章中,章克标主要观点即认为鲁迅有点心理问题。在《狂人日记》及其他几篇作品中,都有这种征兆。他后来曾解释:当然不是说患了某种精神病,只是说在某些地方,有这种征兆。这些看法,显然是受了当时流行的弗洛伊德变态心理学的影响,他将这种领会用在文艺批评上,应当说在当时还有些新鲜的味道。可是想想,鲁迅读到这些,会有怎样的感受。

    就在写了《登龙术拾遗》后不久,鲁迅为日本《改造》杂志,写了一组三篇短论。章克标见到后,便翻译出其中之一《谈监狱》,发表在邵洵美编的《人言》周刊上。文章前面,章克标做了一点说明:“惜译者未知迅翁寓所,问内山书店主人丸造氏,亦言未详,不能先将译稿就正于氏为憾。但请仍用翁的署名发表,以示尊重原作之意。”在章克标看来,因为鲁迅有号召力,发表他的文章,不过想借重大名,多招徕几个读者。不料文章后面的一节注,却大大激怒了鲁迅。注中说:

    “鲁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译自日文,当可逃避军事裁判。但我们刊登此稿目的,与其说为了文章本身精美或其议论透彻;不如说举一个被本国迫逐而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论调的例子。鲁迅先生本来文章极好,强辞夺理亦能说得头头是道,但统观此文,则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若非译笔错误,则此种态度实为我所不取……”

    该文的译者,虽用了“井上”的署名,可被鲁迅一眼看穿。故在《准风月谈》“后记”中说:“姓虽冒充了日本人,译文却实在不高明,学力不过如邵家帮闲专家章克标先生的程度……”对于文章后面的注,鲁迅认为:“这编者的‘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的话,是和译者的‘问内山书店主人丸造氏’相应的;而且提出‘军事裁判’来,也是作者极高的手笔,其中含有甚深的杀机。”人们知道,鲁迅晚年一直深居简出,文章也不断变换笔名,应该是为了保护自己。可这段注中,既指了内山书店与鲁迅相识,又用了“军事裁判”这样的语言,这不分明暗示当局动用家伙收拾作者吗?所以鲁迅说:“我见这富家儿的鹰犬,更深明明季的向权门卖身投靠之辈是怎样的阴险了。”

    其实,这中间有一点误会。此文虽然是章克标翻译,前面的附白也是章克标所写,可文末的注,却是邵洵美写的。鲁迅一路看去,自然认为是章克标所作。不仅如此,鲁迅在致郑振铎的一封信中,还为此事直斥章克标:“章颇恶劣,因我在外国发表文章,而以军事裁判暗示当局者,亦此人也。”虽然这一点有所误会,但鲁迅对章克标的看法态度,显现得再清楚没有了。

    三

    今天看来,《文坛登龙术》以或深或浅的调侃方式,平白流利的笔调,对当时文坛的种种情态,进行了描摹和集中陈述。一些内容,虽并未点出名姓,可明眼人还是可以看出所指;有些则指明人物、文艺团体,以及出版人等。大家为这样颇为不恭的口吻描写,想来都不很愉快吧。多年后章克标也这样认识:“《文坛登龙术》一书,得罪了所有的文人,因为书中全没有指名道姓(笔者注:还是指出有许多姓名及文艺团体的),也没有具体事例,所以人人可以自动对号入座,认为所说的就是他老先生。”

    尽管如此,倘若章克标自己不在乎,别人对他也莫可奈何。可到了1949年之后,情形不同了。鲁迅的地位被迅速提升,章克标因与鲁迅的这些过节,便成了他的某种罪过。“土改”(上世纪50年代初)时期,工作队中的文化人对章克标与鲁迅的关系,虽也不十分“拎得清”,可他被鲁迅文章提及,被讥讽的大致事实还略知一二,所以,这作为一条罪名给章克标算上,再加上抗日战争期间章曾在汪伪政权做过“文化”工作,两两相加,他被定为“地主”成分。接下来,土地被没收,家产成“浮财”,拿出来重新分配。到了1958年,章克标又被宣判为“反革命分子”,交群众管制三年。这一时期,章克标的命运,与《文坛登龙术》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仅从1981年《鲁迅全集》的注释中,就可以大致了解当时的看法:

    “章克标,浙江海宁人。他的《文坛登龙术》,是一部以轻浮无聊的态度,叙述当时部分文人种种投机取巧手段的书……”

    章克标的处境一直到“文革”后才有了改观。1985年,上海杨浦区法院撤销对章克标“反革命分子”的判决,改为“无罪”。再往后,章克标被接纳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海宁市政协委员。百岁高龄,还被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市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成为这两家协会年事最高的作家。

    一个人,因为一部写作笔调、手法较为特异的著述,不仅受到时人纷纷议论,还在之后的生活中受到牵连,所幸章克标见到了越来越开放的时代,社会地位有了改观,他的《文坛登龙术》还能为几家出版社重新出版,让世人通过著述本身去建立起自己的认识,这完全有赖于整个社会的长足进步。

    从《文坛登龙术》本身看,作者自己所承认的“此书结构基础已有问题,是不稳固,不牢靠,不健全的。”是基本事实。从行文看,章克标自认的“明快、清新、流利……”该书也承当得起。自然,如作者自承的,我们对《文坛登龙术》的成绩,也不宜估价过高,说它多么有益社会和人心……实事求是看去,该书以一种特别的谐谑语言,以一种带有创造性的叙述方式,对当时的文坛,进行了扫描;对一些不良作为,予以了揭示和批评,这应当是《文坛登龙术》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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