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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我理解的阅读

【陆建德】我理解的阅读

作者:陆建德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外国文学评论》主编

现在中国社会有形形色色的为了应付考试的阅读,为了脱贫致富的阅读,为了评职称发论文的阅读。我在这里讲一讲为了阅读的阅读,也就是说,不带功利目的的阅读,不单纯是为了信息和知识的阅读。

作为外国文学研究者,我就从本行开始吧。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远行》一诗里写到为了旅行的旅行,为了发现新奇的旅行。真正的旅人,心轻得像气球,总是说:“走!”这样的远行者不带地图,对他来说,目的地不及过程本身来得重要。远行可以有多种方式,甚至不必借助交通工具:“我们的精神如天边张起的画布,请画上你们的回忆及其远景。”这里,远行变成了记忆和创造的行为,它可以是绘画,也可以是诗歌,也可以是写作和阅读。天边的画布既是历史的,也是想象的,它已经有了线条色彩,但还是继续可画可写,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作者、读者和形形色色的远行者的心智在这块画布上相遇。

波德莱尔在画布上写出了当时人类还未知的新奇,他也带了他的读者踏上远行之路。旅行与读书总是十分相像的。蒙田在《论虚妄》一文里如此形容旅行的长处:它使我们看到众多别样的生活、思想和习俗,心灵因此持续不断地练习注意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善游的蒙田为锻炼心灵的敏感,曾经漫无目的地离家远游,时间长达17个月。但是他上面那段话不也是在讲述阅读的本质吗?打开一本好书,我们就准备见识别样的生活,体会一个可能的世界。伍尔夫喜爱蒙田,她也欣赏蒙田和波德莱尔式的远行者,他们将远行自身视为目的,出发时不知在哪里过夜或什么时候回来。伍尔夫还说:“最需要也是最难得的是,我们应当在出发前找到性情相投的人同行,在途中可以随时向他倾吐我们头脑里产生的想法。因为,快乐若无人分享,便缺少滋味。”伍尔夫谈阅读的时候往往也用相似的语言。她所偏爱的阅读不是为了获取知识和教益,而是为了交流,为了把交流扩大到我们的时代和地区之外。她将阅读者分为两类:一类读书是为了学问,另一类读书则不带目的。前者是位讨人喜欢的人物,但是面容苍白、身体羸弱。后者完全不一样,“一位真正热爱读书的人应该是非常年轻的。他充满了好奇心,满脑子各种想法;他胸襟开阔,乐于交流,对他而言,阅读与其说是书斋里的苦心钻研,不如说是轻松活泼的户外活动;他在大路上跋涉,他在山坡上攀登,他越登越高,直至最后空气太稀薄而难以呼吸;对他来说,阅读根本就不是埋首书案边的求索。”这位年轻的阅读者参与读书,是由于它本身值得去参与。伍尔夫在另一篇文章里还写到,阅读者充然自足,上帝想象不出有什么奖励他们的方式,最后的审判来临的时候,上帝看到爱阅读的人胳膊下夹着书走过来时会以不无羡慕的口吻说:“瞧,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奖给他们,他们总是喜欢阅读。”伍尔夫借上帝之口所褒扬的,其实就是我们说的“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当今社会里缺少的是这么一种阅读态度。为了阅读的阅读,功莫大焉。

作为我来说,阅读总是跟纸质图书联系在一起的。在数字化时代,阅读的方式得以多元化。比如现在一个硬盘可以存放成千上万册的图书,我们可以坐在安乐椅上对着电脑读书。如果屏幕很大,色调柔和,角度可以随意调整,那是何等惬意!只需按几下鼠标,我们就可以穿行于各种图书之间。但是我依然喜欢捧一本纸质图书翻看,或许那还是一本旧书,书中夹着20世纪50年代王府井书店的发票,上面留有原来主人的印章和评点,当然还有划线、问号和惊叹号。这种书有其特殊来历,书页发出熟悉而奇妙的味道,不同时代的读者在特殊的氛围下感到心气相通。也许一百年以后的读者会认为手捧书籍阅读很伤眼睛,而且效率低下,实在犯不着。是这样吗?不。我并不排斥有声和电子读物,但是我觉得现在阅读给人们带来的愉悦可能反而不及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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