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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群]罚人﹙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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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群]罚人﹙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3﹚

死人常常把活人罚下了,不是惩罚,是叫活人传话,也就是鬼附人体。
有哪一个女人没被罚过呢? 多半是三十岁出头的少妇,也有少女,有的男人也被罚了。哪一个陇东人不知道罚人是怎么回事,哪一个陇东人又能解释消这真真实实的存在呢?
罚人的夜晚,一个村子里阴森森的,罚下的女人的哭音叫人毛骨悚然。有时是半夜,你们都在一个一个窑洞香甜自如的经历热梦, 梦中总有女人哭,有男人骂, 后来男人在打,边打边问, 你是谁?哭者叽叽哽哽 ,躲躲藏藏, 男人脱下左脚上的鞋照女人身上头上脸上狠命地打, 刚开始是轻轻的, 由于问不出究竟,越打气越凶,不由地加重了手。正常的女人若是这佯挨打,早已皮开肉绽, 或与男人拼命闹出人命事,唯独被罚者挨打之后,身上毫无伤痕。是否罚人就是一种内气功,或是人类已经破译的鬼附体呢?
哭者终于受不了拷打,便断断续续地似乎要报名字, 但还报不出来,这时如果在场的某人提醒一句: 你是不是某某某 ( 死了不久的人 )?
“就是”。
这一下, 众人松一口气: 哦 ! 是某某罚下了。 这消息如长了翅膀, 在漆黑的村夜里如魂一样飞跑 , 很快就跑进大人小孩的耳中。孩子常在母亲怀中,一听这话,吓得浑身筛糠,仿佛死者就站在炕边,于是哇哇大哭,一直往母亲怀中钻, 母亲也怕,头上捂了被了,把孩子搂紧,紧的程度如母子成了一人。
有胆大的, 就起来了, 手拉着手, 悄悄说着话,不敢大声嚷嚷? 生怕那死者听了去, 悄没声儿来到罚人的庄子前。墙外、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一层又一层人。
那窑里被罚的女人出气都听得清清楚楚,哽咽着,抽泣着, 这时哭声已完完全全是死者的声音,怪就怪在这里, 一下子把罚人的内容推向高潮。有城市里来的小姑娘、大学生们。或许是无神论者,这时均感到奇怪,他们高声议论。村里的人则认为千万不敢妄加推测,这明明白白不就是被罚下了吗? 有什么可怀疑的?
一般从报出名字到说出话,还需个把小时,这是煎熬人的分秒。从女人感到不适、昏迷、口渴、腹涨、四肢瘫痪到现在,已有七八个小时了, 后晌还在田里说笑打闹耕种的村妇,青春美充溢在面庞上,现在的脸忽地变小,如刮掉了一圈,双眼深陷,腮帮缩窄,眼圈铁青,头发如洗过一样,湿成一股又一股,男人或者小妹妯娌们就赶忙拿了毛巾来擦,能在长长的头发上拧下水。
她喊着口渴,赶紧给喝水。喊饿, 赶紧给吃,说:我香啊! 我香那苜蓿菜面的,我香那西瓜的。奇怪的很,这些吃食正是死者生前最爱吃的。如果是阳春三月, 苜蓿菜好寻, 一碗面很快做成。如果是腊月正月,哪里有什么西瓜? 这可苦了活人,到处寻找,找来一瓶哈蜜瓜罐头,喂进去,倒也能引得长长出一口气。喂时说: 这就是西瓜,快吃。终于吃了:“今年这西瓜味道怎么不对?”“坏种,你骗我,把我哄了。”
吃饱喝足,要说了:“我不敢说”。“不怕,说”。众人一再鼓励, 晚辈一再求情,“我冤的”能说出十几声他冤的。
这当然是冤的,一般寿终正寝的死者,去世是喜事,永远也不会罚人。罚下的是突然因事故疾病暴亡的少年青年,或是儿女才十一二岁即亡的妇女,或者是未给儿子娶下媳妇,或者是因财招灾钱财又遗失的主人, 有的是无头无尾冤案的牺牲品,无辜的死者。冤有头,债有主,阳间断不明,阴间不收留。
人来到这个世上,主要是生孩子, 生了儿子养到二十岁,主要任务是娶媳妇,没完成这些人生重任,等于白来一趟。另外,为了完成这一重任,就要不断消费,钱就成了命的价值。为遗产、为血汗钱争多论少而酿成人命,这样的事,在阴间也是大事,不管不行。
健康人等得不能再忍耐了,罚者还是死去活来的瘫在炕上 , 老年人便说:快把书给夹上! 罚者当即开口要“书”。识字的人很少,无论什么书都行,腋下夹上一本书,那死者的腔调便出现了。
有的说:你公家破不了的案 ,根根茎茎是这样的 !杀人的是某某村的某某他二侄,现在已跑到南方了。有的说:你们为一个金娃娃打得头破血流,金娃娃在老庄子磨窑里的磨台子底下。根本不是某某偷的,某某也没昧。哎! 某某好了一辈子,咋能做那些事。
人们赶紧跑到早已废弃十几年的土庄子上,挖掉磨台。下面果真就有一个两个金娃娃。而说杀人的某某 ,到某山村一看,某某正好没在家。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活人目瞪口呆。有的忽然就说出了某某的令人脸红的事。说得有枝有节,那天吹着风!在玉米杆垛旁你和她怎么怎么做,做了些什么。那天你包了一包白馍 ,在看电影时悄悄塞在他怀里了。有的忽然叫其小儿子的名字。他的儿子或许远在几十里外的亲戚家念书, 或已睡得鼾声大作,差人差马星夜叫来儿子,这娃未进门,罚人者就哭开来:我娃饿的,我娃没钱花,我娃可怜的,那狠心的人不管了,你作恶的人,那天你们家过事, 都吃得噎得打嗝,我娃只喝了一碗清汤。或者哭: 我娃没媳妇, 啥时才能找个媳妇呀! 众人回应:不可怜, 怎么能不管呢? 亲戚整天管,给缝了衣服,办了手续, 报了名,参加工作了,能挣钱了, 人家一天活得的好好的。“你妈的话,娃活得好不好,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成天成夜跟在我娃后边,给我娃作伴”。“那你咋不给娃带个话,那次他出门带了二百元, 全丢了!”问罢了, 罚人者便哭开了。
在众人的一再安慰下,罚者有所收敛,哈欠连天,儿女们牛橛一样跪在地上,已三四个钟头了,众人说一句,罚人者哼一句,末了由儿子说话,表决心,要争一口气等等安慰的话,罚人者便好了。
有的是老婶子殁了不到四十九天,忽地就把亲侄女罚下了,连哭带骂,尖腔的少女成了瓮声的老妪腔,鼻涕一把泪一把,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都来跪在炕下,给灵牌前不停点火烧香化钱,赶紧做了献饭献了,知道是老人在罚,谁也不敢骂,煤油灯火苗扑闪扑闪着昏昏幽幽的微光, 人人的脸上镀了一层黄铜色, 空气凝固成了一种物质,所有后人悔恨万端,几十年的事历历在目,都后悔老人在世时没孝敬好,该吃的没吃,该穿的没穿。有的想,不该到外面上大学参加工作,奔什么前程,在老人跟前伺候行孝多好。有的怨,好吃的为何要给儿女吃,自己吃,干脆全给老人吃,自己喝糊汤也是舒坦的。有的痛哭流涕,当年做牛做马也行,叫老人停停躺在椅子上享二三十年福多好。悔恨归悔恨,每一个老人活着时,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突然老人就吐一口痰,然后大喊一声:“人家不要我。”
人们莫名其妙 , 咋个不要法?
“我没介绍信 ”。
这介绍信大家都懂,就是门告,即讣闻。讣闻不是请阴阳先生早写了? 过事的三天里,天天贴在木板上立在大门外,七七四十九天,每七天一个祭日,要放在门外,七七那天,剥下来烧了嘛 !
“你某某坏种,你剥门告的时候, 浆糊粘实了, 剥成了条条, 人家看不清”。这才想起,真地剥的不是囫囵,于是赶紧请阴阳另写一张,重新烧了,方保无事。
有的死去三四年, 鸦雀无声,活人亡人安宁度日,活人已忘了这些悲痛,忽地就罚下了,集合来所有孝子贤孙, 原来说他冷他饿, 其实纸钱烧的不少。如果是母亲,就说:“ 你老子活着把我折磨了一辈子,死了也不当人,你们把钱寄来,他就全抱去了。哎哟, 我冷的”。父亲生前确实蛮横, 和母亲不和, 这一下应验了。“你们再烧纸时,给我拿信封封好, 写上我的名字就收到了”。有的说, 你们烧纸时,划个圈。于是,年年岁岁孝子烧纸,要在划的圆圈内烧。有的说饿,儿女表示今后经常献饭,每做了好饭,舀上第一碗,全家老小不敢吃,净手净脸,烧了香纸,端上最好的碗筷在大门上扔饭扬汤,扔的弧线中,气味飘散,老人就领略了。“不,坏种,那女子狠心的,把一碗面倒在门上, 门上太脏了,狗来吃了,我吃不上,鸭雀来吃,我吃不上。”于是,门外钉一木盘, 专门给老人献饭,过年过节,家家都不间断。
有的罚人时, 太难对付。突然, 正午阳光下,在院子里看见一个活人,罚人者忽地跌倒,问来问去,是死者的坟地不合适,一种是坟地风水太好,他服不了。一种是太坏, 或套墓了, 他受不了,不是他的庄子。有的是女人早夭,娘家人硬叫缝十八身绸锻老衣,按八十岁老人的规格埋葬,结果服不了,死者便要罚人。男女未结婚死掉,只能挖个坑, 做具棺材不盖棺盖, 棺盖放在旁边,用火烧一烧埋掉,这叫实压。这样埋掉亲人于心不忍,但以后安宁无事。有儿有女,但年龄不过三十,上面还有父母爷奶,则在墓坑一端只挖一尺深的小洞,只把头让进去。有的青年因公牺牲,老人心如刀割, 不忍草率了事,要公家做柏木棺材,要老衣,要放金银,结查,殉职的青年便有一天要罚人。凡这种罚人者,都要从墓中刨出来,坟地不适的另择墓地葬之, 服不了的把棺材尸体衣服一齐烧掉以后也就好了。罚人的时间也不标准,往往是儿子结婚的前一天夜里,几十位七姑八姨高高兴兴做菜饭备明日喜事,突然有一女人摔碎了瓷器跌倒, 就罚下了,她要哭一夜,说要看着过事。有的在过节的某一天,有的在生日忌日,有的在儿子上大学、当干部或发了财的某一天。有的在儿子受伤时有痛苦时,或正在酒席上,忽然之间就罚人了。
好多人说,罚人是假的,他为何说的一切都是罚人者生前熟悉的人和事,比如儿子在深圳吃了一顿蛇肉价值二千块,与金发女郎跳过贴面舞,在国外某学术杂志上发表了论文,他咋不会说深圳和蛇肉,不会说女郎的名字,叫不出杂志的年号期数页码和题目。但有时罚人者说某活人杀人越货鸡鸣狗盗的前前后后,真如跟在后边看一样,而这些事全在罚人者死后发生,这一层一层神秘的雾纱,罩得活人怎么说怎么有理。
罚人者清醒,一般在鸡叫一声之后,或者在正午。脸上威严刹气大的人出现,用左脚上鞋打一下,罚人者长长出一口气,打个深嗝,立即能恢复原来的腔调,要他的亲儿女小儿小女速来, 爱一会儿娃娃, 说口渴、饿,要起来,起来后说他怎么一觉能睡到现在, 你们站这么多人看什么哩?众人问他刚才的事,他一概不知。
无论怎么解释,突然罚下人之后,半夜三更人不人鬼不鬼的长哭,使人无可奈何。在孤儿寡妇的哭声里,在场的人才真正感到做人是多么艰难。在这个场合你会感到无温饱无知识无工作,被人批判斗争乃至服刑都是小事,你会觉得避免这种事处理这种事的难度均在所有生活琐事的难度之上,难得叫你哭天不得,叫地不应。寒冬腊月,她在炕上成夜罚人,众人一个个在地下打颤,想死者生前可怜,不易; 思活人今后东奔西 忙,也不易;每个人真正感到了人活在世上要处理的事太多太多了,除了有对付外面大世界里各仲事情的本领,突然间遇上这样的事你如何处理?
罚人有两个结局,一是彻底迷入鬼的圈套,不能自拔,自己以后也会被人罚,终生小心翼翼,惶惶不安,一事无成。二是不信,走出来,能对付这些事,对付之后,是一种成熟,这种成熟是都市人、成就巨大的人也对付不了的,因为他能处理应付了这冥冥之中的怪事,人间还有难于这之上的难关吗?从此,他的路全是一马平川。
1991.5.19.午草成
1993.2.21.下午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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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好像甘肃农村多有发生,我就听到过好多次。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们那里不叫罚人,而叫“某某被XX(死者)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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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耳所闻并亲眼所见过。在甘肃中部地区,女性发病率较高,和“癔病”相似。在当地成为“邪病”,把这种行为叫“犯病”或“犯毛鬼病”。记得在一本关于人类学的书籍中,提到“文化变态行为”,当然,这种提法是错误的,违背了人类学的伦理原则。
到现在,农村这种“疾病”还存在着,在甘肃中部地区构成了民间信仰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 本帖最后由 folkman 于 2010-4-8 22: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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