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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晓辉]“重演”中外民间文学学科本源

[户晓辉]“重演”中外民间文学学科本源

  为什么要研究民间文学的“关键词”

  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外民间文学研究者不约而同地感到:旧的研究范式极大地束缚和限制了学科的发展,已经越来越不能适应新时代的要求。这集中表现在,学科在一百多年的发展历史中还没有锻造出自己上手的概念工具。对于一门具体学科来说,其概念的科学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该学科的整体水平。为此,需要改变长期以来学科概念混淆不清的状况。尽管现代民间文学学科的逻辑概念确实还比较简陋,但如果我们仅仅在纯粹认识论或形式逻辑的意义上营造学科概念,即使做得很成功,也并不能保证学科的本源任务能够实现,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因为从根本上说,只要我们以主体的身份去构造形式逻辑意义上的概念,无论这些概念是先验的还是经验的,都有切割、“遮蔽”对象的可能,从而有可能与科学主义殊途而同归。因此,研究就面临着双重任务:一是弥补现代民间文学研究长期以来在学科基本概念认识上的纷扰不清,因而需要对学科的基本概念作学理上的深入研究,并以此建立学科的“主体性”:二是将这种“主体性”直接从认识论的转变为存在论的。这也就是说,不再关注以往学科的认识论概念的混乱和不规范,而直接以学科的存在论概念为主要研究对象。在具体做法上,通过返回现代民间文学学科的时间的和逻辑的起点,“收回”和“重演”学科的本源问题,从而修正或重新思考了学科的基本概念。研究的基本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学科历史所忽视的这些东西揭示为它的题中应有之义,剖明为学科赖以立足的根基。为此,研究选取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键词”,而是能够成为纯粹民间文学的“基础概念”(Grundbegriffe)的那些“关键词”。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国外,现代民间文学研究都围绕着一些核心概念或关键词的建构来展开,因而学科的发展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这些关键词理解的深浅和清晰程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优秀项目《中外民间文学关键词研究》通过对关键词的初步研究,从哲学层面重新思考现代民间文学的基本理论问题,试图在纯粹学理上探讨新的学科研究范式的可行性。

  (人)民:与其丰富多彩的存在方式相遇

  (人)民,德语Volk,英语folk。从现代民间文学的鼻祖赫尔德的原着入手,通过分析可以看出,赫尔德的Volk 不仅是“民”,而且首先是“人”,在他的“民”背后永远站着的是“人”,因而他的Volk 译为“(人)民”,意思是:作为民的人,或者作为人的民。它不同于我们通常所说的“人民”,即“以劳动群众为主体的社会基本成员”。赫尔德的一个重要“秘诀”不仅在于描述人,更在于他先行着眼于人的存在,正是在这一点上反衬出现代民间文学研究的一个致命弱点:即我们对(人)民的追问,似乎一直停留在存在者的(ontish)层次上,而缺乏存在论的(ontologisch)层次。

  换言之,我们的学科在没有对(人)民的生存和存在作先行领会和探究的情况下就直接进入了所谓的实证科学式的研究,这就从根本上取消了人的超越性维度。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以往的许多学者在提问“什么是(人)民”时,不仅提问的方式错了(不应该问“什么”),而且提问的层次也错了第2 页共 3 页不应该仅仅在存在者的层次)。这就使他们不可能得出真正的答案。换言之,我们可以说,人不是“东西”,(人)民不是“什么”。人和(人)民首先站出来(Hin-aus-stehen)存在,然后才能够获得我们为他们指定的各种角色性的身份——农民、工人、下层阶级等。这些角色性的存在方式对于人和(人)民来说并非必然的,而是偶然的身份或“属性”,它们可以改变或者被剥夺,比如,一个贫民可以通过所谓的发家致富变成企业家或商人,下层阶级可以通过奋斗进入上层阶级,等等。

  但人的本然的存在不能被剥夺或替代,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惟一者,都如赫尔德所说的那样不可替代,都有其自身不可让渡的绝对价值和意义,都有其可能和自由的维度。用存在论的语言来说,只有这时,我们才离存在最近。现代民间文学研究的应然方式是让自己所研究的(人)民的丰富多彩的存在方式走上前来与我们照面和相遇,让它们摆在那里,保留它们的存在。这样才能把以往科学主义视野中片面的学科对象——“民”还原为自由的、全面的“人(民)”。

  母题和功能:关注民间叙事的整体存在方式

  母题和功能,德语Motiv und Funk-tion,英语motif and function。从汤普森的母题到普罗普的功能再到俄苏“形式主义”者对母题的再思考,已经显示出了一个从术语到概念的学术发展脉络,也就是从描述文学叙事现成对象的术语向描述文学叙事存在方式的概念发展的趋势。这就意味着学者们已经越来越从19 世纪重点关注(民间)文学叙事作品中的现成对象或实体成分(局部)而转向了20 世纪的关注文学叙事的存在方式(整体)。虽然这种转向仍然是“潜在的”和不自觉的,但其中却蕴涵了新的概念可能性。因为,这标志着我们看待民间叙事甚至整个文学叙事的方式有了重要的转变,而这种转变的可能性就蕴涵在从以往描述现成对象的母题和功能向描述存在方式的母题和功能的转变之中,或者以这样的转变为标志。换言之,描述民间叙事存在方式的母题和功能概念都蕴涵了“让民间叙事存在”的意味,从根本上说,母题和功能概念所描述的都是未完成和未封闭的存在现象,是民间叙事的整体存在方式。这不仅表现为汤普森的母题索引无法穷尽所有母题(因而它永远是一项未竟的事业,永远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任何一个单一的母题也不能被“用完”,普罗普的功能也只能是俄罗斯神奇故事存在的一种可能,而且体现为:母题谁都可以用,而且谁都可以按照功能创作出无数的新故事。因而,母题和功能的存在是自由的,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创造和使用它们的人的存在是自由的。

  神话:开显神话的存在世界自身

  神话,德语 Mythos,英语myth。从中外学者对“神话”的定义入手,在区分作为“概念”

  的神话和作为“现象”的神话的基础上,重新讨论了从列维-布留尔、马林诺夫斯基、卡西尔到莫恩、阿列克谢·罗瑟夫和安德烈·约勒斯有关神话的经典论述,而且。这是一个不断向神话本身还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神话是一个本源经验的世界,是关于事物“神性”的话语,它“神”就“神”在将人与事物的整体呈现出来,而不像在认识或知识中那样总是把人和事物分割为片面的东西。认识或知识必须以片面切割为前提,必须把人和事物对象化,但神话不以这样的认识为目的,因而它不是一个认识对象的世界,而是一个领会事物存在意义的世界,也就是一个生活世界。神话的领会不是一个已经完成的或封闭的世界,而是一个开放的和自由的世界,这同时也就决定了我们对神话的领会永远不可能结束或终结。但由于采取了“领会”的态度而非认识的专断方法,我们就已经对神话所提出的伦理要求作出了深切的回应:即在神话的世界中,人与事物不以主体与对象的身份出场,而在我们的领会中,神话也同样不成为我们的“对(立之象”。领会让神话自身作为自身出来和我们照面与相遇,这是神话“研究”的至高境界。这实际上意味着我们有必要从以往的神话认识论走向神话的存在论,让神话的存在世界自身向我们开显出来。

  生活世界:民间文学研究的惟一“世界”

  生活世界,德语 Lebenswelt,英语life-world。结合大量文献讨论“生活世界”概念在胡塞尔哲学中的复杂含义和问题域,可知,以往民间文学学者对这一概念的误解和理解偏差,并由此重新思考这个概念可能对民间文学研究产生的革新作用:(1)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同样是人的第3 页共 3 页“超越论[先验]的我”构造的成就。它是一个先于实证科学经验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为认识或实证主义科学所无法理解和把握的世界;(2)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不是一个“客观”的物堆积而成的现成世界。而是一个纯粹主观的意义世界。这就意味着我们永远只在非现成的、非物的、纯粹主观的意义上来看待和谈论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3)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是一个直接经验或直观的世界,但要洞察它的结构和特征,必须经过现象学还原,即悬搁客观主义世界观和客观科学的方法论。这就意味着,“生活世界”概念的引进不是为了“扩大”民间文学已有的“地盘”和研究领域,而是彻底改变学科以往的一切客观主义世界观和客观科学的方法论,将以往的所谓“客观”研究对象(无论是神话、歌谣、史诗还是所谓的物质民俗)全部还原为主观的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不是民间文学的“世界”之一,而是民间文学研究的惟一“世界”;(4),对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的描述现象学意义上的直观不仅是现象直观,同时也是本质主观。由于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是已经被还原到主观中的经验“现象”,而且是先于认识经验和客观科学经验的经验“现象”,因此,描述民间文学的“生活世界”的科学实际上是一门先验科学或超越论的科学。在这个意义上,民间文学研究本质上应该是一门先验科学或超越论的科学,而不再是实证主义意义上的客观科学。

  “关键词”与学科的自由转向选取的这些关键词,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贯穿着一个核心的思想,即试图把认识论意义上的逻辑概念转换为存在论意义上的描述性概念。但这些描述性概念仍然不是学科的旨归所在,它们最终仍然只是我们的“得鱼之筌”。然而,通过引入描述性概念,为民间文学学科增加一个重要而不可或缺的维度,即爱与自由的维度。

  从自在者(人),到自在者的一般存在方式(母题、功能),到自在者的具体存在方式(神话),再到自在者的整体存在方式(生活世界),把学科的整体研究对象还原到爱与自由的哲学维度之中,期望最终实现学科基础理论转换的目的,即:民俗、民间文学不再是客观实证的认识对象,而是超越认识和研究的爱与自由的“自在对象”。希望通过关键词的初步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民间文学学科的根本危机,使以往的逻辑术语发展为学科的描述性概念,使学科从认识论的实证科学范式转向存在论的人文科学范式。“如果说我们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新启蒙运动’以来有什么进步的话,那么这个进步就是学者们开始越来越自觉到自由对于整个实践科学的基础性地位”(黄裕生:“自由:现代性社会的最高原则”)。

  【相关链接】赫尔德(1744-1803):德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历史学者及信义神学家,被认为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人。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项目编号 03BZW056)阶段性成果。

  文章来源:《社会科学报》(上海)2008年6月19日第00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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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意义上,民间文学研究本质上应该是一门先验科学或超越论的科学,而不再是实证主义意义上的客观科学。

这个不错,态度决定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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