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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邵宁宁】乡土中国与家园重建

【钱理群、邵宁宁】乡土中国与家园重建

  

乡土中国与家园重建
  发布:2011-08-17  作者:钱理群、邵宁宁 来源:共识网



  邵宁宁: 您那天说到重建家园的问题,话题好像从汶川地震说起。实际上,这也是我最关心的话题。我自己做文学研究,一个中心话题就是现代文学中的家园问题。对这个问题,以前我常用“现代化与失乐园”来表达。因为我发现,现代文学讲到农村的时候,其叙事几乎都脱不了一种颓败与逃离的模式,而对城市生活的意义很多时候又都表现得很怀疑。

  钱理群: 我一直想,退休以后,稍微超越一点,我就会思考一些比较大的问题、超越性的问题。结果每本《我的退思录》事实上都提出了一些这样的命题。其中一个就是: “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在我看来,现在的年轻一代都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整个中国都存在逃离乡土的倾向。小城镇逃到大城镇,大城镇还有国外,离开这个国家。从生存选择说这无可厚非,是全球化时代人的权利。这本身不构成问题。问题出在心理上,就是你脱离土地,你逃离它。对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人民就形成一种认识上的陌生感,情感、心理上的疏离感。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到了城市里,你取得了成功,但是你很难真正融入这个城市。这边融不进去,那边——乡土——你又排斥它的话,那你就成了一个无根的人。到国外也一样。即使你取得外国国籍,你还是融入不了的,这时候你怎么办? 这就从根本上形成一个生存危机。所以我就提这个问题: 认识你脚下的土地,就是你的家园。生活在哪里其实是无所谓的,问题是你要有家园。从全球来说,是你必须以中国为根,从地方来说,本土是你的根。如果你没有这个根的话,小而言之,是个人生命的生存危机,大而言之,是民族危机。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文化命题,也是一个教育问题。其实我编《贵州读本》也是出于这个认识。我现在还编一套中学生读本,乡土文化读本,就是这个意思。它其实也不仅是一个教育问题,也是文化问题。

  我的第二本《退思录》——“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其实是进一步提出问题。这也是一个个人话题,我的特点是每个命题都是个人命题,又是具有普遍性的命题。我这个命题是从两个角度说起的,一个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对老一代人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有心灵净土。我写过关于巴金、关于林庚、关于贾植芳的文章。我觉得他们最可贵的,就是有心灵净土。另外一个就是我的西藏之行的感觉。朝圣者,西藏的朝圣者,他有心灵净土,有一个形而上的追求。我觉得我们缺少这种形而上的追求,所以就提出了这个心灵净土的概念。这比前一个概念更形而上一点。我觉得谁都是需要追求心灵净土的,它有可能被误解,就是逃离现实———这是我同事提出来的。我这本书的几个标题其实是我退休之后的一些想法。我的第一个标题是“心灵净土”,第二个标题是“情系教育”,第三个是“脚踏大地”,第四个标题是“搅动灵魂”。我觉得这是相互补充的,我的意思就是说你要有形而上的宗教情怀,又必须脚踏大地,必须对现实有强烈的关心,必须搅动灵魂。概括点说就是仰望星空,脚踏大地。这是对我退休以后心灵世界的一个高度概括。

  第三本书《活着的理由》是在一些带有更根本性质的问题上,对现行体制,对教育、思想、文化中的问题的批判。人为什么活着? 人活着应该建立一种什么理想? 理想中的人应该怎么活着? 这都是比较大的问题。汶川地震、奥运会和这次的金融危机,引发出我对于一些问题的更根本的思考。我的一个判断是, 2008 年是一个象征,从此,中国将进入一个灾难不断、突发事件不断、冲突不断的一个时代。我跟年轻一代说,你们将来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思想准备,你们将面对一个灾难不断、冲突不断、突发事件不断的时代。第二个判断,就是全球化的问题。中国的问题和世界的问题是连在一起,世界问题也是和中国问题连在一起的。在此之前,我们这一代处理中国问题的时候,当然也会考虑国际背景,但基本上是从中国本土来考虑的,但以后考虑问题必须考虑全球。中国问题每件事情都是和全球有联系的,全球的每件事和中国问题联系,因此我提出要树立全球公民意识。这一代青年必须承担的问题,实际上是全球公民的问题。你对全球要负责,你要有这样的意识。

  和这个联系,还有其他的问题。你怎么和你的价值观、文化、制度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相处? 中国崛起以后,你会面对一个如何对外、对内对待你的价值理想、你的文化,你的制度的问题。对外就是西方世界,对内就像西藏、台湾,和这些地方你怎么相处。这些都是必须考虑的,也是过去没有的问题。包括国内民族问题,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你该如何面对? 我提出必须宽容。经过一百年的努力,中国现在基本上,一个是解决了独立的问题,一个是解决了温饱的问题,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认为这个是百年努力,一百年努力的一个结果。必须得承认这个事实。然而紧接着,中国现在是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下一步怎么办? 就是你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文化,建立一个什么价值观念,还有生活方式。这是全国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我提出的是我们要建立的适合本土的中国人居住的、中国人生活的社会制度,比较适合中国人的价值、理想、文化、生活方式。这是就大的范围来说。对每一个个体,同样面临这个问题。

  还有一个怎么处理个体和社会的关系问题。我以前的演讲强调一个概念,叫“我中的我们,我们中的我”。中国的传统的文化,只有我们,强调人是家庭的人,社会的人、国家的人,很少谈个体人的问题。从“五四”时期,鲁迅这一代开始提出个人概念,强调个体价值、个性解放,具有极大的合理性。但是后来发展到极端化之后,就引起对个人问题的反思,特别是当中国面临民族救亡这样一些问题时,就会感觉到个人渺小、个人主义无力,这个时候就提出了“我们”的概念。从“五四”到30 年代,有一个主题词的变换,就是在“五四”时期的主题是“我”,到30 年代主题词就变成“我们”。直到抗战时期,这也就是我那篇《抗战文学的指归》所讨论的,“我”怎么变成“我们”。一直到80 年代,才又重新回到“五四”,重新强调个人。但是到90 年代以后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极端的利己主义。所以现在要强调“我们”。但如果不吸取教训的话,就可能重蹈覆辙。所以我现在提出“我中的我们,我们中的我”。从根本上说人是个体性的,同时也是群体性的。必须“我”做“我们”的基础,就是马克思说的个人的自由是整个自由的基础。没有个体生命的自由来谈我们,就会导致集权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危险。当我谈到“我中的我们”的时候,就是要强调“我”不是一个固定的“我”,而是一个大生命的概念,就是鲁迅说的无数的远方的生命都与我有关。我中的“我”,是包含着“我们”的“我”。我就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实际上是就是跟年轻一代提出新的价值观问题。

  邵宁宁: 这正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我觉得现代文学实际上从精神层次上一直有两个重大问题,一个是人的问题,一个是家园的问题。人的问题指怎样才能把传统的人改变成现代人,整个现代文学在精神层面焦虑的可能一直是这个问题,不论是“国民性批判”还是“塑造新人”,从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的“新人”塑造,关注的其实都是这个问题。另一个就是家园问题。就是有了现代人,你还要给他生活一个合适的生活世界。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家园世界,那样一种人其实是无法存在的。这实际上是一个一直都被忽视的问题。我之所以对《抗战文学的指归》那么感兴趣,也是因为和这个有关。

  钱理群: 你可以看出来,我试图把现代文学研究转换成一个更大的人类文化资源,更大的价值重建。通过转化为教育资源,转化给年轻一代。我提的全都是一些根本性的、超越性的问题,退休以后才考虑的问题,但又是跟这个专业连在一起的,有一系列转化的过程。我的前提是温饱问题解决了,不针对温饱问题还没解决的时候。

  邵宁宁: 只有温饱问题解决了之后,才能考虑到这样的问题。

  钱理群: 我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把中国的东西和西方的东西综合起来谈。包括梭罗他们的思想,在处理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关系上,就是想提倡一种精神丰裕、物质简单的生活。在温饱解决以后,你应该追求一种生活,精神生活丰裕,物质生活简单,这是直接针对消费主义的。在这当中,我强调两点: 一个是强调读书,把读书当做一种生活方式。另外,我强调体育锻炼。我解释体育锻炼,不仅是关系生命的,他同时也有精神上的。第二个问题,当然很理想化了——就是流动于城乡之间。

  邵宁宁: 考虑的主要是城市化与乡村生活的关系。

  钱理群: 对。这当然也是一个大的判断,我认为在中国这样的国家,不可能完全走西方的路。中国当然还是要城镇化,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复杂的地貌,你怎么可能完全城镇化。所以我就提倡流动于城乡之间的一种生活方式,注重乡村生活对人的健全发展的价值。第三,就是应该考虑手工业,保留手工劳动对人的发展的价值。这个白领阶层有兴趣,就是做点木匠活啊什么的。也构成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这个生活方式,是可以流传的。还有一个是讲生活节奏问题。就是要适当宽松,不这么高度紧张。是不是可以有闲适的生活? 这实际上就是中国道家的思想。我觉得周作人那个“生活的艺术”,在他的那个时代是不合适的,在有民族危机的时代谈这个问题,显然有很大的问题。但现在提出“生活的艺术”还是很有价值的。

  我这也是从贵州讨论起的,因为我有一个基本观念就是建立适合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你想贵州那边就像甘肃一样,落后地区生活比较闲散,闲散有它的弱点,但另外也有它的优势。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把大家搞得那么紧张,充满焦虑,是不是可以悠闲一点? 就是传统道家体验在现代社会也可以转化。但它也可能完全导致个人主义,个人倾向、个人快乐、个人利益,走到那里就很危险了。所以我又想把志愿者作为生活方式,把志愿者精神化为生活。我这实际上是把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人的理想都汇集在这里。既有中国传统儒家、道家的理想,也包括毛泽东时代的一些理想。当时我们讲消灭城乡差别,消灭工农差别,消灭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等等。当然,我这个说法是带着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的,但是我认为不是不具有操作性,也不是不具有实现的可能性。这就是个人生活中的价值重建。我想今后还要更具体化,更加考虑细节的问题。精神和物质的关系,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啊,其实还有很多问题可以展开来谈。所以,我提出一个概念,就是要建立志愿者文化。

  邵宁宁: 呵呵,我觉得您谈的这些确实很有您青春时代的那种理想气息。这个和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我对志愿者没有这么大的……

  钱理群: 我有很大的热情。就是想把“志愿者”转化成一种精神。当然这有很强的乌托邦性质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但探讨可以从多个方面去进行。这也涉及老理想主义者、我们这一代的理想主义者和新理想主义之间的区别。老一代理想主义者的教训应该吸取。我们过去追求彻底地、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实际上最后变成了政治的——很可怕。于是现在提倡渐进的、和平的、渐变的理想。另外,我们这一代就是把理想放到明天,不具有现在性,用现在来换取一个虚幻的明天,实际上就会被明天代言,他打出明天的旗号来欺骗你。我现在提出来的是新的理想主义。你得从现在开始,现在作为开始,而不能够基于一个虚幻的东西,当然,你可以有明天的乌托邦动力,但那个东西你必须认识是彼岸的。你必须体验这个理想,但是你不能太过理想主义。第三个问题是——还是跟我的观点一样——就是个体本位的观点,你不要无条件地牺牲,就是你要把你做的这些事情,同时也是你自己生命的需要,你自己生命在其中得到一种快乐的。所以我也一直在讨论生命的意义和快乐的问题。也就是这个过程,可以说是志愿者的主体使命。你自己首先获得生命和快乐,你还对别人有帮助。而且我觉得这样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而且比较实际。另外也是吸取我们这一代人的教训,我们这一代过于强调牺牲个人。那种带殉道性的理想主义,容易被传道者所利用。另外,对当代年轻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邵宁宁: 不可能,从中国文化的本质看不可能的。中国人的家园和西方的家园是不一样。因为其他文化家园的终极所指都是彼岸的世界——天国、极乐净土、伊甸园这一类的东西,而中国是一个现实的乡土人伦社会。我跟学生说,如果你想知道活着的意义,可以试着问自己,假如今天你要死了,你最放不下什么? 最放不下的,肯定是亲情伦理的东西。中国人很难有彻底的宗教意识,也很难有彻底的、宗教性的牺牲、奉献精神。

  钱理群: 我还有另一个命题,就是新的一代理想主义者是理性的、低调的理想主义。要看到人性自私这一面,看到他的局限性。看清楚这一点之后,你的理想主义追求,就不是那么高远的、盲目的东西。和理性、低调的理想主义相联系的,就是鲁迅的韧性精神。就是大理想主义的韧性精神。这样一种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或者把它概括为: 想大问题做小事情。看清你自己的局限性和无限性。这样一点,我觉得比较容易被人接受。他们比较能够接受这样一个。和这个联系,我还提出一个承担意识,也是针对当下的年轻人的。我提出三大承担: 首先是自我的承担。就是自己能够做什么——文学、教育,学术,得到快乐,得到生命的意义,也很快乐。我给研究生演讲,说如果你研究生读了三年,不能从学术中感到快乐,你最好及早退出,你不必非要去做学术。因为我觉得温饱问题解决以后,你做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一个谋生手段了,你教书不完全为谋生,因为你经济独立可以不教书。你做学术研究,温饱问题解决之前,它是谋生手段,搞学术和教书,也可以解决温饱问题。我谈我自己的学术研究,就是我不断从学术中得到快乐。我对很多人觉得做学术很苦,觉得不可思议。第二个就是对你自己职业的承担。你做教师,你必须有个观念,就是学生不能没有我,教育不能没有我,必须有这样一个观念,对于教育、对于职业的一个承担。第三个就是对国家民族的承担,对社会的承担。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两个问题,一个是生活目标问题,一个就是没有承担意识。我现在讲承担,不像过去讲承担,强调的是个人承担。这也是刚才说的,他们比较容易接受的,而且也比较实际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近几年思考的,涉及乡村文化重建和乡村教育重建的这样一个问题。本来农村教育有三大优势:第一大优势就说它跟自然走,这是城市所不具备的。而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也是最好的教育方式。这是农村教育的一个优势。第二个优势就是农村它有很多的民俗活动。民间的艺术对人的熏陶。鲁迅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这是鲁迅的经验。第三个就是说它这种居住方式,一家人住在一起,邻里有密切来往,它有乡情和亲情。这三点是城市不具备,农村教育先天的优势。前几年,我在接受《甘肃日报》的记者采访时就说,我们强调素质教育,我有点担忧,就是强调素质教育以后,对农村其实不利。为什么呢? 因为明显地,素质教育城市与农村条件差得太多。以前,农村的孩子可以苦读、可以硬读。虽然用一种野蛮方式,但毕竟可以通过这个方式他能获得教育。但一旦强调素质教育,就有这个问题了。你能不能利用你农村教育的某些优势来塑造较高的一个人的目的。我也是在贵州发现的,我就发现贵州有一点很好玩,它的艺术人才特别多。音乐啊、美术啊,相对来说,文学比较落后。后来我想有一个原因,就是贵州的农村生活和大自然的联系,它比较容易产生艺术灵感。而这个文学,它涉及的比较广,文学是要有文化积累的,所以文学的发展有困难。我当时在贵州就想,是农村素质教育是有它先天的优势,但是现在这三大优势正在消失,大自然被污染了,民俗活动商业化了、空洞化了,城市化起来,人都走光了。

  邵宁宁: 90 年代以后其实已经不存在本来意义上的农村了。90 年代以后的中国其实已经开始城市化了。90 年代以前一个人可能住在城里,但他的心、他的生活方式是农村的,90 年代以后,人可能生活在乡村,但是他的心,他的生活方式已经全都城市化了。现在乡下最偏远地区的青年都拿着手机,都会用电脑、上网,其实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农村人了。

  钱理群: 这个问题不大。所以我说乡土生活的重建,就是这个意思。但中国国情就是你不可能都变成城镇,都变成城镇是不大可能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它不像美国、甚至不像韩国、中国台湾。当然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邵宁宁: 我也有这么一个命题,叫“城市化与文明秩序的重建”。我写过这么一篇文章,但没有完全表达出我要说的话。我的想法是,我们原来的文明是一个乡土文明,三千年来的文明一直是乡土文明。产生在这里的文化现象,也都是乡土文化现象。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可以从各角度描述,但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是从乡村到城市的转变。在传统生活中,哪怕在城市里也一样是乡土文化。在这一点上,原来的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上海是一个近代兴起的城市,工业时代的城市; 北京、西安则基本上是乡土型的城市。当然现在的北京、西安这样的城市,也有它的复杂性。比如说北京的南城那一块还有乡土型的东西,但北城,三环以外基本上是一个新的北京,连老北京话都不大听得到。就是在这一意义上,我叫它们“双城”——交叠着两种文明的城市。城市化是不可以遏止的趋势,但就像您说的一样,还会有乡村,乡村还会残留下来。但这个乡村,我觉得也还是城市体系中的乡村。钱理群: 我现在想的更进一步讨论的问题是,我们是不是在认识上有误区? 就是认为是用进化论的观点来看文明的演变,从渔猎文明到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到城市新型文明。它是用进化论的眼光来看。就认为前一个文明是落后的,后一个文明是先进的。现在流行的、主流的观念就是进化论的观念。就是后一个文明必然消灭前一个文明。因为它是绝对对立的。

  前一个是落后的,后一个是先进的。后一个必须消灭前一个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考虑有没有其他的合理性? 农民是不是要全部消灭掉? 他有没有可能在工人之间取得一种融合?

  邵宁宁: 在这一点上我和钱老师的想法是一致的。我的研究题目就叫《现代化与失乐园》,为什么说“失乐园”,就是因为我觉得乡村文明曾经是我们的乐园,就是到今天也不能简单地抛弃它。

  钱理群: 对,那么再就是乡村文明,它也不可能是原生形态的,原生形态地保留着,那是不可能的。它必须要有变化,我的想法就是,建立新型的工业文明、农民文明,至少这三者之间,它是不是有新型的融通的。建立一种更合理的,而不用进化论的观点来看。但乡土文明必须变化,它不变化是不行的。

  邵宁宁: 它不但必须变化,而且它肯定会变化。

  钱理群: 对,会变化,那变化是不是一定要把全部的东西都消灭掉。它能不能把某种东西保留下来,再跟新的东西有结合。我在研究贵州文化时,对贵州文化有新的概括,认为它实际上是在根本的低水平上做到了人和自然的和谐,多民族文化的和谐,多元文化的和谐。

  邵宁宁: 其实正是因为在低水平上才能和谐。

  钱理群: 现在就面临一个难题,你怎么建立高水平的和谐。你总不能让他在贫困下谈理想、价值、和谐这些,这是很荒唐的。但我们常常有一个思路就是,生产水平提高以后就把这个消灭了。就是等于推倒、破坏、重来。

  邵宁宁: 地方上现在对城市化的有些想法,就像当年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想着北京城里要遍布冒着烟的烟囱的那一种……

  钱理群: 毁灭一个来建一个,这是一个指导思想的问题。另外还有一个相关的,涉及知识论上的问题。我的思路是从教材上来的,因为我这些年参加一些乡土教材的编写实践,也受到他们的启发。我们现在的知识,知识结构,强调的是普世性的知识,而缺少地方性的知识、乡土知识。一个简单的道理,农民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这方土地上养育这一方人。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人他一直长期很好的生活在这里,它实际上就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知识,这块土地上的知识。

  邵宁宁: 地方文化、多元文化。

  钱理群: 这些知识实际上是最适合这块土地的,换一个地方就不适用了。乡村教育应该有两部分,一部分是本土的知识,还有就是外来的知识。而我们的现在的教育就缺乏这一部分,乡土知识这一部分。( 只讲普世的知识) 由此带来很多严重的问题。乡村建设,你必须建立在对乡土知识充分的、理解的基础上。因为乡村建设,新农村建设,具体建设的是这块土地。

  邵宁宁: 这个我同意钱老师的观点。我们到嘉峪关、敦煌也看到那个新农村建设,就是把城乡生活均质化。政府下个命令,房子都要修成什么样的,看起来很整齐,但也很单调。

  钱理群: 沿着这个思路,地方知识、乡土知识,它已有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可以吸取的? 你需要加入什么新的东西,有什么需要改造的? 这是非常具体的。要建立最适合这一方土地的老百姓的生活,它的前提,就是对乡土知识的研究和传输。这应该是农村教育的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从这个角度,我把沈从文的常与变的概念拿过来,要研究这一方土地,哪一些是不变的,而且是不能变的,哪些是变的,应该变的,该怎么变。沈从文这个观点是非常深刻的。固然我们这些年对沈从文的评价过高,但我觉得还是有些估计不够的地方。

  邵宁宁: 沈从文的意义可能更多地要在现代化背景中显现出来的。我昨天说到沈从文,强调的只是涉及他的80 年代前后文学评价中阶级论和人性论的颠倒。对于沈从文,我觉得现在被突出的一些方面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我更看重他的,也是那个在现代化背景中的意义,而且我觉得国外之所以首先“发现”沈从文,也不完全是因为政治取向问题,而是接受语境与国内不一样。因为它们更早进入现代化,所以更早理解沈在这方面的意义。

  钱理群: 因为我觉得沈从文还是了解农村。我对他的评价不低,原因就是我觉得他是一个本土的,他懂得思考,他是和这个土地、人们、文化保持联系的。他有一些思考,比如常与变的思考,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而且直到今天还是有意义的。他的《长河》是针对新生活运动的,抗战初期,国民党也搞了个下乡运动,跟我们今天搞新农村有点类似。他针对这个提出,你外来的人来了,带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农民有忧虑。必须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来考虑。到底你来了会不会带来新的灾难? 这些命题,是比较深刻的,也比较有用。所以我曾想就是重新挖掘,把它当成一个和乡土密切联系的这样一个作家来思考,可能会有一些值得去挖掘的东西。

  当然借助贵州,我还讨论了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乡村文化传统转化为现实资源。长期以来,我们的学术,现代学术都被纳入到西方知识体系里去。现在必须来考虑研究这个本土的知识文化,来重新建立一种新的学术理论的体系。比如贵州的屯堡,就是非常有趣的东西。那个地方很好玩,也为学者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它本来是一种军事移民,是从江苏、南京、安徽来的,有军事上的意义。包括他的建筑、服饰、饮食都是遗留下来的东西。到那里后,它面临着两个挑战: 一个是它是汉族,它的周围都是少数民族,不仅仅是相处的问题,而且是文化冲突的问题,冲突和融合的问题; 它还面临着与后来的移民的关系问题。它是早期移民,后来贵州也有很多新的移民,也是汉族人,它又有很多的冲突和融合。所以它自身就有这样一个变异的问题。过去一直把它当做一个活化石,其实不是如此,它有一种变异,那么它又减少了什么,变化了什么? 这本身就有很大的文化研究的意义和价值,而且具有普遍性,就是一种文化和其他文化的交往,既是碰撞又是交融,哪个坚持下来,哪个又发生变化了,是怎么变的,这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它提供了这样一个文化研究的对象。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研究不完全是研究既有文化,而且要建立起一种新的学术研究思路和方法。这是它的一点意义,第二点也很好玩。因为它是国家的军队,所以它的很多理念都是国家意识形态,它把国家意识形态带到了这里,那些人认为他们是国家派来的,所以他们有很强烈的属于国家意识形态的东西,国家意识形态和地方意识形态存在很复杂的关系,这就很有研究的价值。它背后都是一些很重大的问题,历史研究的重要问题。第三,它的地方戏曲演的基本是忠义故事,杨家将这一类的故事,它是一个儒家意识形态的,但后来到了本地它就发生了变异,它涉及儒家意识形态和道教、佛教这样一些复杂的关系。它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在儒家文化的世俗化的过程中,达到了儒释道文化的融合。因为某种程度上道家和佛教更接近民众,更容易被接受,儒家文化要影响民众必须要世俗化。这些宗教他们都有它们自己的神,这些神很复杂,他不是简单的结合。道教它也有道家的融合,寺庙也是这样,所以从这个点的意识可以研究儒家文化的一些变化。可以研究现在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国家意识形态和地方意识形态文化的关系。所以我们后来就认为,可以通过这一个点的研究,逐渐建立我们自己的一个范式。另外,屯堡它是军队的,你想啊,它的组织力很强,现在建立新农村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组织不起来,这是当下中国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邵宁宁: 恐怕不仅仅是中国的。刚才钱老师说到“我”和“我们”的时候,我就想,一方面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另一方面是我们实际上现在凝聚不起来。乡村是这样的,城市也是这样,要年轻的一代人真正形成一种“我们”意识,的确很难。

  钱理群: 屯堡有一种组织化的传统,那里的农民很团结,当然现在也有很多的矛盾。那里的农民他有一种天然的组织力量,怎么利用它来建立新的组织,我们的学生就去做这样的工作。当然,就是做一个实验,帮他们成立了一个老人协会,这个老人协会是管事的。然后他们还搞了一个文化研究中心,它有文化研究的一个宗旨,组织民间的文化活动。这个村的政权主要的任务是和外面打交道,和上面打交道,内部的组织是靠老人协会和文化研究中心来协调,当然最近又出来一个矛盾。

  邵宁宁: 会不会是宗族的问题?

  钱理群: 没有,他们没有这个问题。总而言之,一个基本思路就是利用它原有的乡土文化资源。他们提出一个新的概念,就是建立乡村公民社会,这个公民社会和西方的不太一样,就是建立一个乡村的公民社会。他提出两个概念: 农民自己组织,还有建立起一个乡村的公民社会,就是利用原有的资源,也就是把历史传统资源转化成一个现实的资源。我的那几个学生在当地都有极高威信。

  邵宁宁: 这些学生本人的社会身份是什么? 从事这些工作的学生他们本身的职业是干什么的?

  钱理群: 最核心的是当年我的一批学生,他们原来都是当教师的。

  邵宁宁: 当地的知识分子,文化名流——

  钱理群: 文化名流。就是他们,他们现在都退休了。再加上现在的教师,他现在的教师是他们培养的新一代的学生。这一批学生现在差不多都30 岁了,就形成了一个——一种是研究屯堡,乡土文化的研究; 一种是文学研究,研究地方戏曲。另外还有实践的成果,帮助当地农民组织了一个公司。当然其中的曲折和挫折很多,问题也很多。当然,这只是一个点吧,一个实验。我做的工作就是一些理论的东西,他们就是实践。

  邵宁宁: 这确实是非常重大的问题——乡村公民社会的建设。公民社会以前都是城市的,劳动力自由流动之后的。乡村如何建立公民社会,确实是中国最现实、最重大的问题。钱理群: 大体说来,这就是退休后思考的一些问题。当然这些命题我都没有充分展开,只是提出来。每次都会提供一些新的思路,一些新的问题。我关心的事情太多,都是蜻蜓点水( 笑) 。

  邵宁宁: 不过你已经在实践了,现在的学院知识分子,能做到你这一地步的其实很少了,非常少!

  钱理群: 非常少!

  邵宁宁: 当然,这也和你与乡村社会,也就是和贵州一直保持着联系有关,现在很多人离开了就和乡村没有联系了。钱理群: 他( 们) 把那些( 生活经历) 抛弃了,对历史抱一种受迫害者的心态。觉得我是一个受害者,我要尽快地摆脱那段生活留下的痛苦记忆。我不是这样。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会是另外一个人。

  邵宁宁: 还是理想主义者,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钱理群: 但其实我所做的事情,它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就是大概有这么一个思考,这么一个存在吧。实际起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很难说有多大意义,但我确实从这些事情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也很快乐。

  邵宁宁: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家园重建的问题。我也在想家园重建的问题,但只是在想,钱老师已经在做。

  钱理群: 所以你看我从寻找生命之根,到一方心灵的净土到活着的理由到重建家园,完全是围绕着家园问题来谈。逐步地升华,逐步地拓展。是一个思考的过程,也是一个实践的过程。对我这个年龄来说,家园问题很自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一个最后归宿的问题,归到哪里去?

  邵宁宁: 所谓“家园”,就是一个让人生时依恋、死后魂归的地方。对中国人来讲,家园实在是太重要了!

  钱理群: 其实我对家园的关注也更多在这儿。我那个演讲题目,就是在中学讲的,说到和中学的两次相遇。我的描写很有诗意,春天你在这里成长,到初夏时节你告别了这里,到了严冬时节你才回来。两次相遇,中学它可以成为一个载体,中学可以成为一个家园,农村乡土社会也可以成为一个家园。

  邵宁宁: 这个“家园”,其实是一个不断扩展的过程,“家”就是居住的房子,扩展一点就是“园”,首先是庭院、花园、菜园、果园什么的,再一扩展就是乡土社会,是村庄、乡镇,再大一点是城市,然后可能就是国家,最后就是地球。

  钱理群: 地球是一个家园。

  邵宁宁:——最终的、人类共同的家园。

  钱理群: 过去我考虑的更多的是中国问题,但中国社会确实已进入一个全球化的过程,现代社会也不是一般的社会,而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或者说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思考的一个问题。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家园伦理问题”( 08XZW013) 阶段性成果之一。

  钱理群: 著名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心灵的探寻》《周作人传》《丰富的痛苦》《大小舞台之间》《1948: 天地玄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合著) 、《文学史的建构与写作》《压在心上的坟》《拒绝遗忘》《与鲁迅相遇》《语文教育门外谈》《我的退思录》等专著、随笔多种。

  邵宁宁: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 《甘肃社会科学》 | 来源日期:2011年第3期 | 责任编辑:王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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