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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笨蛋总比坏蛋强zz

李零:笨蛋总比坏蛋强zz

笨蛋总比坏蛋强
——2000年9月8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新生与导师见面会上的讲话


  同学们好!欢迎大家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来念研究生。领导要我和大家讲几句话,
谈一点学问上的问题,我恐怕讲不好。
  在做学问的问题上有很多老生常谈,这里不必讲,我也不会讲。比如啥叫“严谨
”,啥叫“求实”,我就不会讲。至少比起老同志,我不会讲。我想和同学讲另外两
个问题,供大家参考。这就是我希望我们的同学,大家在今后的求学道路上,第一要
有志气,第二要守规矩。
  什么叫“有志气”?这就是我们做学问,首先要志存高远,有胸襟、抱负和眼界
。比如大家都读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他说古今成就大事业和大学问的人,必定
要经历三种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是“衣
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我们要注意的是,他可不是一上来就讲埋头苦干,“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是把站位高和眼界广放
在第一位。
  在做学问的问题上,“严”固然重要,但“宽”也不能少。我理解,“严”应该
放在“宽”的前提下去讲。因为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有宽容才有自由,有自由才
能做大学问,特别是人文领域的大学问。“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这是蔡元培
先生提倡的精神,真正的北大精神。当时新旧学术并存,从各国取经回来的人都有,
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行?我理解,从难从严对年轻学者很重要,对他们的学术训练很重
要,但对培养有创造精神的大学者还不够,强调过分,有时还起副作用,束缚思想,
压抑个性。因为你们都是研究生,不是戏班子里练把式的小孩,站不直了就踢上一脚
,不打不成材。学校呢,也不是军营,全靠立正稍息正步走。况且就是带兵,“团结
、紧张、严肃”之外,也还得有“活泼”。中国古代治兵,向有“程李将兵”的不同
。“程”是程不识,“李”是李广。程不识带兵是有规有矩,他训练的人也是中规中
矩,但部下都不胜其苦,他自己也很苦,批改文件,通宵达旦,连觉都不睡。李广不
是这样,他是靠个人魅力带兵,勇武豪爽,爱兵如子,纪律虽松,而士乐为之死。李
广带兵,从现代管理学的角度讲,缺点是效率不高和难以复制,培养一百个可能也出
不了一个,不像程不识,可以做到八九不离十。但做大学问,我可以讲一句话,没有
李将军的“宽”那是绝对不行。这是为立志者着想,替他们营造环境,不能不事先考
虑的一点。学生有没有志气,和当老师当领导的有没有气量直接有关。
  我说的“有志气”含义太广,因为时间有限,这里只能讲几点。
  第一,我不认为在权威的阳光底下就没有历史,前辈留下的问题堆积如山,我们
都是当愚公的命;也不认为做学问就是积沙成塔,沙是我们,塔是学校、教育部和学
术界,一味强调从小到大,不是“大道理管小道理”,而是“小道理管大道理”。相
反,我们倒是应该从一开始就鼓励学生去发现问题,寻找方向,做别人没有做的事;
让他们懂得庄子讲的“小不知大”,知道北溟有鱼,鲲鹏比这样的鱼还大;防止过早
特化,学问越大,心眼越小,就像汪宁生先生讲的那种“现代夜郎”,一辈子蹲在十
万大山里,根本不知天外有天,以为北京还没他们村子大。
  第二,我以为“有志气”的学生要能看破主流学术,就像影评家讲好莱坞电影,
它是一种“完美无缺的俗套”。对主流学术,我不主张用“颠覆”或“挑战”这样的
字眼。因为你哪有这么大能耐?况且没有主流学术,我们的学术就难以为继,它是像
吃饭穿衣一天都少不了的东西。可是话说回来,光有主流学术行不行?我看也不行。
我认为,对主流学术,要预流或入流,但又不随波逐流。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咄咄怪事
,学校里有很多咄咄怪事,“黑云压城城欲摧”,我看能杀开一条血路逃出来就不错
了。“逃跑”也是一种志气。东方朔叫“避世金马门”。
  第三,我想拿我老师送我的一句话转赠同学。他跟我说,趁你现在不出名,还不
赶紧读书,人一出名就完蛋了,好像“浑身是宝”的肥猪,“只欠一死”。大家要知
道,人一辈子能安安心心读书,拢共也没有几天。你们现在读书,没有声名之累,这
是好事。我劝你们,一开始做学问,就要明白,你什么也不是。将来出了名,也要知
道,你什么也不是。比如我这个名字吧,问我的人很多,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其实“
零”是什么?“零”是nothing,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在名片上印
再多的头衔,也没有用。我觉得,如果能保持这种“什么也不是”,挺好,干吗非把
帽子全都扣在自个儿头上,也不嫌捂得慌。这也是志气,而不是谦虚。
  下面我再讲一下“守规矩”的问题。为什么我要讲这个问题?因为咱们的学术界
,不讲规矩的人太多。不仅初出茅庐的学生可能不懂,就是写了一辈子文章的教授也
未必明白。比如我们将来都要写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你干吗要写那么多脚注,列那
么多参考书,这里面的讲究就非常多,你就是志气再大,才气再大,独具只眼,不拘
一格,也得守这点规矩。下面我想举几个例子,讲一点我个人的看法,供各位思考。

 第一,我想说,学术平等是学术规范的第一要义。去年在武汉开会,我发言说,咱
们这个会议开得好,好在哪儿呢?就在它是“学不分古今中外,人不分长幼尊卑”。
前一句话是王静安先生提倡,大家不反对,但后一句话在咱们这个学术界就有点不受
听,甚至要被很多尊老不爱幼的人理所当然地加以反对。会议论文集的前言用了我的
话,把后一句改成“人不分男女老少”,成了蒋介石发表的抗战宣言。它让我想起文
革那阵儿的一场批判。当时,两报一刊批彭真,批他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这
是抹杀阶级观点,不同阶级在真理面前
怎么平等?现在我们的很多学者也是这个想法。他们不知道名片上那些东西什么也不
是,懂规矩的杂志绝对不能印,我出自谁的门下也什么都不是,不知道“唯马首是瞻
”、“唯马屁是拍”是很丢脸的事,不知道“当仁不让于师”才是作学生的本分。他
们以为大人物都是千锤百炼,不犯错误,犯了也是“高级错误”,人人皆可谅之,该
诛该讨的都是小人物。人不能犯错误,更不能犯常识性错误,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而且是违反常识的错误。不犯错误不是人。大人物并不能例外。我可以不客气地讲,
这种想法是违反学术规范,也违反学术道德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反对我的“一视同仁
”,那我也是主张“长者从严,幼者从宽”。因为刚出道的人,人家热血沸腾怀抱的
就是那么一点理想,焚膏继晷写出的就是那么一点心得,你去当头棒喝,你去一盆凉
水,那也忒狠了点。要讲高抬贵手,那也是对年轻人。
  第二,我要讲一下,我们的引文、书目和索引是干什么的。它是不是像有些人理
解,只是点缀装潢,可有可无,或者掩饰无能,骗取稿费,我说绝对不是。因为据我
所知,现在国际上的著作,他们的脚注、书目和索引,都是起目录学的作用,都是为
了让人省心省力倒着往前查,学生也好,教授也好,谁都得从这儿入手和传递接力棒
。其实更多是交代你踩着的肩膀。最重要的“肩膀”还应该有申谢。他们做论文,往
往一上来就要交待研究背景,从背景中提出辩难和问题,目的也是一样。这些都是为
了学术的交流和学术的传承,都是起教育作用的。他们引什么,不引什么,都不是凭
个人好恶:好像我引谁是抬举谁,不引谁是瞧不起谁;谁要把我惹急了,我就一辈子
也不引他;引了也是批他、臭他。他们最忌讳的就是把最新成果漏掉,对别人的东西
挑着讲,跳着讲。至于我们大言不惭的“有人说”,不是泛泛批评一般的社会现象,
而是引述具体意见,有时连引文都列出来了,那更是绝对不允许。我们的“有人说”
分两种,一种是为尊者讳,这种并不太多。因为我们真要替大人物遮丑,惯用手法是
假装不知道,或者找一转述其说的“软柿子”捏。还有一种是效泼妇骂街,隐其名而
道其实,专门恶心人,不是“诲人不倦”,而是“毁人不倦”。比较常见是这种。我
要告诉同学的是,这类做法等于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其令人不齿,可绝不是“硬伤
”所能比。因为什么呢?隐匿比剽窃还不道德。
  第三,我要讲的一点是,将来你们写论文,可能会批评很多说法。这很正常。但
你们一定要记住,批评是要怀有极大敬意的,是要存宽仁深厚之心的。为什么我要这
样讲呢?因为如果我们批评的对象是一塌糊涂,您老又何必劳心费神,如蝇逐臭,穷
追不舍,非要拖着大家和你共享这种快乐呢?我认为批评的目的并不是匡谬正俗、矫
端世风。它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推进学术。如果你的批评对象真值得批评,那一定说
明人家还是做了很多努力,还是为你铺了路。如果你通过你的批评,超过了人家,既
推进了自己,也推进了别人,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人家吗?所以,我理解,在学术规范
的背后,最重要的还是“人”。很多人的不守规矩,关键还是“目中无人”,或者“
拿人不当人”。
  在我的心目中,学术并不是一个只有强者才配参加比本事显能耐的竞技场所,而
是一个有求知欲望的人大家共同向往的艺术殿堂。我可能比别人笨一点,这没关系。
因为笨蛋总比坏蛋强。我希望大家能把学术规范提高到一个做人的高度来认识:第一
是襟怀坦荡,第二是光明磊落。
  2002年9月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上面两篇文章都涉及学术规范。我讲的主要是学术规范后面作为精神实质的东西
,特别是其中的两难选择,细节没有谈。读者如果对细节感兴趣,可参看我在《入山
与出塞》(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后记中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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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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