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衫衫
陈幼民
文章来源: 博览群书 日期: 2008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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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肚子手巾白又白,大摇大摆大路上来。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拢在哥哥头上真好看。
在一般人心目中,羊肚子手巾是陕北农民最显著的标志。其实,在老乡们中间,年轻人一般不系,老汉们才系。小伙子嫌系手巾老气,他们倾心的是绿军帽。知青们来插队,却一眼就看上了白手巾。要和农民打成一片,装束上也得入乡随俗,但土布衣裤没有,况且那大緬裆裤咱也穿不习惯,一条白手巾倒是随处可得,扎起来也方便。所以,学生们就学了来,不怕人说老气的话。你若在村里见一个年轻后生穿身蓝制服,头系羊肚子手巾,那肯定是知青无疑。
羊肚子手巾不光是标志,它的用途很多,在地里干活可以用它擦汗,遮阳;身上着了土,用它做掸子;掏了一把小蒜,用手巾包好,揣在怀里带回家。一条手巾用不到两个月,就不见了白色,也看不清那三道道蓝,我们依旧天天顶在头上,并不觉得腌臜。
陕北人手巾扎得漂亮。我常见舞台上演陕北农民,把手巾在额前系成个大疙瘩,巾角一个朝上一个朝下,显得滑稽可笑。这是外行的扎法。老乡们扎手巾,从脑后兜过来,将两个巾角一拧,在额前相交,一缅一掖,便牢牢地缠在一起,两个巾翅只露出一点点,显得利落精神。我后来上了美术学院,没少画陕北农民,觉得那头巾好看却难画出神韵,在线条组织上尤其要下功夫,可见羊肚子手巾并不一般。
扎上了白手巾,我并不知足,觉得还不像陕北人,便盘算着寻一件白布衫衫,像老乡们穿的一样。年轻时也好美,只不过这追求与现时不同。说起这白布衫衫,也是大有讲头,人凭衣服马凭鞍,陕北后生本来就长得精神,若是头扎手巾,着雪白的褂子,再扎上腰带,真是如吕布再世,让人看着喜欢。所以陕北民歌唱道:
白布衫衫你给哥哥缝,我给你买上一个洗脸盆。
白布衫衫对门门,远远瞭见妹妹笑盈盈。
白布衫衫白又白,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
白布衫衫新又新,白脸脸带笑好相亲。
我要白布衫衫,并不是想讨女孩子喜欢,当时年少,还想不到这一层,自己相貌平常,也不会有妹妹肯为我调过脸来。我的目的,只想穿戴整齐,拍一张照片,给父母寄去,让他们看一看儿子在陕北当农民的光辉形象。
这白布衫衫无处可买,只能央求老乡给做。村里婆姨中衣服做得最好的,是根全子妈。我找到根全子,让他回家给问问。
根全子妈是个利索的人,甭看我们村子穷,又缺水,可她总是穿戴得干干净净,家里大人孩子没邋里邋遢。衣服笑破不笑补,庄户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不在钱多少,全看你勤快不勤快。
根全子妈一口答应,但同时又为难地说,家里没有剩余的布,要想做衫衫,只能等到秋后收下棉花,纺了线,织成布。你如果着急的话,到县城买回白洋布来,我马上给你做。
洋布衫咱本来就有,再做一件有什么意思,穿起来轻飘飘的,不是那个劲儿。土布粗糙厚实,吸汗透气又挡风,况且我要的就是地道的土味儿。我和根全子妈商定,衫衫秋后收了棉花再做。
从这儿以后,我便关心起队里的那片棉花地来。看着棉苗一天天长高,结了桃,吐了絮,直到摘棉花的时候。
棉花收获了,除了上交给公家的,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这时,婆姨们就都开始忙活起来。
村里陆续来了一些弹棉花的匠人,找一个空窑,支起了轧花机。婆姨们就把自家的棉花往这里送。轧花是不用花钱的,只要把花籽留给人家就行。
在城里时,我从没见过原生态的棉花,什么棉衣棉被都是做好了才拿到你跟前。里面的絮,听说也未必是原棉。而队里自产的棉花,轧过之后,白得似雪,虚蓬得像云,纤维又长,摸着柔软光滑,令人好生喜爱。
要想织布,先得纺线,要纺线,先得做棉条。我见根全子妈把棉花平平地铺在炕上,用一根熟秸杆在上边轻轻一滚,卷上薄薄的一层棉花,再把熟秸杆抽出来,一个空心的棉条就做成了。我见好玩儿,也去试着做,却不是太厚,就是太薄,终于叫人轰了走,用句俗话说,“你一边儿呆着去!”
棉条儿做好了,放在笸箩里,高高的一大堆。婆姨们就开始纺线。
陕北的农村,家家都有纺车。这纺车都是木制的,车架子底座是一个长木块,右边装一个由木条组成的绳轮,有手柄,左边装着锭子。锭子头是一根尖尖的针,把棉条缠在针上,摇动绳轮带动锭子转,随着左手的一抻一缩,拉出粗细均匀的棉线就缠绕在锭子上。
莫要小看这纺车,它是中国纺织业的活化石,起码也有两千多岁了。我后来在汉代画像石刻上,见到了几乎一样的形状。
婆姨们忙完了一天的事,伺候大人孩子吃罢了晚饭睡了觉,便盘腿坐在炕边上,摇着纺车纺线线。这好像是妇女的专利,也是专属婆姨的时间。油灯昏黄地闪着,把她们的影子投在窗棂上,虽然纺车的轴上都被点了灯油,可摇动起来,还是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好像女人们在低唱。
婆姨们纺线的姿势很是好看,有人形容是“白鹤亮翅”,她们一手摇动绳轮,一手扯出棉线,拉的时候,身子稍向后仰,送的时候,又微微前倾,手臂上下轻扬,柔和而端庄。纺线的要点是用力均匀,左右手协调一致,不可忽快忽慢,慢了则粗,快了则细,织出布来,就会疙疙瘩瘩,不能平整。这是检验婆姨能力的试金石,做出衣服是要给别人看的,所以她们都竭尽全力,把线纺得漂亮。我因遭受了做棉捻子的失败,此刻再也不敢造次,连纺车碰都没碰。
线纺好了,婆姨们把它从锭子上取下来,绕成线团,经过浆洗,就可以上织布机了。这机子也是古物,我估计和《天工开物》上画的差不多。
织布机可不是谁家都有,一个村里有那么两三架就不错了。棉纱线上机仿佛是婆姨们一项隆重的仪式,邻居都会来帮忙。男人们熟练地装配着机子,女人们帮着往卷轴上缠经线。要上机的婆姨眼睛都放着光,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演员。待一切准备停当,窑洞里就会响起经久不息的机杼声。婆姨坐在机前,脚踩踏板,手持梭子,一踩一拉一抛,机子就会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要比谁家婆姨能干,要看她一天能织几尺布。一根棉线顶多一毫米粗,布匹一毫米一毫米地延伸,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口子人的衣料,几度抛梭织得成,恐怕没人能数得清。
我特别痴迷婆姨们织布的动作,喜欢听那个木头织机吱吱啦啦的声响,我觉得它不仅是一架生产工具,也像是一台乐器。“唧唧复唧唧”,当年花木兰也曾伴着此声叹息过,可见织布这事,从古至今都是饱含诗意的。
虽然喜欢看婆姨织布,我可不敢老往根全子窑里跑,免得让别人说我在催命。好在村里织布的不止一户,到别家看也是一样。
根全子妈终于把布织好了,把我叫去量体裁衣。没过几天,一件崭新的白布衫衫就送到了我的手上。
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样子,小立领,溜肩,前襟排着七行用布条缝成的疙瘩袢扣。穿在身上舒适合体。布面摸起来麻麻的涩涩的,透着一股土气。就是那袢扣系起来有点费劲,不如纽扣那么便当。我把同伴都叫来看,大家都说好。在同村的知青里,我第一个拥有了白布衫,心中很是得意。
只可惜白布衫衫到手的时候,天已经凉了,我们都换上了破棉袄。这件衣服在我箱子里放过了冬春,到来年夏天才穿上。
时隔多年,几经迁徙,我的这件白布衫已经找不见了,只留下几张发黄的照片见证着我穿着它的样子。曾有年轻的朋友见过这些照片,竟然笑弯了腰道,你当年怎么是这副傻样儿!弄得我好生不快。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人家以洋为美,自然瞧不上这土里土气的打扮,不必较真。这土布如今也身价不菲,甚至漂洋过海,被洋人们喜欢。风水轮流转,城里的时髦男女,穿着土布衣衫招摇过市,也大有人在。我当年的打扮,是落后还是超前,还真不好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