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马知遥
麦子要嫁人了,她要嫁给一个比她大42岁的老头,但她不知道他会那么老。
在西部阿克苏这块地方,按照当地话“都好象到了天边了”,和苏联就隔着一条河。但你知道吗,我们这地方出麦子还出水稻,还长别得地方没法比的长绒棉,出口呢。年轻的麦子来到阿克苏不久就写信给家里的父母这样说。麦子写这些的时候心里溢满了快乐,好象从娘胎里又重生了一回,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真正的好日子。麦子从四川到了这里,火车上颠簸了好几夜,又坐了两天的汽车。麦子坐在车上的时候心里有些紧张,因为那时候她看见了洪水一样涌上来的无边的戈壁,那些零零星星点缀在沙丘上的杂草,那些泛碱的地。她的恐惧好象一只羔羊的恐惧,接着是对自己将来生活的沙化。她觉着自己好象突然间走进了黑暗,整个现实沙漠一样侵占了自己。难道表姐说的幸福生活就在这样的地方,老天呀,我怎么能到这鬼地方来,这是人呆的地方吗?这离家多远呀。
表姐笑盈盈地在车站等着她呢。那时候麦子也笑了,她的笑宛如饥饿已久的婴儿看见了母亲的眼睛,堆满了委屈和企待。
“你终于到了,全家人都等着你呢。”
麦子的心突突地跳,她的手脚突然地紧张,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表姐的大家是指谁呢?是她在信中提到的他吗?
“你不知道他多么担心,生怕你不来了或者出什么事情。本来他是想亲自到乌鲁木齐接你的。我说不用了,我们家的妹妹没有那么娇气。果然,一路上下来,还那么精神。”
麦子走在马路上的脚有些发软,那地面好象棉花铺成的,又像熔化的甜香。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滋味。
“你等一会儿先到我房里梳洗一下,然后我们就去见见他,他好着呢,就是年岁大了点。不过才40岁正当年呢。”
麦子抬眼看看边走边说的表姐,她可还是老家时的性格,风风火火的,不过她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呢,白嫩的脸,穿着电影里那些明星才有的西装衣服,那是麦子梦里才能穿上的衣服呢。才来这里几年表姐就成城里人了。村里的人各个都夸表姐有福气。那时候表姐捎信回来说,有一个干部看中了麦子,大家别提多高兴了,都说这回轮到麦子有福了。你表姐只是嫁了个工人,回来了一躺就有模有样的,你现在是嫁给国家干部呀,你可是咱们这里的金凤凰,到了那里,多留点心,给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多咂摸着,看有合适的男人也给介绍介绍。这是村长说的。村长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吐了一口旱烟,好象驾着这躲祥云就能够让全村人到了极乐世界。而麦子那时候郑重地点着头,好象接受着临终的嘱托,好象拯救全村姐妹的历史重担从此交到了自己手中。不自觉得腰也挺直了,脸上的羞涩竟然没了。
进了表姐的家,表姐招呼一声,妹子来了,就带着麦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闭了房门。打开了柜子,拿出一件红色的西装,拿出一条绿色的丝巾,再拿出一条紫色的喇叭裤。那时候麦子已经在洗脸了,用了表姐的香皂,感觉自己的脸滑溜溜的。身上顿时有了葡萄的甜。就说这东西咋这么香呢。比家里的胰子好。表姐笑笑,让她多用些。接着就把她洗脸的水泼了,从墙边上的一个龙头里放出水来。这水从哪里来?这拧一下就出水呀。表姐还是笑笑。让她再用香皂洗脸。表姐说你没有看看你刚才洗的水,比煤炭工人的脸还黑,再洗洗。在家里没有条件到了这里咱们就是城里人了,要学会打扮。洗好了就穿上我给你制的衣裳。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我琢磨着你该和我一般高一般胖瘦的,才发现你比我高还比我瘦呢。穿上再说吧。
麦子第二遍的水洗过之后不太黑了。表姐就拿个镜子对着她照:看看洗过以后,你就变成大美人了。
麦子脸就红了,不敢看镜子里那个大美人。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白,和水一样的白。麦子就穿上了新衣服,穿新衣服的时候她想到了自己的老娘,眼睛就有了泪。表姐全看到眼里,拿个白净毛巾递给她,她就鼻涕眼泪地哭了。
到了客厅里,表姐笑容满面,麦子深深地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表姐给她卖了全身的衣裳,忘记了她的脚,麦子穿着自己的平底黑条绒鞋,那鞋配着麦子簇新的打扮有些萎缩和黯然,好象现代家庭里的一件旧式物件,主人不舍得就抛弃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摆放,就那么不伦不类地挤在不明不暗的角落;又犹如一件艺术性极高的文学作品为了提高她的销量和知名度只好和三流小报和街摊充满绯闻的杂志们摆在一起,高贵不高贵了反而衬得无人问津,白白落了一身尘土,得到的是更加的冷落和悲哀。麦子的那双鞋是那样,麦子此时又何尝不是感到自己的不伦不类。
“这就是老李,李光明,光明正大的光明,人家这几天一直在打听着你呢。”
麦子看着表姐,表姐说着话的时候做着立刻就要将麦子顺水推舟的姿势,这让麦子的脸顿时好象立时打燃的煤气炉,羞涩的火苗让自己浑身燃烧,汗乘机如早晨的初露结满了额头。那对面的老李看上去有50岁了,表姐说是40岁,也许是吧,常年在这个地方工作,风沙大的缘故。他看着麦子的眼睛好象一个古董收藏家看到了极品,又好象看到熟透的瓜果挡不住的诱惑。伸直了脖子,眼睛的毫不顾忌好象饥饿十年的爱情。
表姐向表姐夫招手使着眼色,两人悄悄关上了门出去。
麦子看着表姐的脚,就跟着往外走。
“傻姑娘,你们两个坐下来好好聊聊。”
麦子那年18了,那年她来的时候西部小城的麦子熟了。
麦子就和老李结了婚。麦子不敢想别的。既然表姐说好,而且人家还是国家的人,每月拿工资,这样的人到哪里找呀。年龄看上去比表姐说的要大些,大就大吧,只要这人对我好就行了。所以,当天晚上表姐神秘地笑着问:妹子你看中了吗?人家可是看上你了,一直夸你呢。麦子就羞红了脸点了点头。
所以,在当时的麦子眼中,结婚就是找一个国家人,吃喝不愁,说出去还有面子的事情,就是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家了,可以从此脱离农门的手段。她没有考虑到,这样的手段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她那时候不懂得什么叫代价,光顾高兴了。消息传回家乡,全村的姐妹们都恨不能马上赶来新疆,她们恨不能马上就嫁给那些国家的人,从此过上城市人的生活。放在她们眼前的是麦子和老李的合影,是那个时代的黑白摄影。照片上的麦子粗大的辫子成了一头齐耳短发,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片水一样的柔情,但旁边的老李就有些老态了,几个人在看到老李的时候都要不自觉地用手搓搓老李,认为是照相的人没有照好,或者洗相的时候没有洗好,把人的脸洗得皱巴巴的,有些让人看不清楚。麦子的妈妈就在一旁插一句:女婿是国家干部就是年龄显大了一些。有40了。听得人都羡慕地盯着麦子的妈看一眼再盯着照片看一眼。
麦子和老李认识的第五天就举行了婚礼。老李好象为了娶新娘早就把一切都布置好了一样。房子是新刷的,家具也重新上了漆。床单被褥也都换成了新的。麦子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好象一个女王。麦子也就把到嘴的一些问题咽了下去:比如老李的前妻什么时候死的了?比如老李还有几个子女?老李的存款是多少?老李的真实年龄?
麦子想既然已经要嫁给他了问那么多干嘛?问多了也没有用。只要这人对自己好就行了?况且人家是国家干部能看上自己已经是前世修的。
麦子和老李的第二天,麦子发现问题不对。
问题是麦子和老李头一回在床上做夫妻都必须做的事情时,发现老李雄心勃勃地趴在自己的身上,但表情是如此的痛苦和狰狞。因为他除了像座石头趴在那里以外,什么也做不了。麦子不好意思说什么?麦子想他是这几天结婚累的。可麦子的耳边响起了在结婚仪式上一些白发的老头给老李敬酒时说的那些话:你老李真让我们哥几个刮目相看了,老了老了还能吃口嫩草。你真行呀你。当时是让表姐说别的话打岔了,她看出老李和在场的一些人显得有些尴尬。麦子意识到在老李的年龄问题上肯定有什么隐瞒自己的地方。
麦子说:你下来歇歇吧。等休息好了再说。我看你这几天太累了。
老李就从她身上滚下来。汗已经如雨淋一般湿透了他全身。
他俩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麦子说:我问一个问题吧。老李你我已经是夫妻了你就实话对我说:你究竟多大了?
老李停了好半天叹口气说: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我操他个妈,我知道有些人是眼红了,就和我过不去。
麦子说:没有人给我讲什么。我自己猜的。我不生气。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年龄。
老李就说了。
老李那年已经60岁了。原来的妻子刚刚去世1年,他有2个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回到了上海老家,老李说我太孤独了,我就想找个伴儿。我还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老李说那些话的时候,麦子看到他埋藏很深的苍老,如同他染得那头黑发,黑是黑了早没了光泽。她拨弄着老李的头发,看清了发根处的那一片片雪白,也看见了自己的将来。麦子想这老头没有几天活头了,如果他没了我靠谁活呀?眼泪也就随即而来,这让老李感到了一阵温润的久违的安慰。
麦子轻轻说你一定行。
真的就在那年的夏天,麦子有了身孕。这消息也很快就传遍了单位。老李的同事们都手牵着孙子在散步了,散步的时候就开始感叹:你别说那老东西还真行呢。硬是让人家黄花闺女给大肚子了,不服不行。
麦子有了身孕,在她看来这就是自己今后生活的法宝,如同在房子外面加固了一层防护,如同在天平属于自己的一端加上了至关重要的一件:那就是老李家的血肉。麦子还知道到这个时候了最重要的是能生个男孩,男孩子的关键作用如同足球上的中场,而且麦子在家里是念过初中的,她从书上知道,生男生女要算好日子,这不是随便就可以的。麦子看的书是《清宫秘方》,给她介绍这本书的人是老李,老李说,挺后悔的,当初和他老伴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这本书,早知道多生几个。据老李说:那些张三李四的全他妈生了一群子女,当时我在想他们怎么那么会生,后来一想才明白了。
麦子开始挺着肚子在大院里走,所有上班的下班的人不上班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着麦子的肚子问:麦子呀,几个月了,我看你走路的那样子是要生儿子呢。
麦子就笑笑。麦子心里话:这是看了清宫秘方的,那哪里还会错呢?
麦子抱着自己的肚子如同怀抱着一口袋面。那时候一口袋面也是值钱的玩艺。
麦子怀抱着自己的肚子如同怀抱着自己的一生,如同怀抱着自己今后的黄金岁月,如同怀抱着登堂入室的钥匙,如同怀抱着真正城市人的通行证。
一个乡巴佬嫁给了一个快死的老头,怎么说也有些诈骗的嫌疑。现在乡下闺女要给所有城市人看看她不是骗子,她是诚心和他过,她还要给他生个孩子。城里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有了孩子,孩子就是堂堂的合法继承人,我是孩子的娘我就可以享受到他的福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人们看见麦子头上扎着个毛巾就出门了,她不是出远门,她没法回四川老家去,那时候她感觉自己是被家乡抛弃的一棵稻草。而现在她自己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孩子,她那时候怀里抱着的正好就是她才出世的女儿:亮亮。虽然只是女儿,麦子也感到了胜利。
麦子抱着孩子亮亮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院中央,所有经过的人都要跑过来看看亮亮,用手逗逗亮亮的脸或者屁股什么的,然后就啧啧地赞美起来:多好的丫头呀……哈哈……真是的……哈哈……真好真好……麦子每当听到这样的话脸就会红,她不是羞愧而是幸福的高兴,她知道那话的意思就是:你们俩还真行,尤其是那个老不死的老李,他那么大年龄了怎么还能生呢。。
麦子在那一刻突然想,亏了这次没有生双胞胎,如同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愿生个双胞胎,那大院的这些老的少的不就要羞得拿裤腰带在自己门前吊死。
年轻的姑娘们也要过来,她们过来就要抱抱孩子,在她们眼里那时候的麦子还和她们一样是不懂什么事情的小姑娘呢,看人家都做了妈妈了。她们抱着孩子的心理只是提前体会一下做女人做母亲的滋味,以防有一天自己也做了母亲会招架不了。一如一场隆重的演出前的演员走场。大院里的姑娘多,婆姨也多,姑娘们纷纷过来抱孩子玩,那些结了婚的婆姨们则在温习着那久以荒疏的功课。那种娴熟中透着的自豪和轻巧让每一个90年代的媳妇们自愧弗如。她们现在是既不会如何生孩子也不会养孩子了,孩子多数情况就交给了那些旁边的被她们称作婆婆或者母亲的人。
亮亮长得漂亮这又是麦子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当全院里的人都夸孩子像自己的时候,麦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在那时候明显地收腹挺胸,明显地有些李铁梅的豪迈。麦子在大院里自豪着欢乐着,常常就会在站到没有人肯出门的时候到我家里来窜门。那通常是很晚的时候。
我那时候和丈夫一起到了新疆,两人都是高中毕业,在当时算是知识分子,而且麦子知道我也是四川人,所以就特别喜欢到我这里来唠唠。
麦子刚来的时候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和人一说话就要脸红,我说我也是四川来的,那次是我主动去看她,那时候我知道大院里来了一个四川妹子做了那个老李的媳妇。我心想:那老李已经60了,他媳妇死了不到一年呢,他怎么那么着急地娶新媳妇呢?而且听我丈夫说那四川妹子可能是她表姐骗来的,不明白真相呢。我就气不过我就想到她家里去瞅瞅,看时机成熟就告诉她一些她不了解的情况。可我到她家的时候,我知道老李已经和她领到了结婚证。麦子听说我是四川来的,好象见到了亲人,我想告诉她什么,嘴张了张没有说。他们已经领到了结婚证,他们是法定的夫妻。我知道我看见的小姑娘脸上绽开的笑容是真的,她真的高兴,好像并没有什么伤心和委屈,好象她突然间给家里挣了一笔大钱,好像现在大街上中了大奖的彩迷,真的那种表情只有用九十年代这一个特有的穷人咋富景观才能描述麦子当时的状态。
她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她就可以弄到城市户口了。这是当时许多人通常的做法。而这也算是一个梦圆了。
我看着她抱着亮亮进来了,老远她就冲着怀里的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喊:快叫姥姥好,快叫姥姥好。她的嗓门太大了,以至于吵醒了怀中的孩子。
孩子诧异地盯着她,片刻后发出了大多数婴儿应该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应该令人放心的声音,可以当作美妙的音乐去倾听,所有的人可以从那里获取一种状态:全身的重量可以在他的哭声里渐渐往下落,而且越落越轻,除了脸上的肌肉不顾一切地情不自禁地要掀动起来,配合着那乐声露出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笑以外,人们纷纷飘飘欲仙。婴儿是欢笑的大师,是证明我们还活在人世的最好见证。所有的烦恼和不快至少找到了一种可以延续或者摆脱的参照。
每当那个时候麦子就快步走过来,抱着孩子哄着他让我看看:他姥姥,你看看这孩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等我说什么就凑到我耳边说:大家都夸他漂亮我觉着他不漂亮呢。你瞅瞅他这鼻子怎么和他爹一个德行。
她是等着我的夸奖。所有人都一样需要人们经常把一些好话送上来。这些话不管说了多少遍了,他们可以百听不厌。尤其是女人。夸她们最好从她们的脸蛋夸起,如果她的脸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对不起人间,那就夸她的身材如何如何,如果身材是能和《水浒传》中的顾大嫂能有一比,那就夸她的皮肤如何自然天成,光洁明亮,如何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如果这些都不行了,你就夸她多么善解人意,多么会相夫教子。
麦子是一个等着人夸的女子,这我很忙明白,这恰恰也是我不可缺少的功课。只是到了我这一把年龄,除了能听见人们处于违心地夸我:大娘好身板,怎么你60岁了,怎么看上去才40呢。这样的话听着就听着了,心里反而不会高兴起来,这如同那些拍马屁拍到驴身上的倒霉蛋,我一身都是病,她别的不说专说我身体好,那明摆着是不把我当个正常人看,到了我这把岁数了,对自己也就了解个一二了,明白得到哪些个夸奖没有什么现实的意义?想想年轻时候为了男人的那些甜言蜜语的夸,我们可是吃尽了苦头。他夸你贤慧,我们就作出个比贤慧还贤慧的样子来;听他夸你漂亮,就作出比西施还要妩媚来;听他夸你饭菜好,你就主动下了厨房,其代价就是永远出不了厨房。男人是什么就是年轻时候哄怀里孩子那样哄着女人迷迷糊糊心甘情愿为丈夫付出的那个,就是等你人老色衰对你不理不睬,就是到了老才对你说实话的那个。想想,女人就是男人谎言下的奴隶。
当然我不能把这话对麦子讲,她才多大一点,对生活正是充满了怀想的年龄。
麦子自从有了孩子整个人的性格就变了,她过去到我这里来总是缩手缩脚的。而且常常哭丧着脸说:大姨,你看我该怎么办呢?他是城里的干部,我是一个农村人也没有多少文化,他如果哪一天不要我了该怎么办?我看着她的表情像是说真的。她的两个眼睛大大地而急切地看着我,好象我是未卜先知者。我说:傻孩子你不存在那个问题,你多年轻,说句不好听的,他多大了,只有你踹他的道理没有他踹你的机会。你说起来有模有样的,能比他差哪去。麦子没等我说下去就接着道出了她其实最担心的事情:老头子如果哪天不在我该怎么办?我连个亲人也没有?我是说自己真正的亲人。
我说:那就靠你生了。
可他不行怎么办呀?
这才是麦子要说的话。那话也是任何一个女人都难启齿的话。但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女孩子她能指望的仅仅是能有一个香火,但找到的男人打碎了她的梦。
我看着她就不说什么了?我能说什么呢。
麦子的孩子就亮亮。麦子常常对着亮亮的耳朵说:你是妈妈的救命疙瘩,你可要好好长,快快长,等你大了以后,我享你的福呢。
说着话亮亮就两岁了,亮亮可以在地上跑了。还可以叫爸爸妈妈。亮亮最可爱的就是那双大眼。麦子说:他就是眼睛像我,像我就对了,到哪里人家都说这肯定是我的儿。而相对于麦子的高兴老李表现的并不是非常热情。在外面他听着众人对他送来的羡慕的夸赞,另一方面在安静的时候会让一种巨大的沮丧袭上心头:我还能生出孩子,这真的是我那晚上做的?
还好,亮亮是比较争气的,亮亮走到哪里,只要是老李在跟前,大家都说简直就是和老李一个模子出来的,简直就是老李的缩小。但如果麦子在场,大家又会说这简直和麦子一模一样。麦子是绝对听不得旁人说孩子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话。那意味着我的孩子丑得比鬼还吓人了?麦子那时会情不自禁地亲亲自己来之不易的孩子,然后满怀感激地想起那一晚的经历,想想自己看书的结果还是挺管用的,这一点老李应该感谢他。老李如果正巧过来了,麦子会趾高气扬地喊:孩子他爹,孩子要让你抱呢。老李那时候就会忙不叠当地接过孩子,给孩子一个笑脸,然后尽可能地摆出慈善的样子,给公众们面前一幅模范夫妇的姿态。麦子那是在追求着自己的虚荣:那样让她感到满足,让她感到受重视。只有让大家感到老李对她的重视,旁人才不会小瞧她,她深深知道这一点。这一点不需要专门的老师教授,生活就是老师。生活就是活生生的老师,这好象是一个著名的人说的。麦子是无师自通。
孩子两岁的那年秋天,老李去了一趟上海,他前妻留下的一双女儿在那里工作了。老李说他去去就回来,让麦子看好孩子。
麦子说:你可得明白,如果那两个孩子要问你要钱,你千万不能开口。你得明白你现在的工资需要养家糊口。她们那么大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了。你的钱要留给咱们的孩子。麦子生怕说的还不够明白,再三强调了这一点至高无上的理由。好象那就是一把皇恩浩荡的恩赐就是一道令行禁止的檄文。老李真的是去了然后很快就回来了,但当老李回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亮亮却已经死了。
亮亮是在老李离开不久的一次感冒中死的。大家也都只知道是这样。其实亮亮是在感冒吃药的过程中死的,是被药呛死的。这种常发生在婴儿身上的事情就轮到了亮亮身上,那时候麦子刚刚20岁。
那天,急急火火赶到我家的麦子,怀里抱着亮亮,她还没有进门就大声地叫:大姨,大姨你救救我儿子吧,你救救他吧……你看他是怎么了?
我也有些慌神了,看着孩子已经开始眼往上翻,吐白沫,我干紧给他掐人中,可孩子已经没有气了,我能感觉孩子身上的温度正一节一节地往后缩,那粉嘟嘟的肉慢慢地从我的手里滑开,它是在我不知觉的时候从我的手中滑开的,而麦子那时候已经傻了,她让人想起了祥林嫂,想起了喃喃自语那个成语。她当时真的就是那样呆呆的哭也没有一声。良久她拖着身子走到我家沙发跟前瘫坐下去。眼睛似睁非睁地,头和身子呈锐角。
她那时候就是没有哭一声,这让我感到一种鬼气弥漫在我的家里。那种弥漫的大雾让光线暗下来了。我想可怜的麦子,她全靠这孩子活着,她还有希望吗?
那时候我已经退休在家里了,没有多少事情做,除了给远方工作的儿子织织毛衣,突然间什么都静止了。还好那时候同样呆在家里没有事情做的麦子常来我家里窜门,我想她都可以做我的女儿了。她还没有我儿子大呢。可怜的人。
她来了我们就聊些四川的事情,聊一聊大院里家家发生的事情。聊着聊着就会聊到亮亮。这是我最不愿意提的话题,因为一提这个话题就意味着麦子开始发呆变傻,就意味着一整天她都要在默默的流泪中渡过,谁也劝不了她。我那时候只有给她拿洗脸毛巾,不住地劝她想开点。我拍拍她,像拍着自己的女儿,我劝解着常常自己放声哭起来。
麦子说老李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说找了他不如找条狗。好好的孩子让她克死了。好象这全是她故意制造的过错一样。
麦子说现在他们已经分床睡了,老李除了吃饭的时候回家其它时候就去收集他的古玩。他收集这玩艺好多年了,家里有间屋已经堆满了这玩艺,有股阴间的味道,阴间的味道是什么味?麦子说就是古玩发出的味:阴湿而苍凉。
麦子说他老说该在他入土之前去一趟西安,他要把自己一辈子积攒的这些东西处理了,然后好好享受一下。我说那些东西值什么钱?老头子就不理我了。他认为我这个人越来越没法理喻,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我嫁给他就其实只是家里的使唤丫头,大姨呀,我已经不想活了,我的命真苦。
我除了安慰她跟着他骂几句老李,我什么办法也没有。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已经是80年代的时候,还有没有我们上海来的妹子在过这样的日子。
老李说要到西安去,说了两年也没有去成,但在这年的夏天他不得不去了。去时带着他的儿子。
说老李有个儿子这真让人不可思议,一个18岁大的儿子。
那是个午后,麦子和老李躺在家里休息,寂静的午后夹带着万道阳光暴晒大地,一个40余岁的中年妇女拎着一个18岁的小伙子迟迟疑疑地向麦子家挺进。我说的迟迟疑疑是因为,那男孩不住地停下脚步面露难色,想劝说妇女回去:妈――别找了,多丢人呀。
女人什么话也不说,拉着儿子往前走,女人的脸上写满了坚毅。那让人想到了就要走向刑场的地下党,想起黑白的纪录片,最早的中国电影上的所有演员的脸:僵持而两眼空洞的迷茫。
先是敲门,然后不等主人出来,妇女就拉着儿子闯了进来。
麦子还没有下床,她起身整理一下衣服,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一边诧异地盯着不速之客。你们找谁呢?
妇女本来在路上心里早演练好的一幕没有实现。本来情节是这样发展:推开门,见了老李,妇女就让儿子跪下,称老李叫爸。然后妇女看老李是什么态度认不认这个儿子。如果不认,妇女就豁出去了就开始抢天抢地地哭,直哭到天也暗了,他老李家的房顶蹋了。让这老不死的丢尽脸,让砖头掉下来砸死他。
可进了门除了见到早就耳闻的老李家里的新老婆以外,老李竟然不在,妇女顿时有些空空的失落。身后的小伙子拉拉他的衣袖说:妈,别丢人了,他不在,咱们走吧……
走你妈的头,你这么大了,怎么这么没有出息,眼看饭都吃不上了你还在讲什么面子。这又什么好丢人的,他是你的父亲天经地义,想赖也赖不掉。
说着妇女就地盘腿坐下,那身段之敏捷如同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好象要屏息养气,其实她坐下后就将身子倾斜成45度角扯着嗓子,如同京剧地一声叫白:老李呀――
她这一声如同一声滚沸油锅里掉进的水,呲啦一声就把在里屋午睡的老李惊起来,他迷迷糊糊地从里屋喊:麦子,怎么了?你还让我睡吗?
他这一叫不要紧,妇女立刻弹立,拉着儿子赶紧将排演好的节目接着补上。
儿子一进里屋就当地磕头,连称:父亲大人在上,小儿张文明给你磕头了。
妇女也直接冲到老李的跟前拉扯着老李的衬衣,老李呀你不能不承认呀,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你的呀,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大了,不容易。
老李看了看在一边诧异地盯着这一切的麦子然后转过头对妇女说:你是谁,我不认识。
妇女大叫一声,那一声好象不小心进了黑店吃了一口人血馒头。你敢赖帐,你个不要脸的风流成性的家伙,你种下的种子你就不承认了,你种完你就找了一个大学生结婚了,人家有学问有长相我就认了。我也不想为难你,可我那短命的老公死了10年了,儿子我拉扯到了今天已经18了,你看看你看看你能否定吗?他和你当年一模一样天地良心,谁如果说不像,那他的良心一定被狗叼了。你这老不死的,我稀奇你嘛,你以为,我这么多年都没找你,我一点也不稀奇你,我现在找你是因为到了难处了。我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我得了癌症了,医生说活不了今年了,我只有这个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也得给他找条活路吧,他不靠他的爸爸他靠谁呀。我早就想找你了。你知道吗?你都60岁了还找了新媳妇,我想不通呀。你的儿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在找新媳妇你说的过去嘛,你说说……
涨红了脸的老李看着家门口开始站满了街坊邻居,他才想起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起身穿上衣服,竟然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袜子了。而多年来裸睡的毛病让他不敢把被子从下身拿开。麦子就忙前忙后给他找裤子和袜子。
那妇女也开始停住了哭,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衣服。
你慢些,这事情不慌,我知道你觉着挺突然的,你考虑一下,我和儿子今天就不走了,等着你的信。
大院的街坊们都进来了,看着那个18岁的孩子问着他的年龄,然后都说简直就是当年的老李嘛,太像了,没有想到老李真有福气,总算白拣了一个儿子。人家都替他养这么大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看老李还在犹豫,我就拉过麦子说:“麦子你不要参与这事情,这是他们的事情,如果他认了这个儿,明摆着他要和你分财产了;如果不认,你也不要参与,免得落个坏名声。”
过了几天, 麦子神色黯然地来找我,她说:大姨他走了,给我说都没说一声,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只留了一个条,说带着他的儿子到西安卖古玩去了,说挣了钱就回家来。我看他有了儿子就不会回来了。我以后可怎么过呀。
单位说我不能领他的工资,这是老李交代过了的事,单位不给我老李的工资我该怎么活呀。这老头就只给我他的房子了,我守着这房子就是守着活寡呀,我才26岁呀。
大姨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老李去了一年也没有给家里来一封信。大家都说老李带着儿子到上海投奔女儿去了。大家都说老李是发了财了,他那些古董可值钱了。当年怎么没有想到那老李整天收集这东西有这么多好处呀。早知道这些破铜烂铁值这么多钱也收集一下。大家说这话的时候就想起多年以来当老李逢人便介绍他的那些收藏时,大家就像轰苍蝇一样轰他,说他是白日做梦,是挣不了钱想让大便做黄金。大家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很羞愧,做了对不起子孙的事情一样,当着家里人也就不提老李的不是了,只是说老李不讲良心,又把新媳妇抛弃了。这就叫有了儿子忘了媳妇。
又等了大半年,麦子就不经常到我家里了。她凑钱在火车站旁边开了一个理发店。那时候西部大开发,火车修到了阿克苏,沿火车站发展沿路经济,麦子租到了一间门头房。我想麦子不来了说明是想开了,靠自己的手丰衣足食。这个时代,只要能吃苦干什么挣不到一点钱呢。我想如果我年轻30岁,我在麦子的处境我也会这么干的。麦子开店开的辛苦,因为火车站离大院太远,听大院的人说她就很少回来吃饭,吃住都在店里了。我想这大姑娘是能吃苦呀。
女人只有破碎了爱情就是一切的念头时,说白了就是把老公就是一切的念头彻底粉碎时,她才可能清醒起来,那时候她才可能坚强。我想麦子是对老李彻底地失望了。
一晃好几年就过去了,我能在偶尔的日子里在大院碰见麦子,她明显地心宽体胖,最明显地表现在她的装扮:从十几米外你就可以能闻见她身上的劣质香水闻。她把那称作是法国香水。头经过了特别的梳理:是美国黑人歌手的那种一条一条的拖把头,是摩丝过量后无法再修复的头,是心情愉快地忘记了白天黑夜的头,是因为招摇而显山露水令小城姑娘小伙也感到自己已经落了潮流的头。脸上更是擦得见不到了真皮如同广告上的电视明星。如同冬天霜降后的茄子。大眼睛整个围了一圈说紫不紫说红不红的眼药水,好象恐怖片里的吸血鬼。她热情洋溢地向我扑来时我一时竟然浑身发抖,那不是激动是畏惧。对这些潮流和时尚的畏惧。
你怎么这么打扮呀?
不好吗?我知道大姐会不习惯的,现在上海北京的大城市年轻人都这样。说这些话时她好象遥控着那些大城市的潮流,好象那些地方的人都是她的远房亲戚,随时可以通风报信。我想问问她老李给她来信了吗?她已经转身在和其他大院的人风风火火地打招呼了。
怎么开了个理发店就变成这样子了。不过也可以理解,现在年轻人都在学习韩国人学习那稻草人的装扮,红的绿的兰的,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让理发店给整,这是个提倡张扬个性的时代嘛。说起来,麦子的理发店早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小门头房了。麦子说如果还那么小一个比公厕大不了多少的小门,连鬼都不会来了。我的理发店也不叫理发店叫情丝丝美容院。
但我知道我的辈分突然在这个夏天里从麦子的趾高气扬中矮下来了。大姐这是个在30岁时常常听到的称呼,那是30女人最不愿意而又无法拒绝的称呼。那些小年轻这样叫的时候处于对你的尊敬处于对你年长几岁的礼貌,但那一声声大姐大姐叫得你心理年龄好象到了50,好象大好的韶华已经离你远去,更年期就在眼前,而现在这一声久违的大姐从一个能做我女儿的麦子口中叫出让我不能明白自己是显得年轻了还是更加苍老,因为现在的社交界已经开始忽略年龄,无论对方年龄大小一律称作小姐,而那被称作小姐的全要自己把握分寸,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小姐了。所以,从这里看出人是越来越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