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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珍珍]科班的营利性及其对戏曲传承活动的影响
  作者:吕珍珍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9-04-28 | 点击数:5185
 

  三、营利性对科班传承方法的影响

  作为一种营利性组织,科班中的戏曲传承方法亦深受经营活动的影响。与1949年以后由政府主办、财政拨款的各级戏校及其前身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不同,除极少数科班有雄厚的私人财力支持以外,绝大多数科班需要通过演出谋取收入维持生存,并为班主获得经济收益,遂使演出成为科班最重要的日常活动,并影响到戏曲传承的方法。

  (一)演出为主,以演带学

  艺徒入科三月左右就得参加演出,基本上是在大量的演出中学戏的,形成“演出为主、以演带学”的科班传承模式。

  科班的教学内容和时间安排是根据演出需要制定的。有固定演出场所和规律日程的科班,多是“上午练功,下午演出,故学戏多在晚上……学戏的时间根据演出需要可长可短”[注]。富连成的安排是:上午六时半开始练功,然后午饭,上午十二时即打开场锣。所演之戏约八九出,下午六时左右散戏。晚饭后,八时左右开始用晚功,武剧组师生齐集后院地台,练排武戏。文戏学生到老师屋内排练。至十时各自归寝。[注]一天之内,演出以及排练共约八小时,占去了除吃饭、睡眠等活动之外的大部分时间。

  科班艺徒的学戏生活普遍如此。狮吼儿童剧团“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天天演出,星期天还加演日场慰劳伤兵”,且一场戏得四个小时,“少一分钟台下就起哄”。[注]河南开封卢殿元科班“深夜十二点住戏后,还得再排两个钟头的戏才能睡觉,个个筋疲力尽”[注]。附设于沙市汉剧团的文字科班,因剧团是自负盈亏,几乎每天都要演日场,有时甚至连演三场,或分队演出。学生要在演出中负担全部跑龙套、宫娥、门子的任务,其次才是学艺,学戏只能靠“钻空”和“掰马门帘子”(在台侧看戏)。[注]

  演出为主,以演带学,是科班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不得不采取的应对方法。狮吼儿童剧团班主樊粹庭之妻、豫剧演员常警惕说:“那时候办好一个科班,要抓好两件事:一是总务后勤工作,二是请好教师任教。要想教出来好演员,好老师是关键,但是在草创阶段,后勤工作更重要,因为一切吃的、穿的、用的,都得有人经办,聘请教师的薪金更得要钱,钱从哪里来呢?”[注]这是大部分科班都要面临的难题。即使在管理上精打细算,也只能暂时缓解经济压力,只有常规化的演出,才能提供长期、稳定的收入来源。曾坐科狮吼儿童剧团的关灵凤说:“为什么把这么重的负担压在我们这些未成年的孩子身上?很简单,一句话:为了吃饭穿衣。谁都知道剧团的生存全靠票房那个小窗口。一切都是逼出来的,不得已而为之。”[注]

  科班在经济压力的逼迫下进行的大量密集演出和训练,对于戏曲的传承自有其积极意义。它为艺徒提供了充足的锻炼机会,使其表演能力得到了迅速提高。因为“戏剧表演人才所必须的表演技巧与能力,恰恰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高强度与高密度的大运动量的训练,才能形成深镌心底的身体记忆”[注]。当前戏曲演员普遍会戏较少、艺术水平无法超越老一辈演员的原因,就被认为与戏校的演出实践太少有关。[注]

  进一步讲,大量的演出实践,也是形成个人表演风格的难得机会。京剧武旦名家宋德珠当年坐科学戏时,武旦亮相的传统规范是单手置于两乳间。他觉得这样亮相显得上身短,缺乏女性婀娜的线条美,就把手拉下来置于肚脐前,但老师不许他改。他就按照老师要求练功,上台演出时变成自己的亮法,因受到观众欢迎,渐渐被老师和同行接受。[注]一处具体的表演技巧的改进,尚需在反复演出中琢磨并被接受,更为复杂、系统的个人表演风格的形成,无疑更加需要大量的演出实践。演员在剧坛的地位也是在多次演出中奠定的。“科里红”(坐科期间即已享有盛名)演员的涌现,正是这种教学方法结出的硕果。

  (二)剧目为纲,整体传承

  为了让艺徒入科后尽快开台公演,科班必须在短时间内打造一定数量的剧目。农村科班多是九个,因为“打炮戏”和跑高台流动演出多为三天九场戏。开台公演后,科班要吸引观众,维持生存,必须不断推出新的剧目。城市科班为了获得稳定的收益,多与剧场签订合同,常年演出,更需要不断更新剧目。这就要求科班必须以剧目为单位进行整体传承,而无暇过多进行动作技能的专项训练。

  剧目教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必须为每个艺徒安排合适的行当和角色,使其以剧中人物的身份进行训练和演出。艺徒无论入科时间长短,都有机会参加演出,绝大部分是从跑龙套开始的。著名京剧演员、导演李紫贵如此描述京剧科班中的教学情况:

  一边学这些戏,一边还参加实践,例如学武生的要当“下手”、“官将”,旦角当“丫环”,学老生的就要在演出中当“院子”、“朝官”,花脸当“上手”、“英雄”等,让学生从各行的“零碎”、“里子”、“硬里子”(重要配角)到主要角色,这是从实际中锻炼。[注]

  跑龙套看似简单,实为在观察、模仿中学习技艺,是难度更高、更加复杂的演出的必要准备。富连成科班的社长叶春善曾教育艺徒:“你们要一边站着,一边学习主、配角的一些唱念做打、身段、形象。就是你们当时唱不了正戏,你们把学到手的,印到脑子里,每个戏都学会了,遇到机会,让你们出演,哪个都难不住你们。”[注]

  其他剧种也是如此。如豫剧:“当年,学生入科第二天就让他串把子,串轿夫,跑龙套。龙套头旗要带队站门,二旗要抬枪带马,生坯子来不了,就先打三旗、四旗。入科三个月就唱垫戏。”[注]

  这种以剧目为纲的教学,被称为“成品摹仿型的剧目传承”,“是我国各种传统技艺共同的教学方式……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不能轻易否定”[注]。其优势主要表现在:

  其一,可使艺人在较短的时间内学会大量剧目,适应舞台演出的需要。在“富连成”坐科七年,“一般的学生全学到60-70出正戏,加上配演的就有100多出,最多的能达到200出”[注]。在狮吼儿童剧团,“不到一年时间每人都会二三十出戏,而且每一出戏里还会演好几个角色,缺什么上什么”,其中的佼佼者关灵凤,更是“入师两年就顶大梁,压大轴。不到三年时间已主演了二十多出大戏”。[注]据数十年后老艺人回忆,开封卢殿元科班“当年戏单上有一百多个节目都能演出”,仅凭记忆说出名称的尚有二十五个。[注]

  其二,由于剧目演出要塑造人物形象,必须从人物性格出发灵活运用各种技术手段,故而能够通过舞台经验的积累,在掌握基本技术能力的基础上发展艺术表演的能力。这种优势在与新型戏校的比较中就更加明显。戏校的训练主要依赖于经过分解后的基本动作,“在技术能力的培养方面更具效率”,但“技术能力与艺术表演之间被割裂了……即使拥有丰富的技术手段,在实际运用上也存在严重的不足”,因此,“拥有诸多技术手段的戏校毕业生们,比科班的学徒需要有更多舞台实践的机会,才能将这些抽象技术转化为实际的舞台表演能力”[注]。

  应该说,剧目为纲、整体传承的方法虽是科班追求经济利益的结果,却暗合了戏曲传承的规律,因而效果显著。

  (三)“打戏”的盛行

  营利性在促进科班快出人才、多出人才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艺徒日复一日忙于演出,无暇顾及其他能力的发展,“学文化少、对其它艺术如书画、音乐、舞蹈、话剧、电影等的接触、观摩即横向借鉴少”[注]。除了富连成等极少数科班曾开设过文化识字班之外[注],绝大多数科班艺徒的学习内容仅限于戏曲。公共教育的缺失,既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艺术表演水平的升华,也不利于艺徒能力的全面发展。以剧目为纲的整体传承,虽然使艺徒在短时间内学会了大量的剧目,也易带来囫囵吞枣、贪多不化、技艺不够扎实等问题。

  更为严重的是,为保证学戏的速度和演出的质量,科班往往违背艺徒的生理、心理的成长规律和教育规律,使用一些极端的方法过度增加训练的强度和进度,在相当程度上摧残了艺徒的身心,以致科班学艺被称为“人生最苦”[注]。其中最普遍也最残酷者,当属“打戏”。

  所谓打戏,即“常规性和普遍性地运用体罚的手段以强化学徒的形体与基本功训练”[注]。这一做法在封建社会普遍存在,科班尤为突出。科班的日常教学和管理,无不依赖频繁、残酷的打戏。许多科班的入科契约中甚至明文规定“打死勿论”。打戏给年纪尚幼的学徒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每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挨一顿没头没脑的暴打。那蘸水的刀坯子和藤子棍打在身上火烧火燎,登时鼓起一道肉棱子。每回挨打我都从心里往外哆嗦。”[注]但大多数艺人对打戏“在思想上没有抵触,只有怕”,并认为“学戏挨打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定要忍受下去”[注]。

  这是从教师到学生以及社会的普遍看法,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科班中的经济利益关系。大多数艺人家庭贫困,面对打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退路。侯宝林幼年学戏常常挨打,但从没想过逃跑,因为“如果跑回家去,还是没饭吃;而且根据当初写的字据上的规定,还要包赔老师饭费。我没有钱”。站在科班的角度,“我学戏规定三年零一节,一切收入归老师,老师管我的吃和穿(穿的是师兄剩下来的衣服)。如果我总学不会,或学得慢,老师就得赔钱,他也受不了。所以他就希望你快!他就得打”[注]。

  所以,戏曲界广泛流行的“戏是苦虫,不打不成”“不打不成材”等说法,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误解或推脱之辞,其背后是科班为追求经济利益对艺徒健康和权利的漠视,以及艺徒及其家庭在生存压力面前的妥协退让和被动接受。上世纪50年代以后,新型戏校逐渐取代了科班,公有制取代私有制,民主、平等的师生关系取代了人身依附关系,打戏的废止亦成为历史必然。但随之出现了年轻一代演员基本功普遍有所下降的问题。吴祖光说:“在废止了打骂之后,我们还没有找到另一种足以代替打骂的严格教育方式。这还是今天负责戏曲教育工作的同志们的重大的课题。”[注]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完全解决。但不能忽视的事实是:打戏本身不能直接促进基本功的掌握和表演艺术的提高,它只以震慑、督促来强制增加训练的强度和密度,故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训练和演出进行优化,而非恢复或部分恢复打戏。

  作为清代中叶以来影响最大、培养人才最多的戏曲传承组织,科班常被视为戏曲人才培养的成功范例。但如上文所述,科班既是一种人才培养组织,更是一种营利性组织,其戏曲传承活动不可避免地受到经济规律的制约。科班的戏曲传承制度和方法,相当程度上是科班所有者追求经济利益的结果。其中有些契合了戏曲教育的规律,故而能够形成合力,在盈利的同时提高戏曲传承的质量、造就了戏曲人才辈出的局面,有些则以极端甚至残酷的方式提高了传承效率,为获取经济利益而损害了艺徒的身心健康。因此,科班培养戏曲人才的经验,是特定历史条件和经济制度下的产物,有其值得借鉴之处,也有其不可复制乃至应当摒弃之处。但对当下的戏曲以及其他传统艺术而言,科班经验至少可以促使我们思考:如何发挥经济因素的调控作用,激发艺术表演团体的活力,促进艺术的振兴?进而,如何制定合理的传承制度,使经济规律与艺术规律相契合,在提高艺术水平的同时,促进艺人的身心健康和全面发展?

  (本文发表于《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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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何厚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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