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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琴 邱婧]勉瑶迁徙与“渡海”叙事:粤北乳源瑶歌变迁研究
  作者:王琴 邱婧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7-02-16 | 点击数:5371
 

  [摘 要] 关于勉瑶须还盘王愿的“渡海”叙事,被认为不早于明代,并逐渐取代“犬祖神话”以重建礼仪性共同体。基于粤北乳源瑶歌及历史考察,可以推断“渡海”叙事亦与明清里甲赋役制度下瑶人户籍和田地的保全有关。至今,渡海叙事仍在拜王歌堂和日常瑶歌中存续,既源于“许愿—还愿”的信仰行为模式,也符合现实需求。粤北瑶族徙居汉区平地后,瑶歌以“渡海”为中心的迁徙叙事趋于系统化和本土化,并融入新的时代印记,显现出瑶人对本族文化的重塑与认同。

  [关键词] 勉瑶;迁徙;渡海;瑶歌


  瑶族中自称“勉”或“优勉”的过山系集团,因其富于移动性而受到学者的广泛关注。法国人类学家雅克·勒穆瓦纳已然注意到这个集团的特殊性,与八排瑶、茶山瑶等不同,勉瑶曾凭借《评皇劵牒》(或作《过山榜》)证明自身是免除徭役的“莫徭”,而渡海传说更是其文化中的独特部分。这个有关迁徙的“渡海”叙事的主题是,在受难而被迫迁徙的过程中遭遇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共沐神恩的十二姓(或九姓、六姓等)先祖(含瑶人及同行汉人)和救世祖盘王(或称“盘皇”)之间,结成了祭祀规约关系。结合大量古籍文献和民间族谱予以考证,民族学者李默推断“漂洋过海”传说,并非如一些学者所言系瑶人先民对南北朝之后迁渡长江、洞庭湖的追忆,而是对明朝前期特别是洪武年间起始的迁徙的影射。

  就此,长期在泰国北部等地开展调查的日本学者竹村卓二,通过系统梳理华南、东南亚的过山系瑶族集团的民间异文,进一步指出“渡海神话”的出现与明清两代不断发生的华南暴动和起义关系密切,并逐步取代了以往的盘瓠型“犬祖神话”。他认为,“犬祖神话”的立功受赏叙事传达的是以豁免赋役的优厚地位为前提维持汉族共生共存的关系,但明清政权对华南瑶族和汉族下层农民、流民的残酷压迫致使其免除赋役的待遇丧失,由此过山系瑶族集团编创了“渡海神话”这样的全新叙事来促成他们结成新的礼仪性的祭祀共同体。

  这种分析及结论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流散于广西、云南、东南亚等地的勉瑶何以仍能保持其相对稳定的民族文化而不被他族完全同化,但未能充分解释较早走向定居的粤北勉瑶的状况。据实地调查和文献追溯,笔者发现,广东北江一带的乳源勉瑶自明清以来的“渡海”叙事并非全然是礼仪性的民族共同体的精神象征,还与广东地区由明清至民国的里甲赋役制度及里甲登记下的户籍与田地的合法性不无关联。引人瞩目的是,1950年乳源瑶山新中国成立后,“渡海”叙事仍在勉瑶的民间文本特别是瑶歌中流传,乃至自1990年代起由政府引导了从山地到平地的瑶人迁徙,“渡海”叙事也并未从瑶歌中消失,反而被纳入新的语境中获得新的生机。如此,有关明清以来乳源勉瑶的迁徙与“渡海”叙事在瑶歌中的变迁及其历史动因,将在下文中做详细探讨。

  一、族源与迁徙:瑶歌里的先祖渡海与盘王护佑

  今乳源瑶山,新中国成立前分治于乳源、曲江、乐昌三县,清康熙二年《乳源县志》云,“猺人一种惟盘姓,八十余户,为真猺,皆盘瓠之裔,别姓亦八十余户,今其种类繁异” 卷8;清康熙二十六年《曲江县志》云,“猺之种相传盘姓者为盘瓠之裔,真猺也,其别种家有赵、冯、邓、唐……七月十五日祀其祖有狗头王者,以小男女著花衣歌舞为侑”卷1;又民国二十年《乐昌县志》云,“邑有猺……每年拜王(俗谓狗头王,即盘瓠,猺之始祖),有三日功果,意在祈丰祛厉”卷3。

  这里,有关瑶人以盘瓠为祖并称其为“狗头王”的叙述,可追溯到《后汉书》记载的盘瓠神话:帝皇蓄养的五彩犬“盘瓠”咬获敌寇吴将军的首级,由此立下大功,娶得帝女,走入南山石室,生下六男六女;他们“自相夫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因先父功劳而受赐名山光泽,其后人滋蔓,“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贾贩,无关梁符租税之赋役”。卷86这一特异的盘瓠族源说,实质上试图传达其后人在山间任意徙居、耕作、买卖的正当性。

  晋人干宝的《搜神记》亦录入了盘瓠之说,它糅合了三国时期《魏略》所述的“犬”的来源的情节,即高辛氏王宫老妇因耳疾挑出“顶虫”,而“犬”就是由这“顶虫”幻化而来;随后,干宝对《后汉书》中盘瓠立功受赏免除赋役的叙述近乎照字录入。如此,“蛮”之“犬”祖被敷衍为“神犬”。关于盘瓠犬祖的类型故事,在后世的正史、笔记等资料中,并没有本质的变化,它们都蕴含了一种象征意义,也就是“为保证蛮族的地位和特权所建立的原则”。

  于是,“蛮无徭役”“不供官税”卷97卷79之语屡现于史书记载,至唐初《隋书》及较之稍早的《梁书》还出现了“莫徭”的称谓,到了宋代,则有了“徭”这个流传至近代的族称。可以说,“徭”从“蛮”中被汉人特别辨认并记录下来,离不开盘瓠神话中象征意味浓郁的“犬祖”叙事。当然,这类叙事绝非仅流于史书,还在瑶族过山系集团中口传,甚而以文字形式留存于他们用以防身的文书《过山榜》。

  在盘瓠犬祖神话的影响之下,我们不难理解,在瑶人的观念中,“狗”与祖先“盘瓠”之间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构成了隐喻关系。转向前文引征的曲江、乐昌县志,我们可知“拜王”等祭祀活动并非仅仅出于对祖先盘王的追怀,还关乎作物丰歉、疾厉祛滞等重大事宜。也就是说,盘王被瑶人奉为神灵,拥有庇佑其后人的灵力。

  然而,追索从乳源民间流传至今的瑶歌及瑶人推崇的歌唱底本大歌书,我们难以看到瑶人将盘王与狗、狗头王关联起来的痕迹。事实上,至迟在民国时期,狗与祖先盘王之间的隐喻关系在乳源瑶人文化中就近乎被消解掉了,如梁钊韬1942年的调查报告《粤北乳源瑶民的宗教信仰》指出,乳源瑶人崇拜始祖盘王,但他们对狗并没有特别的崇拜仪式,确切地说,这位始祖盘王与“狗”已普遍无甚关联。

  从脉络来看,盘王故事不再讲述狗头王立功以至其后人免除徭役的故事,而是吸纳了洪水、伏羲神话和盘古开天地的神话,着重讲述瑶人向盘王许愿、还愿的故事。

  笔者所见的乳源《大歌书》、《盘王歌》、《乳源瑶族民歌选编》等皆是抄写、收集、整理自新中国成立前后并沿袭至今的歌书。其均载有“洪水发”唱段,讲述寅卯二年洪水漫天,仅藏入葫芦的“葫期”(又作“胡其”“伏羲”等)两兄妹幸存于世,二人相甲为婚,生下血团,后由九州玉女用刀将血团分成人形,“发下青山成瑶姓,发下峒头百姓人”。于是,在乳源,被吸纳的洪水、伏羲神话,替换了瑶族以往特异的族源之说,成为瑶姓人与百姓人同宗同源的象征,这种象征还规范了“瑶姓–青山”/“百姓–峒头”之间互不相犯的社会秩序。又有“造天地”唱段,歌词言“第一平王造得地,第二高王造得天,第三唐王造得火,第四盘王造得衫”,或言“高王造天至(置)天地,盘王造地至(置)平田,至(置)得平田凡人作”。这样,有关族源的盘瓠犬祖在乳源歌书中消失不见,而所现的盘王则成为“造衫”“置田”者。在“盘王出世”唱段中,有“盘王出世福江庙……主人有事请王到,单请盘王到子村。”于此,在乳源瑶人的观念中,盘王作为“有事”而请的庙中神灵而存在。引人瞩目的是,向盘王这位神灵许愿、还愿的叙述被聚焦于“渡海”神话,如“迁徙歌”唱段:

  “离了南京十宝殿,漂洋过海海中游。十二姓人齐过海,七天七夜难登岸。海里大风吹不停,大船搁在海中央。二姓沉入海龙门,十姓人许盘王愿。船头共许歌堂愿,五旗兵马来相救。许愿得止大风停,大船风送靠岸行。大船果然得登岸,南海游游送乐昌。广东韶州乐昌县,安居生活得太平。”

  又如“瑶人出世歌”唱段[12]360、“入青山径歌”唱段[12]737、“过海歌”唱段[12]867等,皆讲述了十二姓瑶人在迁徙途程中过海遇难而祈愿盘王获救之事。类似的情节,还见于乳源瑶人的民间故事,甚而在《过山榜》中被详述:

  “因为在七宝山上年成不好,人民饥饿,疾病横行,人丁不平安,众姓子孙谪(商)量,移居……十二姓(中)赵法章、盘林二郎、邓养一郎,乘船过海……带着一十二姓子孙乘船过海……恶风暴雨,二姓的船翻在海里,剩下十姓……起香祷告,请神保佑,许下盘王大愿。如若得救,年年纳钱降香拜王。果然灵验,云散雨收,一路顺风。”

  可以看出,“渡海”系勉瑶迁徙故事的一个核心内容。进一步,在当下筹办的“拜王”仪式中,乳源瑶人延续了向盘王许愿、还愿的方式,以至于他们遭遇家门不旺、五谷不丰、钱财亏损或疾病纠缠等祸患,就会商议集合厅中财力、物力、人力等请师爷“拜王”,祈愿盘王等宗祖家先庇佑后人、解除困境。也就是说,“渡海”叙事得以持续流传,看来在相当程度上依托于其强调的向盘王许愿的灵验性,这种“许愿-还愿”的信仰行为模式容易为陷入不顺境遇的瑶人所接受、运用。另外,不容忽视的是,从“犬祖神话”转向“渡海神话”的过程中,逐渐走向定居的乳源勉瑶在动荡的时局下面临着居住和耕作的合法性问题,而不再宣称免除赋役的“渡海神话”则有利于勉瑶共同遵循登记里甲、应承赋役的规则,并借此在祭祀规约下联合起来保全宗族的山地和居住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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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刘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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