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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灰姑娘”故事的转输地――兼论中欧民间故事流播中的海上通道

[王青]“灰姑娘”故事的转输地――兼论中欧民间故事流播中的海上通道

  【内容提要】论文首先根据“灰姑娘”故事的分布区域推测中国不是这一故事的原产地,然后重点考察了《酉阳杂俎》中灰姑娘故事的发生地“陀汗国”的所在,认为陀汗国肯定是室利佛逝国的属国,可能即是古爪哇文赞词(Māgarakrtāgama)中的Tamihan,大致位于今苏门答腊地区,这说明此一故事应该是由西方通过苏门答腊等地的转输进入南中国海。然后,论文讨论了通过马六甲、巽他海峡转输的其他欧洲故事。

  【关键词】灰姑娘故事 《酉阳杂俎》 苏门答腊 爪哇 李寄斩蛇



  一、“灰姑娘”故事在世界范围内的分布形态

  众所周知,灰姑娘故事(Cinderella)是西方最为流行的童话故事之一。据英国人考克斯(Marian Rolfe Cox)考证,这个故事在欧洲和近东有三百四十五种大同小异的传说,随着搜集工作的进行,这一数字还在不断增加。西方最早的文本记载出现在法国人佩罗(Charles Perrault)的《古典童话及神话故事》(Histories et contesdutemps passé),副题为《鹅妈妈的故事》(Contes de ma mere loye,1697),1792年经过森巴(Robert Samber)的翻译后,在英语国家流行。十九世纪初年,被格林兄弟收入故事集而名声大噪。近代以来,此一故事被反复搬上银幕,其情节结构成为西方民间故事中一个最基本的模式类型。但是,在世界范围内,此一故事目前已知的最早文本是出在中国,即段成式《酉阳杂俎·支诺皋》中所记载的叶限的故事,这已为国际学术界所公认。

  尽管此一类型故事的最早文本无疑出自于中国,但这一类型故事的渊源是否就在中国却是有争论的。目前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几种说法,第一是中国起源说,更具体的说是壮族起源说,第二是西方传入说,第三是越南起源说,第四种是阿瑟·威利(Arthur Waley)的观点,他认为此一故事起源于德瓦拉瓦第(Davarawati)。[1]

  蓝鸿恩、农学冠等中国学者主张灰姑娘故事的渊源即是中国广西一带,至少叶限故事是岭南文化背景下的产物,[2]李道和先生进一步申论唐代叶限故事不仅与古代岭南地域文化密切相关,而且与古代中原主流文化特别是多种孝子故事有关。[3]我觉得主张中国起源说的学者有一个共同的误区,那就是认为故事传述者的籍贯即是故事之发源地。实际上,故事传述者的生活地域不见得就是故事的发生地,故事的发生地也不一定就是故事的发源地;很多故事经过流播之后在异域经过本土化之后成为当地故事,这种事例乃是民间文学传播过程中的通例。叶限故事的传述者是邕州土著李士元,这并不意味着此一故事发生在邕州,更不意味着此一类型的故事的起源地在邕州。

  根据民间文学工作者的调查,灰姑娘故事分布最为密集的无疑是欧洲,其次是近东,越是远离欧洲,故事分布的密度越低。丁乃通曾经搜集了此一故事的21个中国异文和9 个印度支那(包括越南、占族和高棉族)异文,通过比较,他得出的结论为:中国——印度支那特殊地区类型显然是由两对不同的传统构成。其一是古代故事,最好的代表就是CH1(即叶限故事),它可能是一个越南或越人的故事。至少源于十一世纪前,地点可能是河内和海防的一个小村庄里。在中国,它曾在广东、广西流传,并向西流传到云南、西藏。这支故事在越南仍旧存在,其中有两个异文与之十分吻合,而其他印度支那异文则保存了此一故事的基本因素:如被虐待的非亲生女儿,心爱的鱼,鱼被杀并埋葬,后变成美丽的衣饰,女主人公的鞋被国王发现,验鞋,她与国王或王子的成婚等。而以广东、广西的口传说法为代表的汉族故事则开启了另一个传统。与中国民间传说中普通的做法一致,它详细渲染了女主人公完成差事的磨难,并有一个助人的动物作为故事的重要角色。关键是这一系统的故事均有主人公淹死后化为异物的情节,她接连变成一只鸟、一棵植物或植物制成的物件,最后在一个老太婆家里发现了她的原形。而迄今为止尚未在中国东部和北部纪录到AT510A的任何说法,这也许意味着在东北的汉族和吴语地区不存在这个重要的故事类型。[4]总之,叶限型故事在中国并不流行,在印度支那的流播则较中国为盛。尽管相对于中国,印度支那这一类型的故事尚算丰富,但相对于欧洲,印度支那的“灰姑娘”故事依然显得少而零散,不像欧洲那样形成了几个密集的故事圈,并有各种异文。[5]总之,从数量和形态上,中国和印度支那都不太像是这一类型故事的原创地。

  二、有关“陀汗国”的考证及“灰姑娘”故事的渊源

  叶限故事的发生地在《酉阳杂俎》中有明确的记载,那就是“陀汗国”,这是考察此一故事发生或传播的重要线索。学术界一般认为,“陀汗国”即是新旧《唐书》中所载的“陀洹国”。据《新唐书》卷222下《南蛮列传》下载:

  陀洹,一曰耨陀洹,在环王西南海中,与堕和罗接,自交州行九十日乃至。王姓察失利,名婆那,字婆末。无蚕桑,有稻、麦、麻、豆。畜有白象、牛、羊、猪。俗喜楼居,谓为干栏。以白氎、朝霞布为衣。亲丧,在室不食,燔尸已,则剔发浴于池,然后食。贞观时,并遣使者再入朝,又献婆律膏;白鹦鹉,首有十红毛,齐于翅。因丐马、铜钟,帝与之。

  《旧唐书》卷197《南蛮传》、《通典》卷188《边防四·南蛮》条所记与此略同。此地亦有可能即是《汉书》卷28《地理志》之“都元国”,《隋书》卷82《南蛮·真腊传》之“陀桓”。泰国学者黎道纲认为此国即今之巴真武里府的摩诃梭古城。[6]然而,根据新旧《唐书》之记载,陀洹国应该是在环王(今越南中部)西南之大海中,据《酉阳杂俎》说:“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十里。”这说明,陀汗国是由小岛屿组成的岛国。而巴真在内陆,亦不在环王之西南,因此,此说不一定可信。

  据我看,陀洹国一定是室利佛逝(在今苏门答腊东南)之属国。因为其王姓察失利,名婆那,字婆末,连起来即察失利婆那婆末(Çriprabhuvarman)。此乃室利佛逝王室之习见姓名。察失利当是çri之对音,在梵语中是吉祥的意思。此姓屡见于三佛齐(室利佛逝的异译)之王号。据《宋书》卷489《外国五·三佛齐传》记载:建隆元年(960)九月,其子悉利胡大霞里檀(Çrikudaharidona)遣使李遮帝来朝贡。是冬,其王室利乌耶(Çriwuja)遣使茶野伽、副使嘉末吒朝贡。咸平六年(1003),其王思离朱罗无尼佛麻调华(Çriīculamanivarmadeva)遣使李加排、副使无陀李南悲来贡。大中祥符元年(1008),三佛齐国王思离麻啰皮(Çrimāravijayottungavarman)遣使李眉地、副使蒲婆蓝、判官麻河勿(即莫罕默德)来贡。天圣六年(1028),三佛齐王室离叠华(Çrideva)遣使蒲押陀罗歇及副使判官亚加卢等来贡方物。绍圣二十六年(1156),其王悉利麻霞啰蛇(Çrimahārāja)遣使入贡。可见çri乃三佛齐王号的通用美称,其国名室利佛逝之“室利”、三佛齐之“三”均与此美称有关。婆那,即Prabhu,在南海语中乃主君之意,在《明史》中译为八剌卜。婆末,即varman,通译跋摩,此乃东南亚印度化国家中国王之常用名。《印度考古录》所引的1046年梵文碑铭,提及室利佛逝之山帝族王名有朱罗摩尼跋摩(Cūdāmanivarman),摩罗毗阇瑜滕伽跋摩(Çrimāravijayottungavarman,即《宋史》中的思离麻啰皮)[7]。另据《宋书》卷97《夷蛮传》载:“婆皇国,元嘉二十六年(449),国王舍利媻罗跋摩(Çriprabhuvarman)遣使献方物四十一种……媻达国,元嘉二十六年(449),国王舍利不陵伽跋摩遣使献方物。”婆皇国与媻达国之国王均姓舍利(çri),而且婆皇国之名与陀洹国王之名全同,当同样是室利佛逝之属国。《诸蕃志》卷上“三佛齐国”条罗列三佛齐之属国中有蓬丰(Pahang)、拔沓(Battak),应该即是《宋书》中的婆皇国与媻达国。另外,《新唐书》所载陀洹国之习俗与贡品,与苏门答腊诸王国的特产完全相同,关于此点,笔者拟另文详述。

  据费琅说,波罗般遮(Prapañca)于1287年所撰的古爪哇文赞词(Māgarakrtāgama)中有地名为Tamihan[8],在我看来,此一地名可能即是“陀汗”之对音。“陀”在中古音中各家拟音为da(浦立本、周法高、李荣、郑张尚芳、潘悟云、邵荣芳)或dha(高本汉、王力、董同和);“汗”的拟音各家均为ɣan,da-ɣan与Tamihan之间最大的差异就是送气与不送气。郭平教授和黄先炳博士告诉我说,此词在印尼语中,“t”的发音是不送气的,接近于“d”。因此,“陀汗”(da-ɣan)与T(d)amihan可以说是基本对应的。

  冯承钧猜测Tamihan即今之Tamian,汉语名称为淡洋。此国在《岛夷志略》、《瀛涯胜览》以及《元史》中均有记载,大致在今苏门答腊岛附近。1292年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M.Polo)在护送蒙古帝国阔阔真公主前往波斯汗国的途中,经过苏门答腊岛北部沿海。他在这里发现了8个小王国,并记载了其中的6个。这6个小王国是:八儿刺(Ferlec、Ferlach)、巴思马(Basma、Basman)、须文答刺(Samudra)、淡洋(Dagroian、Dangroian、Angrinan)、南巫里(Lambry、Lanbri)、班卒儿(Fansour)。在谈到Dagroian时说:“居民……性甚野蛮,自称隶属大汗。” Dagroian写法纷岐,尚未考定为何地。沙海昂(A.J.H.Charignon)说:《剌失德丁书》著录马来群岛诸城名中有有Dalmian。十九世纪前半叶中,岛北岸有一小港名称Darian,玉耳(H.Yule)认为与Dagroian最为接近[9]。Dalmian、Darian即淡洋(Tamihan)。因此,Tamihan完全符合“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十里” 这些条件。

  据《新唐书》说,陀洹,一曰耨陀洹,而据《通典》卷188《边防四·南蛮》“多蔑”条,此国又名“真陀桓”,在马来语中,“耨”(lot)、“真”(zon或者zun)均有“地区”之意,所谓“耨陀洹”、“真陀桓”可能均是陀洹地区的意思。

  在《酉阳杂俎》中,女孩是洞主之女儿。“洞”一般都认为是南方山地民族的原始组织,但实际上,在某些岛国,同样存在着以“洞”来划分区域组织的习俗。《隋书》卷81《东夷列传》记载“流求国”(今台湾)时说:“居海岛之中……土多山洞……所居曰波罗檀洞……国有四五帅,统诸洞,洞有小王。” 而在苏门答腊及其附近,某些岛直接以洞为名,如苏门答腊岛南部有“直落勿洞”,苏门答腊之西的丹戎潘丹有“勿里洞”。

  叶限“善淘金”,表明此地产金,而苏门答腊自古以来就以盛产金子而闻名。在阿拉伯文献中谈到罗姆尼岛(即今苏门答腊),常常有“富有金矿”之记载。在更早的文献中,如梵本《罗摩衍那》,就记载耶婆岛,“金银成就,黄金庄严。”脱烈美(Ptolémée)书志有云:“大麦岛(Iabadiu)地土饶沃,多产金,都银城(Argyre),在国之西极。”烈维(Sylvain Lévi)取《正法念处经》梵本“至耶婆岛(Yava),七宝庄严,金银岛金矿为饰”等语对勘,考订此耶婆岛即脱烈美所称之大麦岛,并指今之爪哇[10]。除此之外,732年爪哇之占伽耳(Cangal)梵文碑铭有云:“昔有一无比良岛,名曰耶婆,谷产丰饶,金矿甚富。” 克伦(kern)据此认定《罗摩衍那》中多金之耶婆州即在爪哇。不过费琅则认为此耶婆应该是指苏门答腊。他说:“顾南海中岛以金岛为名者,惟有一岛,即义净之金州,苏门答腊一铭文之金地(Suvamabhūmi)是也。”[11]爪哇与苏门答腊邻近,世人常常将二地混称。

  在现在流传的印尼民间故事中,同样存在着“灰姑娘”类型的故事,汤普森说,此一故事被欧洲人传到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各地,[12]而且,它们完好地保存了叶限故事的开头部分。在T.J.Bezemer编撰的《印度尼西亚民间传说、寓言、童话》中,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记载:人物有七姐妹,老大是继母的心肝宝贝,最小的妹妹则倍受虐待。后来妹妹抓到一条鱼叫叮咙-叮咙,后来长成有枕头那样大,这条鱼被监视她的姐姐们杀死了。一只公鸡的啼叫使女主人公发现了鱼骨,她一边掩埋它,一边唱歌,盼望鱼骨上面长出一棵树,带给她好运。事情果真如她希望的那样发生了:长出了一棵奇异的树,它的叶子像丝绸一般,花是金子的,果实是钻石的。有一片叶子飞到了雅洼,王子便来调查这个奇迹。姐姐们对这棵树的来历一无所知,但她们却拒绝让女主人公出面。直到王子坚持再三,女主人公才来到,顿时这棵树便自动弯垂,女主人公采下叶子和果实给王子,王子便决定娶她为妻。[13]与“叶限”故事相比,“鱼骨生宝”这一情节基本上得到了继承,但“凭鞋寻人”这一情节被省略了,可能的原因是在东南亚岛国的早期生活中,人们更习惯于光脚,鞋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日常生活用品。

  杨宪益是主张此一故事是从西方传入的。他有一个很具说服力的证据:据格林的记载,这位灰姑娘的名字叫做Aschenbrode。Aschenl一字的意思是灰,即是英语的Asches,梵文的Asan。在中文本里,这位姑娘仍然叫叶限,显然是Aschen或Asan的音译。在法文本中,姑娘所穿之鞋乃是毛做的(Vair),英译者误解了,在英国那双著名的鞋子变成了琉璃做的,后来又演变为水晶鞋。中文本中这双鞋是金子做的,但“其轻如毛,履石无声”,还能看出原本的痕迹。[14]丁乃通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在现代广东和广西一带的方言里,“叶限”的发音是Yi Ham,大家都认为,这基本上保留着唐代的发音。Yi Ham与Aschen或Asan差异还是相当大的。实际上,“叶”在中古音中,属于匣母贴部,拟音为jĭεp 或ʎĭap, “限”属匣母山部,拟音为ɣeәn,或者ɣæn。因此,“叶限”与Asan还是较为接近的。室利佛逝在八、九世纪时是一个印度化国家,从欧洲传来的灰姑娘故事女主角的名字首先被印度化,成为Asan,然后传入中国后,变成“叶限”,这中间发生的转变并不算突兀。

  三、中欧民间故事流播的海上通道

  马来半岛及巽他诸岛,一直是中西交通的极其重要的中转地。欧洲和阿拉伯商人来到爪哇、苏门答腊等地之后,一般要中途补充给养或者等待季风,然后再扬帆东行进入南中国海,因此,此地也成为各国民间故事的一个集散地。“灰姑娘”故事发生在苏门答腊,说明此一故事应该是从西方通过苏门答腊等地的转输进入越南,然而再进入中国广西境内,并由中土的知识分子段成式在九世纪笔录了下来。

  不光是“灰姑娘”故事,还有很多故事也是通过此一通道在流传。一个中国原产的杂技――绳技,如果我们将历史文献中有关记载按时间排列,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条由中国至欧洲的流播路线。

  据《太平广记》卷193引《原化记·嘉兴绳技》载:

  唐开元年(713-742)中……狱中有一囚笑谓所由曰:“某有拙技,限在拘系,不得略呈其事。”吏惊曰:“汝何所能?”囚曰:“吾解绳技。”……官曰:“绳技人常也,又何足异乎?”囚曰:“某所为者,与人稍殊……众人绳技,各系两头,然后其上行立周旋。某只须一条绳,粗细如指,五十尺,不用系著,抛向空中,腾踯翻覆,则无所不为。”官大惊悦,且令收录。明日,吏领至戏场,诸戏既作,次唤此人,令效绳技,遂捧一团绳,计百余尺,置诸地,将一头,手掷于空中,劲如笔。初抛三二丈,次四五丈,仰直如人牵之,众大惊异。后乃抛高二十余丈,仰空不见端绪。此人随绳手寻,身足离地。抛绳虚空,其势如鸟,旁飞远飏,望空而去,脱身行狴,在此日焉。

  在摩洛哥旅行家依宾拔都(Ibn Batuteh)所撰《游记》中,曾经记载了他在中国游历时观赏绳技幻术的经历,其云:

  此夕有一幻术士来,其人乃大汗之奴隶也……其人持一木球,球面有数孔,每孔皆有绳贯之。术士将球掷上空中,球渐高不见……术士手中,尚有绳断数根而已。彼令其徒,执紧绳乘空,俄倾不见。术士呼之三次,其徒不应。术士持刀,似大怒者,自亦系身于绳而上。转瞬,彼亦不见。片时,彼由空中,掷下童子之一手于地,次又掷一脚,次又掷一手、一脚,次又掷一躯干,再次掷下一头。彼乃喘息而下,衣满溅血。跪伏总督前,唇接地,用中国语,求总督命令。总督与之谈数语。彼将童子四肢,连接成架。复用力踢之。所杀之童子,忽立起,来至吾辈之前。吾详观其,毫无损伤。余乃大惊,心悸不可言状。[15]

  依宾拔都(Ibn Batuteh)所见幻术乃是在元至正八年(1348)。经过数百年的发展,这一时期已经将唐朝单纯的绳技和西域输入的断肢再续之术结合,从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魔术。1613年,明朝人钱希言在其《狯园杂志》卷二中,又记载了这一魔术,题名为《偷桃小儿》。

  1670年,荷兰人梅尔敦(Edward Melton)在巴达维亚(Batavia,爪哇岛之首府)看到华人表演此一幻术,并绘一图,以形容所见。[16]蒲松龄《聊斋志异》卷1所记载的《偷桃》神技,与依宾拔都所见几乎全同;《聊斋志异》大致成书于1679年。钱钟书指出:在德国故事中,也有术士掷绳高空,绳引小驹,术士攀马蹄,妻牵夫足,婢牵妇衣,鱼贯入云而逝,见之于《格林童话》(搜集于1806年,第二卷出版于1815年)。同样,爱尔兰故事言有精绳技者抛丝线挂浮云上,使一兔、一犬、一童缘而登天,继遣一少女去善视兔,良久不下,绳师心疑,遂收其线,则女方与童狎而兔为犬,怒斩童首,观者责其忍,乃复安头颈上,以面背向,童即活。[17]从这些材料分析,这一原本由中国魔术师创造的魔术,通过海路经爪哇中转而流播到欧洲后,影响非常广泛,成为欧洲各国民间传说中的一部分。

  通过此条线路流入中土的欧洲民间故事亦复不少。我曾经说过《搜神记》卷19中著名的“李寄斩蛇”是 “屠龙者”(The Dragon Slayer,AT300)和“两兄弟”(Double Brothers,AT303)这两个著名类型故事的一个核心情节“龙穴脱险”的中国异文。[18]据伦克说,这个故事的起源地最有可能的是法兰西,发现于欧洲之外的这一故事只有很少数的文本,零星出现于高棉、巽他岛(大巽他岛包括爪哇和苏门答腊诸岛)和日本。[19]我觉得此一故事很可能是通过巽他岛的转输进入高棉、中国福建地区和日本。如果仔细发掘的话,就会发现,存在着一个以巽他岛为次级传播中心的“龙穴脱险”故事的流播圈。

  唐朝笔记小说中有几个马为巫士所魅而于夜晚自动出行的故事,如《太平广记》卷438引《宣室志》“韩生”条:

  唐贞元中,有大理评事韩生者,侨居西河郡南,有一马甚豪骏。常一日清晨,忽委首于枥,汗而且喘,若涉远而殆者,圉人怪之……至明日,其马又汗而喘,圉人窃异之,莫可测。是夕,圉人卧於厩舍,阖扉,乃于隙中窥之,忽见韩生所畜黑犬至厩中,且嗥且跃,俄而化为一丈夫,衣冠尽黑,既挟鞍致马上,驾而去。行至门,门垣甚高,其黑衣人以鞭击马,跃而过,黑衣者乘马而去。过来既,下马解鞍,其黑衣人又嗥跃,还化为犬。圉人惊异,不敢洩于人。后一夕,黑犬又驾马而去,逮晓方归。圉人因寻马踪,以天雨新霁,历历可辨,直至南十余里一古墓前,马迹方绝。圉人乃结茅草斋於墓侧。来夕,先止于斋中,以伺之。夜将分,黑衣人果驾而来,下马,系于野树,其人入墓,与数辈笑言极欢……有一褐衣者,顾谓黑衣人曰:“韩氏名籍今安在?”黑衣人曰:“吾已收在捣练石下,吾子无以为忧。”褐衣者曰:“慎毋泄,泄则吾属不全矣。”黑衣人曰:“谨受教。”褐衣者曰:“韩氏稚儿有字乎?”曰:“未也。吾伺有字,即编于名籍,不敢忘。”褐衣者曰:“明夕再来,当得以笑语。”黑衣唯而去。及晓,圉者归,遂以其事密告以韩生。生即命肉诱其犬,犬既至,因以绳系。乃次所闻,遂穷捣练石下,果得一轴书,具载韩氏兄弟妻子家僮名氏,纪莫不具,盖所谓韩氏名籍也。有子生一月矣,独此子不书,所谓稚儿未字也。韩生大异,命致犬于庭,鞭而杀之,熟其肉,以食家僮。已而率邻居士子千余辈,执弧矢兵仗,至郡南古墓前,发其墓,墓中有数犬,毛状皆异,尽杀之以归。

  《太平广记》卷460引《广异记》“户部令史妻”:

  唐开元中,户部令史妻有色,得魅疾,而不能知之。家有骏马,恒倍刍秣,而瘦劣愈甚。以问邻舍胡人,胡亦术士,笑云:“马行百里犹倦,今反行千里余,宁不瘦耶?”令史言:“初不出入,家又无人,曷由至是?”胡云:“君每入直,君妻夜出,君自不知。若不信,至入直时,试还察之,当知耳。”令史依其言,夜还,隐他所。一更,妻起靓妆,令婢鞍马,临阶御之。婢骑扫帚随后,冉冉乘空,不复见。令史大骇。明往见胡,瞿然曰:“魅信之矣,为之奈何?”胡令更一夕伺之。其夜,令史归堂前幕中,妻顷复还,问婢何以有生人气,令婢以扫帚烛火,遍然堂庑,令史狼狈入堂大瓮中。须臾,乘马复往,适已烧扫帚,无复可骑。妻云:“随有即骑,何必扫帚?”婢仓卒,遂骑大瓮随行。令史在瓮中,惧不敢动。须臾,至一处,是山顶林间,供帐帘幕,筵席甚盛,群饮者七八辈,各有匹偶,座上宴饮,合昵备至。数更后方散。妇人上马,令婢骑向瓮。婢惊云:“瓮中有人!”妇人乘醉,令推著山下。婢亦醉,推令史出。令史不敢言。乃骑瓮而去。令史及明,都不见人,但有余烟烬而已。乃寻径路,崎岖可数十里方至山口。问其所,云是阆州,去京师千余里,行乞辛勤,月余,仅得至舍。妻见惊问之久何所来。令史以他答。复往问胡,求其料理。胡云:“魅已成,伺其复去,可遽缚取,火以焚之。”闻空中乞命。顷之,有苍鹤堕火中。焚死,妻疾遂愈。

  钱钟书已经指出过这类故事与格林童话中的故事非常类似。如果从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的角度观察,可以看出这实际上是民间文学中一个著名母题“帮助人的马”的一部分。这类故事中最为流行的应该是德国民间的《金子的幻想故事》,其中有一段提及魔鬼折磨一匹马,而这匹马原来是一个被魔法迷住的王子。后来,这匹马帮助男主人公成为国王的女婿。类似故事还有格林童话《野人》等。这些故事的一个核心情节就是一匹有魔力的或被魔法迷住的马帮助了主人公。AT分类法编号为类型314“变形为马的青年”。

  上文所引的第二个故事特别富有启发性。这里胡人术士对此一巫术的解释与破解,以及乘坐扫帚飞行的情节都明显地暗示我们此一故事来自于西方。在中国现代民间故事中,尚有此一故事在流传,据丁乃通的搜集的材料,这一类型的故事至少有8例异文。

  综上所述,欧洲的一些著名民间故事,很可能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这一通道,在唐代甚至更早就传播到了中国,而马六甲、巽他海峡诸群岛在这些故事的传播过程中,起着很重要的转输作用。

  [1]见《民俗》第58期,1947年,转引自丁乃通,第148页,《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2]见蓝鸿恩,《德国的〈灰姑娘〉与广西壮族的〈达架〉》,载《广西日报》1980年6月19日;农学冠,《论骆越文化孕育的灰姑娘故事》,第38-44页,载《广西民族研究》1998年第4期。

  [3]李道恩,《舜象故事与叶限故事关系考辨》,第36-43页,载《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第2期。

  [4]见丁乃通著,陈建宪等译,《中国和印度支那的灰姑娘型故事》,收入《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第115-149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5]同上文。

  [6]见黎道纲《泰国古代史地考》,第1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7]参见费琅著,冯承均译,《苏门答腊古国考》,第98-9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

  [8]同上注,第126页。

  [9]见马可波罗著,沙海昂注,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记》,第599-606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0]见《正法念处经阎浮提洲地志校勘》第53-54页,转引自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第7页,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本。

  [11]见费琅《苏门答腊古国考》,第122页。

  [12]汤普森著,《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凡等译,第15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13]转引自丁乃通,《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 第138页。

  [14]见杨宪益《译余偶拾》,第78-79页,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版。

  [15]转引自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2册,第651-65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

  [16]同上,第652页。

  [17]Vivian Mercier,The Irish Comic Tradition,24,见《管锥编》第2册,第704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18]见王青,《谈中古志怪在民间故事类型学中的价值》,《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我在此文中说,中国是此一故事的次级传播中心,由此传入柬浦寨、日本和巽他岛。此说不确,真正的转输地为巽他诸岛。

  [19]见汤普森著,《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凡等译,第37-38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转贴于 中国论文下载中心 http://www.stud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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