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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中文人的视野、责任与情怀

陈平原:中文人的视野、责任与情怀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2012届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陈平原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04日   03 版)

    也许你从小就喜欢文学,进入北大中文系,乃如愿以偿;也许你不是第一志愿进来的,一开始有点委屈。但这都没关系——四年乃至十年的熏陶,定能换来你一声“不虚此行”的感叹;而且,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你会以曾就读北大中文系为荣、为傲。因为,有些大学乃至院系的好处,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追求“惊鸿一瞥”时的“尖叫”,那不是我们的风格。中文系的好看与耐看,必须浸润其间,才能逐渐体会到。

    不久前,东京大学荣誉教授、日本学士院会员、著名的中国戏剧史专家田仲一成先生来访,交谈中,提及一趣事。当初他本科读的是东大法学部,研究生才转为中国文学研究;很多人认为他明珠暗投,是头脑进了水。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法学部的同学毕业后当官,风光了一阵子,如今全都退休在家,无所事事。只有他,今年满八十,还经常受邀演讲,兴致勃勃地东奔西跑。说起年轻时的固执己见,田仲先生非常得意——这是可以干一辈子的活,而且越干越来劲,越老越精彩。所谓“老而弥坚,不坠青云之志”是也。有更多的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愿写的文,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吗?

    我在很多场合发言,从不掩饰对于文史哲、数理化等所谓“长线专业”的偏好。今人喜欢说“专业对口”,往往误将“上大学”理解为“找职业”;很多中国大学也就顺水推舟,将自己降低为“职业培训学校”。在我看来,当下中国,不少热门院系的课程设计过于实用化;很多技术活,上岗前培训三个月足矣,不值得为其耗费四年时光。相反,像中文系的学生,研习语言、文学、古文献,对学生的智商、情感及想象力大有裨益。走出校门,不一定马上派上用场,但学了不会白学,终归会有用的。中文系出身的人,常被贬抑为“万金油”——从政、经商、文学、艺术,似乎无所不能;如果做出惊天动地的大成绩,又似乎与专业训练无关。可这没什么好嘲笑的。中文系的基本训练,本来就是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后的天马行空,逸兴遄飞。有人问我,中文系的毕业生有何特长?我说:聪明、博雅、视野开阔,能读书,有修养,善表达,这还不够吗?当然,念博士,走专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

    在一个“金钱当道”的时代,要学会大声说出我们的好处。去年春天,为了劝说中学生报考中文系,我接受了《中国青年报》的专访。这篇访谈,原题为《写给可能的“中文人”》,在《中国青年报》2011年2月28日刊出时,改题为《北大陈平原:将求学与致富挂钩是对大学的误解/选专业别为虚名所累,要考虑自己的性格与才情》。这么一改,主旨是明确了,可文章缺了点韵味。想当初,谢冕老师听说我要去报纸上做“招生广告”,直表扬我“很伟大”。接着,给我讲了个相当无奈的故事:老朋友的孩子考大学,征求他意见,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孩子够不够聪明?若聪明,首选北大中文系。结果呢,人家笑他迂阔,“不知今夕何夕”。

    我欣赏谢老师的坦率与执着,也认同他的基本判断;只是时代不同了,我将发言姿态尽可能降低。当被问及人文学科不再占据舞台中心,有心就读中文系的学生该如何自处时,我的答复是:所谓“占据舞台中心”,指的是比较能吸引公众目光,如此而已,不含价值评判。上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兴起后,人文学就不如社会科学吃香了。体现在大学招生中,以文科考生为例,80年代首选“中文”,如今则首选“经管”。变化的原因,不是知识类型,也不是师资水平,而是毕业生的薪水。这是整个社会需求及工作性质决定的,没什么好抱怨。关键是个人志趣。切忌盲目追求“热门专业”,因那不见得适合你的性格与才情,而且,今天热门明天冷门,不是你能预料的。很高兴诸位目光敏锐,志向远大,正确地选择了北大中文系,很好地兼及了个人兴趣与就业前景。

    如今,诸位已完成学业,即将走出校园。此时此刻,你们必定对未来充满憧憬,但也请稍为“顾盼”一下前后与左右:想想你的同学,想想你的老师,想想你的校园,想想你埋藏在燕园的青春记忆。很可能,因学业紧张或感情纠葛,你有过不太顺心的日子;也很可能,你对校方的管理以及老师的授课不太满意。但,这一切都过去了。为了轻装上阵,建议你将“羡慕嫉妒恨”全都埋葬在未名湖边,贴上封条。十年后,你自己来启封,并细细品鉴,那是很有意思的事。

    各位,十年后归来,中文系的老师们,绝不会检查你是否腰缠千万。生活上过得去,精神上很充实,学术上有成绩,那是我们对于学生的期盼。是否发财,不应该是大学衡量学生成功与否的标准;起码,在中文系教授眼中,“贫穷”并不一定“意味着耻辱和失败”。再说开去,若你一夜暴富,钱财来路不明,你想捐献,我们都不敢要。

    请各位记得,在校时,你我是师生;毕业后,你我就是朋友——如果可以成为朋友的话。传统中国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无论对于学生还是老师,这古训都太可怕了,乃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在我看来,所谓辈分高低,只是过眼云烟。三百年后,若真的有幸被提及,除非是专门研究或铁杆粉丝,谁能分辨哪个是学生哪个是老师?最可能的提法是:他们是北大中文系的系友。

    在大学当老师,有一个好处,每年一次参加毕业典礼,随着毕业生放飞自己的梦想。有幸在毕业典礼上致辞,既需激励学生,也该警醒老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怎么办?“前浪”不该过早停下脚步,还得尽量往前赶。在这个意义上,这毕业典礼,既属于朝气蓬勃的毕业生,也属于自强不息的指导教授。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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