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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保成著:傩戏艺术源流

康保成著:傩戏艺术源流

康保成:《傩戏艺术源流》

  作者:康保成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09-01-09 |





傩戏艺术源流

作  者: 康保成 著

出 版 社: 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5-7-1
字  数: 400000
版  次: 2
页  数: 468
印刷时间: 2005/07/01
纸  张:胶版纸
I S B N : 9787536123366
包  装: 平装
所属分类: 图书 >> 文学 >> 戏剧


内容简介
    要解决戏剧如何从宗教仪式中衍生,关键在于发现和考察处于宗教仪式与戏剧形式之间的演出形态。笔者发现的这类中间形态主要有:宋代“路歧人”上演的打夜胡,金元明清流行的打连厢,源远流长的莲花落、秧歌等。
    先说打夜胡。《东京梦华录》等书说打夜胡是岁末十二月举行的驱傩活动,扮演者多为乞丐,三五人一伙,戴面具或涂面,装成神鬼、钟馗、妇女等,挨门挨户为人驱祟、演唱、求乞。溯源而上,敦煌文书有《进夜胡词》,南北朝时有"邪呼逐除",与先秦时口呼"傩、傩"之声的沿门赶鬼活动一脉相承。顺流而下,南宋打野呵已是坐场演出形式。
    再说打连厢。打连厢又作“打连相”,其源头可上溯到荀子的《成相》。“相”是一种鞭形或竹筒形的乐器,盲人用作辅助行路,沿门乞讨时用以打狗,驱傩者亦常涂鬼脸执之。宋杂剧中“竹竿子”的前身就是相。明清时期,打连厢又叫霸王鞭,后演化成小戏《打花鼓》和著名的"凤阳花鼓"。
    至于秧歌,也是从沿门逐疫活动逐渐进化而成的。以往把秧歌当成是插秧之歌,是误解。秧歌又可写作姎哥、阳歌、羊高、英歌等,表明“秧”只表音,是同音假借,非插秧之“秧”。《说文》谓“姎”是女性自指,今西南少数民族有称女性为“阿央”者。秧歌的起源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得多。就我们掌握的资料看,在新疆,姎哥原指姑娘、少妇,后成为一种扮演活动"偎郎"中女性角色的代称。在今陇东、陕西、陕西一带,汉族的乡人傩与“偎郎”相遇,形成秧歌。这种活动的特征是必有男女调情的表演。潮州的英歌,属同一种形态。翻开新出的《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从秧歌派生出的剧种之多,令人惊叹。秧歌堪称百戏之源。
    从宗教仪式到戏剧形式,是中国戏剧史的一条潜流。本书希望通过对上述问题及相关问题的讨论,能够对这条潜流及其与明河的关系有所把握。具体来说,就是希望能弄清傩与戏的关系。书名《傩戏艺术源流》,“傩戏”指的是傩与戏,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傩戏。这是需要说明的。

目录
前记
绪论:中国戏剧史的明河与潜流
上篇 乡人傩流变考
 第一章 乡人傩的基本形式——沿门逐疫
  一、傩与乡人傩
  二、乡人傩的原始形态——“邪呼”逐除
  三、从“邪呼”逐除到“打夜胡”
  四、从“打夜胡”到地方戏
  五、沿门逐疫与佛教
  六、沿门逐疫的种种形态
  七、从现存傩仪、傩戏看乡人傩向艺术的发展
  小结
 第二章 秧歌:在乡人傩与戏剧之间
  一、名同实异的南、北方秧歌
  二、名异实同的秧歌、花鼓、花灯、采茶
  三、秧歌与阳歌、姎哥
  四、秧歌与讶鼓、阳戏、秧腔
  小结
 第三章 “罗哩连”与中国戏曲的传播
  一、对“罗哩连”的纵向求索
  二、对“罗哩连”的横向考察
  三、“罗哩人”与“路歧人”
  四、“罗哩连”、“路歧人”与中国戏曲的传播
  小结
  附录 “罗哩连”的唱法(曲谱六则)
    彝族民歌中的“罗哩罗”
    瑶族《盘王歌》中的“七任曲”
    广西壮师剧中的“辣辣哩”
    彝剧中的“罗哩罗”
    福建梨园戏中的“唠哩连”
    泉州木偶戏《目连救母》中的“唠哩连”
 第四章 从“沿门逐疫”到“副末开场”
  一、神与乞食的艺术
  二、俗讲的“开题”与杂剧的“开呵”、“开”
  三、“家门”与“引戏”、“开呵”、“冲”
  四、“家门”、副末开场与沿门逐疫
  小结
 第五章 沿门逐疫的道具——竹竿子
  一、竹竿拂子的形制与作用
  二、形形色色的竹竿子
  三、竹竿子与霸王鞭
  四、霸王鞭与打花鼓、打连厢
  五、竹竿子、霸王鞭与莲花落、道情
  六、竹竿子与参军色
  小结
 第六章 从驱傩者巫到戏剧脚色“净”
  一、戏剧脚色“净”与“净人”、“净行”
  ……
下篇 戏神、傩神考
 第一章 北方戏神与魔合罗
 第二章 南方戏神“田元帅”与傀儡子
 第三章 对二郎神信仰的文化阐释
 第四章 傩神与戏神
结语
附录
后记
再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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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戏艺术源流》

康保成

(作者授权本论坛全文发布)


绪论:中国戏剧史的明河与潜流



    1933年,近代曲学大师吴梅的高足卢冀野先生,完成并出版了《中国戏剧概论》一书。此书从戏曲的起源,一直写到"乱弹"和话剧,堪称是当时最完整的一部贯通古今的戏剧史著作。然而,他在自序中这样评价自己的书:

    我说过一个笑话:中国戏剧史是一粒橄榄,两头是尖的。宋以前说的是戏,皮黄以下说的也是戏,而中间饱满的一部分是"曲的历程"。岂非奇迹?所以中段的叙述,无论如何比两端来的得酣畅一点,就是这个缘故。而全书的"匀称",便因此破坏了。

    今天看来,这段"笑话"是建立在对中国戏剧史宏观把握的基础之上的,具有很强的理论意义。质言之,他已经明确看到"戏"与"曲"的区别,树立了一种与旧曲学截然不同的观念。在该书最后一章《话剧之输入》,他说:"元曲的精神最为可采,能打破词曲的旧套,而学元曲必有成就。""多数的传奇,只顾敷演故事,毫不顾到性格,已经落了下乘。到了目下,弄到连故事都不成立,所以说中国没有戏剧,并非过言。"可见卢冀野是在西方戏剧文化的影响下,建立自己的戏剧观念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把中国戏剧史写成了"一粒橄榄"。其原因固然不好妄加揣测,然而旧曲学传统之深厚,却是不能不提的。

    旧曲学的特征,是把戏剧(元杂剧、明清传奇)看作诗词的变体──"曲"。明末清初的周亮工说过这样的话:

    元人作剧,专尚规格,长短既有定数,牌名仍有次第。今人任意增加,前后互换,多则连篇,少惟数阙,古法荡然矣。惟予门人邗江王汉恭名光鲁,所作《想当然》,犹有元人体裁。其曲分视之则小令,合视之则大套,插入宾白则成剧,离宾白亦成雅曲。不似今人全赖宾白为敷演也。(《书影》卷一)

    周亮工的看法代表了当时的流行观念。元明两代人论元剧,多只论曲词、韵律、唱法、作(曲)法,很少谈结构、人物、关目、表演。元刊本杂剧,几乎没有宾白,而只录唱词。我们把这种流行的观念叫做"曲本位"。

    戏剧理论大师李渔是系统地、有意地突破曲本位的第一人。他把剧本结构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又特别重视宾白的作用,还毫不客气地批评汤显祖《牡丹亭》中脍炙人口的唱词为"案头之曲","非场上之曲"。

    近三百年后,另一位大师王国维再次对曲本位发起冲击。他提出的"以歌舞演故事"的戏剧概念,从根本上突破了传统曲学的藩篱,从而把戏曲与诗、词区别开来,把戏曲从诗、词、散曲等韵文中剥离出来,确立了戏曲学这门学科独立存在的价值。从此,被视为"小道"、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曲开始登上学术研究的殿堂。他正确指出了西域戏剧文化对戏曲的重大影响。他以深厚的国学根柢,考证了从上古到元代各种戏剧或泛戏剧形态的发展演变轨迹,使戏曲史不仅成为一门学科,而且成为一门科学。

    王国维的同辈吴梅是固守曲本位的最后一位大家。他对传统曲学的总结和梳理无疑是有意义的,然而,从戏剧学的角度看,过分地强调曲辞和声律,则与已被理论界认同和接收的新的戏剧观念背道而驰。据统计,讨论"曲"的作法和优劣的篇幅,占了他全部戏曲论著的一半以上。

    然而吴梅的戏曲理论已是昨日黄花。他的学生卢冀野、任中敏、钱南扬、王季思等,与青木正儿、郑振铎、冯沅君、孙楷第、周贻白、董每戡、赵景深、张庚等戏剧史家,一步步把中国戏剧史推进到现代学术研究的圈子。任中敏的《唐戏弄》、孙楷第的《傀儡戏考原》,只?quot;戏"而不论"曲";董每戡的著作,均以"戏剧史"题名而不题"戏曲史",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表明与旧曲学分道扬镳的态势。董先生说:"构成戏剧的东西,'舞'是主要的,'歌'是次要的。"过去的曲论家们"不知道'戏曲'是'戏',只知道它是'曲',尽在词曲的声律和辞藻上面兜圈儿,兜来转去,结果取消了'戏'。"(《说剧》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可见,董先生的戏剧论著,完全是建立在新的戏剧观念的基础上的。

    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以下简称《通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共三册四编,其中第三册第四编全讲"清代地方戏",又第二编最后一章为"北杂剧与南戏的舞台艺术",第三编打破以时代或作家作品题名的老套,而以"昆山腔与弋阳诸腔戏"为题,且给音乐、表演、舞台美术以专门的篇幅。这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改变卢冀野所说的中国戏剧史著作中"两头尖"的状态。

    戏剧史著作是戏剧观念的产物。从卢冀野到张庚,表明人们的戏剧观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到目前为止,一般人心目中的中国戏剧史,大体上是沿着这条线索发展的:

    宋元以前的前戏剧或泛戏剧形态──宋元南戏、杂剧──明清传奇(昆腔、弋腔)──花部(皮黄和其它地方戏)──话剧的输入 然而,这仍然仅仅是中国戏剧史的一条看得见的明河。



    《通史》出版仅数年后的1987年底,中国剧协主席、著名话剧作家曹禺在看了贵州德江地区的傩面具展览之后说:中国戏剧史应当重写。

    翌年秋,在乌鲁木齐的"中国戏剧起源研讨会"上,不少代表指出:以往的所谓"中国戏剧史",实际上只是汉族城市戏剧史。

    显然,伴随着70年代末政治领域的思想解放而掀起的文化和学术领域中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拓宽了人们的学术视野,一些思想敏锐的有识之士,迅速适应潮流,开始扩展研究领域,改变研究方法。一言以蔽之,人们呼吁要重视中国戏剧史的潜流。

    在中国戏剧史领域内,盛极一时的"傩戏热",对推动人们观念与研究方法的变革,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在贵州、山西、湖南、广西等地,一系列的国际会议连年召开;一篇篇论文在《民间文学论坛》、《中华戏曲》、《戏剧艺术》、《文艺研究》、《戏曲研究》、《戏剧》、《民族文学研究》等刊物连篇累牍地发表。出版了多少种专著难以统计,代表作要算是萧兵的《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毫无疑问,掀起这场傩戏研究热潮,除了大陆学者自身的努力以外,境外学者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特别是龙彼得的论文《中国戏剧源于宗教仪式考》,田仲一成的《中国乡村祭祀研究──地方戏的环境》、《中国巫系演剧研究》等几本大书和王秋桂主持的对仪式剧的田野考察工作等起的作用最大。

    与此同时,传统的戏曲文学研究,却显得"门前冷落鞍马稀"。进入90年代以来,戏曲文学的研究论文、专著、学术会议都明显减少。1991年湖南吉首的少数民族傩戏研讨会吸引了数以百计的学者,其中不乏自费与会者,气氛非常热烈。两天后,四川乐山的近代戏曲文学研讨会,到会者仅20余人。两相对比,不能不令人感到强烈的震撼。而最大的无奈是:人们普遍对传统的作家作品研究丧失了兴趣和找不到出路。一些戏剧刊物的主编公开宣称:我们不欢迎作家作品论的文章。一些大学教师慨叹:这几年,戏曲史方向的研究生,连论文题目都不好找了!

    戏曲文学研究找不到出路,是学术研究进入转型期的产物和标志。整个文学研究界,已经不大耐烦用社会学的批评方法对文学进行简单的诠释。戏曲文学研究界,也早已试图冲出用冲突论、典型论对剧本的情节结构或人物形象分析评价一番就了事的旧模式。

    戏曲文学乃至古代戏曲研究的出路何在?

    有人继续花大气力寻找古代戏曲作家的生平资料;有人将这些材料编排整理,写成编年体的中国戏曲史;有人锲而不舍地比较史料与作品的关系,企图总结古代历史剧创作的规律;有人热衷于某种母题流变的研究。如此等等。

    这些研究的共同特点是重视客观性和科学性,因而都非常有意义。

    本来,广义的文学艺术研究也应包括鉴赏在内。所谓"诗无达诂",正说明鉴赏者可以而且必须对作品产生联想和想象。同一作品,对不同接受者产生的审美效应是决不相同的。然而本世纪50年代以来的作家作品论,往往随着政治风云的起伏而发生变化,文学成了任人打扮的女孩儿,成了政治的婢女。文学鉴赏中的审美因素与文学研究的客观性、科学性遭到双重破坏和践踏,某些研?quot;成果"转眼便失去了价值。于是,重资料、重考据的著作不仅能够显示研究者的功力,而且还再次显示出其耐久的生命力和科学性,从而受到研究者的青睐。

    但是,上述研究无论再科学、再严谨,对于戏剧史这门学科的贡献都是十分有限的。因为它们忽视了戏剧与诗文、小说的根本区别,也忽视了戏剧形式本身产生、发展的过程,更忽视了民间戏剧、少数民族戏剧与戏曲的关系,以及戏剧与宗教、民俗的关系。一句话,它们忽视了中国戏剧史的潜流。

    其实,戏曲史领域内还有不少难解之谜。例如,戏剧的起源和形成问题,中国戏剧形式中的外来因素问题,四折一楔子的来历问题,为何北剧的演出单位?quot;折"而南戏称"出"、北剧提示动作称"科"而南戏称"介",宋元剧本中已出现的脚色名目"旦""末""净"从何而来的问题。如此等等,都在剧本文学的研究范围之内。然而,近几十年来颐窃谡庑┪侍馍虾苌僬箍芯浚比灰簿秃苌儆写蟮耐黄啤O匀唬饩稣庑┪侍猓侵匦粗泄肪缡返墓丶窒拊谝酝髦麴偷?明河"的范围内,甚至只在作家作品上打转转,基本上无助于解决这些难题。

    然而,被大学和文学研究机构忽略的"傩戏热",为解决这些难题提供了新的思路。



    宋代的朱熹说过:"傩虽古礼而近于戏"(《论语集注》)。清人杨静亭《都门纪略》谓"戏肇端于傩与歌斯二者之间"。王国维提出我国戏剧"自巫、优二者出",并指出上古驱傩之方相氏黄金四目为"面具之始"。张庚等主编的《通史》说:傩舞"对后来农村歌舞、戏曲的影响很深"。然而,傩戏真正被发现并受到重视,是在近十几年。

    毫无疑问,在一哄而起的"傩戏热"中,弊端与教训亦复不少。例如,一、不下功夫从基本文献或地方志中查找资料,无视戏曲在宋元已有成熟的剧本,而把明清甚至民国才流行的演出形式和剧目说成是戏曲之源,从而混淆了源与流的界限;只强调傩仪对戏曲的影响,忽视了戏曲对傩仪也有影响。二、无视文献记载和外地乃至全国傩戏形态的流行状况,片面强调本地的最古、最有价值。三、无视傩仪的根本特点是驱鬼,而说傩是什?quot;鸟图腾"仪式,或把根本不是傩的也拉进傩的行列。四、不认真考察傩与佛教、道教的交融关系,不了解傩在后世的衍化,把傩当成铁板一块、固定不变的东西。五、只笼统强调傩是戏曲之源,不下功夫考察傩是如何变成戏的,造成谈傩的只谈傩,说戏的只说戏。等等。而造成上述弊端的根本原因是:研究队伍素质不够好。这是我们不应当讳言的。然而,大学与科研单位的冷漠与不参与态度,难道不也是原因之一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傩戏热"已在90年代中后期开始降温,然而它留给人们一些值得思索的问题,而戏剧与宗教、城市戏曲与民间戏剧的关系问题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且互有关联的两个问题。龙彼得教授指出:

    在中国,如同在世界任何地方,宗教仪式在任何时候,包括现代,都可能发展成为戏剧。决定戏剧发展的各种因素,不必求诸遥远的过去;它们在今天仍还活跃着。故重要的问题是戏剧"如何"兴起,而非"何时"兴起。(《中国戏剧源于宗教仪式考》,王秋桂等译,台北《中外文学》七卷十二期)

    龙彼得的这个结论建立在对民间戏剧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之上,因而相当可靠。然而一贯重视民间戏剧的唐文标先生在《中国古代戏剧史》中说?quot;龙教授重视戏剧'如何'兴起,极有见地。但他所引证的民间祭典,怎样脱离'神圣'的仪式,化为雅俗共赏的'戏剧娱乐'呢?他并未说明,可能无法说明,事实上,假如能够说明的话,这种解释早已可应用到汉唐期间了。"我们可以进一步提出疑问:1、南宋末期,我国已有成熟的剧本,谁能够证明南戏和北杂剧源于宗教?2、后来的民间戏剧,既有成熟的戏剧形式在前,为什么不去摹仿效法,反而再从宗教中产生?3、城市文人戏剧与宗教(如傩仪)、民间戏剧究竟有什么关系?

    笔者带着这些问题迈进傩戏的研究领域,正是企图"说明"古代戏剧"如何"和"怎样"从民间典祀中派生。假如本书的论证可以成立的话,唐文标认为"无法说明"的难题,就部分地得到解决;龙彼得的结论,就在古代戏剧那里得到印证。

    我们发现:这些"无法说明"的难题竟与上文所说的戏剧史的难题,有相通之处。

    例如,宋元南戏、杂剧中的脚色"净",以涂面化装为主要特征,即通常所说的花脸,其最早渊源于驱傩者巫,而其名称则直接来自佛教。这说明,杂剧、南戏与宗教必有渊源关系。这一结论,为解决我国戏剧起源的难题提供了一条新的途径。

    再如,明清传奇中的"副末开场"来自"家门大意",而"家门大意"来自佛教僧侣的沿门唱经、化缘,然其最早的源头仍是驱傩者的沿门逐疫。宗教仪式就保留在现存的文人剧本中。这是我们涉足傩戏领域以前所始料未及的。

    还有,汤显祖、李笠翁等大戏剧家早就提到过的"戏神",以往为人们所忽视。资料表明,这戏神竟然就是傩神,亦就是傀儡子。沿着这条线索,不难发现傩戏、傀儡戏与戏曲的关系,以及佛教对戏神形成的影响。学术界所关注的"二郎神"也是戏神,它不是某一个,而是某一群,即能够繁衍人类的男孩、男根。戏神的产生与戏剧的发生密切相关,再次提示出宗教在我国戏剧起源中的重要作用。

    毫无疑问,要解决戏剧如何从宗教仪式中衍生,关键在于发现和考察处于宗教仪式与戏剧形式之间的演出形态。笔者发现的这类中间形态主要有:宋代"路歧人"上演的打夜胡,金元明清流行的打连厢,源远流长的莲花落、秧歌等。

    先说打夜胡。《东京梦华录》等书说打夜胡是岁末十二月举行的驱傩活动,扮演者多为乞丐,三五人一伙,戴面具或涂面,装成神鬼、钟馗、妇女等,挨门挨户为人驱祟、演唱、求乞。溯源而上,敦煌文书有《进夜胡词》,南北朝时有"邪呼逐除",与先秦时口呼"傩、傩"之声的沿门赶鬼活动一脉相承。顺流而下,南宋打野呵已是坐场演出形式。

    再说打连厢。打连厢又作"打连相",其源头可上溯到荀子的《成相》。"相"是一种鞭形或竹筒形的乐器,盲人用作辅助行路,沿门乞讨时用以打狗,驱傩者亦常涂鬼脸执之。宋杂剧中"竹竿子"的前身就是相。明清时期,打连厢又叫霸王鞭,后演化成小戏《打花鼓》和著名的"凤阳花鼓"。

    至于秧歌,也是从沿门逐疫活动逐渐进化而成的。以往把秧歌当成是插秧之歌,是误解。秧歌又可写作姎哥、阳歌、羊高、英歌等,表明"秧"只表音,是同音假借,非插秧之"秧"。《说文》谓"姎"是女性自指,今西南少数民族有称女性为"阿央"者。秧歌的起源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得多。就我们掌握的资料看,在新疆,姎哥原指姑娘、少妇,后成为一种扮演活动"偎郎"中女性角色的代称。在今陇东、陕西、陕西一带,汉族的乡人傩与"偎郎"相遇,形成秧歌。这种活动的特征是必有男女调情的表演。潮州的英歌,属同一种形态。翻开新出的《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从秧歌派生出的剧种之多,令人惊叹。秧歌堪称百戏之源。

    从宗教仪式到戏剧形式,是中国戏剧史的一条潜流。本书希望通过对上述问题及相关问题的讨论,能够对这条潜流及其与明河的关系有所把握。具体来说,就是希望能弄清傩与戏的关系。书名《傩戏艺术源流》,"傩戏"指的是傩与戏,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傩戏。这是需要说明的。

    恳请各位专家、读者匡谬纠误,以利学术的发展和笔者的进步。如此,一部新的《中国戏剧史》,就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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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乡人傩流变考



第一章 乡人傩的基本形式──沿门逐疫



一种源远流长的民间风俗──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历史的聚光灯照耀得格外夺目。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奇异世界。对于生活在电脑时代的人们,它显得遥远、深邃而又神秘。然而在贵州、云南、四川、福建、湖南、江西、安徽、山西等地,傩仍在实实在在地上演。此外,它的踪迹,还保留在自先秦而下的经、史、子、集各种著作中,保留在浩如烟海的地方志资料中,保留在宋元明传奇杂剧的剧本中,保留在节日的爆竹声中……

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沿门逐疫风俗。它不仅是最原始最基本的驱傩方式,而且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与佛教、道教的交流,与迎神赛会、岁时节令的融合,与乞丐、戏剧家的结合,缓慢地由民间宗教仪式衍变为戏剧形式。

让我们走近孔子时代已经流行的乡人傩。



一、傩与乡人傩



傩,是上古先民创造的一种驱逐疫鬼的原始宗教活动。后世或记傩始于古帝颛顼时, 《太平御览》卷五三○引《庄子》、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八引《轩辕本纪》、宋罗沁《路史》等则说傩由黄帝时巫咸创制。由于无史可徵,以上二说何者为确颇难稽考,然傩源于原始时代,当无可怀疑。

甲骨文中有   字,于省吾先生释为“打鬼”,[ii] 又有   字,郭沫若先生释为“魌之初文”,称据此知汉代以魌头驱鬼之俗实来自殷代。[iii]  山东大汶口文化遗址曾发现三个刻于陶尊上的面具图像,有学者认为即早期  字,时间更早于殷商甲骨。[iv]

金文中也有傩的痕迹。例如加藤常贤氏认为金文中之“由”字系鬼头,也是后世驱傩之魌头。[v]

商周时驱傩所用之面具,有实物存世,有的被美国西雅图美术馆收藏。[vi]

据《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等书记载,上古傩仪依时分为春傩、秋傩、冬傩三种形式。按照唐人贾公彦的看法,一般庶民百姓只能参加岁末规模最大的冬傩。《论语·乡党》篇中的“乡人傩”,《礼记·郊特牲》中的“乡人禓”,都是岁末十二月庶民得以参加的傩仪。《周礼·夏官》记载的方相氏驱疫,亦即此类仪式: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vii]



    这里的“索”是搜索之意,“索室逐疫”即在各房室中遍搜疫鬼而逐之。既然岁末傩仪是庶民得以参加的“乡人傩”,那么逐疫的范围必然是沿门挨户。宋高承《事物纪原》称周时岁终的“索室逐疫”是“驱傩之始”,可见沿门逐疫是伴随着傩仪的产生而产生的,是民间傩仪中最早、最基本的形式之一。

《后汉书·礼仪志》中所记宫廷大傩仪式甚详,可证宫廷傩仪无沿门逐疫之事。但汉代民间傩仪仍保持着这一形式。汉人伪托孔子所作《礼纬》一书(见《稽命徵》篇),王充《论衡》中《订鬼》、《解除》篇,《后汉书·礼仪志》注引《汉旧仪》,以及后来的《搜神记》、《玄中记》等书,均记载有颛顼氏之子死后为疫鬼,“居人宫室,善惊小儿”,于是“正岁命方相氏帅肆傩以驱疫鬼”的传说。据此,可大略窥知汉代民间逐疫必有“索室驱疫”一类。

    《周礼·夏官》所记方相氏驱傩,常被后人徵引,然《周礼》一般认为是汉人伪托,故上述记载是否周制值得怀疑。而《论语·乡党》中对“乡人傩”的记载,时间既早,弥足珍贵:



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魏何宴注:“孔(孔安国,笔者注)曰:傩,驱逐疫鬼,恐惊先祖,故朝服而立于庙之阼阶。” [viii] 朱熹则认为:“阼阶,东阶也。傩虽古礼而近于戏,亦必朝服而临之者,无所不用其诚敬也。” [ix] 二说相比,朱熹说比较符合实际。首先,乡人傩的特点在于索室驱疫,“阼阶”非谓庙之阼阶,乃家门、室口之阼阶。其次,驱傩者必戴面具,装扮成方相氏,故虽嘻笑打闹,亦是神之化身,孔子以“敬神如神在”的态度,对他们表示欢迎,正所宜也。

《礼记·郊特牲》:“乡人禓,孔子朝服立于阶,存室神也。”郑玄注:“禓,强鬼也。谓时傩,索室驱疫逐强鬼也。禓,或为‘献’,或为‘傩’。” [x] 据此,则乡人傩又可称“乡人禓”或“乡人献”。

禓,是强鬼名,假鬼名为祭名,不太难解。《太平御览》引《世本》有“微作禓”的记载,饶宗颐先生《殷上甲微作禓(傩)考》一文对此有精辟考证,指出:“傩肇于殷,本为殷礼,于宫室驱除疫气,其作始者实为上甲微。”[xi]

“献”字,《说文》云从犬,乃祭祀时所用狗的专称。商承祚先生《殷契佚存》则谓其本应从虎,“后求其便于结构”,误作从犬。无论如何,“献”也可理解成祭祀。故乡人傩、乡人禓、乡人献,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说同一件事:即索室驱疫的祭祀活动。

值得注意的是,“献”又写作“戏”。《周礼·春官·司尊彝》:“其朝践用两献尊。”郑注:“两献,本或作戏。” [xii] 朱骏声谓传写借“戱”为“  ”,又误“戱”为“獻”。[xiii] 孙诒让则说:“牺戏声近,故或本作‘戏’,以别于诸‘献’字也。” [xiv] 我们推测,在这两种解释之外,还可以另作理解。朱熹说“傩虽古礼而近于戏”,苏轼《东坡志林》说岁末蜡祭是“三代之戏礼”,王国维说,在上古祭祀中,“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xv] 也许,在这个意义上,“献”与“戏”本可通用,不算误字,亦非因与牺音近而假借。若此,则乡人傩亦可作“乡人戏”,“傩”与“戏”自上古开始已是难解难分了。

又据《世本》(下):“微作禓,五祀。” [xvi] 按,微即微子,乃殷纣王之庶兄。可知商称“乡人禓”,周称“乡人傩”。“乡人献”用于何时,材料所限,待考。



二、乡人傩的原始形态──“邪呼”逐除



笔者以为,“傩”最原始的形态,非戴面具、执戈扬盾驱鬼,而是上古先民有了神鬼观念之后,“见”到鬼时一声不自觉的惊呼。

我们先从“傩”的文字符号来讨论这一问题。

任何成熟的文字都是某种音、义并存的符号,而符号之间的互相转换,无疑代表着某种文化现象的变异。“傩”字本来没有驱疫逐鬼的意思。《说文解字》释“傩”云:“行有节也”。段注:“此字之本义也,自假傩为驱疫字,而傩之本义废矣。” [xvii] 可见,“傩”本来的意思是人的行为举止有一定的节制和法度,与驱疫之意无涉。表示驱疫的汉字符号原来是“ ”字。《说文通训定声》:“傩,假借为  字。” [xviii]《说文》:“  ,见鬼惊词,从鬼,难省声。”段注:“见鬼而惊骇,其词曰  也。  为奈何之合声,凡惊词曰‘那’者即  字。” [xix] 《定声》释“  ”云:“见鬼惊貌,从鬼难省声。按  省声读若傩,此驱逐疫鬼之正字。击鼓大呼,似见鬼而逐之,故曰  。为传经者皆以‘傩’为之。” [xx]用表示“行有节”的“傩”代替表示驱逐疫鬼的“  ”,显示出周代以后傩行为本身宗教意义的弱化和人伦意识的强化。拙文《戏曲起源与中国文化的特质》 [xxi] 对此作过讨论,此处不赘。

以“傩”代“  ”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二者音同。《说文》、段注、《定声》均认为“  ”是“见鬼惊词”,“见鬼惊骇,其词曰  ”,“击鼓大呼似见鬼而逐之”,从而透露出傩发生的原因是原始人初见鬼时的惊惧,其最初的形态是神经质的、不加思索的呼叫。其呼叫的声音近于“  ”,     与傩音同,故可借用。后世傩仪保留了高呼“傩”声,以逐疫鬼的风俗。如梁皇侃《论语·乡党·乡人傩·疏》云:“傩,逐疫鬼也。为阴阳之气不即时,厉鬼随而为人作祸,故天子使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执戈扬盾,衣朱裳,口作‘傩、傩’之声,以驱疫鬼也。” [xxii] 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驱傩》条亦云:“用方相四人,戴冠及面具,黄金为四目,衣熊裘,执戈扬盾,口作‘傩、傩’之声,以逐除也。” [xxiii]

由于不了解以“傩”代“  ”的过程,不明白“难”只是傩的声旁而非表义之形旁,有人认为“傩”与“难”通,而“难”的本字是“  ”,故傩仪是“以人扮鸟的一种图腾仪式活动。” [xxiv] 或谓,人们把“对农事起作用的鸟视为神鸟,把它们当作‘图腾’而加以崇拜,而傩则是对这一图腾神的称谓。” [xxv] 这与原始人驱疫逐鬼的本意相去甚远。

以现代人的心理推之,当人们见到某种恐惧的东西,其最初的反映往往是下意识地大叫一声。这是出于人恐惧、自卫的本能。佛洛伊德认为:“对于危险的反映通常含有两种成份:即恐惧的情绪和防御的动作。”显然,恐惧的情绪在前,接着才是“决定最有希望的办法是否为逃避或防御、进攻”,[xxvi] 从恐怖过渡到逃避或防御、进攻的动作,或许只是一刹那的短暂时间,但这时却是知觉敏捷的准备活动。原始人初见“鬼”时“傩”的一声大叫,便属于这一刹那间的准备活动。

进而言之,一个现代人,当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寂静无声的大森林中,会不自禁地唱歌、叫喊,借以减轻某种无形的恐惧。这就就是声音的效力。马林诺夫斯基指出:在原始巫术的三段公式中,“第一是声音的效力,是对于自然界声音的模仿,如风吼、雷鸣、海啸、各种动物的呼号之类。” [xxvii] 如前所述,傩起源于原始人惧怕恶鬼而发出的惊叫。当他们发现这种叫喊可以减轻恐惧时,便相信恶鬼是惯于在寂静之中袭击人类的,声音具有驱赶它的效力,于是便产生声音崇拜。人类渐渐成长起来,其求助于声音的效力从单纯的呼叫发展到使用巫术咒语、敲锣击鼓、燃放爆竹、吹牛角螺号、唱傩歌等。人们相信,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魔鬼会悄悄逃到远方。在有意识借助声音驱赶鬼祟的同时,其它惊吓、击打、焚烧恶鬼的手段也发明出来。例如为了打鬼借助钟馗,用涂面把自己装扮得比鬼更可怕,或戴上狰狞可怖的面具;进而利用烈焰熊熊的火把,锐利的戈,坚实的盾等。

值得提出的是,民间驱傩往往用“邪呼”之声。《南史·曹景宗传》记云:



(景宗)为人嗜酒好乐,腊月,于宅中使人作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本以为戏,而部下多剽轻,因弄人妇女,夺人财货。帝颇知之,景宗惧乃止。[xxviii]



《梁书·曹景宗传》亦有相同记载,惟“邪呼”作“野  ”。可见这时的岁末逐疫,娱乐成份已相当浓厚;同时沿门逐疫者还能得到一定的酬犒,因而初步具有“卖艺”的色彩,成为职业“丐户”的前身。一九八三年版《辞源》释“邪呼”云:“旧时岁终驱疫鬼时的呼喝之声。”甚确。

汉以前典籍有“邪许”,是劳动号子。如《淮南子·道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 [xxix] 许,读作Hu,“邪许”即“邪呼”。《吕氏春秋·审应览·离谓》:“今举大木者,前呼舆  ,后亦应之,此其于举大木者善矣。”高诱注:“舆  或作邪  ,前人倡后人和,举重劝力之歌声也” [xxx] 可知舆  与邪许均系劳动者一齐发出的呼叫。

今河南方言称大声喊叫为“邪呼”,且往往用于不自觉的叫喊。任钧泽《河南方言词汇》释“邪呼”云:“邪呼,作动词用,和普通话‘叫’意思相近。对一件事表现神经过敏,或者不加考虑,就呼叫起来,叫‘邪呼’。例:还没给你打针哩,你就邪呼起来啦!” [xxxi] 笔者原籍中州,知此说甚是。

显然,“邪呼”作为下意识地叫喊,当比用于劳动号子具有更深刻的渊源。

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的研究表明,人类在具有语义功能的语言产生之前,曾有过宗教语言阶段。“原始人感到他自身被各种各样可见和不可见的危险包围着,他不能指望仅仅以物理的手段来克服这些危险。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并不是无声无嗅的死寂的世界,而是能够倾听和理解的世界。因此,如果能以适当的方式向自然力提出请求,它们是不会拒绝给予帮助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抗拒巫术的语词,诗语歌声能够推动月亮。” [xxxii] 然而,人类的发声器官是与生俱来的。因而不难想象,最早的巫术语言就像野兽的吼叫一样。一个不会讲话的出生婴儿,也会发出各种呼叫,以宣泄恐惧、病痛、饥饿等带来的各种不适。既然“邪呼”是一种“神经过敏”“不加考虑”的呼叫,那它一定产生于人类最原始的生理机能和心理本能。因而可以认为,伴随着人类幼年对于恶鬼的一声惊叫,傩便开始萌芽、生长。也可以说“邪呼逐除”既是傩仪发生的最早源头,又是它最原始的形态。

《路史》卷十四:“(黄帝)创  侲。”原注:“帝始傩,……立巫咸,使之……击鼓呼噪,逐疫出魅。” [xxxiii] 按  即傩。这条记载,不仅把傩的起源追溯到上古原始社会,而且也透露出傩的最早形态,因而值得重视。

史料表明,用呼叫、呐喊、叱咤这种最原始的方式逐鬼是傩仪的基本手段。《吕氏春秋》高诱注云:“傩,读《论语》‘乡人傩’,同。命国人傩,索宫中区隅幽暗之处,击鼓大呼,驱逐不详,如今之正岁逐除是也。” [xxxiv] 宋文天祥《衢州上元记》有“舞者如傩之奔狂之呼”的记载。《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记杭州每到新年前后“叫跳驱傩”。湖北一些地方的乡傩又称“赶毛狗”,如同治《长乐县志》载:正月十五日夜,“儿童大声呼逐,谓‘赶毛九’,或曰‘赶毛狗’。” [xxxv] 于省吾先生《甲骨文字释林》“释  ”条说:“九与鬼声近通用。”故“赶毛狗”即赶鬼亦即驱傩。在西藏,每年藏历十二月十九日举行“跳鬼”活动,喇嘛们扮成神佛鬼怪,绕行大昭寺,呼叫驱祟。明万历《贵州通志》卷三载:“除夕逐除……遍各房室驱呼怒吼,如斥谴状,谓之逐鬼,即古傩意也。” [xxxvi] 驱傩时大声呼喊吼叫的习俗,至今犹存。如江西婺源,跳傩时高呼“嗬!嗬!”之声;广西桂林跳神,巫者边跳边高呼:“呜!喂!”嗬!嗨!”



三、从“邪呼”逐除到“打夜胡”



上古傩仪中虽已具备戏剧因素,如扮演、戴面具等,但先秦、两汉驱傩仪式,却基本上处于宗教仪式阶段,比较严肃、庄重。魏晋以降,情况有所变化。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云:“十二月八日,谚云‘腊鼓鸣,春草生’,村民打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除。” [xxxvii] 这气氛与上古傩仪已有不同。又据同书引《小说》,晋名士孙绰曾头戴“戏头”(面具),与逐除人一同到大司马桓温家中逐疫,被桓盘问一番,方知真相。可知晋时的沿门逐疫,已带有一些娱乐成份。到南朝曹景宗“使人作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驱傩中的世俗娱乐成份更加浓厚。

“邪呼”逐除的形式,对后代驱傩仪式及艺术形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高国藩先生说:唐代敦煌驱傩时,“结尾要求合唱,几乎每首《儿郎伟》之后,都要书以‘音声’二字。这是一种群众性合唱和呼吼的符号,以壮驱鬼的声势。” [xxxviii] 敦煌文书有《进夜胡词》、《儿郎伟》,乃驱傩时所吟唱,现转录一首《儿郎伟》如下:



圣人福禄重,万古难俦疋。剪蘖贼不残,驱傩鬼无一。东方有一鬼,不许春时出;南方有一鬼,两眼赤如日;西方有一鬼,便使秋天卒;北方有一鬼,浑身黑如漆。四门皆有鬼,擒之不遗一。今有定中殃,责罚功已毕。自从人定亥,直至黄昏戌。何用打桃符?不须求药术。弓刀左右趁,把火纵横炪。随头使厥傩,个个交屈律。岁岁野狐儿,不许□妖祟。[xxxix]



这与《后汉书·礼仪志》所载大傩时的咒文非常相似。伯3468号《进夜胡词》与这首《儿郎伟》大体相同,只最后一句作“岁岁夜胡儿,长头沾优恤”,说明驱傩是每年例行的风俗,驱傩者(夜胡儿)还能得到酬犒,带有乞讨性质,与岁末“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一脉相承。我们推断,“夜胡”、“野狐”与《梁书》的“野  ”、《南史》的“邪呼”是同一种形式,即大声呼叫以驱鬼。

北宋时,民间傩仪进一步向娱乐形式转化,出现了集沿门逐疫、沿门乞讨、沿门卖艺于一体的“打夜胡”。《东京梦华录》卷十“十二月”载:



自入此月,即有贫者三数人为一火,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祟之道也。[xl]



南宋一仍北宋旧例,《梦粱录》卷六“十二月”条云:“自入此月,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 [xli] 据此可知,1、“打夜胡”是岁末十二月举行的驱傩活动;2、乃贫丐者沿门乞讨之举;3、化装成妇人、钟馗、神鬼之类,颇具戏剧因素。

“夜胡”二字,显即敦煌文书中的“夜胡”,源于“邪呼”逐除。安徽贵池傩戏《花关索》,在请神、送神、傩舞的吉祥词中,反复歌唱:“嚎也嚎嚎朝古社,嚎也嚎嚎夜胡歌。” [xlii] 这里的“夜胡歌”与敦煌文献中的“夜胡词”亦当为同一物;“嚎也嚎嚎”,乃“邪呼”逐除时的呼叫声。

敦煌文书中的“夜胡”又写作“野狐”,宋以后的“打夜胡”亦作“打野狐”。由于不了解其渊源所自,宋人对驱傩何以称“打野狐”已不甚了解,例如杨彦龄《杨公笔录》云:“唐敬宗善击毬,夜艾,自捕狐狸为乐,谓之‘打夜狐’。故俗因谓岁暮驱傩为‘打夜狐’。” [xliii] 这解释显属傅会。近人有把“夜胡”之“胡”与西域胡人相联系者,亦误。

《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打野呵”条说:“在宋代俚语中,称为‘打野’的常常带有一种流动不着所的意思。”所引证的例子,乃《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书中所记载的“打夜胡”、“打野胡”等。按把“打野”抽出来作为一个词汇解释,显因不明“夜胡”、“野狐”来自“邪呼”所致误。

另有将“夜胡”记作“野云”者。如近人萧兵说:广西《合浦县志》载有十二月乡人傩、沿门逐鬼,“此如《野云戏》、《打野胡》之类。” [xliv] 初读此节,不知“野云戏”为何物。后见《四库全书》本《云麓漫抄》,方恍然。该书卷九云:“世俗:岁将除,乡人相率为傩,俚语谓之‘打野狐’。按《论语》,‘乡人傩,朝服立于阼阶。’注:大傩,驱逐疫鬼也,亦呼为‘野雲戏’。” [xlv] 然此处“野雲戏”,当是“野雩戏”之误。唐许嵩《建康实录》卷八云:“《论语》云:‘乡人傩,朝服立于阼阶。’注:傩,驱逐疫鬼也,亦呼为‘野雩戏’。”前者当从后者抄来,惟将“雩”误作“雲”。按“雩”读作xu(虚),《集韵》:“休居切,音虚。”本为上古雩祭时吁嗟求雨之声,又与“  ”同音;“  ”又可假借作“许”,中古“呼”“许”“雩”“  ”音均同。故可知“野雩”即《梁书》“野  ”,与“邪许”、“邪呼”、“夜胡”、“野狐”同为一声之转。清杨慎庵《海外全书》直称“野  ”为“野雩”::“《梁书》,傩谓之野雩,曹景宗常为野雩戏。” [xlvi]以此可知,“野云戏”者,“云”乃来自繁体字“雲”,而“雲”乃“雩”字之误。

明白了从“邪呼”到野 、野雩、野胡、夜胡、夜狐、野狐这一线索,便不难理解,由于驱傩时伴有对鬼祟之类追逐击打的动作,因而在“夜胡”前冠以“打”字。

应当指出,古人并没有完全忽视“夜胡”与“野雩”“邪呼”三者同音这一情况。例如,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四十云:



乡人傩,古有之,今州人以为打夜胡。曾师建云:《南史》载,曹景宗为人好乐,在扬州日,至腊月,则使人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以为戏。迄今闽语乃曰打夜狐。盖唐敬宗夜捕狐狸为乐,谓之打夜胡。闽俗岂以作邪呼逐除之戏,与夜捕狐之戏同,故云。抑亦作邪呼之语,讹而为打夜胡欤?(重点号为笔者所加)[xlvii]



显然,在“打夜胡”的解释上,梁氏虽有盲从之嫌,但其态度还是谨慎的,其最后发出的小心翼翼的推测,是正确的。

明清两代,浙江、福建一带仍称驱傩为“打夜胡”。如方以智《通雅·谚原》云:“今民称跳鬼为‘打夜胡’,讹为‘野胡’。” [xlviii] 明弘治《八闽通志》:“除夜逐疫,郡人谓之打夜狐,即古者乡人傩之意也。” [xlix]

此外,逐除人通常仍为乞丐,而且有职业化的趋势,应当引起注意。据《万历野获编》、《西湖游览志余》及明清时期的浙江地方志书,绍兴、杭州、定海等地有一类“丐户”。“丐户”从事的职业之一,便是新年前后沿门“跳鬼”逐疫,“群索酒食”。明徐渭《会稽县志诸论·风俗论》附言,在谈到丐户职业时说:“男业捕蛙卖饧,拗竹为牛头样,擎编机扣,塑土牛土偶,打夜胡,即逐鬼也。” [l]明万历《绍兴府志》:腊月,“丐人饰鬼容,执器杖,鸣锣鼓,沿门叫跳,谓之跳灶,盖亦古逐疫之意。” [li] 乾隆志注云:“打夜胡,方言跳鬼。”据说,“丐户”祖先乃宋将焦光赞之后,因赞叛宋投金,故被定户籍曰“丐”。这个说法当然不可信,但“丐户”来之于宋代,与“打夜胡”的“贫丐者”有联系,当是事实。

“打夜胡”即“邪呼”(野呼)逐除,但宋代已结合百戏演出。它的出现,说明至少在某些地区,民间傩仪中宗教成分与娱乐成分已平分秋色,难分彼此。杨彦龄对“打夜胡”的解释虽然牵强,但可从中看出宋人已将岁暮驱傩与某种娱乐方式相联系。换言之,在一些人看来,岁末民间傩仪,已基本上成为一种娱乐方式。

“打夜胡”的扮演者,往往是贫穷的乞丐。虽然不排除沿门逐除时仍旧戴面具、化装,但这与上古方相氏“索室驱疫”已有了质的不同。逐除人不须进入室内,只要来到门前,歌舞跳跃一番,即表示已为该户人家驱逐了疫鬼,接之而来的便是索要赏钱、酒食等。故“打夜胡”实质上已是一种卖艺形式。

从沿门卖艺到做场演出,只有一步之遥。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瓦子勾栏”云:



或有路岐,不入勾栏,只在耍闹宽阔之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此又艺之次者。[lii]



没有理由怀疑,这里所说的“打野呵”,即是从“打夜胡”发展而来。“打野呵”已经从沿门逐疫发展成了做场演出。

关于“路岐”,前人曾有种种解释。冯沅君先生说,路岐“往往一个家庭的成员老少男女为中心”。[liii] 王季思老师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写的“元杂剧”条也说:路岐“一般是以一个家庭的成员为主组织起来的”,并云:“一般在迎神赛会时演出,剧目往往带有宗教迷信的色彩。”无独有偶,沿门卖艺、沿门乞钱的逐除者,亦多是以一家一户为主组织起来的。后来江浙一带的“丐户”,即源于此。从路岐的演出时间(迎神赛会时)和演出剧目(多带有宗教迷信色彩)来看,又与各地的傩戏极为相似。这里已隐隐看出从沿门逐疫通往傩戏的一线踪迹。



四、从“打夜胡”到地方戏



在全国各地,乞丐充当逐除人的习俗非常普遍。只不过有的宗教色彩渐渐淡化,已变成纯粹的沿门卖艺、沿门行乞罢了。于是,不少地方的沿门逐疫已被沿门唱曲所取代。

丐者沿门乞讨时唱的小曲,宋代通常称作“莲花乐”。南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九载:俞道婆“一日闻丐者唱莲花乐云:‘不因柳毅传书信,何缘得到洞庭湖?’忽大悟,以糍盘投地。” [liv] 元以后,“莲花乐”称作“莲花落”。关汉卿《救风尘》杂剧中宋引章白云:“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对儿好打莲花落。”就是指必然沦为乞丐,沿街乞讨。明传奇《绣襦记》中有郑元和演唱莲花落的穿插,第二十八出下场诗说:“愿唱莲花落,沿街做乞儿。” [lv] 可见莲花落确与沿门乞讨有关。关于莲花落与乡人傩──沿门逐疫的关系,后文还要涉及,兹不详述。

莲花落的演唱多有故事情节,且往往有唱有说,因而已是完整的说唱艺术形式。宋代的“陶真”,便是莲花落的一种。南宋《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记路歧人在临安十三军大教场等宽阔所在做场,所演即有“陶真”名目。汲古阁本《琵琶记》十七出《义仓赈济》,有净丑合唱“陶真”的穿插:



(丑)呀,陶真怎么唱?(净)呀,到被你听见了,也罢,我唱你打和。(丑)使得。

(净)孝顺还生孝顺子,(丑)打打咍莲花落。

(净)忤逆还生忤逆儿,(丑)打打咍莲花落。

(净)不信但看檐前水,(丑)打打咍莲花落。

(净)点点滴滴不差移,(丑)打打咍莲花落。[lvi]



    可见,虽然称谓不同,但其形式基本与莲花落无别。

    广州的“龙舟歌”也是从乡人傩──沿门逐疫而来。《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说:  “龙舟歌的由来,一说是端午节举行龙舟赛,向龙王庙焚香,口唱消灾纳福、驱邪保境的歌词演变而来;一说是乞丐在胸前挂小锣小鼓、手拿木雕的龙舟,口唱吉祥祝福的歌词而流传下来。”二说归一,正说明龙舟歌源于沿门逐疫。湖南新田一带有一种名为“扒干龙船”的说唱形式,演唱者是“冲傩”、酬神的主人公巫师:“师公在无法生活时,往往背一个木做的龙船,到各村挨户演唱,说是帮人家除瘟,借以要米要钱。” [lvii] 这与广州的龙舟歌完全是同一种形式,即都是沿门逐疫的直接派生物。在南方各省,沿门逐疫通常与端午节赛龙舟有关,详后文。

其它许多民间说唱、歌舞形式,如流行于各地的秧歌、打花鼓、灯词、采茶调等,也大都与沿门逐疫──沿门唱曲有关。

秧歌的前身也是“乡人傩”,民国吉林《临江县志》:“(正月)十三日,人民耍龙灯、龙船、秧歌诸戏,十七日始罢,此《乡党》篇‘乡人傩’之义也。”[lviii] 秧歌后来发展成了许多地方戏,已故戏曲史家黄芝岗先生的《从秧歌到地方戏》对此有过研究。关于秧歌的产生与流变,详参下章。

说唱形式前进一步,变成代言、做场演出,便是戏剧。事实表明,目前在全国已颇有影响的几个剧种,如评剧、越剧、花鼓戏、黄梅戏等,均与莲花落──沿门乞食──沿门逐疫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评剧的前身是唐山落子,亦即河北唐山一带流行的莲花落。徐珂《清稗类钞·音乐类》“唱落子”条云:“京师、天津之唱莲花落者,谓之唱落子。” [lix] 民国二十六年《滦县志》卷四云:“莲花落,原名莲花乐,俗谓蹦蹦戏,昔时丐者沿街乞讨之歌曲也。嗣后日益发展,居然登台。” [lx] 越剧的前身也是丐者沿门乞讨唱书。《早期越剧发展史》说,越剧源于浙江嵊县民间“落地唱书”的形式。咸丰年间,沿门唱书的人,只在人家“大门口一站或一蹲,用烟管敲击门槛来掌握节奏,随口唱上一段,得些施舍。”[lxi]

花鼓戏在长江流域普遍流传,今以扬州花鼓和黄梅戏为例略作考述。

据记载,早在康熙、乾隆年间,花鼓戏在扬州一带就很盛行。钱学纶《语新》云:“花鼓戏,不知始于何时,其初乞丐为之,今沿城乡搭棚唱演。” [lxii] 嘉庆《扬州府志》卷六十引《东台志稿》云:“腊月,丐者饰鬼面傩于市。” [lxiii] 这里已大略可看出乞丐沿门乞讨连接傩仪与花鼓戏的重要作用。

黄梅戏与著名的凤阳花鼓有血缘关系,其实也是花鼓戏的一种。陆洪非先生说,黄梅戏早年曾被称为“化谷戏”,“关于化谷戏,有人说系花鼓戏的音讹,有的说是黄梅戏形成之初,贫苦的劳动人民(主要是受水灾的难民)以它为沿门乞讨谷物的工具,故称化谷戏。”二说并不矛盾,早期花鼓戏本来就是“乞丐为之的”,与莲花落的作用、形式都一样。黄梅戏大本戏《吐绒记》中有总捕头扮成乞丐唱莲花落的情节;传统小戏《闹黄府》中,乞儿杨三小唱的《十不清》中,每句末尾都有这样的拖腔:“花莲子里,里莲子花,哎哎哟,花鼓莲花,一木莲花,哎哎哟哟。”由此可见黄梅戏与花鼓戏、莲花落的关系。要再上溯上去,黄梅戏就可与丐者沿门逐疫挂上钩。陆洪非说:



     黄梅戏传统唱腔中、“傩神调”与贵池、清阳一带流行的傩戏中主要曲调相近,送傩神的这种形式与傩舞──傩戏不无关系。所谓“傩神”,是用木头或面粉雕塑而成的,放在稻箩里挑着送到人家去,因此又叫箩神。……黄梅县人在那些灾荒年月,用送箩神的方式讨钱化米者为数不少。[lxiv]



这里所说的“箩神”,其实是“傩神”的音讹。在湖南,“冲傩”也有称为“冲罗”的,暂且不表。由于音讹,沿门逐疫、乞讨时挑箩筐,求人施舍稻米,实在是有趣的很。沿门乞讨必唱莲花落、秧歌之类的小曲。这样,黄梅戏的来源就比较清楚了。

《语新》所载“乞丐为之”的扬州花鼓戏,当是民间戏剧的雏形。据《华东戏曲剧种介绍》(第一集)“扬剧”条及《扬剧音乐》“概述”,花鼓戏与“香火戏”结合,形成了成熟的戏剧形式扬剧。这可视作是戏剧文化与傩文化的二度结合。所谓“香火戏”,就是扬州一带的傩戏。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六云:“傩在平时,谓之‘香火’。”不言而喻,傩称“香火”,傩戏自然称作“香火戏”。在傩仪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花鼓小戏宗教成分已然淡化,这时再与傩戏结合,成为扬剧。这个事实,说明中国民间戏剧与傩仪渊源甚深。

类似的情况,还有两湖的花鼓戏,云南的花灯戏,山东、河南的二夹弦,安徽的泗州戏,江西、湖南一带的采茶戏等。限于篇幅,不一一考述。

总之,从上古的“索室驱疫”到南北朝时期的“邪呼(野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再到宋代丐者沿门说唱莲花乐乞食,这条发展线索是清楚的。再从莲花乐发展到比较成熟的说唱形式,又一变而为晚清近代比较成熟的地方戏曲剧种,这条线索也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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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参本书附录《韩愈<送穷文>与驱傩、祀灶风俗》第三节。

[ii]  参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  ”条,中华书局1983年版48、49页。

[iii]  《卜辞通纂考释》,《郭沫若全集》,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430-432页。

[iv]  参王正书《甲骨“   ”字补释》,《考古与文物》1994年第3期。

[v]  参周法高编《金文诂林补》五册卷九。

[vi]  参周华斌《商周古面具与方相氏驱傩》,《中华戏曲》第六辑。

[vii]  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点校本,1987年版2493页。

[viii]  中华书局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2495页。

[ix]  朱熹《论语集注》卷五,中国书店影印《四书五经》1996年版42页。

[x]  中华书局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1448页。

[xi]  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3年第6期。

[xii]  中华书局影印阮刻本《十三经注疏》773页。

[xiii]  参《说文通训定声》“献”字条。

[xiv]  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1516页。

[xv]  《宋元戏曲考》,《王国维戏剧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5页。

[xvi]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新版第3698册83页。

[xvii]  《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刻本1988年版368页。

[xviii]  《说文通训定声》,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影印清道光本638页。

[xix]  《说文解字注》436页。

[xx]  《说文通训定声》637页。

[xxi]  载《戏剧艺术》1989年第1期。

[xxii]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5册431页。

[xxiii]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43页。

[xxiv]  见王良范《谈傩──一种文化结构与功能之分析》,载《傩、傩戏、傩文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219页。

[xxv]  林河《古傩七千年祭》,台北《民俗曲艺》第82辑6页。

[xxvi]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316页。

[xxvii]  (《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林安宅编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影印商务印书馆初版81页)

[xxviii]  中华书局校点本1357页。

[xxix]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二子》,1986年版1258页。

[xxx]  同上695页。

[xxxi]  《方言与普通话集刊》第三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22页。

[xxxii]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中译本142页。

[xxxiii]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122页。

[xxxiv]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二子》636页。

[xxxv]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421页。

[xxxvi]  万历《贵州通志》,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日本内阁文库藏本1990年版62页。

[xxxvii]  江畲经编《历代小说笔记选·汉魏六朝唐》,上海书店影印民国二十三年本186页。

[xxxviii]  《敦煌驱傩风俗和民间歌谣<儿郎伟>》,载《文史》第29辑。

[xxxix]  黄徵、吴伟编校《敦煌愿文集》,岳麓书社1995年版946页。

[xl]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61、62页。

[xli]  同上181页。

[xlii]  参王兆乾辑校《安徽贵池傩戏剧本选》,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374页。

[xliii]  《杨公笔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3册202页。

[xliv]  《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83页。

[xlv]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4册347页。

[xlvi]  杨慎庵《海外全书》卷下“傩”条,台北学生书局1971年影印旧抄本。

[xlvii]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84册584页。

[xlviii]  《通雅》卷四十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7册918页。

[xlix]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1193页。

[l]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5册192页。

[li]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1820页。

[lii]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441页。

[liii]  冯沅君《古剧说汇》,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47页。

[liv]  苏渊雷点校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1271页。

[lv]  《六十种曲》,中华书局影印本第7册77页。

[lvi]  同上第1册67页。

[lvii]  见民族音乐研究所编《宗教音乐》油印本第154页。

[lviii]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331页。

[lix]  中华书局校点本第4952页。

[lx]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273页。

[lxi]  《早期越剧发展史》,嵊县文化局越剧发展史编写组编写,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11页。

[lxii]  钱学纶《语新》,《古今说部丛书》第十集。

[lxiii]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490页。

[lxiv]  陆洪非《黄梅戏源流》,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2、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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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秧歌:在乡人傩与戏剧之间





上文曾说,流行于各地的秧歌、花鼓、花灯、采茶等,均与上古乡人傩──沿门逐疫活动有血缘关系。这种轨迹,在不久前尚流行的陕北秧歌中仍不难找到。如榆林保宁堡乡和米脂县郭辛庄的老秧歌,称“神会秧歌”,“每年春节活动前,秧歌队在神会会长率领下进行敬神谒庙,第二天才开始挨户依门的进院入户拜年,群众称为‘沿门子’,以求消灾免难、吉祥平安。” [1] 显然,“沿门子”就是沿门逐疫活动, 只不过傩人摘下了鬼脸壳。

本章拟具体讨论秧歌的名称来源、形式特征,秧歌与傩戏、傀儡戏的关系,及其与此相关的戏曲史上悬而未决的“秧腔”的意义与来源等问题。



一、名同实异的南、北方秧歌



“秧歌”其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它与稻田插秧的关系。的确,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二说:“农者每春时,妇子以数十记,往田插秧。一老挝大鼓,鼓声一通,群歌竞作,弥日不绝,是曰‘秧歌’。” [2]  这情景,被李调元《粤东笔记》卷一“粤俗好歌”条一字不差地照抄,乾隆《潮州府志》也大体照抄。广东之外,四川、云南、广西、湖南等地,也有称“秧歌”乃插秧时所唱之歌者。如民国四川《渠县志》:“四月,初夏小满,农人插秧田中,歌唱和答,名为‘秧歌’。”[3]

但是,在没有水田、不种稻、不插秧的三北(东北、西北、华北)地区,秧歌的流行程度更甚于南方。这现象不大好解释。当然可以说秧歌是从南方传到北方去的,例如光绪年间山西忻州、直隶州知州,安徽桐城人方戊昌在《牧令经验方》里说:“秧歌原是南省种稻插秧农夫所歌,虽俗词俚语,颇有道理。乃北省并不种稻,并不插秧,大兴秧歌,无非淫词亵语,为私奔、私约者曲绘情欲。寡妇、处女入耳变心,童男亦凿伤元真,于风俗人心大有关系。晋省逢年逢节,寡廉鲜耻、游手好闲之人,装扮男女,沿村走街混唱,老少男女若狂趋走观听,最为可恶。”廖奔先生据此推断:“大概说来,秧歌演唱形式最初传到北方,由于其通俗、新颖的格调,立即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继而便结合北方各地的民间歌舞,发展成当地的年节舞蹈──这是通过方氏的责难而推测到的。” [4] 这可概括为北方秧歌“南来”说,其形成基础是将南、北方秧歌混同为一。

然而,“南来”说并不符合实际。因为,北方秧歌与屈大均所记的广东秧歌事实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民间文艺形式。且看清杨宾《柳边纪略》卷四的记载:



上元夜,好事者辄扮秧歌。秧歌者,以童子扮三、四妇女,又三、四人扮参军,各持尺许两圆木,戛击相对舞。而扮一持繖(伞)灯卖膏药者前导,旁以锣鼓和之。舞毕乃歌,歌毕更舞,达旦乃已。 [5]



已故民俗学家张紫晨先生已经指出南、北方“秧歌”名同实异的事实。他认为南方“秧歌”乃插秧时演出,以“歌”为主,而北方“则为农闲时或新年时的一种游艺性化装表演,它一般重舞不重唱,又称‘哑巴秧歌’。”[6] 有学者更具体地指出南、北方秧歌的不同:从表演形式看,南方秧歌重歌,北方秧歌重舞;从表演时间看,南方秧歌与农事有关,多在插秧时演唱,北方秧歌一般在“春节前后演出”;从表演场所看,南方秧歌在稻田或“坊市”演出,北方秧歌既可在村头、院落、广场、寺庙演出,也可在行进中表演,如“排门秧歌”等;从装扮看,南方秧歌以“农人”“妇子”演唱,对服装、化妆没什么特殊要求,而北方秧歌则讲求服装新、色彩鲜,而且有男扮女装的特征,等等。二者虽然“同用一个名称”,但“差别极大”,因此,北方秧歌“由南方传入的说法”应当“否定”。[7] 这论断大体上是正确的。

的确,流行于三北地区的、在元宵节时化妆表演的秧歌,与种稻插秧时所唱的南方秧歌不是一个艺术品种。它们使用同一名称,只不过是由于语音相近而比附的结果罢了。因此需要说明,后文讨论的秧歌,除特别注明者外,一般指的是北方秧歌。



二、名异实同的花鼓、花灯、采茶



据《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从秧歌发展、演变成的戏曲剧种,在全国剧种中所占的比例之高,是相当惊人的。可以说,秧歌为百戏之源。故对其形式特征和渊源实有进一步总结、探讨的必要。

按《柳边纪略》的记载,秧歌的演出时间是在元宵节夜晚,有一装扮“持伞灯卖膏药者”为前导,后面跟着三四名“童子”装扮的妇女,又有三四名假扮的“参军”,他们手中,都持“尺许长”的“两圆木”。民国《奉天通志》在援引《柳边纪略》后说:“按今之秧歌与此微异。大抵前导者反穿皮褂,斜披串铃,手执长鞭,前行开路;继其后者为一参军,靴帽袍褂,跨腰刀;继为沙公子,汉装文生,手执折扇;继为老叟,伛偻拄杖;继为老妪,耳佩红椒,手执蒲扇;继则丑旦相匹偶,或十数卖膏药者殿其后。行列环形,错综歌舞,间以科白。鼓钹和之,或加鼓吹。” [8] 此处值得注意的是:强调“沙公子”是“汉装文生,手执折扇”,透露出此种表演必有少数民族的成分。我们推测,前导者的装扮“反穿皮褂,斜披串铃”,“参军”则“靴帽袍褂,跨腰刀”,均象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打扮。此外“卖膏药者”多达十数人,走在队伍最后,也是应当注意的。

民国黑龙江省《珠河县志》:“秧歌角色一人,扮演老鞑子,着胡服,执春秋刀。俗传胡元入中华,乡人大傩,百十成群,蒙古疑为不轨,派一人监视之,相演迄今,遂为丑末。” [9] 这里所说的“老鞑子”,当即是上文中“靴帽袍褂,跨腰刀”的“参军”。此人“着胡服”,不仅再次证实了秧歌中有少数民族的成份,而且提示出秧歌最迟在元代已经形成。还有,“秧歌角色”的提法也是十分值得注意的。

民国河北《沧县志》记云:“秧歌:新正,农民暇豫时,好事者聚村童而扮演之。各村相赠送以取乐,非有专业而求值者。其命名之义,有谓南人种稻插秧而歌,是其所由昉也,其或然欤!又谓,因其起于凤阳,故曰阳歌。其装扮之制,略如古之社火。大率饰美女装者,或四或六;饰公子装者,或二或四;状若戏剧中之丑脚老人一,丑旦一;黑面披发、戴笠持鱼杆者一,曰尉迟敬德钓鱼。又有长袍短褂、皂靴羽缨、持红罗伞者,或二或四,两手各持一箸者,或二或四,状如前清官吏之随从。此其定制也。以外杂角,添减无定规。不伦不类,实无理可解。其演唱之法,先击鼓鸣铙,全班往来,穿插急走,稍定则鱼贯而成一大环,徐步围绕。老人出至场中,高声独歌,歌毕而退。美女及公子出,美女手竹板,公子持乐子(以竹竿长二尺许,每节凿扁孔,孔缀铜线三四枚,振之作响,名曰“乐子”)男女相间成一小环,且歌且舞,以相调笑。所歌为时曲,率男女相悦之词,鄙俚殊甚。” [10] 这段记载提供的资料信息价值应引起足够的重视。其一,它怀疑秧歌“命名之义”乃“南人种稻插秧而歌”,并提示出“秧歌”的另一名称──“阳歌”。其二,它具体描述了与东北秧歌大同而小异的华北秧歌的形式特征,其中各角色的装扮和所持道具最值得注意。例如,“公子”所持的“乐子”,上可联系到宋杂剧中“竹竿子”的形制、作用,下可牵涉到“落子”(评剧)的形成,是解决戏曲史上有关问题的重要资料。至于“长袍短褂,皂靴羽缨”,亦当是少数民族的装束。

关于华北秧歌,不妨再看一条材料。周华斌《京都古戏楼》引李炳卫等《民社北平指南》所记北京“鞅哥会”:“全班角色皆彩扮成戏,并踩高跷,超出人群之上。其中角色更分十部:陀头和尚、傻公子、老作子、小二格、柴翁、渔翁、卖膏药、渔婆、俊锣、丑鼓。以上十部,因锣鼓作对,共为十二单个组成。各角色滑稽逗笑,鼓舞合奏,极尽贡献艺术之天职。” [11] 显然,北京的秧歌与辽宁更相近些。所谓“傻公子”,即东北秧歌中的“沙公子”,或即《沧县志》中的“公子”;沧县没有的“卖膏药”,东北和北京都有。

西北地区的秧歌表演,以清黄濬《红山碎叶》所记较详:



惟秧歌最丑怪,一人扮白髯、花面、红缨帽,白皮短褂反穿,手执伞灯领队;数人扮如魑魅魍魉,花衣蓬首;数人扮如武士;数人扮如浪子;数人扮如娼妓,粉面如涂墙,强作娇态。白髯彳亍以歌,则余人跃舞旋转以和之。旁击大锣大鼓,聒耳喧阗。数折俱毕,一浪子执巾于地,一娼妓装者往来歌觅,备诸丑态。歌觅数回,忽然拾巾以去,哄然群散,又往一家,其作态犹夫故也。[12]



据作者说,这是他亲眼所见的新疆的秧歌表演。所谓“白髯、花面、红缨帽,白皮短褂反穿,手执伞灯领队”者,相当于东北秧歌中“反穿皮褂”的前导者、华北秧歌中“长袍短褂、皂靴羽缨、持红罗伞者”。所谓“浪子”与“娼妓”,大概相当于华北秧歌中的“公子”和“美女”。他们“且歌且舞”,互相调笑,并且演出具有简单情节的小戏,借以引起观众的注目。

其实,秧歌队中的每一种角色都在凭借自己独特的化妆、道具和表演,努力使自己在声势浩大的队伍中呈现特色,获得青睐。不难想象,在万民欢腾、众目睽睽之下,失去特色,就意味着失去观众,从而失去自身存在的价值。“魑魅魍魉,花衣蓬首”,“大锣大鼓,聒耳喧阗”,虽然还看得出上古驱傩的痕迹,但根本上却是想从视觉、听觉上把观众吸引到自己身上。

毫无疑问,各地的秧歌表演并不完全相同,给它们下一个共同的定义是困难的。因为,秧歌在其产生之初,必然鲜明地打上了彼时彼地的印记,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空间的变换,它也必然会随之发生变化,以适应当时当地观众的观赏需求。当然,这种变化应当是有限度的、局部的,否则观众就不再称其为“秧歌”。

我们姑且这样来概括秧歌的特征:通常在元宵灯节前后演出于北方农村的一种具有戏剧因素的化装表演;一般呈舞队的形式,且行且歌且舞;多数舞队要挨门演出,保留着从沿门逐疫向沿门卖艺、乞讨发展的痕迹;舞队中角色的名称和人数多少不尽相同,但总有官员、武生、老人、和尚、妇女等(大体相当于戏曲中的生旦净丑),总演出青年男女互相调笑的内容,男青年称“沙公子”或“傻公子”;一般有童子化妆、女扮男装的情况;舞队中有领队、殿后之分,领队者往往反穿皮褂,手持伞灯,是北方少数民族的装扮,有时称他为“卖膏药者”;有时官员(参军)也为少数民族装束。有的舞者手持两根短木棒;演出时锣鼓齐鸣,而以鼓较为重要。

用这个特征去衡量,长江流域甚至华南地区,也有类似的表演,不过多数不叫秧歌,而称秧歌灯、花鼓灯,或打花鼓、花灯、采茶等。

清同治湖北《房县志》:“(元宵)又有秧歌灯,十百为群,诣人家置高脚灯于四角,进退分合,左右穿亘,谓之‘跑阵’。其花面红衣,以白褶兜胸肋,两手执木梆于阵间倒行者,曰‘跳和尚’;毡帽笼头,花巾结额,翻披羊裘,执败蒲扇,指挥跳谑者,曰‘拉叶子’;装妆妇人者,曰‘拉花’。凡灯先拜庙,次官府,次外送各乡村,家皆有晏(宴)赏、自初十日起,结彩张筵,画帘银烛,钿车宝马,雾暗香霏,填街塞巷,灯影与星月交辉,爆声与歌管竞沸,至二十后乃罢。” [13] 这里所记的“秧歌灯”,与我们总结的北方秧歌的特征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高脚灯”。

湖南人谢晓钟《新疆游记》,记作者于民国初年在哈密见到的秧歌:“是晚唱秧歌佐觞。演员皆乡里人,衣红衣,扮生、旦、净、丑,且歌且舞,类似吾乡之花鼓。” [14] 明说秧歌与湖南花鼓戏类同,其共同特征,是装扮角色。民国湖南《嘉禾县图志》:“秧歌,一谓之‘花灯’,饰童男女相对唱跳,金鼓喇叭与身手相凑,类于衡州马灯矣。其风至十五日止,谓之‘耍元宵’。” [15] 可见,即使在南方,“秧歌”也不全指种稻插秧之歌。而“饰童男女相对唱跳”是秧歌的本质特征之一,详后文。

云南姚安花灯戏中一种叫做“膏药伞”的道具,据说为戏中“打岔者”所抬。《中国戏曲志·云南卷》401页有“膏药伞”图,为六角形,四周有彩色飘带,下有竹竿伞把,看不出与“膏药”有任何关系。传说膏药伞源于皇帝的黄罗伞,大臣和宫女与皇帝寸步不离,像贴膏药一般,故名。另一说,因伞常被灯烛烧破,以纸糊补如贴膏药似的。[16] 这两说均系附会。我们有理由认为,这“膏药伞”源于北方秧歌中手持伞灯的“卖膏药者”。在云南,“卖膏药”失去了市场,这角色也就融释于当地的民俗之中,只留下了这一难解的道具名称。

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所记江苏仪征的“花鼓灯”,是典型的秧歌。广东普宁、潮安流行的英歌,也写作莺歌、秧歌、因歌,不仅保留了北方秧歌的某些表演特征,也保留了秧歌的名称。说均详后。

因此,我们不仅有理由否定北方秧歌“南来”说,甚至可以说:南方的英歌、花灯、采茶、花鼓等,是从北方传入的,起码是受了北方秧歌的影响而形成的。



三、秧歌与阳歌、姎哥



然而“秧歌”其名,总让人怀疑它会由北向南传播,故有必要对其名称、源流加以考辨。

按前引河北《沧县志》,有人认为因秧歌起于凤阳,故又名“阳歌”。而在笔者看来,秧歌或是因与闻名遐迩的凤阳花鼓同类,或是在传播过程中吸收了凤阳花鼓的某些成份,才被附会起于凤阳。换言之,“阳歌”之名当与凤阳无关,秧歌也决非起于凤阳。

席军、张杰二先生《“秧歌”应是“阳歌”》一文,列举了12条理由,认为秧歌的本名应是“阳歌”,起源于上古人类的太阳崇拜。其第4条理由,是陕西的某些地方志中,把秧歌记作“阳歌”。笔者也搜集到了几则同样的材料,如:民国陕西《安塞县志》:正月十五,“男妆女,扮如杂剧,鸣锣击鼓,兼唱春词,名曰‘闹阳歌’。”[17] 民国陕西《葭县志》:“(元宵)是夜,乡民扮杂剧,唱春词,曰‘唱阳歌’。” [18] 民国陕西《米脂县志》:“立春前一日,地方长官迎春,乡民闹社火,名‘唱阳歌’。” [19] 应当说,席、张二先生的立论,并非没有根据。但当我们把目光移到塞外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接触到姎哥、央哥、扬高、羊高这些名称,再向南看到英歌、莺歌、因歌等诸多同音名称时,便不能不从根本上对秧歌应是“阳歌”的说法产生怀疑。

清黄濬《红山碎叶》称:“红山灯市有秧歌,秧歌之‘秧’或作‘姎’,谓女子之歌。按古书姎字乃渠帅之称,似有未协。” [20] 说秧歌是“女子之歌”的说法,非常值得注意。当然作为不懂维语的汉族人,望文生义,也很自然。实际上,姎歌也可写作“姎哥”、“央哥”、“羊高”、“鸯哥”等。如《清稗类钞·迷信类》“姎哥塔什”条:“乌什万山中有白石峰,皎然玉立,如淡装美人,翘首有所盼。问之土人,曰:‘此姎哥塔什也。’回语妇人曰姎哥,石曰塔什。相传乾隆间,兆文毅公惠平西域时,有某部酋子被俘入关,其妻思之,日伫立山头,以望其返,后遂化为石也。” [21] 又,民国刘文海《西行见闻记》:“新疆缠民妇女,确实娇艳妩媚,遇者魂销。……有某好事者,曾作央哥词。央哥,即缠民妇女之谓。”又记新疆民谣:“吐鲁番葡萄哈密瓜,库车央哥子(缠回称妇女之谓)一枝花。” [22] 还有,民国时某报记者所写的《西北视察记》说:“缠头妇女全为天足,头披纱巾,颇类印度装,惟眉目脸庞,较诸印女殊觉清秀而白洁。有能用汉语唱《送郎曲》者,清脆可听。……闻者有问‘何许人唱’,唱者复带哼带答云:‘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车的羊高子(乃缠族呼妇女之称)一枝花。’” [23] 还有,清祁韵士辑《西陲要略》卷四记新疆方言:“呼妇人为鸯哥。” [24] 据此,可以肯定地说:姎哥、央哥、羊高、鸯哥均为一声之转,系维语对女性的称谓。而且,这女性,主要当指少女,至少是少妇。难以想象,中年以上还会被称为“一枝花”。

所以,说秧歌为“女子之歌”,倒不如说是“少女之歌”更准确。各地的秧歌都有青年男女相互调笑的内容,便是最有力的证据,故上文说“‘饰童男女相对唱跳’是秧歌的本质特征之一。”不妨再看几条材料。民国河北《滦县志》卷四载有朱赫南《榛子镇新年竹枝词》:“村童十五擢双蛾,鬓压云环袂曳罗。檀板轻敲开素口,秧歌唱罢又莲歌。”原注:“俗以童子白皙者,饰以脂粉歌舞,谓之秧歌。又扮采莲船诸戏。”[25] 民国四川《云阳县志》:“(上元),复有车灯,饰童子为女妆立纸车中,前施伪足,类乘坐状,与一御者迭歌为懊侬欢子之词,颇狎秽,士夫家所不许也。” [26] 民国四川《合江县志》:“(上元)最令人轩渠者为花灯,昔称‘车车灯’。以男扮女,项黄腰大,而脂粉嫣然;别扮小丑,左执汉巾,右秉蒲葵扇以戏之,婆娑碟躞,唱《采茶歌》。” [27] 可见,无论秧歌,还是花灯、采茶,都把少女作为主要角色;这少女,多是男童装扮的。

上文曾强调秧歌中具有北方少数民族的成分,现在可以进一步说:秧歌乃上古乡人傩即沿门逐疫与西域娱乐形式相结合的产物。

谢晓钟《新疆游记》记“群召姎哥偎郎”的情景:“男女当筵杂奏唱歌,女子双双逐队起舞,谓之偎郎。” [28] “偎郎”大概也是维语的音译,故也可写作“围浪”。《西北视察记》说:“围浪,……此风殆始自游牧时代,两性相悦,互以花草调情,沿传以成今俗。最后尚公推诙谐者装演《疯人寻妻》、《新妇逃春》等类之余兴,绘声绘色,令人捧腹而散。围浪迹近诲淫,外人欲往参观,头目阿訇多不许可。” [29] 这“姎哥偎郎”,既有少男少女以歌舞调情,又有简单情节的戏剧表演,与汉族的秧歌极相似。其主要“角色”,均由姎哥(少女)扮演。汉族的“秧歌”之名,或即由此而起。

“姎哥”曾是角色名,这可以从文献记载和当代民俗中得到证实。

如上所述,东北有“秧歌角色”的说法。此外清雍正、乾隆间有严禁“秧歌脚、堕民婆”游唱的法令,[30]  今冀东秧歌在集体舞蹈之后,“由一民歌艺人出场(或秧歌角兼任)演唱秧歌调”。[31]  又,民国李骏亚《湟中元宵社火》,记录了青海东南部一带元宵社火的演出情况。庞大的化装舞队中,有高跷姐、拉花姐儿、花梆子、老扬高(又写作“老羊哥”)、伪火神、报子、花鼓子、拉药姐儿、花和尚、哑巴、膀姑等角色。多数为面涂脂粉、穿红挂绿的女装。只有花鼓子“挟着小鼓,反披皮袍,围着护裙,帽上帖着纸发”;伪火神“穿着大红袍,戴着纱帽,挂擅长鬓,手持扇”,是全队的主脑;老扬高则是领队,“每到一会场,率领着花梆子、花鼓子、拉花姐儿,先登场舞蹈”。演出以广场表演和沿门巡游相结合。每到一处,先由“报子”报到,说些吉利的话。接着是“伪火神”演说,从盘古说到目前。随后就是演出,“所有花梆子、花鼓子、老羊哥、拉花姐儿排分成两队对舞,左转右旋”,舞毕,“老羊哥”歌唱,其唱词如:“羊哥儿呀,不扯谎,牛蹄的窝里盖楼房,楼房盖着地板响,蝎虎子过来把狼吃上。”歌毕,是高跷演出。全场演完,再往别处演第二场。[32] 这与一般的秧歌表演基本相同,而领队的“扬高”(羊哥),当即库车的“羊高”、“姎哥”,亦即汉族的“秧歌脚”或“秧歌角”。后来便以领队之名称呼整个舞队。

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三“仪征岁时记”:“元宵前后,龙灯之外,俗尚花鼓灯。其前八人涂面抹頞,手两短棒,曰‘大头和尚’。与戴方巾、穿红绿亵曰‘獃公子’者互相跳舞。厥后曰‘连厢’,曰‘花鼓’,曰‘侯大娘’,曰‘王二娘’,曰‘渔婆’,曰‘缝穷’,曰‘疯婆娘’。凡女装者,统曰‘色头’。其男装者,曰‘瘸和尚’,曰‘瞎道士’,曰‘渔翁’,曰‘补缸匠’,曰‘花鼓老’,相率串各戏文。于中择喉齿清脆者,唱《滚灯》。所操者皆本地时调,名《翦翦花》。手执莲蓬灯头小红凉蓬,曰‘猴子头唱’。惟此角色最多。旁有弹丝弦佐唱者,曰‘后场’。主人延之家,各出串毕放赏。是若干人者,皆在门内饮啖。独后一人,高戴白毡帽,反穿白羊皮马褂,一手摇铃,一手持灯,曰‘王夸子买(卖)膏药’。主人以所卖者不祥,屏之门外。即昔所谓社火也,世俗相传,由来久矣。” [33] 这是典型的秧歌舞队,可见其顽强的生命力和在各地区的适应能力。“所操者皆本地时调”,当然是为了迎合当地民众的口味。手持两短棒的“大头和尚”,以及“獃公子”、“卖膏药者”,在三北地区的秧歌中已司空见惯。“王夸子”的“夸”应为“侉”,“侉子”是南人对操北方方言者的贬称,可见秧歌从北向南传播的迹象。特别应当注意的是,舞队中的“连厢”、“花鼓”都是角色名,这可为姎哥是角色名添一旁证。

山东秧歌中的鼓子秧歌有“伞、鼓、棒、花、丑”五种角色。其中“伞”分“丑伞”与“花伞”,“丑伞”又称“头伞”,为男性老人打扮,是整个秧歌队的指挥者。“鼓”为武生打扮,是秧歌队的主要演员,人数多,动作复杂,边舞边击鼓,舞起来气势非凡。“鼓子秧歌”即由此得名。“棒”为男性青年,双手执两头有五彩条的木棒而舞。“花”为女性青年,服装仿戏曲中的花旦。“丑”人数可多可少,装扮成“傻小子”、“丑婆”、“县官”、“花花公子”等,即兴表演逗趣。胶州秧歌的角色是“鼓、翠花、棒、扇花、小嫚”,每种角色均为一对,共五对十个。有意思的是,这五种角色均为直系亲属关系。“翠花”为“鼓”的妻子,“棒”为“鼓”的儿子,“扇花”为“棒”的妻子,“小嫚”为“鼓”的女儿。海阳大秧歌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岳大夫”,他身穿长袍,口戴黑须,右手执马尾拂子,左手握平顶圆伞,伞沿系五彩绸带,上书写各种中草药名,故又名“药大夫”,是整个秧歌队的总指挥。秧歌队表演的故事有“渔夫和樵夫”、“货郎与翠花”、“小放牛”、“大头和尚戏柳翠”、“姜老背姜婆”等。[34] 据此,山东秧歌的特色及其与西北、东北秧歌的传承关系是十分清楚的。“傻小子”、“县官”和各类女角色自不必说,而“岳大夫”显从“卖膏药者”衍化而来。所有的角色名,都是就他们所持道具和化妆、表演特色叫起来的。既然“鼓”、“棒”、“花”都是角色名,那么“姎哥”更可以是角色名。

我们推测,起于西域的“姎哥偎郎”,在向东部传播时遇上了带有驱傩因子的汉族的元宵社火,于是在东、西部结合处,具体说,是在青海、甘肃、宁夏、陕北及内蒙一带,产生了以“姎哥”为主要角色的化妆表演形式。当这种民间歌舞向东南传播时,由于姎哥、羊哥、扬高等不易理解,于是便借用了南方种稻插秧之歌──秧歌之名。



四、秧歌与讶鼓、阳戏、秧腔



“姎哥”为少女之义,使我们想起许地山、董每戡二先生对傀儡戏的杰出研究。本书下篇第二章将较详细地援引二位先生的论述,兹概括其大意如下。

许先生说,梵文“傀儡”(Putrika)是“女儿”之义,今印度语中女儿仍为傀儡解。印度神话里,大自在湿婆(Siva)的妻子婆婆帝(Parvati)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小囝,湿婆给它生命,使它活动。这段神话,可用以说明傀儡戏的起源。[35] 董先生说,在印度语、希腊语、英语、意大利语、拉丁语中,傀儡都含有少年、少女的意味;戏剧的祖师爷狄奥尼索斯就是阳气旺盛的少男,其前身是男性的生殖器。董先生推测傀儡戏的产生说:“先由崇阳主义底观念出发,用一伟大的木柱象征Phalli或男性的阳具耍戏,接着将木柱刻作人面代替Phalli之后身Dionysus,在酒神祭后迎赛;再由刻人面进而刻全身的人形,最后把头部、眼睛及四肢分离而以丝线系结成悬丝傀儡,于是耍戏男根的恶作剧变成傀儡剧了。”[36]

    此外,许地山先生还介绍说,印度有一种“似戏剧而非戏剧底‘讶呾罗’(Yatra),每逢节期将所祀之神抬出来游行,与宋代的讶鼓相似,而讶鼓仍存在于福建漳州泉州一带,俗字作“迎阁”。常任侠先生说:“在吾乡安徽颖上,每逢旧历十月一日祀城隍神,出巡前列,有大人肩抬或肘举小儿作戏剧,名为‘肘哥’、‘抬哥’、‘悠哥’的三种。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这就是肉傀儡,与宋代的讶鼓戏相类。” [37] 常先生指出,宋代的“讶鼓”,与印度的“讶呾罗”、福建的“迎阁”、安徽的“抬阁”,都是一回事。

前辈学者的精彩论述,启发我们对秧歌的来源作进一步思考。

先看“讶鼓”是怎么回事。《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说:“前辈文字有气骨,故其文壮浪。……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耳,如舞讶鼓然。其间男子、妇人、僧道、杂色,无所不有,但都是假的。” [38] 宋曾慥《类说》卷四十七“讶鼓”条:“王子淳初平熙河,教军士为讶鼓戏,遂盛行于世。其举动舞按之节,与优人之词,皆子淳所制也。或云子淳与西人对阵,命军士百人装为讶鼓队出军前,虏见皆惊愕,乃进兵奋击,大破之。” [39] 按“男子、妇人、僧道、杂色,无所不有”,与秧歌舞队相合。王子淳制讶鼓之说肯定不可靠,但他使军士们模仿、表演这种舞队是完全有可能的。熙河,即熙州,宋置,今甘肃省狄道县治,正是我们所推测的“姎哥”的产生地。因此,以“姎哥”为主要角色的西域歌舞,与汉族元宵社火结合而成为秧歌,或即是在宋代。河北传说秧歌为苏东坡所创,也说秧歌产生于宋代。

1983年11月,陕西省甘泉县发现一座宋代古墓,墓壁上镶嵌有两块雕有秧歌舞蹈形象的画像砖,[40] 可以支持我们的假说。

“讶鼓”今仍流行于今山西省,写作“迓鼓”,有“文迓鼓”、“武迓鼓”之分。“相传朱仝被逼上梁山时,梁山英雄借打迓鼓抢了杀场,救了朱仝。后流行于民间,变为两种迓鼓,一为文迓鼓,一为武迓鼓。文迓鼓多用于逢年过节闹社火,有表演说唱等形式。……武迓鼓多用于庙会,……只表演,不说唱。” [41] 这里也说“讶鼓”产生于宋代,恐非偶然。“文迓鼓”、“武迓鼓”之说,很有意思。潮州的英歌舞,作梁山英雄和武士打扮,擂起鼓来,威武雄壮。笔者看过录相,大概相当于“武迓鼓”。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七记潮州“莺歌”:



其戏以三十六壮年男子,饰梁山泊英雄,半执两棒,棒长盈尺。半执小鼓,鼓大如碗。举步亦趋亦跳,进退不纹。棒声鼓声,劈劈鼕鼕,殊可哂也。继莺歌之后,又有所谓《后棚》、《白鸟记》二剧。《后棚》则以若干辈作戏装,沿途演唱,如《桃花过渡》、《拖车子》、《闹花灯》等,但皆淫邪不正之词。伤风败俗,莫此为甚。《白鸟记》一名《打布马》,乃乡中稍谙技击之无赖所组,设围于旷场中,各献所长,互角胜负。[42]



看来英歌也并非不说唱,只是将击鼓舞蹈(武迓鼓)与“戏装”表演(文迓鼓)分作两个部分而已。前一部分保留了讶鼓的名称“莺歌”,而将戏剧性的表演称“后棚”。上文所说山东的“鼓子秧歌”,其实与潮州英歌没什么区别。还有山西汾孝地秧歌,也属于同类,限于篇幅,不赘述。福建、台湾有一种名为“宋江阵”的娱乐形式,亦即英歌,却索性连“英歌”、“秧歌”之名统统舍弃,换上了在汉族人看来名实相符的新名称。然而,漳州、泉州却把饰童男女巡游称作“迎阁”,仍带有秧歌、讶鼓的印记。因为,秧歌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童子化妆、男扮女装。

前辈学者认为少女、少年、男根崇拜与讶鼓、迎阁及傀儡戏有关,本书下篇第二章作了若干补充,这里只想谈谈傀儡戏的另一名称──阳戏。

道光湖北《宜春县志》卷十一:“保六畜,驱瘟疫,多演傀儡戏,俗谓之扬戏。”[43] 又,同治江西《高安县志》:“阳戏,即傀儡戏也,用以酬神赛愿。” [44] 未见有人说起傀儡戏的这一名称以及为什么把傀儡戏称作“阳戏”或扬戏。

早在宋代,傀儡戏就是元宵社火舞队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梦梁录》卷一“元宵”条的记载非常值得注意:



姑以舞队言之……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衣装鲜丽,细旦戴花朵□肩。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若妇人。[45]



此处言以傀儡装扮妇人,令我们想起秧歌舞队中的童子化妆、男扮女装。秧歌的这种形式,当与傀儡戏有传承关系。《武林旧事》卷二在“元宵”条后载有“舞队、大小全棚傀儡”,其名目有:麤旦、细旦、夹棒、男女竹马、男女杵歌、河东子、瞎判官、旱划船、抱锣装鬼、村田乐、鼓板、耍和尚、货郎等。这与盛大的秧歌舞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湘西有一种地方小戏称阳戏,流行于大庸、吉首、凤凰、沅陵、怀化、黔阳等地。黄吉川《阳戏志·综述》引乾隆《凤凰厅志》:“元宵前数日,城乡敛钱,扮各种花灯,为龙马、禽兽、鱼虾各状。十岁以上童子扮演采茶、秧歌诸故事,至十五日夜,笙歌鼎沸,灯烛辉煌,谓之‘闹元宵’。”并说:“至今阳戏传统对子戏《掐菜苔》中还保留有‘十二月采茶’的唱段。” [46] 据介绍,阳戏得名有二说,一说是种阳春人(即农民)演的戏,故名“阳戏”;一说阳戏“是与正规的宗教祭祀活动中傩舞、傩戏(或称傩堂戏)娱神的‘阴戏’相对而言得名。”[47] 其实,“阳戏”既然来自秧歌,而秧歌又称“阳歌”,这“阳戏”之名的来历也就不难想到了。又据《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的介绍,阳戏有南路、北路之分,北路阳戏又叫“柳子戏”。无论南、北路阳戏,都移植过木偶戏的剧目。[48]

贵州天柱一带流行的“天柱阳戏”,是从湖南传入的。在湘西叫“大河阳戏”,到黔东南地区则称“小河阳戏”。小河阳戏“与当地民间花灯很接近”,往往在正月玩龙灯时演出,叫“龙灯戏”;又在祭祀、还愿设矮台演唱,称“愿戏”或“矮台戏”。演出往往以丑角为主,“起步时要抬脚”,“走边转弯转身抬脚,类似矮步和小碎步。旦角、丑角出场都要开四门,锣鼓伴奏。”据老艺人们说,“阳戏即杨家戏”,与祭祀“杨五将军有关”。[49] 而在笔者看来,天柱阳戏一头连着正月十五的花灯即秧歌,另一头连着祭祀还愿的矮台戏即傀儡戏。因为,在湖南,称人戏为“高台戏”,傀儡戏为“矮台戏”。丑角“起步时要抬脚”,正是福建小梨园戏中“傀儡脚”的动作,纯系模仿傀儡而来。详参下篇第二章。

此外,“鄂西柳子戏,又名‘阳戏’,俗称‘杨花柳’,是流行于湖北鹤峰、五峰一带的地方戏剧种。”有“老柳子”“新柳子”之分,“‘新柳子’真假嗓音结合使用,尾音翻高八度。常与傩戏合班演出。” [50] 据本书对“南方戏神”的研究,华北、山东柳子戏的前身是傀儡戏,那么又名“阳戏”、真假嗓子结合使用的鄂西柳子戏,与傀儡戏亦当有渊源关系。而这剧种也多在正月十五演出,据清同治《长乐县志》记载:“(正月十五夜)演花鼓戏,曰‘闹元宵’。……演戏多唱杨花柳戏,其音节出于四川梁山县,又曰‘梁山调’。”[51] 所以,鄂西柳子戏也是既与元宵秧歌有关,又与傀儡戏相连。

此外,江西抚州采茶戏,不仅移植傀儡戏的剧目,吸收其音乐、唱腔,而且还邀请傀儡戏艺人参加演出。[52] 又,今北方秧歌表演的基本特征是舞时不歌,歌时不舞。[53] 而这正是傀儡戏的表演特色。可以推测,今北方秧歌队员腰系红绸,以手持之,左右摇摆而舞(俗称“扭秧歌”),或是提线木偶动作的遗留。

这样看来,秧歌与傀儡戏之间,亦必有某种内在联系。这种联系,说穿了,便是男根崇拜、生殖崇拜。

我们已再三强调,秧歌的基本特征是装扮童子、演出青年男女调情的节目,这比较容易明白。此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角色,就是和尚,以及《大头和尚戏柳翠》的节目。

本书下篇第二章指出,傀儡戏的主要角色“郭秃”,乃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童子形象,而秃头傀儡子,就像一个髡了头的和尚。如前所述,宋代傀儡戏有“耍和尚”一目,或许就是承袭了“郭秃”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今江苏宜兴尚有戴大头和尚面具演出的傩舞,名曰“男欢女喜”。[54] 萧兵先生分析说:这种舞蹈“原来所表演的男欢女爱,不会跟《驮柳翠》的‘跳舞宣淫’相去太远”。[55] “安徽南陵、宣城一带的农村常在田间置一尊石像,名曰‘石和尚’;高如常人,光头裸体,性器特大。旧时不育妇女夜间宿‘石和尚’旁,用手放在其性器上,若得梦与之交媾,则兆得贵子。” [56] 可见秧歌队中《大头和尚戏柳翠》的象征意义即男根崇拜、生殖崇拜。

在江苏仪征的花鼓灯中,“大头和尚”手持两短棒。湖北《房县志》所载的秧歌灯,有:“两手执木梆于阵间倒行者,曰‘跳和尚’。”东北秧歌持棒者为“参军”,潮州英歌执棒者为梁山英雄。山东胶州秧歌中的“棒”是武生打扮,双手持一双一尺半长的木棒,他是“扇花”的丈夫。我们相信,这棒,是男根的象征。

云南姚安花灯戏的“膏药伞”,东北、西北秧歌中的伞灯,当为女阴的象征;元宵之夜的“花灯”,是子嗣的象征,详参拙文《对二郎神信仰的文化阐释》。限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述。

值得提出的是,贵州、四川等地的傩戏,也称为“阳戏”或“扬戏”。

《贵州通志·遵义府》引《觉轩杂志》:“歌舞祀三圣,曰‘阳戏’。三圣,川主、土主、药王也。近或增文昌,曰‘四圣’。每灾病,力能祷者则书愿贴,祝于神,许酬阳戏。既许后,验否必酬之。或数月,或数年,预洁羊、豕、酒,择吉招巫优,即于家歌舞娱神,献生献熟,必诚必谨,余皆诙谐调弄,观者哄堂。” [57] 民国贵州《八寨县志稿》:“歌舞祀三圣,曰‘扬戏’。”[58] 贵州《独山县志》:“巫党椎锣击鼓,有男装,有女装,装女如世俗装,男女红袍,戴观音七佛冠,以次登坛歌舞。右手执神带,左手执牛角,或歌或舞,抑扬跪拜,以娱神。至夜深,大巫手挽诀占卦,小巫戴鬼面,扮土地神者导引,受令入,受令出,曰‘放五猖’。通曰‘唱阳戏’。”[59] 通常对“阳戏”名称的解释是:娱人的“阳戏”与娱神的“阴戏”相对而称,故名。其实,无论阳戏、阴戏,都是傩戏,在演出场所、时间、形式、目的诸方面,都没有什么区别。而且,“阳戏”又可以写作“扬戏”,用阴、阳相对而称是无法解释的。

    四川酉阳、秀山一带称傩戏为阳戏,而广元、射阳一带有一种人与木偶合演的剧种,名“提阳戏”。有人解释说:“提阳戏因为是用提线木偶与阳戏一起演出,二者各取一字,所以称提阳戏。”[60] 这同样未说清为什么傩戏称作“阳戏”。

依笔者所见,傩戏称“阳戏”,与傀儡戏称“阳戏”原因相同。湖南傩戏《大盘洞》第四场,有“樱哥”教“桃花”唱莲花闹的场面。我推测,这“樱哥”相当于西域秧歌中的姎哥、羊高。若这推测可以成立,便可为“秧歌”其名乃从舞队中的角色演变而来添一旁证。此外,潮州英歌的《后棚》中有《桃花过渡》之目,二者当有联系。更重要的是,秧歌、莲花落与傩戏的关系可从中得以证明,傩戏称为“阳戏”也就有了着落。

云南有梓潼戏,“一般由新婚、婚后不育、有女无子或童子久病的人家邀请去演出,意在求子还愿,祈神赐福。” [61] 四川梓潼县也有梓潼戏,又名“子童戏”、“阳戏”,其实就是傩戏的一种。二者的关系很清楚,可见“阳戏”祈祷生殖的旨意。在元杂剧中,皇帝往往称其后妃为“子童”或“梓童”。《汉武故事》曾讲到卫子夫入宫,岁余不得见,涕泣请出。武帝则因夜梦“梓树”而幸卫子夫,从而得子,并立子夫为皇后。这或许就是帝称后为“梓童”的开始,也可能就是梓潼戏的来历。而又名“阳戏”者,则是从童子—姎哥—秧歌—阳歌而来。

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罗甸县羊肠乡,流行着阳戏。“阳戏班里汉族人多一些,但和该戏有关的习俗,却以布依族为主。在布依族村民的某些家庭里,供奉着‘送子娘娘’、‘童子’的小偶像(约二十多公分高),如果某家长期不生育小孩,就要由亲戚朋友帮助,到供有‘送子娘娘’的家里去‘偷’送子娘娘、童子的小偶像。被偷的主人明明知道这些人来‘偷’童子的,则任其偷走,不闻不问,内心里得到一种愉快的感觉。童子被盗走到无子的家后,主人家即用红绸包好,藏在不易丢失的地方,同时向神灵许了获子的愿望,而当怀孕生育小孩之后,就要请‘阳戏’班来唱戏庆贺。……演出是在场地上、矮台唱戏,用晒席围起来,作上、下场的入口。内容是演唱刘、关、张有关的三国戏,或李冰(李二郎)二郎神的传说故事。……‘庆童戏’演完后,‘送子娘娘’、‘童子’的木偶像即可正式奉于堂屋里,其他盼子的人家也可来偷取。” [62] 可见“阳戏”中求子内容所占份量及其与傀儡戏的关系。因为,“送子娘娘”与“童子”都是木偶雕像,又都是被当作神来祈祷的。

安徽贵池傩戏的“请神”仪式又叫“请阳神”。[63] 何谓“阳神”呢? 在青海湟中的元宵社火中,“伪火神”称“老羊哥”等为“众神子”,可知“羊哥”既是舞队中的角色,也是神。民国吉林《海龙县志》:“汉人每逢元旦、上元、端午、中秋,致祭先祖。满人除祀祖外,兼有祭索伦妈妈之举。……是夕,跳莺哥神,并食夜饭,余则分赠亲友。” [64] 我看“阳神”与童子—姎哥—秧歌—莺歌—阳戏大有关联。从具有送子神力(即生殖能力)而被崇拜,到成为一种最普及的祭祀或娱乐形式中的主角,再衍化为这种形式的代称,这条线索,可大体说清楚阳戏(即傀儡戏和傩戏)与阳歌(秧歌)之间的关系。

本章赞不深究傀儡戏和傩戏的关系,以上仅就它们共同的别名“阳戏”作简单讨论而已。

最后,还有一个与秧歌有关的“秧腔”的来源问题。

李调元《剧话》卷上:“弋腔始弋阳,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又谓‘秧腔’,‘秧’即‘弋’之转声。……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65] 李啸仓先生据此记载和刘廷玑《在园杂志》“今之后台,众和作哟哟罗罗之声”,指出:“‘秧’即‘弋’之转声未必可靠,但其采取秧腔之唱法入曲则可知,这种唱法起自民间,是健康的声调。”他还指出这种唱法的特点是“一唱众和,剧外人帮腔”。[66]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所谓“秧腔”,其实就是秧歌的演唱方式。

关于“一唱众和,剧外人帮腔”的唱法,同门黄仕忠先生的论文《和、乱、艳、趋、送与戏曲帮腔合考》已有详论,此处只想补充,民间的秧歌,也多用这种唱法。正如黄芝岗先生所指出的:“连厢”所唱的歌里有“柳连里”、“海棠花”的泛声帮唱。[67] 而“连厢”,本是秧歌舞队中的角色衍化来的。另据《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许多脱胎于秧歌的戏曲剧种,都用“一唱众和,剧外人帮腔”的唱法。如山西汾孝秧歌剧,每到句尾,由乐队伴唱“哼嗨”或“唵”、“唉”。甘肃的高山剧,又名“唱秧歌”,唱词中的衬字如哟、嗬、嗨、嘟、啰等,“大都是用数人帮腔的形式表现,气势磅礴,犹如劳动号子。”流行于鲁南、苏北、皖北交界地区的“拉魂腔”,与傀儡戏、秧歌均有渊源关系,其演唱特点是:“一人起腔唱三句半,后半句其他人齐声帮腔拉尾音。”

又,程大衡写于乾隆年间的《缀白裘合集序》说:“大排场褒忠扬孝,实勉人为善去恶之良方也;小结构梆子秧腔,乃一味插科打诨,警愚之木铎也。” [68]   “一味插科打诨”正是秧歌的特点。

李调元《剧话》卷上:“女儿腔,亦名弦索腔,俗名河南调。音似弋腔,而尾声不用人和,以弦索和之,其声悠然以长。”[69] 可见“女儿腔”也是用和声帮腔的,只不过是用乐器帮腔。这“音似弋腔”,尾声用“弦索和之”的姑娘腔,应当也是“秧腔”。

若“秧腔”果来自秧歌的话,那“秧”的意思,也就不难理解了。

    前文推测秧歌之名乃从西域“姎歌”而来。“姎”的本意是女性自指,其来源甚早,传播甚广。《说文》释“姎”云:“女人自称姎,我也,从女,央声。”段注:“《后汉书·西夷传》注、《广韵》三十三‘荡’,皆引‘女人自称姎我’。‘姎我’联文,如吴人自称‘阿侬’耳。”[70] 按,疑“姎”后应断句。《尔雅·释诂下》:“卬,我也。”郭璞注:“卬,犹姎也,语之转耳。”《尔雅》又谓:“阳,予也。”郭璞注引《鲁诗》“阳如之何”,并注:“今巴濮人自称阿阳。”[71]明方以智《通雅》卷十九:“女人称我曰姎,译女自称曰婸徒。郭璞注《尔雅》引《说文》曰:‘女人称曰姎,转为卬。’《后汉书·南蛮传》:‘外痴内黠,相呼曰姎徒。’元美曰:‘南译女人,自称曰婸徒。婸音阳,巴人自称曰阿阳。”[72] 章太炎《新方言·释言》:“《尔雅》‘卬,我也。’今徽州及浙江间言吾如牙,亦卬字也,俗用俺字为之,卬变为阳。”又谓:“《尔雅》‘阳,予也。’字亦作姎。……今直隶山东农妇皆自称老姎们。”[73]西域称“姎哥”、“羊高”为少女,当从女人自称“姎”而来。

又,云南剑川石宝山有一个名为“阿央白”的山洞,“央”也写作“秧”,不育妇女常去求子。宋兆麟、何星亮二先生分别说:“彝族认为‘阿央’为女祖先”,“白族语‘阿秧’是姑娘的意思,‘白’为女性生殖器之意,故‘阿秧白’即女阴之意。” [74] 罗常培先生曾指出:“少数民族语言存在着许多过去文化的‘累积的基层’。”他还以四川倮倮方言“风”(    brum)为例,指出其发音与风的古音(pium)接近,认为倮倮方言保存了较古的读音。[75] 罗先生的理论,正可用来解释“姎”的传播与流变。说不定,可以推测,姎、阳、卬为女性自指之语源,早在文字产生之前就以使用,故无法确认其本字。说不定,女人自称“姎”,含有女性始祖的自豪感呢。那么,它会不会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那秧歌的起源,可就比我们想象的早得多了。

无论如何,姑娘腔为秧腔,“姎歌”为少女,“阿秧”为女性、姑娘,这种发音上的相似不会是偶然的,应当与秧歌中多有男女调情的表演联系起来考虑。这样,堙没多年的古文化原貌,才会显现出来。



小结



长期以来,不少戏曲史、舞蹈史著作认为,流行于北方的秧歌与种稻插秧有关,或是从南方移植而来。这是一种绝大的误解。南、北方秧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民间艺术品种。南方秧歌是名符其实的插秧之歌,而北方秧歌则是元宵前后一种戏剧性浓郁的化妆表演,其本质特征是:童子化妆、男扮女装,表演青年男女调情内容的小戏。

北方秧歌的来源很早。汉代女性自称为“姎”,《后汉书注》已不大理解,引为“姎我”。少数民族至今有女性自称“阿央”的。可以推测“姎”“阳”“央”为女性自称远在文字产生之前已存在。秧歌真正的源头我们并没有找到。就已掌握的材料看,秧歌是上古乡人傩即沿门逐疫活动与西域民间歌舞相结合──具体说来,是汉族元宵社火舞队与维族“姎歌偎郎”相结合的产物。“姎歌”是维族语妇女、少女的音译,故又可写作羊哥、扬高、央哥,最初用以称表演“偎郎”的女性,后来成为一种娱乐形式中主要角色的名称,最后又衍化成这种娱乐形式的名称。这种形式的产生地点大约在今新疆东部至青海、甘肃、内蒙南部和陕西、山西北部,产生时间大概是宋代,当时叫“讶鼓”。在向东南传播的过程中,它用过阳歌、英歌、迎阁等名称,最后定名为语音相近而又易于理解的“秧歌”。而南方原来已有名实相符的秧歌,故一般称这种南下的品种为秧歌灯、花灯、花鼓、采茶等。

傀儡戏和傩戏都有“阳戏”的别名,阳戏和阳歌(秧歌)的本质联系是男根崇拜、生殖崇拜。秧歌舞队中童子化妆、男女调情,以及《大头和尚戏柳翠》等表演,均可证明这一点。清初的戏曲“秧腔”,其名称即从秧歌的演唱方式和演出特点而来。

此外,秧歌还大有进一步研究的余地。除笔者已经提到的“乐子”之外,东北秧歌中的“参军”,与唐代参军戏中的主角,不会没有关系;而“卖膏药者”,说不定就相当于宋金杂剧中的“眼药酸”。山东有一句民间谚语,叫“周朝秧歌唐朝戏”。[76] 又据北京郊区《延庆县戏曲调查》:“老艺人认为老秧歌是戏曲的前辈,任何剧团都要敬上三分。假如台上正在唱戏,而老秧歌会走到台下,戏必须马上刹台,由班主出面请老秧歌会上台表演一番。待他们离去,戏方可续演。” [77] 这充分说明秧歌在戏曲史上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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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李开方《陕西民间秧歌的形式和分类》,《舞蹈艺术》第13辑138页,1985年4月。

[2] 中华书局1985年校点本361页。

[3]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344页。

[4] 廖奔《中国戏曲声腔源流史》,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2年版242页。

[5]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新版第3115册68、69页。

[6] 张紫晨《中国民俗与民俗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185页。

[7] 席军、张杰《“秧歌”应是“阳歌”》,《延安大学学报》1994年第3期。

[8]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23页。

[9] 同上433页。

[10]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372页。

[11] 周华斌《京都古戏楼》海洋出版社1993年版179页。

[12] 兰州古籍书店1990年影印《西北民俗文献》第二卷104、105页。

[13]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453页。

[14] 《西北民俗文献》第十五卷87页。

[15]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539页。

[16]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525页。

[17]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110页。

[18] 同上88页。

[19] 同上102页。

[20] 《西北民俗文献》第二卷124页。

[21]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6年版第十册4812页。

[22] 《西北民俗文献》第八卷193、195页。

[23] 同上第十六卷294页。

[24]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新版第3130册65页。

[25]  1937年铅印本13页b。

[26]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上288、289页。

[27] 同上160页。

[28] 《西北民俗文献》第十五卷269页。

[29] 同上第十六卷293页。

[30] 参王利器编《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20页。

[31] 朱传迪《中国风俗民歌大观》,武汉测绘科技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541页。

[32] 同上第二十五卷63—68页。

[33]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101、102页。

[34] 据山曼等《山东民俗》山东友谊书社1988年版434—438页。

[35] 许地山《梵剧体例及其在汉剧上底点点滴滴》,《小说月报》第十七卷号外1927年。

[36]  董每戡《剧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54、55页。

[37] 《东方艺术丛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77页。

[38]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2册802页。

[39] 同上第873册826页。

[40] 李开方、李安福《陕北秧歌史料的重大发现》,《舞蹈艺术》第13辑117页。

[41] 温幸等主编《山西民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463页。

[42]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51页。

[43] 道光三年刻本8页。

[44]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中)1107页。

[45]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141页。

[46] 《湖南地方剧种志》(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259页。

[47] 同上260页。

[48]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1294页。

[49] 同上1472页。

[50] 李汉飞编《中国戏曲剧种手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版749页。

[5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421页。

[52] 参《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838页。

[53] 参薛亦冰《秧歌源流辨析》,《舞蹈艺术》第13辑124页,1985年4月。

[54] 参缪亚奇《宜兴民间假面舞“男欢女喜”漫论》,《民间文学论坛》1986年第3期。

[55] 《傩蜡之风》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343页。

[56] 李晖《江淮民间的男根崇拜》,《东南文化》1991年第2期;转引自顾扑光《中国面具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44页。

[57]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下)428页。

[58] 同上657页。

[59] 同上719页。

[60] 《中国面具史》362页。

[61]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88页。

[62] 高伦《贵州傩戏》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122、123页。

[63] 吕光群、纪明庭《安徽贵池傩戏调查报告》,1991年9月临汾国际傩戏学讨论会论文。

[64]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309页。

[65]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1980年版46页。

[66] 《李啸仓戏曲曲艺论集·赣剧诸腔的来源和演变》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54、55页。

[67] 《从秧歌到地方戏》中华书局1951年版83页。

[68] 道光三年刻本第一册1页。

[69]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47页。

[70]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刻本1988年版624页。

[71]  中华书局影印阮刻本《十三经注疏》2573页。

[72]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7册412页。

[73]  章太炎《新方言·释言》,民国元年石印本21、22页。

[74] 分别参宋兆麟《生育神与性巫术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54页,何星亮《中国自然神与自然崇拜》,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版363页。

[75]  罗常培《语言与文化》,北京大学1950年版105、106页。

[76] 《山东民俗》434页。

[77] 转引自《京都古戏楼》223、2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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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啰哩嗹”与中国戏曲的传播


    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在著名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说:“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得道,流此教于人间。讫无祠者。子弟开呵一醪之,唱啰哩嗹而已。” [1] 今知不仅宋元以来的诸宫调、南戏、杂剧、传奇普遍以“啰哩嗹”作衬词,帮腔合唱,而且南方至今仍在演出的某些地方戏、傀儡戏、民歌等,特别是少数民族的民歌和戏曲,仍在广泛运用“啰哩嗹”或类似“啰哩嗹”的衬词为和声。“啰哩嗹”究竟何义?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传播能力?本章拟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在撰文之前,笔者有幸读到饶宗颐先生的大文《南戏戏神咒“啰哩嗹”之谜》 [2] 和杨志玖先生的大文《元代的吉普赛人──啰哩回回》[3] ,心头不禁为之一震,耳边似乎回响起中外文化碰撞、交流所发出的美妙、和谐的乐调,眼前似乎展现出我国戏曲迅速扩展、交织成网的历史画图。也许“啰哩嗹”与“啰哩回回”本不搭界,将二者扯在一起是牵强可笑的。那么,这幼稚和荒唐,只属于笔者本人。



一、对“啰哩嗹”的纵向求索



     我们首先讨论“啰哩嗹”的来源和发展线索。

    “啰哩嗹”最早见于何时何书?饶先生说:“推究其始,唐季闽南的禅师已有此种(即唱“啰哩”──笔者注)习惯。”他引的最早书证是宋普济《五灯会元》中文邃禅师口唱“有么?有么?如无,钦山唱菩萨蛮去也,啰啰哩哩”的用例。胡雪冈先生《南戏杂考二题》[4] 据唐范摅《云溪友议》:“《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又据明方以智《通雅》:“罗唝,犹来罗也”,以证“来罗”作为曲的和声唐时已出现。饶、胡二先生还都引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所记:“唐梨园歌有‘哩哩嗹’,以五七言整句,须有衬字乃可歌也”,作为唐代唱“啰哩”的旁证。

    然依笔者所见,在歌曲中明确运用“啰哩嗹”之类和声,尚早于唐代。

    例如,牛僧儒《玄怪录》记隋炀帝时来君绰与秀才罗巡、罗逖、李万进结友逃难,至威污蠖家中饮酒行令:



(君绰)……因举觞曰:“君绰请起一令,以坐中姓名双声者,犯罚如律。”君绰曰:“威污蠖。”实讥其姓。众皆抚手大笑,以为得言。及至污蠖,改令曰:“以坐中人姓为歌声,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罗李,罗来李,罗李罗来,罗李罗李来。”众皆惭其辩捷。[5]



可见隋时唱“啰哩”已在文人中相当流行。饶宗颐先生认为这不能算是“啰哩嗹”的来源,“因为‘啰哩嗹’这种语助辞在禅宗语录中早就广泛运用,……所以说其套用则可,若认为那是‘啰哩嗹’的来源,则是本末倒置。”[6] 这无疑是正确的。既然能够作为即席编出的“酒令”,可见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然这条记载早于《五灯会元》等禅宗语录,也是事实。此外,唐·南卓《羯鼓录》所附“诸宫曲”,于“太簇宫”下有“罗犁罗”曲名。羯鼓本是西北少数民族的乐器,“罗犁罗”必为西域乐曲无疑。《四库全书提要》云:“惟用太簇者,以羯鼓惟主太簇一均故也。又有诸佛曲十调,食曲三十二调,调名亦多用梵语,以本龟兹、高昌、疎勒、天竺四部所用故也。” [7] 可知“罗犁罗”本为梵语,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

梵语、梵乐的传入,绝不自唐代始。汉张骞通西域,带回《摩诃》《兜勒》二曲,即是明证。而“罗犁罗”之曲,当远在唐以前已传入。明方以智《通雅》卷二十九:“罗唝,犹来罗也。《云溪友议》曰:元公赠采春曰选词,能唱《望夫歌》,即罗唝之曲也。唝音烘上声。金陵有罗唝楼,乃陈后主所建。宋以后俗曲有‘来罗’之词,又言刘采春女周德华罗唝之歌不及其母。晋庾揩镇历阳,人歌曰:‘重梨罗,重梨罗’,即‘来罗’之声也。今京师唱小曲数落为倒喇,亦罗唝类。” [8] 按《晋书·五行志》(中):“庾楷镇历阳,百姓歌曰:‘重罗黎,重罗黎,使君南上无还时。’后楷奔桓玄,为玄所杀。” [9] 这“重黎罗”之声,当即“罗犁罗”曲,其传入中原的时间至迟应在西晋。

所以,佛教禅宗中的唱“啰哩”,也还不能算是“啰哩嗹”的来源。

明清时期的学者,已把“啰哩嗹”之源上溯至两汉、先秦。《通俗编》卷九引杨慎《丹铅录》:“乐曲羊优夷、伊何那,若今之啰哩嗹、唵唵吽也。杨雄《方言》云:周晋之鄙曰讕牢,南楚曰謰謱。謰謱之于啰嗹,犹来罗之于啰唻。”[10]这结论是否可靠暂且不论,而至迟在晋时已传入的梵曲“罗犁罗”为“啰哩嗹”之源,当不致大谬。

隋末唐初以后佛教特别是禅宗迅速流行起来。佛曲中的“散花乐”(黄芝岗先生认为即“莲花落”的前身,详后)、禅宗与全真教的唱“啰哩”,均在梵曲“罗犁罗”之后,其渊源关系是相当明显的。宋普济《五灯会元》记云:



文邃禅师……上堂顾视大众曰:“有么?有么?如无,钦山唱菩萨蛮去也。啰啰哩哩。”[11]



透露出唱“啰哩”与“胡乐”〔菩萨蛮〕的关系。

    “啰哩嗹”在宋代韵文中已出现。郭应祥《渔家傲·丁卯生日自作》词:“旋擘黄柑刍(加竹字头)白堕,哩侖(加口字)啰,从他扰扰如旋磨。” [12] 这是“啰哩嗹”进入宋词的明证。南宋叶适《水心集》卷八有《水心即事六首兼谢吴民表宣义》之五:“听唱三更罗里论,白旁单浆水心村;潮回再入家家浦,月上还当处处门。” [13] 这是文人诗中运用“啰哩嗹”的例证。当然,其来源均是民间乐曲,特别从后一例可看出南宋时吴地“罗里论”的普及程度。

宋元以降,“啰哩嗹”迅速进入戏曲中。元代北曲有〔浪来里〕、〔高过浪来里〕曲牌,疑即从“啰哩嗹”来。诸宫调《董西厢》、南戏《张协状元》、杂剧《西厢记》、明传奇《白兔记》(成化本)、《香囊记》、《荔镜记》、《荔枝记》、《刘希必金钗记》,明杂剧《丹桂钿合》等,都插有“啰哩嗹”的演唱。若将描写乞丐唱莲花落也包括在内的话,这类剧本会更多。关于莲花落和“啰哩嗹”的关系,后文详论。直到现在,福建的梨园戏、莆仙戏、傀儡戏,广东潮州的白字戏,云南的彝剧,广西的师公戏,还都保留着或整段演唱,或在曲的开始、中间、或结尾处用作和声演唱“啰哩嗹”的习俗。1988年,笔者在福建南戏研讨会上观摩莆仙戏的演出,听到过开场前幕后合唱“啰哩嗹”的歌声,那种热烈、欢快的气氛至今犹然在耳。

潮州出土的宣德写本《刘希必金钗记》第三十二、四十出,“啰哩嗹”均置于“番曲”〔雁儿舞〕之后,用“丑”或“丑净”唱。第三十二出演唱于状元、公主婚礼上;第四十出演唱于状元、公主、番王游园时,唱词是:



〔雁儿舞〕阿不干沃虔答剌速,散(加口字边)哩答歹蒙古喥鲁鲁,干别吉忒可速也,呵罕独满八木里。(齐舞)哩嗹啰嗹哩嗹嗹,唻啰哩啰啰嗹,啰哩嗹啰嗹哩嗹,啰哩嗹,啰啰哩嗹啰哩嗹。[14]



    这里把“啰哩嗹”置于“番曲”中,似还保留着从西域传来的痕迹,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明清以来从莲花落发展而成的地方戏,有不少以“啰哩嗹”作合声,最典型的要算是北方的评剧和安徽的黄梅戏。这里仅举评剧为例。

评剧原名“嘣嘣”,其前身就是莲花落。民国初北京学古堂印行的一些嘣嘣剧本,保留了从莲花落向戏剧发展的轨迹。如《小老妈上京》中小老妈和丈夫怯货对唱〔金钱莲花落〕的场面:



怯货:跺跺脚儿扬场走。(哩溜莲花,咿呀朵梅花落)

小老妈:撇下老妈愣愣柯柯。(也么嗨嗨老莲花,化了一朵莲花落。)



括号内的“哩溜莲花”等为和声,应即从“啰哩嗹”衍化而来。另一出《老妈辞活》,情节与《上京》相连,只是男主人公变成了“傻柱子”。剧本最后是小老妈唱〔太平年〕,第三、五、七、八、十一、十二句末尾以合唱“太平年”和“年太平”作结。其实〔太平年〕也是莲花落的一种。同治江西《新淦县志》卷一“地理志”引《静志居诗话》:“‘落离莲,离落莲,历历落落太平年,此市井歌谣合唱之尾声,乃花开莲花落之同调也。” [15] 朱有燉《曲江池》杂剧第四折〔莲花落〕,曲尾全以“太平年”三字作结。可见莲花落与“啰哩嗹”的密切关系。

据笔者所见,“啰哩嗹”之类的衬字或和声,还广泛运用于南方各族民歌中。例如广州石涌的疍歌:



今晚嘟啲月光将圆亮呢姑妹(原注:嘟啲是衬音),

我的嘟啲生果好新鲜啰唎,

而家嘟啲半夜三更人将散呢兄弟(原注:而家,现在也),

各位嘟啲的朋友想卖就开声啰唎。[16]



依此类推,凡双句末尾全以“啰唎”结句。

贵州布依族民歌往往在歌词中间插“罗里”,如《燕子歌》:



燕子飞来是两(罗里)脚(罗子)奓,

飞到半天是口吐(罗里)沙;

燕子衔泥(是)口(罗里)要(那子)稳,

吐在那里(是)也仅那(罗里)它。[17]



瑶族民歌有七四(罗里)三七、七七四(罗里)三的句式。如:



      广州燕子青罗结,四边人看(罗里) 细弯弯,便是月头初出山。

      二月花开正着时,交秋七月花谢了,风吹花谢(罗里)落四边。[18]



据介绍,太湖一带有一种“接乐来”的神歌:“司祝用吴语诵唱,以七字句为基础,曲调介于湖歌与宣卷调,是早期的一种吴歌。每唱一节,香民接‘乐啊乐乐来,乐啊哩哩哩乐啊乐哩乐来’,称‘接乐来’,形成轻松愉悦气氛,以此娱神。” [19] 毫无疑问,“接乐来”与“啰哩嗹”完全是一回事。



二、对“啰哩嗹”的横向考察



现在讨论“啰哩嗹”的使用场合。一般说来,“啰哩嗹”往往在以下四种场合被使用:

A:有宗教、祀神意味的“啰哩嗹”。

饶宗颐先生认为“啰哩嗹”是“南戏戏神咒”,这是极有见地的看法。本文开头所引汤显祖《戏神庙记》已明确记载。太湖地区的“接乐来”,既是“神歌”,无疑具有宗教意义。

然而,“啰哩嗹”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一般认为是驱邪。如美国汉学家白之(C·Birch)在谈到成化本《白兔记》开场时的“哩罗连”时说:“末角开场,用‘白舌赤口’这样的强硬语言把他的警告送上天送下地,以驱祟逐邪。然后,在鼓板喧天中,他唱起迎神曲。这支歌看来是唱给神仙听的,只有神仙明白这支歌是什么意思,因为全歌四十五字全是‘哩’、‘罗’、‘连’三个音节,毫无意义地颠来倒去。”[20]

还有,今福建梨园戏、傀儡戏开场曲,全用“啰哩嗹”组成,用于“净棚”,或“戏神田元帅踏棚”,泉州傀儡戏艺人把“踏棚”唱“啰哩嗹”称为唱念“净台咒”。[21] “净台”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驱邪。

但是,牛津大学龙彼得(Professor Piet van der Loon)教授介绍新加坡傀儡戏开场时说:



开始是起鼓,然后对代表田都元帅的木偶呼唤。接着傀儡演师以鸡血点田都元帅的嘴和腿,以及帘幕二端和戏台的四根柱。……然后他轻拍手掌,口诵“啰哩嗹”,将代表田都元帅的木偶从架上拿下,整理它的衣服,准备把它送上舞台搬演。傀儡演师与一道士以诗句简短交换对话后,田都元帅被置于舞台上,再以它的名义向玉皇大帝呈送表文。最后傀儡演师再次吟曲,不断地反复“啰哩嗹”咒文,而田都元帅则舞于台上。[22]



龙彼得进而推断:“啰哩嗹并不是对神的祈求语,亦非驱邪的咒文,而是伴随并强调神的每一个动作的套语:神在幕后的准备,在幕前的出现及对玉帝致敬的舞步。”[23]

其实,以上两种说法并不矛盾,驱邪与强调戏神行为的合理性应当是统一的。值得重视的是,《夷坚志》卷十三“九华天仙”条记载的“巫山神女唱啰哩”的材料,提示出“戏神”与“巫山神女”的某种联系。按叶舒宪先生的论证,巫山神女与西方维纳斯神格相似,乃中国之爱神。[24] 若此,则戏神咒语之“啰哩嗹”用于下文将说到的婚恋场合,就不难理解了。

饶宗颐先生提出过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啰哩嗹本是和声,何以后来变成咒文?”他解释说:佛经中常用“鲁流卢楼”四字作和声,这四字有四义,即“佛、法、僧及对法”,后来的密宗,“很容易把它看成咒语。”这样,则拙见“啰哩嗹”于晋时传入则不为无据矣。明杨慎《丹铅余录》卷九:“晋时不惟士人语清标玄致,而释子辈语亦复可听,《高僧传》所载是已。如鸠摩罗什偈云:‘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慧常闻梵呗曰:‘亶亶流流,似伏流之吐波。’……” [25] 看来,“啰哩嗹”或许就是随着梵呗或偈语传入中土的吧。《五灯会元》等禅宗语录中,“啰哩嗹”往往与偈语有关可作旁证。同时,东汉、晋时西域来的僧人往往用“游方”“化缘”的形式弘扬佛法,后与民间驱傩即“打野狐”相结合,形成夹有“哩哩莲花”之和声的“莲花落”形式。详后文。

B:与婚恋有关的喜庆场合。

     “啰哩嗹”多用于与婚恋有关的喜庆场合,《董西厢》中的〔乔合笙〕便是,引文见后。王实甫《西厢记》三本二折末白:“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夜花园里来,和他‘哩也波哩也啰’哩。”又三本四折白:“小姐待和小生‘里也波’哩。”王季思师注引张炎《词源·讴曲旨要》:“哩字引浊啰字清,住乃哩啰顿呤唆   。”并云:“哩啰盖歌曲结处腔声,此处则男女和欢之讳词也。” [26] 《张协状元》十二出〔朱奴儿〕第三支:“我适来担至庙前,见一个苦胎与它厮缠,口里唱个囄嗹啰啰嗹,把小二便来薄贱。”钱南扬先生注:“这里指男女调情,不欲明言,故以和声代之。” [27]

    此外,安徽傩戏《孟姜女寻夫》第二场陈放刁唱:“筑起城墙都放你,回家夫妻合唱哩嗹啰。” [28] 《六十种曲》所收《香囊记》第十出〔哭岐婆〕:“金鞍骠袅,宫花压帽,封章奏了,新承恩诏。琼林赐宴集时髦,仙仪拥入蓬莱岛。(合)嗹哩哩,啰啰哩,嗹嗹哩哩,啰啰哩嗹。” [29] 宣德写本《刘希必金钗记》第五十八出,吉公唱:“宋忠生得聪俊、聪俊,娘子生得青春、青春。好好嗹哩动情浓,夫妻交颈似鳞鸿。”又,六十四出吉公唱〔水底鱼儿〕:“……等他夫妇,两人啰嗹哩。”明嘉靖刻本《荔镜记》第六出净唱:“同床同枕同坐起,同入销金帐内,共伊啰连哩。” [30] 《盛明杂剧·丹桂钿合》第七折,写婚礼上,“丑喜唱哩啰嗹介”。[31]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比至新人出轿,行起礼来,徐达没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里哩嗹啰嗹,把礼数多七颠八倒起来。” [32] 均系男女婚恋场合使用“唱啰哩”的用例。

此外,《张协状元》三十二出:



末叫:相公,相公,胜花娘子省了!

丑:省了,离哩连。

末:唱得快活。



此处虽非婚恋场合,但小二(丑)素钟情于胜花,故以唱“离哩连”表达自己对胜花爱慕且见胜花醒后高兴的心情;而“末”则以“唱得快活”作调侃,愈见“啰哩嗹”的功用。

C:乞儿所唱莲花落。

宋元时乞丐所唱莲花落,也有类似“啰哩嗹”的和声。如《盛世新声》有无名氏《醉太平·叹子弟》小令:“莲花落易学,桃李子难教。张打油啰啰连和得着。学不成打爻,牵着狗儿当街叫,提着个爽儿沿街调,拿着个鱼儿绕街敲。这的是子弟每下稍。” [33] 再如明邵景詹《觅灯因话·姚公子传》记姚公子“自作长歌,乞食于市。歌曰‘……昼无饘粥夜无眠,学得街头唱哩莲’”。周楞伽注:“哩莲,乞丐唱的莲花落,因唱词中间有‘哩哩莲花落’,故称。”[34]

莲花落形成的时间相当早。《五灯会元》卷十九:“俞道婆,金陵人也。市油餈为业。常随众参问琅邪,邪以临济无位真人话示之。一日,闻丐者唱莲花乐云:‘不因柳毅传书信,何缘得到洞庭湖?’忽大悟,以餈盘投地。” [35] 可知“莲花乐”为丐者所唱曲由来已久,基本与禅宗唱“啰哩”同时。

那么,莲花落与禅宗唱“啰哩”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我认为,佛教僧人“行脚”、“游方”时须向施主化缘、乞食,其行为与唱莲花落的乞丐没什么不同。东汉、晋时有些西域来的名僧,往往以“游方”的形式讲经,如《高僧传》卷一所载的“中天竺人”“摄摩腾”“常游化为任”,汉永平中到洛阳。另一天竺高僧“竺法兰”和他“共契游化”“相随而来”。汉灵帝时,安息国王太子安清(世高)“游化中国”,宣讲佛典。晋以后,以“游方”的形式宣讲佛经已成风气。[36] 在日本,“游方”“化缘”的僧人在每个施主门前唱经,叫做“唱门师”。(下章详论)我推测,梵曲“重罗黎”和佛教唱“啰哩”的风气,可能就是这样起始的。《五灯会元》卷六“茶陵郁山主”条:“茶陵郁山主,不曾行脚,……一日乘驴度桥,一踏桥板而堕,忽然大悟。……因兹更不游方。师乃白云端和尚得度师,云有赞曰:‘百尺竿头曾进步,溪桥一踏没山河。从兹不出茶川上,吟啸无非啰哩啰。’” [37] 透露出禅宗唱“啰哩”与“行脚”“游方”有关。

从本质上说,僧众“打斋饭”时唱佛曲的目的,是表明其行为的合理性与神圣性,这可用来说明“啰哩嗹”进入佛曲之初的宗教性功用。而宋代的“打夜胡”合沿门逐疫、沿门乞讨、沿门卖艺为一体,有时候还要戴面具,乞儿顿时转化成了神祗,此时唱“啰哩嗹”也是强调其行为的合法性与神圣性。二者究竟谁先谁后,是很难判断的。让我们比较以下两段记载:



A:文郁寓居定林寺,一日与土人同游至溪桥,忽有省悟曰:“居士,我不过去也。”乃作偈曰:“我有神珠一颗,久被诸尘封锁。今日尘净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守端,出文郁门下,觉而作偈曰:“百丈竿头曾进步,溪头一踏没山河。从今不出茶川上,吟笑无非啰哩啰。”后出游,见杨岐会,言及文郁过桥偈,岐会笑焉,端疑之。数日后,复请曰:“前日问先师过桥偈,和尚何以笑?”岐会曰:“你昨日曾见打野狐否?”端曰:“已见。”岐会曰:“你不知他。”端曰:“何故?”岐会曰:“他爱人笑。”(同治 《茶陵州志》卷二十四“杂志”)

B:舒州白云守端禅师,……往参杨歧。歧一日忽问:“受业师为谁?”师曰:“茶陵郁和尚。”歧曰:“吾闻伊过桥遭攧有省,作偈甚奇,能记否?”师诵曰:“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歧笑而趋起,师愕然,通夕不寐。黎明,咨询之。适岁暮,岐曰:“汝见昨日打驱傩者么?”曰:“见。”岐曰:“汝一筹不及渠。”师复骇曰:“意旨如何?”岐曰:“渠爱人笑,汝怕人笑。”( 《五灯会元》卷十九“杨歧会禅师法嗣”条)



毫无疑问,以上两条材料所记为同一事,可相互校勘。令我们感兴趣的是,A中的“打野狐”,B中为“打驱傩者”。这启发我们,佛教禅宗的唱“啰哩”,也许并不比民俗中的“打夜胡”──唱“莲花落”更早。显然,“唱门师”与“沿门逐疫”的艺人,分别创造出了唱“啰哩”和“莲花落”。此外,佛教中的“野狐禅”一语,或即从“打夜胡”──“打野狐”而来。再,上述材料还提示出,驱傩即“打野狐”的功能已经从原始宗教的驱邪为主转向了娱人为主,故“爱人笑”;而禅宗的偈语即唱“啰哩”则仍然保持着严肃的面孔,故“怕人笑”。这正是二者的区别。

宋元已降,佛曲、莲花落、山歌、戏曲中均有“啰哩嗹”的和声,究竟谁影响了谁就更难分辨。例如,直到五十年代,湖南有些地方的佛教音乐中,还有名为《莲花闹》的小曲。(见《宗教音乐》油印本)在湖南方言中“闹“与“落”同音Lao。故莲花落亦即佛曲,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区分。再如清代小说《醉菩提》第五回,写济颠在元宵节晚领着一帮孩子,敲锣打鼓地唱着,被众僧指责说:“你一个和尚,啰哩啰哩的唱山歌,是正经么?” [38] 佛曲中本有“啰哩嗹”的和声,却被“众僧指责”,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啰哩嗹”完全溶入民歌之中,其本来面目反被掩盖住了。“啰哩嗹”的传播过程,正表明佛教对戏曲、民俗、民歌的巨大影响。

无论是僧人“游方”唱“啰哩”,还是乞丐沿门乞食打“莲花落”,都必须到处流动。四川目连戏《目连传》第一本第九场,有两乞儿对唱莲花落,均为七字句,每两句或四句后接“哩哩莲花”之类的和声,如:



    丐甲:乞儿虽是下贱人,唱起词曲尽可听。哩哩莲花,哩哩莲花。

    丐乙:不唱前唐与后汉,只唱人间十不亲。咳咳莲花,咳咳莲花落。[39]



这种莲花落形式,由乞丐们沿门乞讨、演唱,从四川传到了云南的姚安。其中《十不亲》等曲目,流传最广。姚安莲花落为一人领唱数人帮腔的形式,仅以竹板击拍,没有乐器伴奏。[40] 保持着“莲花落”最原始的演唱形态。

D:作为衬字、帮腔使用的“啰哩嗹”。

衬字、和声、帮腔虽无实义,但往往可以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在不同的场合,配以“啰哩嗹”的演唱,可以把观众带到作者(演员)所设定的场景之中,让人认同、分享、甚至参与某种情感。A类宗教、祀神作用的产生,本来也是利用“啰哩嗹”的反复演唱,制造庄重、严肃的气氛的。福建傀儡戏开场前的田元帅“踏棚”亦如此。在世俗场合,“啰哩嗹”的演唱,也可以制造气氛,使观众进入到或庄或谐的某种戏剧情感之中。

《荔镜记》多次出现“嗹柳哴,哴柳嗹”之类的和声,均标明“内唱”,显属帮腔性质。如下面两段唱的情绪是不同的:



〔望吾乡〕绣成孤鸾戏牡丹,又绣鹦鹉枝上宿,孤鸾共鹦鹉,不是伴亲像……再绣一丛绿竹,须等凤凰来宿。(内唱)哴嗹哴,柳嗹嗹,呵柳嗹哴,嗹柳嗹柳,嗹哴,嗹柳嗹嗹柳。(第二十六出《五娘刺绣》)

〔四朝元〕……鸳鸯枕上,泪滓千行。长冥不得到天光,起来细寻思,均配涯州路头又长。听见孤雁声憔悴,引惹人心酸,坐来越心悲。拙时瘦怯,平坦梳妆。(内唱)嗹柳哴,哴柳嗹,嗹哑柳嗹哴柳嗹,哑柳柳哴嗹。(第四十八出《忆情自叹》)



四川剑阁阳戏中,乔二娃出台唱:“乔二娃生来怕婆娘”,台内合唱:“弄弄弄喃哩啦”;乔唱:“这是我祖传有秘方呀”,内合唱:“啷啷哩喃呀”。[41]这里的后台合唱,属于插科打诨性质,让人感到轻松愉快。

云南彝族民歌中往往插有“罗哩罗”的和声。“罗哩罗”虽然没有明确、具体的意思,但却表达了某种情绪。例如牟定“三月会”,是彝族人民的传统节日,“在集市、街头、广场、院落,无处不唱,无处不舞。自左向右移转的舞圈不停地旋转,舞姿奔放洒脱、变化舒疾有致的‘左脚舞’彻夜不歇。月琴的叮冬旋律指挥着整个舞群。间或伴有男女小嗓混声的‘罗哩罗哩罗’的歌声,其情无限,其趣无穷,使人激昂振奋。年轻人每每相会于此,以至于相爱成婚,这种歌舞中的感情交流之微秒,实在不能言传。”[42]

流行于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彝剧,有时把“罗哩罗”作为成段衬词演唱,如:



啊哎哎,罗哩罗哎,罗哩罗哩罗罗哩,罗哩罗,罗哩罗哩罗,罗哩罗哩罗来,啊啊哩啊哩罗![43]



这显然也是为了表达某种特定的情绪。

广西瑶族在“还盘王愿”时要唱《盘王歌》,《盘王歌》是根据瑶族图腾传说而编唱,全诗3700多行,分24路和36段两种,不管哪一种,中间都插唱七个曲子,称“七任曲”。“七任曲”的特点是前唱“连罗喇喇利连”,后接有意义的歌词。如第三任《万段曲》:



连罗喇喇喇喇喇,喇喇连罗喇罗喇,连罗喇喇斋,喇喇连罗喇喇斋。一边乌云四边开,主人请客客自来。来到官方底,酒盏未曾开。[44]



广西壮师剧的唱腔,也带有类似“啰哩嗹”的衬字,据介绍,这些“辣辣哩”“常用在两个乐句之间,或是用在每个分句的前后,它以短小的衬句或插句的形式出现,在唱腔起到承上启下、渲染、烘托气氛接换情绪,并将乐曲推向高潮的作用”“使唱腔上下情绪连贯一致,曲调的欢快喜悦。嘲讽、情趣横生,壮乡山歌更为浓烈,曲调更为引人入胜。”[45]

福建地方戏、傀儡戏开场前后台合唱“唠哩嗹”,亦为制造气氛,曲谱见本章附录。



三、“啰哩人”与“路岐人”



本节首先介绍杨志玖先生的《元代的吉普赛人──啰哩回回》一文。

杨先生认为,元代有一种从波斯移居我国的“啰哩人”。“啰哩”也写作“罗里”、“剌里”、“卢里”、“柳里”等,波斯文发音为Luri或Lori,其意为无耻、放荡、可爱的、音乐家、轻浮的妇女、街头乞丐、吉普赛人等,其原始意义是吉普赛。啰哩人原居印度,五世纪有万名歌手到达波斯(伊朗),十世纪被迫全部流入波斯,以后向西向北迁徙,遍布欧洲各地。元大德年间到中国,主要居住于甘肃、陕西一带。因他们信仰穆斯林,故被称为“啰哩回回”,明清时又被称为“啰哩户”或“啰贼”。波斯诗人菲尔道西(约935—1020或1025年)曾这样描写“啰哩人”的生活:



      今日啰哩人,仍如先王谕。

      足下无寸土,浪迹天涯里。

      流浪复流浪,犬狼为伴侣。

      盗窃与抢劫,聊以维生计。



在谈到何以用“啰哩”这个名称时,杨先生赞同《伊斯兰百科全书》的推测,认为这可能与他们最初的居住地印度北部的Arur或al-Rur有关,从Arori/Ruri变为Lori/Luri是语音学上两个r的异化规律。

尽管杨先生的结论尚有待证实,但他把“啰哩人”与吉普赛人乞讨、唱歌、浪迹天涯的生活相联系,却无疑是一条正确的思路,也给我们讨论“啰哩嗹”的来源及原始意义以莫大的启发。

首先,我们认为,“啰哩”应当是国家名。根据写于公元943年的波斯文献和法国东方学家费瑯的注释,印度与波斯相邻近的沿海地区,有“啰啰海”和“啰啰国”、“啰啰城”,“啰啰”的发音是Lari、Larwi、或Lar。[46] 其实这发音写作“啰哩”更为恰切。波斯和印度的音乐,也早就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中国。我们推测,本文第一节中所举的来自天竺的乐曲“罗犁罗”,很有可能便是“啰哩人”的音乐。明代初年,一位来自波斯的使者这样描写他听到的中国音乐:“一名扬琴演奏家突然间背离了中国的调式,而从事演奏属于我们所特有的音乐曲调。”法国著名东方学家阿里·玛扎海里注释说:“早在十五世纪初叶,于大明宫廷中就有一些演奏名家,他们可以在统一指挥下以穆斯林风格为您演奏穆斯林乐曲,而中国听众则具有欣赏这一切的能力。” [47] 其实按照我们的理解,“罗犁罗”之类的乐曲,早已成了汉族音乐的组成部分。

其次,波斯语Luri或Lori的意义:无耻、放荡、可爱的、音乐家、轻浮的妇女、街头乞丐等这些意义,恰与“啰哩嗹”的四种使用场合相合,绝非偶然。

所以,我们大胆推测:“啰哩人”可能就是宋元时代主要以流动卖艺为生的路歧人。

以往对“路歧”的解释,多云其与道路有关。如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六“路歧”条:“伶人之别称也,其义由歧路而起。” [48] 钱南扬也说:“路歧,本指道路,……后来才用以称走江湖的戏剧杂技团体。” [49] 我们认为,这解释可能有望文生训之嫌。“路歧”与“啰哩”发音相近,既然“啰哩”是梵语的音译,可有多种写法,那也不妨写作“路歧”,这是相当于“可口可乐”之类兼顾音与义的高级译法。

罗常培先生把用汉语翻译外来事物称为“借字”,其中最主要的是“声音的替代”(phonetic substitution)一项,此项之下又有“纯译音的”、“音兼义的”、“音加义的”、“译音误作译义的”四目。关于第四目,罗先生说:“‘爱美的’一词原是amateur的译音,意思是指非职业的爱好者。可是有人望文生训把‘爱美的戏剧家’误解作追逐女角儿的登徒子,那就未免唐突这班‘票友’了!”[50]我认为,云路歧“本指道路”,正因不明其为波斯语Luri或梵语“啰哩”的借字。

证据之一,“路歧人”与“啰哩人”均过着流动卖艺、近似乞讨的生活。南戏《错立身》第五出〔六幺序〕:“一意随它去,情愿为路歧。管什么抹土涂灰,折莫擂顾吹笛,点拗收拾。更温习几本杂剧,问什么装孤扮末诸般会,更哪堪会跳索扑旗。只得同欢共乐同鸳被,冲州撞府,求衣觅食。”第十三出〔菊花新〕:“ 路歧歧路两悠悠,不到天涯未肯休。这的是子弟下场头。”又〔泣颜回〕:“撞府共冲州,遍走江湖之游。身为女婿,只得忍耻含羞。” [51]  这里所说的“路歧人”的生活,与上文所引“啰哩人”何其相似。

证据之二,“路歧人”善于“合生”或“乔合生”,而《董西厢》的〔乔合笙〕曲恰恰含有“啰哩”一类的幕后帮腔。宋洪迈《夷坚志》支乙卷六“合生诗词”条云:“江浙间路歧伶女,有黠慧知文墨,能与席上指物咏题,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 [52] 董解元《西厢记》卷五〔乔合笙〕:“休将闲事苦萦怀,(和:哩哩啰,哩哩啰,哩哩来也。)取次摧残天赋才。(和)不意当初完妾命,(和)岂防今日作君灾。(和)仰酬厚德难从礼,(和)谨奉新诗可当媒。(和)寄语高唐休咏赋,(和)今宵端的云雨来。(和)”[53] 按凡仅标“和”字处,均应是“哩哩啰”三句的省略。

“合生”本来自胡乐。《新唐书·武平一传》:“胡人袜子、何懿等唱‘合生’,歌言浅秽。……平一上书谏曰:‘……伏见胡乐施于声律,……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妖伎胡人,街童士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54] 又《唐音癸签》“合生歌”条下注语略同,不赘引。“合生”来自胡乐与“啰哩人”来自西域相合,“歌言浅秽”与“啰哩嗹”往往用于男女调情也相合。

证据之三,正如饶宗颐先生所指出的,宋金时代禅家唱“啰哩”十分普遍,而路歧人与禅家有些瓜葛。上文曾提到禅师对于民间“打野狐”的关注,而“打野狐”者往往就是“路歧人”。此外,南戏《错立身》第四出白:“老身幼习伶伦,生居散乐。曲按宫商知格调,词通大道入禅机。” [55] 是“路歧人”与禅宗有关联的证据。若唱“啰哩”与“啰哩回回”非属名称上的巧合,那“啰哩人”应即是“路歧人”。

证据之四,前引菲尔道西的诗,写“啰哩人”有“盗窃与抢劫,聊以维生计”语,而“路歧人”也有杀人越货、行为不轨的习惯。《太平广记》卷一三三引《野人闲话》:



章邵者,恒为商贾,巨有财帛,而终不舍路歧,贪猥诛求。因逢鹿,避人而去,鹿子为邵之所获,邵便打杀,弃之林中。其鹿母遥见悲号,其声不已。其日,邵欲夜行,意有所谋也。邵只有子一人,年方弱冠,先父一程行,及困,于大树下憩歇,以伺其父。未间,且寝于树荫中。邵乃不晓是子,但见衣襆在旁,一人熟寐而已。遂就抽腰刀,刺其喉,取衣襆而行。及天渐晓,见其衣襆,乃知杀者是己子也。”[56]



泼皮无赖、下贱无耻、不择手段,是吉普赛人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幸的是,这些行为,都可以在“路歧人”身上找到。冯沅君先生早已注意到路歧“的用法有广义的与狭义的两种,狭义的用法是对于伶人的诸种称谓之一,……广义的用法则指一般艺人而言。”她还举出朱有燉《庆朔堂》一折〔油葫芦〕:“怎当这泼路歧”,《金瓶梅词话》第三回王婆:“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她认为,这是“把‘路歧’的意义引申为贱者之称,或用以骂人,或用以自称。” [57] 我们认为,以“路歧”指贱者毋需从艺人之意“引申”。因“啰哩人”地位低下,世袭“贱业”,故“啰哩人”、“路歧人”就成了贱者的代名词。而流动演唱戏曲是他们从事的主要职业之一,所以后来专称伶人为“路歧”。

证据五,按杨志玖先生的论断,“啰哩人”就是吉普赛人,而吉普赛人则往往从事被人歧视的贱役,且喜欢给人看手相等。“路歧人”也有此类习惯。元代《刘知远诸宫调》十一〔仙吕调·尾〕:“再见贪金锅底歧路,重逢卖假药底牙推。” [58] 此处李洪一说刘知远为“歧路”和“牙推”,当非实指,但可看出“歧路”显系一种下贱职业。按“牙推”有两义,一谓医生,一谓卜者,即算卦、看相、看风水的阴阳先生。[59] 而这两种职业,都是吉普赛人所经常从事的。

路歧又可以叫“歧路”,除上文引过的《错立身》外,元杂剧《独角牛》一折折拆驴白:“路歧歧路两悠悠,不到天涯未肯休;有人学得轻巧艺,敢走南州共北州。”这折拆驴并非专业卖艺之伶人,他自白:“我在这村里,教着几个徒弟,就卖些筋骨膏药儿。” [60] “路歧歧路”者,“罗哩哩罗”也。

又《三遂平妖传》第十三回:



那妇人盘膝在地上坐了,看的人一来看见这妇人长得好,二来见妇人打野火的,便有二三十人围着……只见妇人去蓝里取出一只碗来,看着一夥人道:“众位在上,媳妇不是路歧,也不会卖药打卦,因殁了丈夫,无计奈何,只得自出来赚三二十文钱使。”[61]



这里的“路歧”,显然非指演员。参照上引元杂剧《独角牛》、《刘知远诸宫调》的用例,可知“路歧”所作的事正是“卖药打卦”。而“打野火”就是“打野狐”,从下文看,这“妇人”是在卖一种能长久燃烧不熄的蜡烛,看来当街摆摊售货亦可称“打夜胡”。

《夷坚甲志》卷二“宗立本小儿”条,写宗立本捡了一个聪明孩子:“每览读文书,一过辄忆。又能把巨笔作一丈阔字,篆隶草不学而成,见名贤古帖墨迹,稍加摹临,必曲尽其妙。立本盖市井小民耳,遽弃旧业,而携此儿行游,使习路歧贱态,藉以自给。”显然,这小儿并非伶人,他表演的也并非戏曲,而是书法。又《夷坚志补》卷二十二“王千一姐”条:“绍兴四年六月,有经过路歧老父,自言为王七公,挟一女曰千一姐来展谒。女容色美丽,善鼓琴弈棋,书大字,画竹梅。命之歌词,妙合音律。” [62] 这里表演的也不只是戏曲。故“路歧贱态”、“路歧老父”云云,非专指伶人已明。

《水浒传》二十四回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看他是路歧人,不喜欢。” [63] 又《拍案惊奇》卷二:“有诗为证: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应作“向”,笔者注)歧路转良家。” [64] 这两处用例均指路歧为妓女,尤以后一例最明显。

证据之六,吉普赛人往往结成家庭外出流浪,“路歧人”亦如此。王季思老师说:“各地流动演出的小班子,叫做路歧,一般是以一个家庭的成员为主组织起来的。”[65]

证据之七,元代有〔回回曲〕曲牌(南戏《牧羊记》等曾用之),当与善歌舞的“啰哩回回”有关;今安徽贵池傩戏有“舞回子”,王兆乾先生介绍说:“舞回子由二人扮演,均带棕色面具,颇似波斯人肤色。” [66] 如上所述,宋代“打夜胡”──乡人傩的扮演者常常是路歧人,而来自波斯的回回──啰哩回回竟也加入到傩的队伍中,当非偶然。

有以上七证,故我推断“啰哩人”──吉普赛人就是“路歧人”。《武林旧事》卷六“瓦子勾栏”条:“或有路歧,不入勾栏,只在耍闹宽阔之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此又艺之次者。” [67] 艺人地位本已很低下了,而“路歧人”地位更低,因为他们是“啰哩回回”──吉普赛人。吉普赛人在世界各地都备受轻贱和歧视,因而“啰哩回回”、“路歧人”的称呼,不仅含有社会阶级、阶层地位的歧视成份,还有民族、种族的歧视成份。虽然,“啰哩人”是最善于学习当地人的语言的。

说到这里,有两个最关键的问题必须解决:首先,梵曲“重罗黎”晋时已在民间流行,而据杨志玖先生考证,“啰哩回回”──吉普赛人元代方流入中原,怎样解释这种时间上的错位?其次,当“啰哩回回”唱着“我们啰哩人”、“路歧人”唱着“路歧歧路两悠悠”而浪迹天涯的时候,“啰哩”、“路歧”均是有实在意义的;而梵曲中的“啰哩嗹”只不过是歌曲的和声。二者若有关联,怎样解释这种现象?

吉普赛人是谜一般的民族,关于他们的族源以及迁徙、流浪的历史,是国际学术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有一种说法认为:吉普赛人源于古代的匈奴人。[68]还有人说:“在龟兹壁画里就有吉普赛人的舞蹈。” [69] 这样,他们与中原汉族交往的时间就要大大提前,有可能与“啰哩嗹”的传入大体同步。此外,日本还有吉普赛人向东迁徙变成傀儡的传说。 [70] 联系福建傀儡戏开场时严肃、热烈的“啰哩嗹”歌声,或许这荒诞的传说中还有一些值得回味之处吧?也许,“啰哩嗹”最初可能含有类似自豪、自尊的意义?当然这只不过是推测,谬误之处,望方家、读者指正。





                四、“啰哩嗹”、“路歧人”与中国戏曲的传播



饶宗颐先生在考察“啰哩嗹”曾传入越南时指出:“南戏的‘戏路’传播途径,是从温州经福建至潮州,然后到南洋群岛和越南各地。” [71] 能够从“啰哩嗹”的使用联系到南戏的传播,真可谓慧眼独具。然而考虑到“啰哩嗹”在诸宫调、北杂剧和北方地方戏中亦颇多使用,故戏曲的传播,也不仅限于温州—福建—潮州—南洋、越南这条南戏戏路。

正如我们在第一节所说,“罗犁罗”这一梵曲,至迟晋时已传入中原,隋时文人已戏作酒令。那么,随着佛教僧人沿门化缘和“啰哩人”亦即“路歧人”沿门逐疫、沿门乞讨、沿门卖艺的活动,“啰哩嗹”的歌声完全可以从中原传向四面八方。从时间上来说,“啰哩嗹”浸入“路歧人”的表演亦即莲花落的形成是在宋代,因此可以大胆地说:戏曲一经成熟,“啰哩嗹”就是其组成部分。从空间来看,“啰哩嗹”向各地的传播并非单线,而是呈扇形向外辐射,并由于“路岐人”的不断流动形成网状,因而覆盖面极广。

身处社会最下层的“路歧人”,对于戏曲的传播,立下了难以抹杀的巨大功绩。周贻白先生在谈到莲花落的来源和演出方式时说:



落子,原名莲花落(落读去声,如闹)。其最早的来源,是宋代路歧人借以谋生的一种歌曲,名莲花乐,一般是七言句的顺口溜,但有时亦作故事的引譬。如《五灯会元》载:“俞道婆常随众参琅琊,一日闻唱莲花乐云:‘不因柳毅传书信,缘何得到洞庭湖’,大悟。”后来到了元代,便以“乐”作“落”,成为一种唱调,加上尾腔,由一人唱,众人和,如“哩哩莲花,哩哩莲花落”。[72]



北宋,“路歧人”活跃在首都汴梁,从广场表演“打野狐”到挨门卖艺。看来无论古今,在大城市总比穷乡辟壤容易生存些吧。他们在卖艺谋生、走街串巷时,不自觉地进行着艺术的传播活动。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啰哩人”、“路歧人”聚集的地方,也可视作是艺术特别是戏曲传播的中心和集散地。例如河北的滦县(蹦蹦即评剧的诞生地)、安徽的凤阳(凤阳花鼓和黄梅戏的诞生地)与浙东的绍兴(落地唱书、越剧的诞生地)等。这里,有必要谈谈绍兴的“堕民”。

在自然条件不算太差的浙东绍兴,有一类找不到来历的“堕民”,非常值得注意。这些人从事的职业,“男人们是收旧货,卖鸡毛,捉青蛙,做戏;女的则每逢过年过节,到她所认为主人的家里去道喜,有庆吊事情就帮忙。”并且声明:“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73]

关于“堕民”,日本的木山英雄氏和我国的陈亚如先生都有专文研究。[74] 这里只想补充:“堕民”有可能就是“路歧人”、“啰哩人”。

现存有关“堕民”的史料,都说他们世袭“贱业”,性情贪婪,徐渭《会稽县志·风俗论》特别提到他们从事“打夜狐”,与宋代路歧人完全相同。清人的《三风十衍记》和《清朝文献通考》都明确说堕民即乐户,民国二十五年编的《浙江新志》说“堕民”最热衷于演戏,当时的“绍兴班”,“其演员皆‘堕民’也。”这“绍兴班”,后来竟堂而皇之地进入我国第一大城市上海,成了相当雅致的越剧。

鲁迅先生不同意“堕民”先祖是焦光瓒部下的传说,他说:“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况且看他们的职业,分明还有‘教坊’或‘乐户’的余痕,所以他们的祖先,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也说不定。” [75] 这是极有见识的看法。

“堕民”的产生既不完全和贫贱有关,故他们从事“打夜胡”(沿门逐疫)、演戏(最初的绍兴戏是沿门乞讨、卖艺的,称为“落地唱书”),就只能看成是一种习惯、习俗,而这和吉普赛人、“啰哩人”乐于从事“贱业”非常相似。所以,“堕民”可能就是“啰哩人”、“路歧人”。

“啰哩人”可能还有另外一个聚集地,就是贵州省贵阳市东北郊约13公里处有“罗吏目”。“罗吏目”以前也称“乐利乡”、“罗利村”;附近又有“龙里县”。这一带原住民以布依族为主,姓氏主要有罗、龙等姓。但所谓“原住民”其实也是外来的。有人认为布依族的故乡在贵州南面的古百越地区,而龙姓人说其先祖来自江西。关于“罗吏目”命名的原因,一说因明代当地有姓罗的人作吏目,故名。一说罗、吏分别是两兄弟,“目”是一带的意思。然而,“罗吏”又可称“乐利”、“罗利”的事实,使以上两种说法不攻自破。我认为,这“罗吏”当与元代的“啰哩回回”有关。其证据除了二者发音完全相同之外,还有:1、一位老罗吏居民所念的诗中有“个个出来背娃娃”句,依稀透露出他们仍保持着携家带眷过流浪生活的习惯;2、罗吏人“习阴阳家言”,与“啰哩人”相同;3、罗吏目西南约7公里有永乐镇,传说明永乐年间建文帝曾到此小憩。而传说中的乐户、堕民也与建文帝有瓜葛。[76]

相比之下,甘肃永登县薛家湾人,其聚集地未使用“啰哩”的地名。但杨志玖先生根据他们祖辈流浪、以占卜算卦看手相谋生等奇特风俗,断定他们就是元代“啰哩回回”即吉普赛人的后裔。若此,薛家湾当然也是“啰哩人”、“路歧人”的居处。

这些人口唱“啰哩嗹”,打着“莲花落”出外谋生,对戏曲究竟构成了什么影响呢?概而言之,最少有以下三点值得提出来:

第一,随着和尚、道士(即唱门师)和“啰哩人”“路歧人”的沿门说唱,“啰哩嗹”不仅与各地的民歌、山歌、神歌融成一体,而且成了戏曲中唱腔的和声;不少剧种和剧目专用“啰哩嗹”三字颠来倒去反复演唱,有的则直接采用〔莲花落〕为曲牌。上文举的例子已经不少,兹不赘。

第二,“莲花落”一类的演唱,易于戏曲的传播和产生出新的戏曲剧种。北方的评剧、安徽的黄梅戏、绍兴的越剧就是其中最典型者。我们看看乾隆时编的《缀白裘》卷六《花鼓》出夫妻合唱凤阳花鼓的场面:



(合)咱也会唱歌,穿州过府,两脚走如梭。逢人开口笑,宛转接呕歌。(贴)风流子弟瞧着我,着我戏耍,场中哪怕人多,这是为钱财没奈何。汉子呀,(净作坐身势回看贴介)嗳。(贴)哩啰嗹,唱一个。嗹哩啰哩啰嗹,唱一个嗹哩啰。[77]



后来京剧中的《打花鼓》,显系据此改编,大名鼎鼎的梅兰芳就演过此剧。不仅如此,著名的黄梅戏,也就是从这种简单的说唱中发展起来的。

第三,元杂剧、明传奇等成熟的文人戏剧,除了将“啰哩嗹”、“莲花落”运用到剧本中之外,还逐步将“唱门师”的唱“啰哩”,路歧人的“打野狐”、唱“莲花落”,逐步化作了“开和”、“开”、“家门大意”、“副末开场”、“跳加官”。详下章。



小结



“啰哩嗹”是梵曲。就目前所看到的资料,晋时已传入中原的“重罗黎”可能就是最早的“啰哩嗹”曲。直到现在,“啰哩嗹”之类的和声仍可在戏曲、民歌、神歌、乞歌中听到。

“啰哩嗹”的性质可根据其四种使用场合作如下概括:一、带有宗教意义的咒语;二、用于婚恋时喜庆或调侃的歌声;三、乞儿所唱“莲花落”的和声;四、无实际意义,只用于制造、烘托气氛的衬词。

这四种性质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三两项。西域僧人东汉已开始用“沿门教化”的方式宣讲佛典,这与汉族民间驱傩时的沿门逐疫性质相近,二者很容易结合。其结果,产生出禅宗的唱“啰哩”和乞儿的“莲花落”。

元代有一种“啰哩回回”。“啰哩”也写作“罗里”、“剌里”、“卢里”、“柳里”等,波斯文发音为Luri或Lori,其意为无耻、放荡、可爱的、音乐家、轻浮的妇女、街头乞丐等。这些意义,恰与“啰哩嗹”的四种使用场合相合,绝非偶然。我们推测,“啰哩”人可能就是宋元时代主要以流动卖艺谋生的“路歧”人。“路歧”是Luri的高级译法,兼顾音和义两方面。

“唱门师”、“啰哩人”、“路歧人”,把“啰哩嗹”的歌声带进戏曲,传播到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汉族地区到少数民族地区的全国各地甚至越南、南洋和日本。其传播路线呈扇形向外辐射,并由于“路歧人”的不断流动而形成网状,覆盖面极广。

“路歧人”在流动过程中形成了一个个集散地,这些集散地大部分是戏曲的传播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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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汤显祖集·诗文集》卷三十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1128页。

[2]  载饶宗颐《梵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以下饶先生文除特别注出者外均引自此文。

[3]  载《历史研究》1991年第3期。

[4]  载《南戏探讨集》第五辑,温州市艺术研究室编,1987年刊。

[5]  程毅中校点本,中华书局1982年版21、22页。

[6]  饶宗颐《“言路”与“戏路”》,《国际潮讯》第十七期111页。

[7] 《羯鼓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排印本12页。

[8]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7册571页。

[9]  中华书局校点本848页。

[10]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新版第1222册104页。

[11]  苏渊雷校点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815页。

[12]  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95年版2218页。

[13]  影印《四库全书》第1164册182页。

[14]  影印《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75页。

[15]  同治十二年刻本三册12页B。

[16]  陈序经《疍民的研究》第十章,上海书店影印《民国丛书》第三编18册193、194页。

[17]  引自《贵州少数民族音乐》,贵州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103、104页。

[18]  引自胡起望、范宏贵《盘村瑶族》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229页。

[19]  蔡铁民、陈俊才《太湖渔民的保护神—夏禹》,《中国民间文化—地方神信仰》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164页。

[20]  《一个戏剧题材的演化—<白兔记>诸异本比较》,《文艺研究》1987年第4期71页。

[21]  沈继生《泉州傀儡戏中的唠哩嗹》,《泉州地方戏曲》第二期,1987年12月。

[22]  龙彼得《中国戏剧源于宗教仪式考》,王秋桂、苏友贞译,《中国文学论著译丛》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版540页。

[23]  同上。

[24]  详参《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

[25]  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5册43页。

[26]  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114页。

[27]  《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72页。

[28]  《中国地方戏集成·安徽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版。

[29]  中华书局重印开明书店排印本1982年版25页。

[30]  分别见影印《明本潮州戏文五种》115、129、382页。

[31]  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影印诵芬室本《盛明杂剧》(二)18页A。

[32]  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1983年版下册502页。

[33]  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1665页。

[34]  《剪灯新话》(外二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317、318页。

[35]  苏渊雷点校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1271页。

[36]  参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汤用彤校注本中华书局1992年版。

[37]  苏渊雷点校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355页。

[38]  台天一出版社1974年影印《罕本中国通俗小说丛刊》。

[39]  重庆市川剧研究所编《四川目连戏资料论文集》(内部资料1990年印行)294页。

[40]  参《云南民族民间文学艺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146、147页。

[41]  王炎生、王兴志《剑阁阳戏》,载四川省傩戏学研究会编《傩戏文选》。

[42]  《云南民族民间文学艺术》214页。

[43]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288页。

[44]  朱传迪编《中国风俗民歌大观》武汉测绘科技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611页。

[45]  蒙光朝《壮师剧概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103页。

[46]  参〔法〕费瑯编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耿昇、穆根来译,中华书局1989年版115—121页。

[47] 〔法〕阿里·玛扎海里《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耿昇译,中华书局1993年版61、95页。

[48]  中华书局1979年版869页。

[49]  《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220页。

[50] 罗常培《语言与文化》第四章“从借字看文化的接触”,北京大学1950年版50页。

[51]  分别见《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232、252页。

[52]  《夷坚志》中华书局校点本1981年版841页。

[53]  凌景埏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107页。

[54]  中华书局校点本4295页。

[55]  《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227页。

[56]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1年版第三册950页。

[57]  冯沅君《古剧说汇·路歧考》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15页。

[58]  朱平楚校点《全诸宫调》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31页。

[59]  详参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牙推”条,顾学颉、王学琦《元曲释词》(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148-150页。

[60]  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795页。

[61]  台湾天一出版社影印明王慎修刻本1989年版318、319页。

[62]  分别见《夷坚志》中华书局校点本1981年版12、1754页。

[63]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302页。

[64]  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1982年版47页。

[65]  《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元杂剧”条,1983年版556页。

[66] 王兆乾辑校《安徽贵池傩戏剧本选》,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599页。

[67]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441页。

[68]  参朱映钧《关于吉普赛人的历史》,《思想战线》1979年第6期。

[69]  参顾柄梳《神秘的中国“吉普赛”?》,载《羊城晚报》1997年10月25日6版。

[70]  参日本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1988年版第12册506页。

[71]  《言路与戏路》,《国际潮讯》第十七期111页。

[72]  《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515页。

[73]  鲁迅《我谈“堕民”》,载《准风月谈》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24页。

[74]  分别参木山英雄《浙东“堕民考》,载《社会史研究》4,日本エディタ—スク—ル出版部昭和五十 九年版;陈亚如《绍兴“堕民”考》,载《历史文献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版。

[75] 同注〔73〕,23页。

[76] 本节所依据的资料,均据徐新建《罗吏实录》第一、二章,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77]  道光三年刻本第六册27页。





附录:“啰哩嗹”的唱法(曲谱七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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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沿门逐疫”到“副末开场”


周时已流行的“乡人傩”,以“沿门逐疫”的形式,为各家各户驱逐邪祟、疫鬼。我们从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的表现,可看出他对“乡人傩”的态度是相当恭敬的;亦可知“逐除人”的身份是神圣的。“逐除人”戴着面具,而逐疫的动作,也多半具有仪式化的特点。最迟在东晋,“乡人傩”已将“沿门逐疫”与“沿门乞讨”合一。除我们已经提到材料之外,《荆楚岁时记》引《宣城记》有“逐除人就乞”的记载。唐代乞丐驱傩似已半职业化,李义山《杂纂》有“乞儿驱傩”语,神圣的驱傩已成为乞食手段。敦煌遗书有“夜胡词”,宋代有“打夜胡”,“沿门逐疫”明确向“沿门卖艺”的世俗性娱乐方向发展。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逐疫、乞讨还是卖艺,均须“沿门”;三者又均有歌舞表演,这是其内在的本质联系。

我们已指出,释、道二教的沿门化缘与“沿门逐疫”的民间驱傩很有关联。的确,和尚、道士外出云游、化缘,都需要沿门唱经,其方式与乡人傩很接近,行脚僧的生活类似乞丐。更具体地认识一下这个问题,对于体会乞丐与神的关系可能会有帮助。



一、神与乞食的艺术



正式出家的佛教信徒又称“比丘”(Biksu),翻成汉语,“比丘”意义甚多,其中“乞士”为本义。《大智度》卷三中“比丘”有五种意义,首即“乞士”。宋道诚《释氏要览》卷上云:“梵言云比丘,秦言乞士。谓上于诸佛乞法,资益慧命;下于施主乞食,资益色身。” [1]  其实连释迦牟尼的教化活动,也往往与乞食一起进行。《敦煌变文集·难陁出家缘起》记云:



自世尊种种方便,教化难陁不得。忽于一日,难陁共妻饮次,世尊与他心慧明,遥观见难陁根性熟,便即教化。

我佛牟尼大法王,观见难陁气愍伤,

兄弟之情还教切,运身便即显威光。

      首(手)托钵盂光灼灼,足蹑祥云气异音,

弹指之间身即到,高声门外唱家常。

世尊直到难陁门前,道三两声家常,难陁劝饮之次,忽然闻门外世尊语声,向妻道:“娘子,娘子!”

      吟          有事谘闻娘子,请筹蹔起却迴,

                  伏缘师兄到来,现在门前化饭。

                  欲拟如今不出,又缘知我在家,

                  走到门前略看,即便却来同饮。[2]



可见佛教的沿门化缘即是教化。民间称乞丐为“叫化”,可能即渊源于佛教的“教化”。“教”“叫”互通。“化”者即募化,本指僧道求布施化缘。佛教称教化的因缘为“化缘”,佛、道均认为能布施行善者,可与佛仙结缘。因此,在人家门口化缘的和尚、道士,均是佛和仙的化身。

日本中世纪把在人家门口唱经的僧人叫做“卖僧徒”或“唱门师”。日本汉文古籍《奈良坊目拙解》记:“中世有卖僧徒,读诵《毗沙门经》,立乞于人家门口,名曰‘唱门师’矣。”  [3] “唱门师”显然也是作为佛的化身而出现的。

日本传统的民间艺术“能”,也是从乞食中演变而成的。户井田道三先生把“能”叫做“神和乞食的艺术”。他描述扮演“翁”的艺员从乞士“变身”为神的过程是:“(翁)从箱子里取出‘白色尉’的面具戴起来,瞬间就从演员变成了神圣的翁。”“演员不是在扮演翁,而成了翁的变身,成了神。原来向观众席低伏身体的演员,忽然就改换了位置,作为神来接受观众的参拜。” 他还说:“一方面,猿乐之徒以乞食之行为遭到歧视,且必须以滑稽表演供人一笑;另一方面,又在祭祀方面受到礼遇而具有神圣感。能这种艺术,是乞食和神的同一性。”“每到正月(即新年,笔者注),艺人们戴着面具和装束来到大家门口,唱着‘天下太平、国土安稳’之类的祝词,和‘祝贺新年’之类的寿词,一家家旅行。” [4]

这种情况,和乡人傩的形式极为相似。而将“能”说成是“神与乞食的艺术”,是一种极具启发性的理论概括。戴着面具或涂抹化装的傩人,显然也是神的化身。只有借助“神”的外衣,沿门乞讨才有其合理性。

我国不少地方至今流行着新年时“叫化子”挨家挨户乞讨钱财,主人家施舍之后,便在启门口贴“财神”像的习俗。 [5] 这应当也是乡人傩的变种。可惜缺少歌舞因素,不能演化成艺术。与此相比较,湖南祁阳的木偶剧团,以“黑脸木偶”为财神,新年时“挨家挨户去‘恭喜发财’;还从《天官赐福》、《六国封相》、《百忍堂》等折子戏中选出一个小段演出十来分钟。主人即请他们吃茶,给红包。”  [6]  这种把“神”的降临与娱人性的戏剧演出结合起来的“沿门逐疫”活动在我国南方农村大量存在。在这里,具体剧目是被利用的外衣,可随着时代和观众喜好的变更而改变,而沿门逐疫的形式却是源远流长、相对稳定的。

为人驱傩,原来必念咒语,歌舞的内容是为人驱鬼。同理,僧人沿门化缘,原来必唱佛曲颂经。但后来二者均改为唱俗曲,或是将具有宗教意义的咒语与俗曲并用。明朱权《太和正音谱》谓:“僧家所唱者,自梁方有‘丧门’之歌,初谓之‘颂偈’,‘急急修来急急修’之语是也。不过乞食抄化之语,以天堂地狱之说,愚化世俗故也。至宋末,亦唱乐府之曲,笛内皆用之。元初,讃佛皆用之。”[7] “丧门”即沙门,梵文Sramana的略称。这里提示出僧人化缘演唱内容和形式向世俗化发展的趋向,特别指出宣讲经文与乞食的结合。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记唐开成间宰相裴休(公美),常穿僧服,持教化之钵去歌妓院中乞讨取乐。[8] 这种情况,与六朝时孙兴公、曹景宗装扮成乞丐“邪呼逐除”的事非常相似。这说明,最迟在唐代,释家的化缘,已融入了世俗娱人因素。

道士化缘所唱为“道情”,《太和正音谱》谓:“道家所唱者,飞驭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紘,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感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  [9] 《太平广记》卷二十二引南唐沈汾《续仙传》,记道教神仙蓝采和,以乞讨为生:“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馀。常醉踏歌,老少皆随看之,机捷诙谐。……行则振靴唱:‘踏歌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上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歌词极多,率皆仙意,人莫之测。但以钱与之,以长绳穿,拖地行。”  [10]  这或是最早的“道情”。

总之,无论乡人傩还是佛、道二教的沿门化缘,都是作为神、佛、仙的化身而出现的。莲花落、道情、秧歌等,都可以概括为神与乞食的艺术。

可以推测,僧人在人家门口所唱,时间必不能过长。要么只唱大意,要么唱某一经的开头。这种唱法,相当于正式讲经前的“开题”与“押座文”。



二、俗讲的“开题”与杂剧的“开呵”、“开”



据孙楷第先生研究,佛教讲经“自经题始”,法师在“经题唱毕后为之诠释,综述本经始末”;有时因时间限制或经文繁重,亦有讲经时只发题目不及经文者。此谓之“开题”。“押座文”是“唱经题前所吟词”,末句以“经题唱将来”五字催唱经题。 [11] 孙先生又云:“戏曲脚色登场念白,其事本在讲诵之间,故脚色初上场语亦谓之开。” [12] 孙先生把佛教讲经的“开题”、“押座文”与宋元杂剧脚色上场的“开”、“开呵”相联系,极有见地。

佛教法事,有“开白”之仪式,指在法事之初必读表白文。这“表白文”又叫“开白词”。从现存敦煌卷子看,俗讲中的押座文又称“开赞”,实与后世戏曲开场时念韵文接近。如《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以下简称《因缘变》)第二段“开赞”云:



  一世似风灯虚没没,百年如春梦苦忙忙。

心头託手细参详,  世事从来不久长。

遮莫金银盈库藏,  死时争岂为君将?

红颜渐渐鸡皮皱,  绿鬓看看鹤发苍。

更有向前相识者,  从头老病总无常。

春夏秋冬四序催,  致令人事有轮回。

千山白雪分明在,  万树红花誾    欲开。

燕来燕去时复促,  花荣花谢竞催排。

闻健直须知觉悟,  当来必定免轮回。[13]



这赞词分明有宗教的劝世内容,而在形式上也是程式化、仪式化的。《破魔变文》第二段“开赞”就与上述《因缘变》全同,只是在末尾多出两句:“欲问若有如此事,经题名目唱将来。”

金院本有“题目院本”,元杂剧有“题目正名”,至今难觅其源,或是从俗讲的“开赞”、“开题”演变而来。据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唐宋时期的“合生”,也叫“唱题目”,估计也是一种演唱题目大意的形式。

宋元杂剧的“开呵”或“开”虽有开始、开场的意义,但这种意义不是主要的。孙楷第先生认为“开”是“脚色初上场语”,显然比“开始”、“开场”要符合实际。黄天骥老师在分析了元刊本杂剧后正确指出:“‘开’并不是单指全剧的开端而言,它是一种具有特定意义的表演模式。” [14] 天骥师还指出:“开”与唐宋杂剧的“引戏”相关,引戏担负着“开”亦即起引导宣赞的作用。下面,我们沿着前辈学者开辟的道路,继续对这一问题展开讨论。

《南词叙录》说:“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谓之‘开呵’。今戏文首一出,谓之‘开场’,亦遗意也。” [15] 这条材料被时常引用,然“夸说大意以求赏”,明明带有唱题目和沿门乞讨、沿门卖艺的遗迹,却被忽略了。还有,不知为什么,以往讨论“开”或“开呵”,汤显祖《戏神庙记》中的一段重要记载被遗忘:“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得道,流此教于人间。讫无祠者。子弟开呵一醪之,唱啰哩嗹而已。”这里的“开呵”,是敬“戏神”,还要用酒“醪之”,唱“啰哩嗹”,分明是具有宗教意义的仪式。关于“啰哩嗹”,因已专章讨论,此处只拟谈与“开呵”有关者。

众所周知,成化本《白兔记》开场前的〔红芍药〕把“啰哩嗹”三字颠来倒去反复演唱。我认为,这是典型的“开呵”仪式。今福建的傀儡戏、梨园戏、莆仙戏亦如此。清黄旙绰《梨园原》谓:“古时戏,始一出鬼门道,必先唱〔红芍药〕一词。何也?因传奇内必有神、佛、仙、贤、君王、臣宰及说法、宣咒等事,故先持一咒,以释其罪;兼诸利己──隔宿昧爽,因喉音闭塞,故齐声而扬。”[16] 这基本上道出了“开呵”的宗教意义。所谓“先持一咒”云,指的应是“啰哩嗹”。“胡忌《宋金杂剧考》引《莆剧谈屑》:“莆剧在未正式演出时,由后台先打‘三锣鼓’,如京剧闹台般。……三锣鼓后,有彩棚,彩棚时内念四句大白是:盛世江南景,春风昼锦堂。一枝红芍药,开出满天红。大白念时,是全体艺员一同念出,念完,唱下词尾。下词尾没有曲文,只‘啰哩嗹’三字颠倒唱出。这三字是咒文,为得怕舞台上‘不洁净’‘秽渎’了‘神明’,唱这咒文,便可保台上大家平安。” [17] 胡先生认为这种形式是宋金戏剧的遗响,很对。但“彩棚”应为“踩棚”,今普遍叫做“踏棚”,或“田元帅踏棚”。田元帅就是戏神,详参本书下篇,本章不赘。

元杂剧的“开”,也有宗教意义,只是我们过去忽略了。我们试将元刊杂剧中的“开”分作如下几类:

第一类直接表现剧中人物对神、佛、仙的祈祷或崇敬。

元刊杂剧一般只录曲词,很少有科白,但这为数极少的人物念白,可帮助我们认识“开”的宗教意义。试看下面的例子:



正末、卜儿上,开:咱泰安州烧了香,两口儿去曹州曹南打听孩儿消息。咱共婆婆两口儿虔心烧香,想神灵也多灵感呵!(《看钱奴》第四折)

正末引一行上,坐定,开:……往日是在这几文钱上,不知子神佛。近来多做好事感谢天地,不想这使唤的小梅,有八个月身孕。(《老生儿》楔子)

外旦上,开:……我想王员外买卖上多有不合神道,折了我这孙子。(《焚儿救母》第三折)[18]



这一类“开”,出场人物均为普通人,但他们都有对神灵的某种祈求。可以设想,“开”时除了念白外,还可能拌有对神灵焚香叩拜的仪式性动作。

第二类是通过“圣帝”、“鬼魂”、“神道”等来“开”,以表示对剧中所扮神、佛、帝等人物的崇敬。《看钱奴》第一折“圣帝一行上,开了”,“正末披秉扮增福神上,开”,《陈抟高卧》第一折“正末道扮上,开”,《东窗事犯》第三折“正末扮岳飞魂子引二将上,开”,《霍光鬼谏》第四折“正末扮魂子上,开”,《焚儿救母》三折“末扮急脚上,开:……相公死后为神,人称崔府君,取小人做到鬼急脚。”等,均透露出进行“开”的人物,身份不同寻常。元刊杂剧中,还有扮演帝王者每上场必“开”的倾向。例如《薛仁贵衣锦还乡》楔子“驾上开”,第一折“驾上开”,“外末争功了,驾上开住”,第二折末尾“驾上开了”。《霍光鬼谏》、《火烧介子推》等,均为凡驾上必开。此外,元刊杂剧显示出,凡刘备、诸葛亮、关羽、岳飞、英布、霍光、介子推、周公、韩信,出场时均要“开”。这些杰出的历史人物,在民间传说中已经成了神,“开”有对这些神灵表示崇敬的意义。此外,我们分析,演员在扮演神灵的时候,必须实行脚色转换,以便使自己从人“变”成神。这与本章第一节所举的日本“能”艺中“翁”的转化性质相同。

第三类从表面上看不出有宗教意义。例如《西厢记》头本楔子“外扮老妇人上开”,一折“正末扮骑马引俫人上开”,二本一折“孙飞虎上开”,同本楔子“杜将军引卒子上开”,《看钱奴》一折“净扮贾弘义上开”,二折“正末蓝扮,同旦、俫儿上开”,三折“正末又扮庄老上开”,《任风子》一折“正末扮屠家引旦上,坐定,开”,《汗衫记》一折“正末扮员外,引卜儿、外末、外旦上,开”,四折“等外、净扮邦老、赵兴孙开住”等等。从表面上看,这些“开”似乎没有宗教意义。但是,联系汤显祖《戏神庙记》对“开呵”的仪式性质的记载,及上述第二类“开”与“开呵”的脚色转换意义,我们有理由认为此类“开”的主要意义也是强调脚色转换。我们注意到,上述诸例中,几乎都有一个“扮”字。人们容易把“扮”理解成“扮演”,这当然是不错的。但凡扮演就需要化妆,或戴面具,或涂面,于是演员已经不是他自身,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神)。古人重视扮演的神圣性,于是便有了仪式性的“开”。

“开”的仪式性,还可以用明初朱有燉的杂剧加以印证。王国维旧藏宣德刊本《牡丹仙》、《牡丹品》等作品,均不分折,历来被认为保留了元剧脚本的本来面目。《牡丹仙》的开场是这样的:



付末引溜儿上,付末开念:锦绣胸襟学业高,虹霓志气吐英豪。金銮答策才如水,黄榜题名换绿袍。小生复姓欧阳,名修,西江人也。学得文章满腹,今往东京应举……。[19]



     这种“开”,先念四句韵文,接着自报家门,其形式直接继承了俗讲的“开赞”,甚至比元杂剧的开场形式更为古朴。《牡丹品》的“开”却是在剧中进行的:



色长上开云

【庆赏宝楼台之曲】(即【贺圣朝】(众合乐唱)(唱词略)

色长开云

【庆赏庆天香之曲】(即【小梁州】(众合乐唱)(唱词略)

色长开云

【庆赏紫云芳之曲】(即【水仙子】(众合乐唱)(唱词略)

色长开云

    ……



这里的“开”不仅完全没有开场、开始的意义,而且也没有人物上场、脚色转换的意义。只是“开”所说的话被略去,表明是人所共知的套语,可证“开”的确具有程式化、仪式化的特性。进一步分析,《牡丹品》全剧没有情节。“色长上开”之前,主要是末与花旦、付末与探子之间一问一答地唱曲牌名。如末唱【正宫端正好】(原注:双关集曲名,又名【百段锦】):“我子见粉蝶儿聚芳丛,黄莺儿迁高柳,庆东原景物悠悠。我到这万花台上闲行走,迅指般绛都春光又。”色长上场后,便是“开”与“众”唱的吉祥语间隔进行,直到结束。全剧的题目正名是:“月华亭乐府名,天香圃牡丹品”。可以推断,这正是唐宋“唱题目”,或金代“题目院本”的演唱形式。明中叶以后的传奇剧本,有的曲牌还存有“唱题目”的遗迹,但象《牡丹品》这样全剧“唱题目”的,已经很难再见到了。胡忌《宋金杂剧考》谓:院本在一般演出前有“开和”。据此,《牡丹品》应为“题目院本”无疑。

《牡丹品》提供了“开”与“唱题目”的密切关系。具体说来,是在“开”之前“唱题目”,“开”之后唱吉祥语。正如孙楷第先生所说,这时“开”的主要意义是引导宣赞。此外,“色长上开”之前,有付末念〔满庭芳〕词。这当是沿门逐疫的遗迹;“色长”相当于宋杂剧之“戏头”,担当“开”的任务,均详后文。

“开”、“开呵”是仪式性的动作和念、唱,其中又以念白为主,大体在韵文之后自报家门,有时是念、唱“致语”。上文所举各例已可大体说明这一点。此外元刊杂剧《气英布》一折【那吒令】:“你待要着死撞活,将功折过,你休那里信口开呵。”亦可证“开呵”以念、唱为主;担任“开”的演员,应具有机敏的口才,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与“合生”很相似。

过去,多数人认为“开”或“开呵”的主要意义为开场、开始。孙楷第先生指出其为脚色初上场时开端之语,又正确指出:“戏曲言开尚有赞导意。……与他处开为本人诵诗通名姓始末者异。”但他认为《牡丹品》的“色长开”乃“开始意之引申”,却未必。其实,“开”是戏曲演出时的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仪式。这种仪式多数具有演员上场、脚色转换的意义,表明演员从人变成了他所扮演的神或鬼。古戏台称演员上下场的门为“鬼门”,正蕴含有这层意思。有时,“开”念致语,用于引导宣赞。“开”一般用在每折的开头,是因为剧中人物初上场往往在开头。然而也有不少“开”用在剧的中间,有的在同一折中“开”两次以上,足见“开”的意思并非开场、开始。“开”或“开呵”有沿门逐疫的遗迹,同时也受到俗讲“开题”、“押座文”的影响。“开”、“开呵”以念、唱为主,同时也包括仪式性的动作。元刊杂剧中,一般是正末来“开”,表明男演员在这种仪式中的主导作用。当然也有例外,如《西厢记》等剧就有旦“开”的。

为验证以上结论,我们不妨再举几个傩戏的例子。

云南省镇雄县泼机镇汉族的“庆菩萨”科仪,经文起首为“开经偈”,显是典型的佛教讲经的“开题”仪式。另有《开坛》科,是请诸神来开坛,“并为施主开个四季清吉、人财兴旺等等发达之坛。”但据端公艺人讲:开坛之意是指:“可以出脚色演出戏文,进行庆贺法筵的开始。” [20] 表面看去,“开坛”具有“开始”的意义,然而神为“施主”开坛,留有沿门逐疫的遗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脚色”的说法。显然,“出脚色”也就是脚色转换。在开坛时,端公艺人的神、佛或巫的身份得到确认,才可以获得信任,进一步作法事或演出。

四川省江北县的“祭财神”仪式,有“开光”一项。是请“端公先生”在菩萨塑像“背后开一小洞,放入五色棉线(代表五脏六腑)和该神的生庚年月日时,然后用鸡血、鸡毛开光,也用咒语。”或者在神像上点眼睛,或用鸡血点像的红心。一般人相信,无论菩萨塑像还是神的画像,不开光,就只是一般的摆设,开了光,就成了菩萨和神。 [21] 显然,“开光”就是“变身”,意味着神的诞生和降临,这与本书下篇所举的“接戏神”仪式非常相似。参以汤显祖《戏神庙记》的记载,可知“开光”与“开呵”性质相同。

四川省的接龙阳戏,在正式演出之前有“开棚”仪式,端公所唱“神歌”明显有沿门逐疫的性质。诸如:“巫门是为求生活,人间仗此保安康”,“一进门来便见仙,贵府门上挂铜环。四边金珠来吐水,狮子衔香口吐烟。……主家今年进财宝,来年还要买田园” [22] 等。

总之,以“开坛”、“开光”、“开棚”作旁证,戏剧中的“开”、“开呵”的最早、最本质的意义是宣示神或佛在普通人门前降临的一种仪式,即沿门逐疫或沿门唱经的仪式。这样,“开”就意味着脚色出场,就需要自报家门。



三、“家门”与“引戏”、“开呵”、“冲”



戏曲中的“自报家门”,一般理解为脚色自我介绍,通报姓名等。因已约定俗成,这样理解亦无不可。但我总怀疑,“家门”的说法另有来历。

《元曲选·杀狗劝夫》一折正末唱〔混江龙〕:“把我赶在破瓦窑中捱冻馁,教人道披着蒲席说家门。”吉川幸次郎等《元曲选释》:“披着蒲席说家门,亦习语;披蒲席,乞儿业也。”张心逸《元曲选释补正》:“‘披着蒲席说家门’许也,就是披着蒲席,在街头说唱各种家门,乞钱度日也。也等于说:‘披着蒲席打莲花落。’” [23] 根据曲义,这样理解无疑十分正确。而“披着蒲席打莲花落”,就是乡人傩、沿门乞讨、沿门卖艺的意思。我推测,“说家门”的最初意义,就是在人家门口说唱。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打略拴搐”下载“和尚家门”、“先生家门”、“秀才家门”、“列良家门”、“禾下家门”、“大夫家门”、“卒子家门”、“良头家门”、“邦老家门”、“都子家门”等名目。很容易使人误解为,“家门”是指某种分类,如“秀才家门”是读书人一类。其实不然。上述“和尚”、“都子”(乞丐)等,以沿门乞讨为业,自不待言。而“先生”在元代可指道士,“列良”为卜卦占相者(参《宋金杂剧考》146页),“禾下”为农民(元杂剧中有“禾旦”或“禾俫”可证),“邦老”是盗贼,“大夫”、“卒子”等,亦无非社会下层人士,难免有走乡串巷、浪迹江湖、乞讨为生的辛酸生活。所以,上述各种“家门”,当是民间艺人扮成各种不同身份的人在人家门口演唱的意思。《辍耕录》于“都子家门”下有《桃李子》一目,“拴搐艳段”下亦有《桃李子》名目。《盛世新声》有〔醉太平·叹子弟〕小令二首,描写沿门卖艺者的心酸生活,其第二首云:“莲花落易学,桃李子难教,张打油啰啰嗹和得着。学不成打爻,牵着个狗儿当街叫,提着个爽(嗓)儿沿街调,拿着个鱼儿绕街敲,这的是子弟每下捎。” [24] 可证莲花落与“家门”的密切关系。

三十年代云游客《江湖丛谈》一书,有“穷家门”一节,云:专靠行乞而不演唱的,无所谓“家门”;“凡是拿着竹板子,且说且唱挨户讨要的,拿着撒拉鸡(撒拉鸡的形式是二尺多长的两块窄竹板儿,上安铁钉,再安几个铜钹,左手执之,右手拿另一窄长如锯齿的竹板,穷家门管这种家伙叫三叉板)的乞丐,使渔鼓、简板的乞丐,使竹板的乞丐,都是穷家门的人。” [25] “穷家门”之说,可旁证金院本中各种“家门”均是沿门说唱、卖艺的形式。

元代后期,“家门”成了南戏、传奇的开场形式,这我们下节再谈。这里先说上文已提到的“打略拴搐”。《辍耕录》“院本名目”有“拴搐艳段”“打略拴搐”两类。近人多以为“拴搐”二字不可解。李啸仓先生认为这两个字“就是缚系索引的意思”,[26] 非常正确。《集韵》:“搐,敕六切,读若六畜之畜,牵制也。”若进一步探讨,便不难推断,“缚系索引”、“牵制”的对象,只能是傀儡。这就涉及到对“引”和“引戏”的理解。

《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付末色打浑,又或添一人装孤。” [27]《梦粱录》中有相同记载,不赘引。何为“引戏色分付”?明·陈与郊《鹦鹉州》传奇第六出,元稹(付末扮)拜访薛涛(小旦扮),酒席间请来一个戏班子表演了一段傀儡戏,以助酒兴:



(外上)谢家子弟每到了。(众扮梨园子弟上)元相公磕头。(付末)少礼。那一个是引戏?取剧目上来。(递目科)(付末)有这些本数,都是谢阿蛮传授的末?(众应科)(付末)这《傀儡梦》新闻。(小旦)就将那傀儡先做一做如何?(付末)最妙。(引戏开,众喝采科)叵奈天公搬弄,晓夜没些闲空,临到欲眠时,又遣梦儿欢哄。小宋,小宋,唤醒荆王懵懂。这词是〔如梦令〕,单道楚襄王云雨梦一节。(众问科)这故事出在那里?(引戏)出在云梦之台,高唐之观。……襄王何曾梦见朝云暮雨,宋大夫何曾导欲宣淫?傀儡来了。(扮楚襄王,宋玉上)(引)楚王、宋大夫同游云梦者。(楚演科)(引)王问者。(宋应对科)(引)大夫回奏者。(楚向宋科)(引)王命大夫作赋者。(楚下)(引)王下。(宋正立隐几科)(引)大夫归帐中安宿者。(神女登场科)(引)神女上。(宋、女演科)(引)大夫梦中与神女若远若近,若密若疏。(旦下)(引)神女下。(王又登场科)(引)王又上。(宋俯伏科)(引)大夫奏梦者。(楚演科)(引)王又命作赋者。(俱下)(引)出场了也。荒唐云雨千年后,仿佛君臣两赋中。(下)”[28]



这段研究“引戏”的珍贵资料,使“引戏色分付”得到印证。各代祭祀仪式,从宫廷祭祀到民间祭祀,都少不了“引赞”之类的角色或官员,吩咐众人或“就座”,或“参拜”,或“起立”,或“兴、拜”“平身”等。显然,“引戏色”定从宗教仪式来。这种角色,现在的叫做“司仪”。

此外,《傀儡梦》是一出傀儡戏,所以“引戏”可能从傀儡戏而来。郭涤先生《“引戏”考》在引证上述资料后推测说:《乐府杂录》“傀儡子”条有“引歌舞有郭郎者……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的记载,“则‘引戏’和宋大曲中的‘竹竿子’或者竟原本出自傀儡戏中的‘引歌舞’,也未可知。” [29] 这推测是很对的。其实王国维《古剧脚色考》已指出“戏头、引戏,均出于舞头、引舞”,并已援引《乐府杂录》中关于“郭郎”的记载。只是静安先生谨慎地说:“宋之引戏即郭郎之遗否,今不可考。” [30] 根据《傀儡梦》的这段资料,可以肯定“引戏”与傀儡子的渊源关系。此外,“引戏”担负初上场“开”的职责,它与“众”答问之后,提示观众“傀儡来了”,接着就是脚色上场。所以我认为,“引戏”的主要指责,就是引出脚色,这正是“开”的重要组成部分。上文所引的“正末引一行上,坐定,开”“正末扮岳飞魂子引二将上,开”“付末引溜儿上,付末开念”等,已透露出“开”与“引”的密切关系。

关于“引”或“引戏”来自傀儡戏,最有说服力的材料,是南戏《牧羊记》的两处用例。第一处在第十五出末尾:



(众引外下)(丑)看了半本《牧羊记》,还不爽快,亦要看一出提吼。



“提吼”就是提线木偶,详参本书下篇。这里,“丑”在看到“众引外下”之后,说其就象是提线木偶的演出动作。第二处在十八出:



    (丑、副、老、末小番,旦、贴、胡女,净番官上,合唱)〔神仗儿〕悬丝傀儡,装模作样。前引后随,大家高声喝彩。活脱似,神仙降临凡界。齐看取,好诙谐;齐看取,好诙谐。



这里把各种脚色的上场说成是“悬丝傀儡”“前引后随”,“活脱似,神仙降临凡界”,既可作“引”和“引戏”的注脚,亦可帮助我们理解上文总结的“开”的意义:演员变身为神仙降临。

安徽贵池傩戏第一出往往为《报台》,“报台”者称为“先生”,王兆乾先生介绍说:



先生不化妆,既担任台上的捡场,如搬桌椅、摆蒲墩,也负责引戏上场(如舞伞时执伞上场)和喊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些齐言体的剧本,如《陈州散粮》、《宋仁宗不认母》,他们主要坐在台上从头至尾高声演唱。唱到那个角色,那个角色出场,或坐或立,形同木偶。在戏剧情节进行过程,某一角色有唱词或动作,则此角色的演员动作一下。这种演出方式以缟溪曹最为典型,角色出场还需专人牵引。[31]



这说明,贵池傩戏的前身必为傀儡戏。而所谓“引戏”者,其职责便是将木偶装扮的人物“牵引”出来。殷村抄本《刘文龙》有“先生”的一段白:“两快沉香木,将来作响板。轻轻敲打动,引出宋中来。” [32] 可见“报台”有将人物“引”出来的意思。王先生还介绍说:“缟溪曹《刘文龙》及其他戏的演出,装扮者一律不唱不做,由捡场者牵引上场,安排固定位置站立或坐下,便不再动作。由两位坐在表演区后面的‘先生’按剧本唱念词唱或念,锣鼓伴奏,唱到角色上下场时,由捡场人牵引此角色上下场,并放鞭炮一串。” [33] 脚色上下场均要有人“牵引”,这“牵引”者便是“引戏”。《牧羊记》中的“众引外下”,与此类形式完全相同。演员上下场均要“放鞭炮”者,可见人、神之间脚色转换的宗教意义。

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又有“冲撞引首”一类。李啸仓先生指出,明本《三遂平妖传》于正文前有“引首”一篇,可见“引首”在小说里也是放在正本之前的。“‘引’字本有领导之意,……后代戏剧之出场念引子,也莫不是此意。‘首’《尔雅·释诂》云:‘始也’。两个字都含有‘开场’或‘引起’的意思,其为杂剧院本的前段,自无疑问。” [34] 这论断很正确。佛教讲经有“引子”,《六十种曲·金莲记》以“首引”为第一出,都可为李先生的论断提供有力旁证。

但是,“引首”之前加上“冲撞”,就十分费解了。郑振铎先生说:“所谓‘冲撞引首’颇费解,行院既以‘冲州撞府’为生,‘冲撞引首’云者或可作‘院本’的‘引首’解。” [35] 李啸仓先生认为这种解释“相当牵强”,他认为“‘冲撞’就是指‘唐突、冒犯’的意思。” [36] 然而,这同样不能解释何以在开场时要“冲撞”的问题。

其实,只要联系“开呵”源自傀儡戏开场时唱“啰哩嗹”的仪式,以及“引戏”有将木偶引出来的意义,这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辍耕录》“冲撞引首”类有“憨郭郎”名目可证。胡忌《宋金杂剧考》引《莆仙剧小纪》:“武戏对打只一冲一撞”,又引《福建的莆仙戏》:“开打的武场,左一冲,右一撞,与傀儡戏打法基本相同。”并推测说:“由此看来,它或许正是‘冲撞引首’一类的演出。” [37] 这推测,有助于我们对“开”、“引戏”、“冲撞引首”的理解。

“冲撞引首”类又有“蔡伯喈”名目,看起来与傀儡戏无关。然宋·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记淳佑间张汝锴《题壁诗》:“世事反观俱了了,鴳鹏何大亦何小。木人起舞中郎拍,问着木人应不晓。” [38] “中郎”者,蔡中郎也,后来被傅会为汉代蔡邕(字伯喈)。孙崇涛先生据此推测说:南宋就有“可能有以‘中郎’为题材的傀儡演出”。 [39] 这推测是正确的。明宋幼清《九籥集》卷十“御戏”条云:“院本皆作傀儡舞。” [40] 不难推断,院本“冲撞引首”中的“蔡伯喈”,可能直接源于宋代的木偶戏。

温州瓯歌有“撞歌”形式,“即以歌唱来相撞,来角胜,含有争奇斗胜的味儿。”“撞歌离不开伴唱,双方人多势众,领唱者唱了一句或几句后,众人齐声和,一唱众和,场面热烈,声势庞大。”值得注意的是,撞歌多用类似“啰哩嗹”的和声,如著名的瓯歌《叮叮当》:“叮叮当罗里,山脚门外罗里,罗罗里,孤老堂,松台山上仙人井罗里,妙果寺里猪头钟,呵喳!” [41] 这里的“一唱众和”,以“啰哩嗹”为和声,既是崇拜戏神的“开呵”仪式,又在当今福建傀儡戏中仍普遍使用。再次证明“开呵”与“引戏”实为同一仪式。

到这里,我们借黄天骥老师对“冲”与“冲末”的研究结论以结束本节。李渔《闲情偶寄》云:“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天骥师指出:元杂剧中的“冲末”从“引戏”而来,“‘冲’很可能是人们吸取了宋金杂剧‘冲撞引首’的套路,用于开场表演,使之成为特定程式。” [42] 他还说:“在元剧里,这个先上来冲场的人,往往首先自我介绍,跟着或者引导即将发生的情节,或者交代主要人物和故事环境,即便下场。”“‘参军色’致语──‘捷讥’设戏──‘外末’冲场──‘副末’开场,这是我国戏曲开场发展过程中的一条连贯的线索。” [43] 这结论不仅正确指明了“开”、“开呵”与“引戏”的渊源关系,也引导我们进一步探讨“副末开场”的来龙去脉。



四、“引戏”、“家门”、“副末开场”与“沿门逐疫”



按上文所述,“开”、“开呵”、“家门”均与乡人傩的“沿门逐疫”有承传关系。那么,“引戏”既然和“开呵”、“家门”性质相同,是否也是从“沿门逐疫”演化而来的呢?回答应当是肯定的。

贵州省岑巩县注溪乡的喜傩神仪式,有“戏引子”一目,“在主家门外唱戏引,叙述节令气候和风俗。”  [44] 我认为,这“戏引”亦即“引戏”。此外,“戏引子”还有脚色转换的意义。在傩戏《甘生八郎》中,“戏引子”为其中的一个情节:“甘生在宝台前唱戏引子,叙述‘扬州戏子’出门来所见到的节令时俗与风土人情。唱毕,二人口含法水喷了一些在面具上,走到七洲五庙台前戴上面具。”[45] 这与日本的“能”中“翁”的“变身”没有什么不同。再看南宋人陈淳《上傅寺丞论淫戏书》:



当秋收之后,优人互凑诸乡保作淫戏,号“乞冬”。群不逞少年,遂结集浮浪无赖数十辈,共相唱率,号曰“戏头”。逐家聚敛钱物,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46]



    此处所云“戏头”,实与“引戏”至为密切。《武林旧事》卷四“杂剧三甲”所记脚色,有“戏头”、“引戏”、“次净”、“副末”,或添一人“装旦”。故陈淳此处所云“数十辈”者,当亦包括“引戏”在内。又言“逐家聚敛钱物”,“作戏”、“弄傀儡”等,正是“沿门逐疫”的变种。又,上文所引朱有燉《牡丹品》,上场“开”的是“色长”。《梦梁录》卷二十“妓乐”条,在列举“参军色”、“杂剧色”后云:“色有色长,部有部头。” [47] 故“色长”亦即“戏头”。看来,“戏头”也可替代“引戏”,担任“开”的职责。

南戏的副末开场,往往用“敷演”一词,又往往劝观众静下来看戏。如《张协状元》第一出,末上场诵〔水调歌头〕末二句为:“苦会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满堂中。一似长江千尺浪,别是一家风。”接着诵〔满庭芳〕:“暂息喧哗,略停笑语,试看别样门庭。”“贤门雅静,仔细说教听。”最后有云:“似恁唱说诸宫调,何如把此话文敷演?”《宦门子弟错立身》第一出,末诵〔蝶恋花〕:“为路歧,恋佳人,金珠使尽没分文。贤每雅静看敷演,《宦门子弟错立身》。”钱南扬注:“敷演,犹云‘串演’。” [48] 按这只能作为约定俗成的理解。

佛教称讲经为“敷演”或“演”。《北齐书》卷二十四《杜弼传》:“六年四月八日,魏帝集名僧于显阳殿讲说佛理。……敕弼升师子座,当众敷演。”中华书局校点本350页。又佛教且在讲经开始前的“开赞”中,希望听众能静心听讲。如《敦煌变文集·秋吟一本》:“□□□弦丝竹静,赞听缁侣演金文。” [49]戏剧中的“敷演”,或即从佛教讲经而来。

此外,宋代说话有时也用“敷演”,而且明显来自讲经。如《梦梁录》卷二十“小说讲经史”条,记咸淳间王六大夫,“敷演《復华篇》及中兴名将传”,[50] 这里的“敷演”就是讲诵,《復华篇》像是经文篇名,“中兴名将传”则是讲史。明传奇《彩毫记》第一出“敷演家门”,末上,先诵云“高人妙理通弦索,换羽移宫且为乐。请看水底一灯明,照见莲花都不着。”明明带有佛教讲经的意味,没有串演的意思。接着诵〔满庭芳〕词。

《张协状元》、《错立身》、《琵琶记》、《彩毫记》等,均在开场时使用“敷演”一词,恐不是偶然的,而应当是佛教讲经“开赞”仪式在戏剧中的遗存。尤其《彩毫记》中的《敷演家门》,令人想起“唱门师”沿门唱经、传经布道的情景。

“敷演家门”与“副末开场”何者在先?愚以为应是前者。元代南戏《牧羊记》第一出为“家门”。《六十种曲》中,除北《西厢》为杂剧之外,其余59种传奇,以“家门”或“家门大意”、“家门始末”为第一出者有21种,占三分之一略强。而以“副末开场”或“开场”为第一出的只有几种。更重要的是,一些传奇剧本的“副末开场”,还存有“家门”的遗迹。例如《琵琶记》的“副末开场”:



    向内科:且问后房子弟,今日敷演谁家故事,哪本传奇?

    内应科:三不从《琵琶记》。

    末:原来是这本传奇,待小子略道几句家门,便见戏文大意。



《浣纱记》开场问答与《琵琶记》全同,不赘引。还有的在开场中标有“问答照常”,省略了类似《琵琶记》、《浣纱记》的场内外问答。所以,“副末开场”当从“家门”演化而来。

《琵琶记》等剧“副末开场”的场内外问答,与前引《鹦鹉州》传奇第六出中的《傀儡梦》相似。在《傀儡梦》中,“引戏”通过“开”:“傀儡来了”,引出脚色。“副末开场”也有介绍剧情,引出脚色的意义。此外,某些传奇剧本还在“家门”或“开场”中保留着傀儡戏的痕迹。例如《锦笺记》第一出“家门”,末上唱〔西江月〕,词云:



身外闲愁莫惹,眼前声伎勘规。一生聚散与欢悲,消得檐前寸晷。    谩道梦长梦短,总将傀儡搬提。清歌雅宴且追随,亦是百年良会。(问内如常介) [51]



再如《蕉帕记》第一出“开场”,末上唱〔满庭芳〕:



净洗铅华,单填本色,从来曲有他肠。作诗容易,此道久荒唐。屈指当今海内,论词手几个周郎。笑他行,非伤绮语,便落腐儒乡。    不才嗟落魄,胸中无字,一味疎狂。但酒间花畔,长听商量。也学邯郸脚步,胡诌弄几曲登场。知音客,休言鲍老,不会舞郎当。(问答照常)



明刘若愚《明宫史》记明代宫廷中的“水傀儡”:“另有一人,执锣在旁宣白题目,替傀儡登答,赞导喝采。或英国公三败黎王故事,或孔明七擒七纵,或三宝太监下西洋、八仙过海、孙行者大闹天宫之类。” [52] 可见,傀儡戏在演出时,必有一人“在旁宣白题目,替傀儡登答,赞导喝采。”《鹦鹉州》传奇中的《傀儡梦》,是有力的内证。《锦笺记》中的〔西江月〕、《蕉帕记》中的〔满庭芳〕是旁证。记得幼时看傀儡戏,每每有傀儡与操纵者对话问答的场面。傀儡用假嗓子,操纵者用真嗓子,其实均系乃居于后台之操纵者一人所为。戏曲开场时的前后台问答,当从傀儡戏而来。

愚以为,直到孔尚任的《桃花扇》,“老礼赞”的开场局面,仍留有傀儡戏影响的痕迹。

此剧试一出《先声》,副末毡巾、道袍、白须上唱【蝶恋花】后白云:“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个赞礼,爵位不尊,姓名可隐。……老夫适逢盛世,到处遨游。昨在太平园中,看一本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老夫不但耳闻,皆曾眼见。更可惜把老夫衰态,也拉上了排场,做了一个副末角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那满座宾客,怎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内)请问这本好戏,是何人著作?(答)列位不知,从来填词名家,不著姓氏。但看他有褒有贬,作春秋必赖祖传;可咏可歌,正雅颂岂无庭训!(内)这等说来,一定是云亭山人了。(答)你道是那个来?(内)今日冠裳雅会,就要演这本传奇。你老既系旧人,又且听过新曲,何不把传奇始末,预先铺叙一番,大家洗耳?(答­)有张道士的〔满庭芳〕词,歌来请教吧。”随后诵〔满庭芳〕词概括全剧大意。最后云:“道犹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场,列位请看。” [53] 这位扮演“老赞礼”的副末,忽而剧里,忽而剧外,明系从“引戏”而来。又忽而自言自语,忽而与后台答问,最后提示观众“公子早已登场”,与《傀儡梦》中的“引戏”开云“傀儡来了”,在形式、作用上都完全相同。   

孙楷第先生指出:戏曲脚色初上场时“自赞或代赞姓名”,“自道其朝代、年号、姓名、祖贯”,源出于元杂剧和戏文,然其最早源于傀儡戏影戏。 [54] 确为不刊之论。

值得注意的是:南戏和传奇开场所诵词牌,多为〔满庭芳〕。如《张协状元》开场诵〔水调歌头〕与〔满庭芳〕,《小孙屠》开场为两支〔满庭芳〕。《牧羊记》“家门”以〔满庭芳〕开场。《六十种曲》的59种传奇中,以〔满庭芳〕开场的有16种之多。此外,用〔沁园春〕开场者有11种,位居第二。用〔汉宫春〕开场者有六种。直到吴炳写《绿牡丹》、洪升写《长生殿》、孔尚任写《桃花扇》,仍以〔满庭芳〕开场。可以认为,以〔满庭芳〕、〔沁园春〕开场,是南戏、传奇的正格。《梨园原》称:“古制云:‘太子〔千秋岁〕,春围〔昼锦堂〕,一株〔红芍药〕,开出〔满庭芳〕。’取其曲牌名为引口词。” [55] 关于〔红芍药〕,上文已述。而〔千秋岁〕、〔昼锦堂〕、〔满庭芳〕,从词义上看均为吉祥意,绝非偶然。

无论乡民、乞丐、还是“路歧”,在沿门逐疫、沿门乞讨时,为讨主人欢心,必大讲吉庆语。“太子千秋岁”,是对人家子孙的祝福语。所谓“太子”,是对主家子孙的尊称。本书下篇有对“太子神”的分析,可参看。〔昼锦堂〕与〔满庭芳〕,则是对主家全家的祝福。这里参照各地傩仪、傩戏等,对〔满庭芳〕的意义略加分析。

云南省镇雄县泼机镇汉族庆菩萨仪式中的“财神经科仪”中《庆贺财神表》中有〔满庭芳〕词如下:

〔满庭芳〕稽首皈依,金轮如意,执法赵公真君,身骑黑虎,天下遍游行。手执金鞭定世界,有求皆应,无祷不显灵。肖伸曹保,左右均分,或居神坛古庙,或在街市家庭,主掌人间财帛,天下省府州屯,忠孝之父赐福,黄金满斗,禄位高升,积善之家余庆,降下贵子贤孙,千家有求皆应,万户祈祷即灵。今之日,庆贺有感,金玉满庭芳。[56]

    同镇“神门庆贺延生表科仪”、“神门接驾科仪”等也使用〔满庭芳〕开场,其词句大同小异,均是用来奉承主家,不赘引。

    佛道二教作法事,亦多用〔满庭芳〕与〔沁园春〕,《道藏》中有吕纯阳《〔沁园春〕丹词注解》可证。想来无非用其吉祥之意,为主家消灾求福。胡天成先生介绍,四川巴县的五天佛教请荐仪式,常用〔满庭芳〕调:
  

    掌坛师吟诵“道场严办,结界当行。善众联班,满庭芳咏”后,法师们即用〔满庭芳〕调咏唱:教法流传,佛慈广大,缁侣整肃威仪。宝香轻喷,银烛灿高辉。犹恐天魔外道生遮障,密语加持,善乐增长,人鬼尽皈依。

巍巍莲台上,光含万象,德被四维。三轮清静,六道免轮回。赞演真如实义,结界方隅。身洗涤,昙花初发,依旧结菩提。 [57]



由于作法事时吟诵〔满庭芳〕只是用调名吉祥之意,加之有些法师文化水平不高,所以有时他们吟诵的〔满庭芳〕全不合律,如:“信香三炷炉内焚,拜请造桥众尊神。张郎鲁班匠凿众,腾云驾雾降来临。” [58] 简直就是不伦不类的打油诗,但迎神降临的意味仍保持不变。

    与此相反,文人传奇中的〔满庭芳〕,虽严守词调,却基本上看不出宗教意味了。不过,这就又产生了新的带有宗教敬神意味的开场形式“跳加官”。孔尚任《小忽雷》传奇已提到“加官恶套”,可知此风最迟在明末清初已产生。《儒林外史》第十回:“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齣加官,演了一齣《张仙送子》,一齣《封赠》……唱完三齣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 [59] 因“跳加官”是一种仪式性的“套路”,而且往往只跳不说也不唱,剧本中很难见到。《缀白裘》初集目录中有《加官》、《天官赐福》、《招财》三名目,但正文却以纯形式的“副末开场”开头,接演《牧羊记·庆寿》一出。然而“跳加官”时一般都要向主人祝福、讨赏,仍留有沿门逐疫的意味。

四川省江北县复盛乡协睦村四社谌宅的《庆坛》祭仪第八坛“画梁”要加演一段“加官”的外坛表演。一位端公扮演递送官方文书报条的“报子”,另一人扮事主家的管事,接待应酬“报子”。主人穿戏装“官衣”坐法事场中,扮官员。端公与事主共同表演“加官”。端公说吉利话,讨主人欢心,事主发赏犒劳。 [60]

沈福馨先生介绍说:安顺地戏的开场形式“是正式表演故事之前的一系列仪式”,一般包括“开箱、参庙、开财门、扫开场、下四将、设朝”六个部分,他说:在这六个仪程中,“开箱”必然是第一道程序,一位只有将上年或年初已经“封箱”的面具打开,请出戏神,才有可能进行后面的表演。“参庙”及“开财门”仪式则或有先后变化,或有繁简不同。“参庙”即“参神”,包括参拜村中大小庙宇的各种神明及地衹,同时亦参拜桥梁、水井、山塘之神及树神等。以歌唱加表演的形式颂赞各种神衹的威灵,以祝寿五谷丰登、岁月平安。“开财神”包括两种方式:一种是为全村农户“乞求利事”的“拜年”仪式,由众戏友全副戏装,敲锣打鼓,沿路到村中各家各户门前说些吉利话,村民则以香烟、糖果招待,或赠送戏班一段红绸,以示吉祥。这同南宋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载的街市“迎傩”,敲锣打鼓“乞求利事”,家家户户除夕用五色纸钱、酒果迎送六神的习俗是相同的,同古代贵州风俗也十分相似。……至于“扫开场”、“下四将”、“设朝”三个仪程则不可或缺,顺序也不会颠倒。这三个仪程均移到表演场地进行,“扫开场”中的两小童由地戏中的小军转换而成,“下四将”与“设朝”的表演者是地戏中的角色,表演方式又完全与地戏表演相近,看上去像是地戏表演的一个楔子,但实质上他们都属于宗教性的仪式。“扫开场”有逐除纳吉的含义。“下四将”是古代方相氏驱邪逐疫的遗迹。……地戏表演中的“下四将”仪式由四人参与,表演“杀四门”套路。与古方相傩仪中以“狂夫四人”中为方相,“以戈击四隅”的仪规十分相似,由此可窥见古代戏剧从傩衍生而出的消息。“设朝”则具有请神下界,及让观众认识剧中人物的双重意义。从仪式的性质来说,它属于傩戏本身的“请神”仪式,这是它的真正内涵;从表演的功用来说,它通过表演者“自报家门”使观众认识剧中主要人物,不失为地戏表演的序幕。 [61] 安顺地戏的“序幕”,无疑有助于我们理解和认识从“沿门逐疫”到“副末开场”、“跳加官”的演变过程。



小结



上古乡人傩的“沿门逐疫”形式,在后世流传过程中逐渐增强了娱乐成分,缓慢地向民间艺术形式过渡。同时,傩人以“神”的化身为主家驱逐疫鬼,可得到主家钱物的酬谢。佛、道二教的沿门唱经、沿门化缘与乡人傩在本质上相同,因而后来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俗乞丐被称作“叫化子”,应是从佛教的“教化”而来。神、佛、仙与乞食的结合,是“沿门逐疫”向艺术转化的内在驱动力。换言之,莲花落、道情、秧歌等从沿门逐疫、沿门唱经发展而成的艺术形式,可称作神与乞食的艺术。

无论“沿门逐疫”抑或“唱经”,必受时间限制。佛教俗讲有“开题”,只诠释题目或大意。按孙楷第先生的研究,元曲中的“开”或“开呵”,当即从俗讲的“开题”而来。同时,《南词叙录》云“开呵”时“夸说大意,以求赏”,显然有沿门卖艺、乞讨的性质。又据汤显祖《戏神庙记》,“开呵”还是敬戏神的仪式。

过去,多数人认为“开”或“开呵”的主要意义为开场、开始。其实,“开”是戏曲演出时的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仪式。这种仪式多数具有演员上场、脚色转换的意义,表明演员从人变成了他所扮演的神或鬼。有时,“开”念致语,用于引导宣赞。“开”一般用在每折的开头,是因为剧中人物初上场往往在开头。“开”或“开呵”有沿门逐疫的遗迹,同时也受到俗讲“开题”、“押座文”的影响。南方一些地区的傩戏,可验证以上结论。

戏曲中的“自报家门”,往往被理解为自报姓名、介绍大意等,但“说家门”的最初意义,就是在人家门口说唱,这是“沿门逐疫”的痕迹。“家门”到南戏、传奇时成为一种常见的开场形式。另一种开场名目“副末开场”,与“家门大意”一脉相承。“家门”或“副末开场”往往念诵〔满庭芳〕词调,正是其源于“沿门逐疫”的证据。

宋、元戏曲中的“引戏”担负脚色初上场时“开”的职责。贵州傩戏有“戏引子”,在主家门口唱戏引,并将面具戴起来,表示“变身”成神。可证“引戏”与“家门”、“开呵”实为同一仪式。

“引戏”的重要指责是“引”出脚色,“吩咐”演员进行表演。材料表明,这种形式源于傀儡戏。可以推测,操纵傀儡者往往看不到观众,于是便需要“傀儡先生”指点吩咐。而“副末开场”时引导宣赞、场内外答问的形式,也都是从傀儡戏学来。南戏、传奇中的“引”,以及以往不大好解的院本名目“冲撞引首”、“打略拴搐”,其实都是牵引木偶的意思。

孙楷第、常任侠诸先生早已指出过,傀儡戏与上古驱傩的方相氏有渊源关系。本章第一节就举出祁阳木偶剧团新年时以木偶为财神,挨家挨户为人表演以求赏的材料。所以,傩与傀儡,实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对此,本章不拟多加讨论。

探讨从“沿门逐疫”到“副末开场”的演变,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使我们了解和认识民间戏剧文化对文人戏剧的影响与渗透。毫无疑问,中国戏剧的源头在民间。然而,现存宋元明清文人剧本中的民俗、宗教成分是越来越淡化了。这一方面是由于,戏剧最终是要通过演出来表现其本质的,所谓“宗教体验”,难以在剧本中察觉得到。例如近代以来各剧种流行的“跳加官”仪式,一般不写入剧本。另一方面,儒家思想总与宗教、民俗格格不入。文人创作戏剧,不仅力争在内容方面汇入正统思想的主流,也须在形式上趋于雅化,才能获得认同,争得存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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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大正藏》第54册259页。

[2]  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395、396页。

[3]  转引自户井田道三《能──神和乞食的艺术》,日本东京せりか书房1982年版213页。

[4]  户井田道三《能──神和乞食的艺术》38、48、49页。

[5]  参黄强《化身为乞丐的来访神》,《中国民间文化—民间礼俗文化研究》,学林出版社1993年版。

[6]  欧阳友徽《祁阳木偶戏》,《戏曲研究》第47辑155页。

[7]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49页。

[8]  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6册39页。

[9]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49页。

[10]  中华书局校点本1961年版151、152页。

[11]  孙楷第《唐代俗讲轨范与其本之体裁》,《沧州集》卷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47-52页。

[12]  《元曲新考·开》,《沧州集》卷四328页。

[13]  《敦煌变文集》764、765页。

[14]  黄天骥《从‘引戏’到‘冲末’—戏曲文物、文献参证之一得》(未刊稿)。

[15]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246页。

[16]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九)9页。

[17]  胡忌《宋金杂剧考》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307页。

[18]  本章所引元刊杂剧,均据徐沁君校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版。以下不再注出。

[19]  本例及下例分别引自日本东京同朋舍1981年影印明宣德刊本《周宪王乐府三种》,5页、57-58页。

[20]  马朝开《云南省镇雄县泼机镇汉族庆菩萨》,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7年版126页。

[21]  参王跃《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上新村陶宅的汉族“祭财神”》,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71-72页。

[22]  参胡天成《四川省重庆市巴县接龙区汉族的接龙阳戏──接龙端公戏之一》,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94-95页。

[23]  《横滨市立大学论丛》第11卷1号。

[24]  引自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1165页。

[25]  《江湖丛谈》,中国曲艺出版社1988年版141页。

[26]  李啸仓《宋金元杂剧院本体制考》,《李啸仓戏曲曲艺研究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9页。

[27]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96页。

[28]  《古本戏曲丛刊》二集二函。

[29]  郭涤《“引戏”考》,《戏剧学习》1983年1期103、104页。

[30]  《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189页。

[31]  王兆乾辑校《安徽贵池傩戏剧本选》,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607、608页。

[32]  同上64页。

[33]  王兆乾、王秋贵《安徽省贵池市刘街乡源溪村曹、金、柯三姓家族的傩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74、75页。

[34]  《李啸仓戏曲曲艺研究论集·宋金元杂剧院本体制考》,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版7页。

[35]  《中国俗文学史》第七章。

[36]  《李啸仓戏曲曲艺论集》8页。

[37]  《宋金杂剧考》310页。

[38]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1册838页。

[39]  《关于蔡伯喈疑案》,《戏曲研究》第52辑208页。

[40]  王利器校录《九籥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218页。

[41]  侯百朋《瓯歌与温州戏文》,温州市艺术研究所编《南戏探讨集》第6、7辑合刊。

[42]  《从“引戏”到“冲末”》,《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5期。

[43]  《元剧“冲末”、“外末”辨释》,《冷暖集》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172、176页。

[44]  王秋桂、庹修明《贵州省岑巩县注溪乡岑王村老屋基喜傩神调查报告》,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111页。

[45]  同上103页。

[46]  《北溪文集》卷27,转引自林庆熙等编《福建戏史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22页。

[47]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308页。

[48]  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220页。

[49]  《敦煌变文集》807页。

[50]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313页。

[51]  中华书局影印开明书店排印本1982年版第九册第一种1页。本章所引《六十种曲》均据此版本,不一一注出。

[52]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40页。

[53]  王季思等校注《桃花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1、2页。

[54]  参《近世戏曲的演唱形式出自傀儡戏影戏考》,《沧州集》卷三291、292页。

[55]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九)9页。

[56]  马朝开《云南省镇雄县泼机镇汉族庆菩萨》第61页。

[57]  胡天成《四川省重庆巴县双河口乡钟维成家五天佛教请荐祭祀仪式》第56­—57页。

[58]  同上161页。

[59]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109页。

[60]  王跃《江北县复盛乡协睦村四社谌宅的“庆坛”祭仪调查》,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188页。

[61]  参王秋桂、沈福馨《贵州安顺地戏调查报告集》,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52、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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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沿门逐疫的道具──竹竿子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任半塘《唐戏弄》等,都对宋杂剧中的“竹竿子”进行过研究。近年来,学者们结合地下出土文物和新发现的文献资料,对这一问题作了进一步的讨论。[1] 其中同门景李虎的论文创获较大。本章拟结合沿门逐疫与佛教的关系,对“竹竿子”的来源、演变情况再作考察,同时讨论与“竹竿子”性质相同的“霸王鞭”,并对至今尚未有定论的“参军色”的缘起问题提出一种新的判断。



一、竹竿拂子的形制与作用



宋杂剧中有“竹竿子”一色。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记云:



第四盏如上仪舞毕,发谭子。参军色执竹竿拂子,念致语口号,诸杂剧色打和,再作语,勾合大曲舞。……第五盏御酒……乐部起三台舞,如前毕。参军色执竹竿子作语,勾小儿队舞。小儿各选年十二三者二百余人,列四行,每行队头一名,四人簇拥,并小隐士帽,著绯绿紫青生色花衫,上领四契义襕束带,各执花枝。……第七盏御酒慢曲子……参军色作语,勾女童队入场。……杖子头四人,皆裹曲脚向后指天襆头,簪花,红黄宽袖衫,义襕,执银裹头杖子。……或舞《采莲》,则殿前皆列莲花。槛曲亦进队名。参军色作语问队,杖子头者进口号,且舞且唱。乐部断送《采莲》讫,曲终复群舞。[2]



此外,《梦粱录》卷三“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内上寿赐宴”条,亦记“第四盏”时,“教乐所伶人,以龙笛腰鼓发诨子。参军色执竹竿拂子,奏俳语口号,祝君寿。杂剧色打和毕,且谓:‘奏罢今年新口号,乐声惊裂一天云。’参军色再致语,勾合大舞曲。……第五盏进御酒……参军色执竿奏数语,勾杂剧入场……第七盏进御酒……参军色作语,勾杂剧入场。” [3]

    又,《梦华录》所载舞《采莲》来源颇早,唐教坊曲《采莲子》可能就是其前身。南宋史浩《鄮峰真隐漫录·大曲》所收《采莲舞》、《太清舞》、《柘枝舞》、《剑舞》都有“竹竿子”,现摘要录《采莲舞》如下,以便进一步了解“竹竿子”的特点:



五人一字对厅立,竹竿子勾念:伏以浓阴缓辔,化国之日舒以长(以下词略)。

勾念了。后行吹〔双头莲令〕,舞上,分作五方。竹竿子又勾念:伏以波涵璧玉,摇万顷之寒光(以下词略)。勾念了。后行吹〔采莲令〕,舞转作一直了。众唱采莲令(词略)。

唱了。后行吹〔采莲令〕,舞分作五方。竹竿子勾念:伏以遏云妙响,初容与于波间(以下词略)

花心出,念(词略)。

竹竿子问,念: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花心答,问:旧乐何在?

竹竿子再问,念:一部俨然。

花心答,念:再韵前来。

念了,后行吹〔采莲曲破〕,五人众舞到“入破”,先两人舞出,舞到裀上,住当立处讫。又二人舞,又住当立处;然后花心舞,彻。竹竿子念:伏以仙裾摇谒,拥云罗雾毂之奇(以下词略)。

    念了,花心念诗(略)。

    ……

    念了,众唱〔画堂春〕(歌词略),舞,又唱〔河传〕(歌词略),舞。

    舞了,竹竿子念遣队(词略)

    念了,后行吹〔双头莲令〕。五人舞转作一行,对厅杖鼓出场。[4]



上述史料说明:1、宋代执竹竿子者为参军色;又可直称“竹竿子”,或简称“竿”。2、竹竿子又称“竹竿拂子”。3、数名“执银裹头杖子”者可能是其副手,称“杖子头”,又称“花心”。4、“竹竿子”的职责是念致语、口号、引出(即“勾”)舞队,“杖子头”亦可进口号,有时也参加到舞队中。

王国维云:宋杂剧之竹竿子,“亦如唐代协律郎之举麾乐作,偃麾乐止相似。”[5] 任半塘云:“竹竿子所为,与《周礼》之‘麾人’所为近似;竹竿子为物,或由麾演变而来。” [6] 按“协律都尉”之职,汉代已有,李延年为之。北魏改“协律郎”,唐、宋、辽、金、元各代均沿用。而“麾”早期亦用牛尾置竿头,形类“拂子”,早在周时已普遍使用。竹竿拂子用以节乐,又形制与“麾”相似,故“麾”应是竹竿子拂的来源之一。

然据《宋史·乐志》,宋代也有“协律郎”与“麾”。既然如此,何以又另造一个“参军色”、“竹竿子”之名呢?而且“麾”早已改用丝织物做成旗幡状,以代替牛尾,这与“拂子”的形状相差较大。可见麾与竹竿子、协律郎与参军色均当有区别。

我们拟先从“竹竿拂子”这名称入手,来探讨其形制与作用。

拂子,又称“麈尾”或“拂尘”,最初是佛教信徒用以驱蚊蝇、扫灰尘的器具。下有二尺馀长的木柄或竹柄,前端为马尾状的细毛。拂子的来源很早,据说是经佛祖特许,比丘们“用众宝作柄,犁牛尾为而为其拂”的。(参毗奈耶杂事六。)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时东吴已经有了“拂舞”,最迟东晋已进入宫廷。《晋书·音乐志》(下)、《宋书·音乐志》(一)有载而语焉不详。《旧唐书·音乐志(二)》记《白鸠乐》:“吴朝《拂舞曲》也……隋牛弘请以鞞、铎、巾、拂等舞陈之殿庭,帝从之,而去其所持巾、拂等。” [7] 可知东吴《拂舞》确以拂子为舞器。此外,《乐府杂录》记唐代狮子舞,引逗狮子的“狮子郎”,“戴红抹额,衣画衣,执红拂子。” [8] 宋代皇帝仪仗,“以象居先,设木莲花座,……红犛牛尾拂,跋尘。” [9] 金承宋制,天子行仗亦用“拂子四人”。[10] 据此,北宋宫廷队舞之“竹竿拂子”,应与“拂舞”、“拂子”有关。

然竹竿拂子与一般的拂尘仍有区别。宋赞宁《笋谱》“白竹笋”条:“连州抱腹山多生此竹,茎径白,节心少许绿。彼土人出笋之后,落箨撒梢时,择此竹。以灰煮水浸,作竹布鞋;或捶一节作帚,谓曰竹拂。” [11] 以此可知,所谓“竹拂”,是将竹子头上的一节破开,制成扫帚形。而这恰与元代的“戏竹”完全相同。

从名称上看,元代有“戏竹”而无竹竿子。《元史·舆服志》(二)记《云和乐》:“引前行,凡十有六人,戏竹二,排箫四,箫管二,龙笛二,板二,歌工四,皆展角花幞头,紫絁生色云花袍,镀金带,紫靴。” [12]  又记《云和乐》后部“领前行”者十人,亦有“戏竹二”,惟足穿“乌靴”。这“戏竹”。也是用来节乐的。《元史·礼乐志》(五)“宴乐之器”条:“戏竹,制如籈,长二尺馀,上系流苏香囊,执而偃之,以止乐。” 同卷“大乐执掌”条又记:“执麾一人,从协律郎以举麾而节乐”。 [13] 可见戏竹与麾确有不同,而与“籈”的关系较大。

什么是籈呢?各代指挥宫廷乐队,除协律郎所用麾之外,还有柷和敔。柷以作乐,敔以止乐。柷以木为之,状如方桶,中有椎柄,摇动发音,当与竹竿子无涉。敔分两部分,一部分称“敔”,状如伏虎,木为之,背上刻有二十七条齿状的鉏鋙;另一部分称“籈”,原是敲击敔用的木尺。以籈击敔,发出响声,而乐为之止。(参《尔雅·释乐》郭璞注)但后来以竹破其一端,振之作响,也称“籈”。

杜佑《通典》卷一四四《乐志》(四)、《旧唐书·音乐志》(二)都记有“碎竹以击其首而逆刮之,以止乐”的器具。唐王泾《大唐郊祀志》卷二说得更具体:“敔,形如伏虎,背上有二十七鉏鋙,以竹长二尺四寸,破为十二茎,于背上横栎之,为终乐之节。居县内之西,象物成终也。” [14] 宋承唐制。《宋史·乐志》(四)谓:“戛之以竹,裂而为十(古或用十寸),或裂而为十二。” [15]《东京梦华录》卷十亦说:“乐止则击敔,如伏虎,脊上如锯齿,一曲终,以破竹刮之。”[16] 此当均指籈无疑。清查继佐《罪惟录·乐志》:“唐、宋以竹为籈,长二尺四寸,破一端为十二茎。乐将止,先击其首三次,而逆戛之。” [17]如此,籈可脱离敔而单独发音以节乐。参以上文所云“竹拂”的形制,窃以为,这就是宋代竹竿拂子和元代戏竹的主要来源。如此,则竹竿拂子源于上古的籈,后受到拂子尤其是竹拂的影响,成于唐,定名于宋。

然官修史书(如《宋史》)不载竹竿拂子之名,可见其仅为一时流行之非正式名称,故元改称为“戏竹”。

进一步讨论,以一根竹杖独自发出声音,可能是受了锡杖的启发。众所周知,和尚沿门化缘,除钵盂外,另有锡杖。锡杖,又称禅杖,中间较长的部分用竹木为之,杖头二、三寸用铁圈,下二寸用铁纂。所谓“锡杖”者,取其锡锡作响之义。《毗奈耶杂事》三十四记苾芻乞食入人家时:



佛制:不听,遂拳打门扇,作声而入。家人怪而问:“何故打破我门?”默尔无对。佛言:“不应打门,可作锡杖。” 苾芻不解。佛言:“杖头安环,圆如盏口。安小环子,摇动作声,而为警觉。狗便出吠,用锡杖打。”[18]



可见锡杖的特点,在于和尚化缘时为警觉主家而发出响声。同时也有类似于乞丐的打狗棍的作用。宋代宫廷队舞有“婆罗门队”,“紫罗僧衣,绯挂子,执锡环拄杖。” [19] 竹竿拂子(即籈)不依赖敔而自身即可作响,也许就是从僧人的锡杖而来。当然,这判断须更多材料的支持。详后文。

   

二、形形色色的竹竿子



景李虎等《“竹竿子”“参军色”考论》一文,通过将文物、文献资料的相互参证,指出:“竹竿拂子”的样子与拂尘相似,故名,此为 “竹竿子”的典型样式;而无装饰的长竹竿或木棍,是其变化形式。[20] 这为我们进一步弄清楚竹竿子的作用及其形制的变异,提供了正确思路。姑且将以上两种形制名之曰“拂子形”和“光竿形”。

的确,文献资料和出土文物均表明:宋元时期竹竿子的形制及其执法是各色各样的。

上文所引《梦华录》,第七盏时出“杖子头四人”,到舞《采莲》时,“参军色作语问队,杖子头者进口号,且歌且舞”。《宋史·乐志》(十七):“乐工致辞,继以诗一章,谓之口号。” [21] 证之以史浩《鄮峰真隐大曲》所收《采莲舞》,与参军色相问答、致辞、念诗、且歌且舞者,正是“花心”等五人。可知“执银裹头杖子”者竟有四、五人之多。“杖子头”可象“竹竿子”一样“进口号”,相互问答,非“副手”而何?故“银裹头杖子”也应是“光竿形”竹竿子的一种。

“光竿形”竹竿子与“拂子形”的最大区别,在于它不能发声。据《宋史·乐志》(二),北宋初,柷与敔一度废置,到至和四年才恢复,但却只是举起来示意而已,并不发出声音。神宗熙宁九年礼官奏请:



今祀太庙《兴安之曲》,举柷而声已过,举敔而声不止,则始终之节未明。请祀祭用乐,一奏将终,则戛敔而乐少止,击柷则乐复作,以尽合止之义。[22]



如前所述,敔状如伏虎,当置于乐架上,而击敔之籈,却是握在手中的。此处“举敔”,当即举籈,即举竹竿子。只示意、不发声的“光竿形”竹竿子,因此而产生。

无论麾、敔、柷、竹竿子抑或杖子头,其作用无非是在庞大的宫廷仪仗或乐队中起节乐和制造声势的作用。宋代以“黄麾大仗”最为隆重,麾用“朱漆竿,金龙首”。此外还有执竹鞭者二人(详后)、执“毬杖”者三十人,执龙旗者、执龙旗“副竿”者等等­(参《宋史·仪卫志》(六)),不一而足。不难理解,不同的仪仗、不同的乐舞,所用人员和器具必有差异。

《宋史·乐志》(四)载政和二年的一次雅乐,金钟、编钟、鼓等队都各有自己的敔、柷和“执麾挟仗色掌事”。其中“乐工执麾人”和“登歌执麾人”名目不同,值得注意。这表明乐队与歌舞队所操节乐器具可能有差别。据《元史·礼乐志》(五),元代“柷”和“敔”,只在奏乐时使用,“若作登歌,则以笏示柷敔而已。……及引初献,照烛动,亦以笏示柷敔。” [23] 可证实上述判断。那么,“笏”同“光竿形”竹竿子一样,可以示意节乐,也可说是“竹竿子”的又一形态了。然它既非“拂子形,也非“光竿形”。

笏,本是大臣上朝所执之手板。但在宫廷礼仪中,笏渐渐成了象征性、仪式性的器具。特别是乐官亦可持笏节乐。乐官,只在乐舞时为“官”,其实就是假官。唐代参军戏中,参军往往持笏,宋元戏曲文物也中常有官员装束的人双手持笏,即源于此。顺着这条线索,可探讨弄假官即参军戏的来龙去脉,兹不赘。

《元史·礼乐志》(五)“乐队”条:“乐音王队(元旦用之):引队大乐礼官二员,冠展角幞头,紫袍,涂金带,执笏。次执戏竹二人,同前服。”[24] 可见“笏”与“竹竿子”的异同。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唐时,则手执木简,宋则手执竹竿子,或执杖,故亦谓之竹竿子,又谓之副净。” [25] 按木简即笏,这段话虽有将戏内之戏剧脚色与戏外之司仪相混之嫌,但仍正确指出了笏与竹竿子的相互联系。

齐如山《戏班》说:清代各戏班“均有抱牙笏一人,专管接洽堂会及点戏等事。从前堂会,请人点戏,均将各戏名书于牙笏之上,呈送各位客人观览,故即名曰‘抱笏人’。” [26] 上一章引《儒林外史》,云执戏单请客人点戏者为“副末”,可见“竹竿子”(即引戏、司仪)之职从参军色到净再到副末的转移过程。“净”的名称来自佛教,其指责则与来自参军色,本非脚色名,直到末或副末担当司仪,“净”才完全成为脚色,详下章。

元代“麾”用绛缯制成,“长七尺,画升龙于上,以涂金龙首朱杠悬之。乐长执之,举以作乐,偃以止乐。” [27] 除“麾”外,元代宫廷仪仗还有几件值得注意的器具。一为“引导节”,“金涂龙头朱漆竿,悬五色拂,上施铜钹”;二是“围子”,“以金漆涂竹杖,首贯铜钱”;三是“副竿”,“制以木,朱漆之”;四是“火轮竿”,“制以白铁,为小车轮,建于白铁竿首。轮及竿皆金涂之,上画西天咒语,帝师所制。……以法卫佛,以祛邪僻”。[28] 这几件器具,“副竿”乃“龙头竿”之“副”,亦即“引导节”之副。“引导节”上有“铜钹”,当然是可以发出响声的,“副竿”当亦如之。“围子”首贯“铜钱”,“火轮竿”有“小车轮”,应均为发声而制。尤其要注意“围子”,《元史》“舆服志”、“礼乐志”均有“围子头”一目,是否即宋代“杖子头”、“竹竿子”之遗意,值得讨论。从“围子”首贯“铜钱”看,这种可能性很大,详后。此外,铜钹、铜钱、火轮竿均为佛教仪式用物,似可旁证“竹竿子”与拂子、锡杖的渊源关系。

1986年,山西潞城县曹占标将家藏明万历二年抄本《迎神赛神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公诸于众,其中有队戏前“前行说《三元戏竹》”的提示。 [29] 1989年,山西长子县发现了清嘉庆间有关迎神赛社礼仪的抄本,几种抄本都提到“戏竹”。其中《唐乐星图》记云:“三杆戏竹,原是天元戏竹、地元戏竹、人元戏竹。……人元戏竹者,出自大唐明皇所治(制)遗留,上有二十八枝教头。”《赛古赞本·唐王游月宫》说:“玄宗用手取班(斑)竹,及(击)梧桐按其节拍。”《听命文集·三元戏竹》记:“明皇手取班(斑)竹枝,击梧桐树,按其节拍,将班(斑)竹击散九分,之所分散头二十八枝。……凡奏乐者,此竹当先引领。”[30]

毫无疑问,这“三元戏竹”不仅名称与《元史》所载“戏竹”相同,而且也是节乐的器具,并走在乐队最前头,正是宋代“竹竿子”、元代“戏竹”的遗存。其前端有“二十八枝”散头,当为“拂子形”。值得注意的是:麾只用于起乐、止乐,籈更只用于止乐,但“三元戏竹”却可以用来打拍子(按其节拍)。

据说潞城一带仍在上演的赛戏,演出前先由一人执“戏竹”(竹竿上扎红布条)念赞词。[31] 此虽为“拂子形”,但看来击竹竿子一端以发声节乐的用法可能已失传。

河北武安固义村傩戏《打黄鬼》,面具角色只演不唱,另有一“长(掌)竹”的台口一侧演唱,他头戴没翅乌纱(幞头),身穿红色蟒袍,右手持一根三尺长、鸡蛋般粗细的竹子,用以指挥。[32]

竹竿子还有伞形。安徽贵池傩戏中,“戴面具的舞者持五尺半之竹竿,顶端以篾片扎制成直径市尺二尺四寸的圈形,圈内以半径设骨三根,称伞盘。盘中穿竹竿,盘上留约一尺为伞顶,盘下留约四尺半为伞柄。” 王兆乾认为,此即宋代之“竹竿子”,乃路歧人(亦即驱傩之巫祝)降神的器具。[33]

朝鲜《乐学规范·唐乐呈才仪物图说》有“竹竿子”图并解说:“竹竿子,柄以竹为之,朱漆。以片藤缠结下端,蜡染,铁装,雕木头冒于上端。又用细竹丝一百个,插于木头上,并朱漆,以红丝束之。每竹端一寸许,裹以金箔纸,贯水晶珠。” 参图。[34] 这里未提到击梧桐、按节拍。就其形制来看,唐宋是将一根完整的竹竿子“破一端为十二茎”,这里是另插上细竹。可推测,这一百根“细竹”可能已蜕变为一种纯粹表示拂子状的饰物。

再看出土文物。依笔者所见,已出土的宋元时期的戏曲文物表明,竹竿子的形制不止于“拂子形”与“光竿形”两种,且表演者执法也很不相同。

河南温县宋墓杂剧雕砖有杂剧角色五人,其中执杖者二人,A图似为细民,左手持一细竹枝,竹节清晰可辨,类竹鞭形;B图则为官员装束,双手所捧之物宽而短,当是笏。偃师宋杂剧雕砖也有一官员装束的人,但双手所捧之物较细而长,可能是“光竿形”竹竿子。山西稷山马村5号金墓,前排第二人右手持一竿,高过头部约三寸许,也是光竿形。贵州遵义宋代赵王坟女乐浮雕,有一被房柱挡住半边的人执“拂子形”竹竿子,其上羽毛飘动,清晰可见。[35]

将文物与文献相对照,可知宋、金、元时期,竹竿子、戏竹便已具有多种不同形制,其中拂子形在宋代较通用。光竿形、鞭形、笏形亦时有出现。他们的共通之处是:主体部分用竹制成,用以节乐。“拂子形”原以发声而止乐,后演变为可掌节拍,再后变成纯粹的饰物。

此外还有拍板,也是竹木制成、发声节乐的器具,本质上与竹竿子并无不同,只是一般较短而已。也有三尺长的,就是竹竿子了。详后文。



三、竹竿子与霸王鞭



如上所述,宋墓中可看到鞭形竹竿子。它比竹竿拂子来源更早。

《宋史·仪卫志》(六):“鸣鞭,唐及五代有之。《周官》条狼氏执鞭趋避之遗法也。……鞭用紫竹,红、黄鞭鞘,缨以红、黄犛牛尾。” [36] 按《周礼·秋官》“条狼氏”条:“条狼氏掌执鞭以趋避。”是天子出行时,有人不避,则下车鞭之驱之。[37] 唐代宫廷驱傩用麻鞭,“长数尺,振之,声甚厉。” [38] 看样子已不是真打,惟取其声厉而已。宋代仪仗中的竹鞭,纯以鸣响而警示众人。如温县宋墓中那类细长的竹鞭,已用于民间驱傩和戏剧,成为竹竿子的变异形态。

    各地傩仪傩戏,往往使用竹鞭。据王秋桂先生等介绍,贵州岑巩县注溪乡岑王村老屋基喜傩神仪式,用竹鞭驱邪打鬼,称“祖师鞭”,又名神鞭、马鞭。用有三十六节节子的竹枝制成,一般长三十至三十六公分,鞭头扎两片牌巾。[39]

    福建龙岩市苏邦村的师公戏中有所谓打邪鞭、神鞭,俗呼竹鞭,科仪本中有时也称为马鞭,金鞭。选用三十六节之小竹鞭根,弯成半圆状。王姥教法认为,此鞭可“上打一切不正神,下打一切为祸鬼”;插在道场三清殿坛门正中,可使众神诸圣大小仙神,“按班归位,镇守坛门”。[40]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乡人傩中,有时竹鞭与纸钱合用。清范兴荣《啖影集》卷一记其家乡十二月的“跳神”云:



明日,涂墨于面,披纸钱数十提,手执竹鞭,要途人于路而扑之,人喧狗吠,举国若狂,甚或头颈破裂,无感怒者。主翁肃衣冠而迓之,谓之“接财神”。神曰:“增福增寿!多子多孙!牛马成群!金银满库!……”赐吉语如牟尼成串。旋以剃刀刜顶,其声騞然,血流殷殷,叠纸蘸之,染作时鲜花样,粘诸门额,谓之“开财门”[41]



“开财门”是乡人傩的一种,上一章已有过论述。此处将纸钱与竹鞭合用,令人想起元代的“围子”:“以金漆涂竹杖,首贯铜钱”。以此可见民间风俗与宫廷仪仗的关系。

更值得注目的是,民间用加上铜钱的竹竿子,创造出了一种广泛流行的演唱形式──霸王鞭。

霸王鞭,也叫“金钱棍”,流传于全国各地。是一种载歌载舞的演唱形式。演员将竹子或细木制成、内串铜钱的鞭或花棍,上下左右舞动,并敲击身体四肢、肩、背各部,不断打出清脆的响声。舞时或舞蹈间歇时间以歌唱和数板。唱词基本为七字句,曲调简单,多为四句反复的主曲体。[42]

清康熙间李振声《百戏竹枝词·霸王鞭》写徐州一带的“霸王鞭”:“窄样春衫称细腰,蔚兰首帕髻云飘;霸王鞭舞金钱落,恼乱徐州叠断桥。”原注:“徐沛伎妇,以竹鞭缀金钱,击之节歌。其曲名‘叠断桥’,甚动听。行每覆兰帕,作首妆。” [43]

辽宁的“霸王鞭”,至今仍用于民间跳神。任光伟先生介绍说:霸王鞭又称抻棍或花棍,为一直径六至八分之竹竿,长约三尺,竿体上每隔四寸至五寸抠一槽孔,槽中穿一打弯的铁钉,钉上穿有三枚铜钱,有的还在竿之一端缀结一条彩帕。当烧香师傅用花棍敲击身体各部位时,孔内的铜钱配合敲击声发出咣咣有节奏的声响。[44]

北京的霸王鞭又叫“打连湘”。清代民间画家所绘《北京民间风俗百图》中有“打连湘”,文字说明为:“此中国打连湘之图也。其人乃戏班优(伶)扮成女子,手拿竹板、彩扇,用竹竿一枝,挖小孔,安铜钱数个,名为‘霸王鞭’,在手中飞舞,或竹板上独立,口唱歌词,名曰‘打连湘’。”[45]

“打连湘”也叫“打连厢”,历史悠久。清初毛奇龄《西河词话》卷二:“金作清乐,仿辽时大乐之制,有所谓‘连厢词’者,则带唱带演,以司唱一人,琵琶一人,笙一人,笛一人,列坐唱词,而复以男名末泥,女名旦儿者,并杂色人等,入勾栏扮演,随唱词作举止。……北人至今谓之‘连厢’,曰‘打连厢’、‘唱连厢’,又曰‘连厢搬演’,大抵连四厢舞人而演其曲,故云。” [46] 毛西河所说的“连厢词”的演出特点,正如傀儡戏一般,兹不赘。按《辽史·乐志》“大乐”所记:



天祚皇帝天庆元年上寿仪:皇帝出东阁,鸣鞭,乐作;卷帘,扇开,乐止。太尉执台,分班,太乐令举麾,乐作;皇帝饮酒讫,乐止。……太常卿进御食,太乐令奏食遍,乐作;文舞入,三变,引出,乐止。……次进食,食遍,乐作;武舞入,三变,引出,乐止。扇合,帘下,鸣鞭,乐作;皇帝入西阁,乐止。[47]



这段记载,唯有“鸣鞭,乐作”,可看出“辽大乐”与“霸王鞭”亦即“连厢”的联系。《西河词话》说“连厢”之名乃因“连四厢舞人而演其曲”之故,非。只要看“连厢”又可写作“连湘”、“连香”,即可知。与毛西河差不多同时的刘廷玑在《在园杂志》卷三中两次提到“连像”:



古者童子舞勺,盖以手作拍,应其歌也。成人舞象,像其歌之情事也。即今里巷歌儿唱连像也。

《武林旧事》所载,元宵节乘肩小女……今则小童立大人肩上,唱各种小曲,做连像。[48]



按廷玑为著名戏剧家孔尚任好友,《在园杂志》即孔尚任作序,其言必有所据,然谓儿童效成人舞象为“连像”,却是一种牵强的解释。愚以为,以下两种解释可能较符合实际。

第一种:“连厢”者,连响也。一枝竹鞭,上缀金钱,稍加晃动,便声不绝耳,或即其名之来源。即如刘廷玑所云,“以手作拍,应其歌”,亦“连响”意。台湾《云林县志稿》记当地乞丐有九种“卖艺求乞”形式,“六为打响,以两手作打肩、打膝、打手等七种不同动作之表演。” [49] 这与辽宁等地的“霸王鞭”并无不同,只是用手代替了那只竹鞭。又台《中文大辞典》“连厢”条:



金代歌曲名……又必有四人兼打连厢。所以名曰“打连厢”者,乃用一长约三尺之竹竿,两头各嵌径寸许之小铜钹,或制钱十馀枚,声之作响,此器即名曰连厢。[50]



这里也说“连厢”乃来自“声之作响”。还有,“四人兼打连厢”之说,有《缀白裘》为依据,恐比“连四厢舞人”说可靠,详后文。

第二种:华钟彦老师认为“厢”即“相”,而“相”乃古代的一种乐器。他在徵引毛西河关于“打连厢”的那段文字后说:



余按厢之本意,当借为相。《风俗通》:“相,拊也,所以辅相于乐,奏乐之时先击相。”《曲礼》云:“邻有丧,舂不相。”注谓:“送杵声。”则相者节拍之音也。贫人编缀成词,歌以乞化,故名连相。毛氏谓连四厢舞人,恐非其解。[51]



华先生此解甚确,《缀白裘》中有《连相》可作旁证。“相”既是一种乐器,就与竹竿子相近。下面,我们按照华先生的思路,再加探讨。

按《说文》,“相”从木亦从目。《荀子·成相》已把辅助盲人之器称“相”。“成相”之名,久已失解。唐杨倞以为“成功在相,故作《成相》三章”。宋苏轼《东坡志林》亦不解“成相”为何语。明方以智《通雅》卷三、清卢文弨《荀子注》、俞樾《诸子评议·荀子》的解释始较允当。

相,是一种乐器。其制有两种:一用竹制,称舂牍,阔五六寸,长七尺,或较短,举以顿地,发声节乐,颇似“竹竿子”。一为鞭形,外以皮制,中空,装以糠,摇之即响。这样,“相”就是一支可发出声响的鞭子。窃以为,此即“霸王鞭”之源。上古条狼氏所执之鞭,唐代驱傩所用的麻鞭,宋代的鸣鞭,其实均为鞭形之相。古时盲人用相导路,以响声告人,或沿门乞讨时用以打狗。可见驱傩、驱邪与沿门乞讨结合之早。

成相,乐曲名,举重劝力之歌,以申其邪许嘘喻之声。“邪许”又是驱傩逐疫之声,参本书第一章。《汉书·艺文志》有《成相》杂辞十一篇,惜不传。《荀子·成相》首章为:“请成相,世之殃,愚闇愚誾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以下各章相同,均为三、三、七、四、七字句格。卢文弨断为“后世弹词之祖。”我们推测,《成相》就是最早的连厢词。

我们是从下推上去,章太炎、刘师培先生则从上推下来,从方言及词汇史的角度,证实了我们的判断。章太炎《新方言·释言》:“《说文》‘打,撞也,从木丁声。’‘成,就也,从戊丁声。’……成、打一字。”[52] 刘师培《荀子补释》云:“章绛(即章太炎,笔者注)曰:成即打字。今俗谓犹言打连相,此其证。其说是也。古‘成’字皆从丁,丁训为当,今淮南犹以打人为丁人,则成字即打字明矣。” [53] 据此可知,成相者,打相也。古时演唱“成相”,边打“相”边演唱,故将此种曲艺称“成相”,后世则直称打连厢。另需补充的是,成相是一种用于沿门逐疫、沿门乞讨的技艺。相──竹竿子、霸王鞭,从很早起便具有驱邪的功用。

《南词叙录》云:“打箱,以别伎求赏也。” [54] 虽未明说“别伎”为何,然云“求赏”,已透露出沿门卖艺的消息。可以认为,“打箱”亦即打相、打连厢。

总之,上述两种对“连厢”的解释,都可证“厢”(即“相”)乃以声节乐之器,后者更强调其在沿门乞讨、卖艺时的作用。拟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写宋绍兴间丐户行乞,即用“短竹根”。后来丐帮以“竿子”(也作杆子)为权力象征,其实无非乞讨时所用打狗棒而已。据介绍,东北把打沙拉鸡卖唱行乞者叫“说华相的”。另有一种“手本行乞”方式,手本又称“相板”。[55] 正所谓“礼失求诸野”,窃以为,沙拉鸡(即华相)与手本(相板),均相当于上古的“相”。如上所述,僧家锡杖,既可锡锡作响,又能打狗,正与“相”无不同。

上文第一章七节曾提到贵州德江县土家族“冲傩”,李龙身着褴褛之装,手持打狗棒,为人冲傩减灾。这打狗棒,亦即竹竿子。

江西“跳傩”,杵士(仪式主持者)“手执一根一米长的小竹竿,顶端缚上蜡烛,四处照除,边走边唱。”其唱词以驱邪内容为主。[56] 正可看出竹竿子最原始的作用──驱邪。

最值得注意的是,广西“跳岭头”的面具俗呼为“相”。有竹篾相和木壳相两种。竹篾相又称“明相”,在竹篾上画平面神像,表演时斜戴于额前,用于徒弟、道童以第三人称所作的表演;木壳相又称“暗相”,系以木料制作的浮雕神面,表演时将脸全部遮住。用于众神祇以第一人称所作的表演。[57] 众所周知,上古驱傩之面具乃方相。那么,成相之“相”与方相之“相”是否有联系?这是十分值得研究的。



四、霸王鞭与打花鼓、打连相



著名的凤阳花鼓,是用三根嵌有铜钱的棒子击鼓,边击边唱得名,故三棒鼓亦霸王鞭之变异。

李家瑞先生认为,凤阳花鼓乃秧歌之一种,所操三棒鼓系从唐代“三杖鼓”而来。[58] 其说多可取处。然三杖鼓可分为两种。一种类似杂技中的手技,即两手持三杖,轮番掷向空中。一种则是击鼓节乐之器。窃以为,将二者完全等同是不适当的。

《乐府杂录·羯鼓》:“咸通中有王文举,尤妙。弄三杖打撩,万不失一。”[59] 若此,三杖鼓乃羯鼓。陈旸《乐书》卷一三九大体引录《乐府杂录》后云:“近世民间尤尚此乐,其器有三等,与歌者句拍相附为节。” [60] 此处三杖鼓,明为节乐之器。

又元李有《古杭杂记》记南宋风俗:“杭州市肆有丧之家,命僧为佛事。……养娘首问来请者曰:‘有和尚弄花鼓棒否?’请者曰:‘有。’则养娘争肯前去。花鼓棒者,谓每举法乐,则一僧三四鼓棒在手,轮轮抛弄,诸妇人竟观之以为乐。”[61] 这就是杂技中的手技了。

以上两种类型的“三杖鼓”,分别向杂技和戏剧两个方向发展。清风俗画有“手技三棒鼓”图,画中一人站立,身前置一鼓,有架,鼓面朝上;此人两手各捉一棒,空中还有一棒在飞舞。 [62] 这显然是杂技表演。而从凤阳花鼓到花鼓戏,则是另一条演变线索了。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吴下向来有俚下妇人打三棒鼓乞钱者,予幼时尚见之。亦起唐咸通中王文通,好用三杖打僚,万不失一。” [63] 又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卷十九:“今吴越妇女用三棒上下击鼓,谓之三棒鼓。江北凤阳男子(疑“子”为“女”之误,笔者注)尤善。即唐三杖鼓也。咸通中,王文举好弄三杖鼓,打僚万不失一是也。” [64] 《野获编》“王文通”应是“王文举”之误。但二人均将三棒鼓上溯到唐代,可谓所见略同。《乐府杂录》所载可证所说不诬。又《新唐书·礼乐志》有“杖鼓”,南戏《张协状元》二出有“到这里来打杖鼓”语,《错立身》十二出有“杖鼓行头”语,又同出生作院本后唱“背杖鼓有何羞,提行头怕甚的”,可证杖鼓乃院本中之行头,用于流动卖艺。

毛西河拟作的《卖嫁连厢》,是一种说唱与戏剧相结合的形式,先由司唱者介绍情节,后由三个脚色出场,演一对夫妇要他们的十八岁的女儿利哥“卖嫁”,(凡穷家十六岁以上女子,沿路唱曲,任凭中意者娶之,谓之“卖嫁”),其中有“里颇夫妇拄杖”的科范提示(见《毛西河全集》)。

清乾隆间编的戏曲折子戏集《缀白裘》六集《花鼓》中,有“打连相”的情节。剧演一对凤阳夫妇外出打花鼓谋生,路遇一世家公子想占凤阳婆的便宜,经一番纠缠之后,转入唱连相的场面:



贴:大相公,唱一个连相罢?

付:好吓,就是连相,快唱来。

净:大相公,唱不成。

付:为什么唱不成?

净:要我儿子打吒,今日没有带出来,明日带出来再唱罢。

付:不妨,我大相公会打吒。

净:这么,大相公权做了我的儿子罢。

        付:打这忘八入的。

        (净跳介)(贴作身段介)



接着贴唱〔花鼓曲〕三支,后“贴伏地伸卧作美人势介,付欲戏贴,净打锣惊伏介”。贴再唱曲三支,“付背净扑贴介,净云:那里去了!付见惊散介”,贴又连唱三曲,“付贴合嘴,净打锣惊散介”,“付看呆落扇介”,“净拾扇换锣捶”,“付作喜自打介”。唱完后,净向付讨赏钱。[65]

这说明,明清时期的“打连相”已演变成一种三个脚色的小戏,即通常所说的“三小戏”:贴扮女,以歌舞为主;净扮其夫,手持锣捶;付扮相公,手持扇,常作调戏贴的动作,即“打吒”。他们手里的三棒鼓哪儿去了呢?我们看民国间《戏学汇考》卷八所载的《打花鼓》,就不难明白了。这个小戏明显是从前者继承来的,情节、唱词大部相同。只是脚色名称换成了旦、丑、公子,“打吒”写作“打岔”。剧本有附图,其中旦角身挎腰鼓,双手各持一棒;丑角持锣捶;公子拿扇;并没有将棒抛向空中的表演。很明显,凤阳花鼓和花鼓戏重视的是具滑稽调笑特点的戏剧情节,而非手技。

此外《缀白裘》卷十一《连相》所写的演法略有不同:打连相者均为女脚,即“四旦”,以此伎到相公府卖艺。可二人打,要“五钱”;若四人打,要“一吊钱”。“打咤”者为“付末”扮的公子,四旦每唱完一曲,付就接唱:“住了罢,真说话,听我余下打个咤。姐儿门前一棵槐,槐树底下搭戏台”等等。唱完讨赏时,付与一旦亲嘴。[66] 齐如山《京剧之变迁》说:“《打连厢》一戏,从前在光绪初年,最为时尚,其中三个丑角,四个旦角,打诨玩笑,也颇有趣味。”[67] 此处所云与《缀白裘》所载略同,只丑角增加到“三个”。

清光绪四年艺兰生《侧帽馀谈》记述的“打连厢”,介于戏剧与杂技之间:



范铜为杆约二尺许,空其中,缀以环。杂剧有《打连厢》者即此。盖一二雏伶,乔扮好女郎,执檀板且歌且拍,先置杆于指尖,选择自如,铮铮作响。继移置眉宇间,仰面注目,不稍欹侧。复作势一耸,跳至鼻端,技至此为入神。于时跷足望、凝神睨者不知凡几。稍不谨细,即铿然掷地,而恶声随之矣。方在眉宇间旋转时,左手敲板,右手旋扇,口唱〔红绣鞋〕曲,五官并用,汗出如浆。[68]



此处所云“空其中,缀以环”的铜杆,正是上古“相”的变异。这里虽重点介绍了杂技的一面,但却是在剧中演出的。同治六年余不钓生等《明僮小录》记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部,有张添馥“善杂剧,《连厢》尤工。如承蜩,如弄丸”,《明僮合录》谓添馥后有李德华,“周中规,折中矩,俯仰进退,尽得风流。” [69] 恐都是同一性质,即在剧中表演杂技。周贻白先生说得明白:“《打连厢》一剧,系演两姑嫂上街‘打连厢’谋生,遇流氓施以调谑事。‘打连厢’原为一种沿门求食的玩艺,手执三、四尺长的金钱棒,俗称‘霸王鞭’,口唱小曲,以棒敲击四肢及腰胁以应节拍,技艺较高者,能以头额或鼻尖顶住棒端,口中唱曲,而两手作出与曲词相应的动作。” [70] 除强调打连厢中的戏剧、杂技因素之外,还明确指出它本来用于沿门乞讨、沿门卖艺。

“连厢”通常名“霸王鞭”,我推测,这可能与金院本中的“霸王院本”有关。《辍耕录·院本名目》有“霸王院本”一类,下有《悲怨霸王》、《范增霸王》、《草马霸王》、《散楚霸王》、《三官霸王》、《补塑霸王》六种。“霸王鞭”的演唱方法,可能自“霸王院本”继承而来。毛西河谓“连厢”源于辽、金,有以也。南戏《错立身》可证,“院本”可用于沿门乞讨时所唱。又清焦循《剧说》记明末有一孝子观院本《寻亲记》后,“买鼓板一幅,每逢市镇辄唱之,宛转哀动(应为“恸”)行路,稍稍得钱,则又前行;钱罄,复往。”[71]



五、竹竿子、霸王鞭与莲花落、道情



    从“霸王鞭”之名,不难想到对地方戏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莲花落和秧歌。其实凤阳的打花鼓就是秧歌的一种。这里重点看看“霸王鞭”与莲花落的关系。

李家瑞《北平俗曲略》介绍说:山东的“金钱莲花落”,“是用一尺多长的木尺两支,各钉铜钱数对,名霸王鞭。演者二人,各持一鞭,摇摆成声。继又相对旋舞,各以木尺击掌、击肘、击肩、击背,木尺上的金钱,就应击发声,适与曲中的板眼相合。” [72]

    〔金钱莲花落〕为近代蹦蹦(评剧前身)中常见,然早在宋元南戏中已有〔金钱花〕曲牌。值得注意的是,《张协状元》第三十七出,旦唱两支〔金钱花〕,内容均为表现乞讨:



一街两岸英贤,相怜。忍辱不敢埋怨,薄贱。故乡有路没盘缠,今哀告望怜念,全取我两文钱。

一街两岸官员,宅眷。念奴夫妇不团圆,拆散。赶奴出去怎留连,千里远没盘缠,全取我两分钱。



这是救助过张协的贫女沿街乞讨时所唱。此既可证〔金钱莲花落〕来源之早,又可证其与沿门卖艺的密切关系。

旧时乞儿沿门乞讨、卖唱,往往在两块竹板间穿上绳子,使之相击,本身既是伴奏,又掌节拍。还有的一手持竹板,另一手持一支竹尺,上刻齿状鉏鋙;边使竹板相击,边用竹尺去刮竹板,可同时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如果在竹板上嵌上铜钱,便称为“金钱板”。四川、贵州一带流行的一种曲艺,便叫“金钱板”。常常是两人演唱,以数板为主,但每唱一段略有托腔。乐器为三块竹板,其中一块竹板嵌有活动的铜钱,以此得名。演唱者左手执两块,右手执一块,边打边唱,曲目一般较短。记得在部队参加文艺宣传队时,队友表演的“数来宝”,所用竹板就嵌有铜钱。上一章曾引云游客《江湖丛谈》“穷家门”一节中乞丐沿门说唱时所用之“撒拉鸡”:“二尺多长的两块窄竹板儿,上安铁钉,再安几个铜钹,左手执之,右手拿另一窄长如锯齿的竹板。”民间还有一种叫“节子”的击乐器,也叫“甩子”。以长约十厘米,宽约四至五厘米的竹板五方,每方竹板间隔铜钱或圆形金属片二枚,以绳系之,甩动时发音。 [73] 这些都是竹竿子的变异形态。

又李振声《百戏竹枝词·莲花落》云:“四玉挑思按拍间,鹑衣三五出卑田;无聊过市听花落,也算东江歌采莲。”原注:“乞儿曲名。以竹四片,摇之以为节,号‘四块玉’。卑田院,乞(儿)所居也。” [74] 按〔四块玉〕为元代北曲常用曲牌,关汉卿、马致远、张可久、刘时中等著名作家均用以写曲,其中刘时中的一首,《雍熙乐府》题《乞儿郎》,《乐府群珠》题《咏郑元和》,内容如下:



风雪狂,衣衫破,冻损多情郑元和。哩哩嗹,嗹嗹啰,学打莲花落。不甫能逢着亚仙,肯分的撞者李婆。怎奈何?[75]



“鹑衣”乃唐宋参军戏脚色“苍鹘”所穿,无非破旧褴褛如秃鹑之尾义。“卑田”乃卑田院的省称,亦称悲田院,早期是佛教寺院经营的抚养鳏寡孤独之所,后亦为乞丐所居。竹竿子、参军戏与莲花落、佛教之联系,于此见一斑矣。

秧歌与莲花落关系极密切,而剧中人物,往往也操一根竹竿子。民国河北《沧县志》记当地秧歌云:“秧歌:新正,农民暇豫时,好事者聚村童而扮演之。……大率饰美女装者,或四或六;饰公子装者,或二或四;状若戏剧中之丑脚老人一,丑旦一;……老人出至场中,高声独歌,歌毕而退。美女及公子出,美女手竹板,公子持乐子(以竹竿长二尺许,每节凿扁孔,孔缀铜线三四枚,振之作响,名曰“乐子”),男女相间成一小环,且歌且舞,以相调笑。所歌为时曲,率男女相悦之词,鄙俚殊甚。” [76] 这里的“乐子”,与霸王鞭形制完全相同,明明就是宋代竹竿子的变异。

把竹板和金钱联系在一起的,还有道士的沿门化缘。如道教神仙蓝采和,以乞讨为生:“每行歌于城市乞索,持大拍板,长三尺馀。常醉踏歌,老少皆随看之,机捷诙谐。……歌词极多,率皆仙意,人莫之测。但以钱与之,以长绳穿,拖地行。” [77] 观其性质,可一言以弊之曰:以竹板乞钱。

拍板,以皮条或绳将数片竹木串联起来,摇动发声以节乐,与上文所举民间的竹板、金钱板、四块玉等是同一类东西。《乐府杂录·拍板》云:“拍板本无谱。明皇遣黄幡绰造谱,乃于纸上画两耳以进。” [78] 《通典》卷一四四:“拍板,长阔如手。重十余枚,以韦连之,击以代抃。抃,击其节也。情发于中,手抃足蹈。抃者,因其声以节舞。” [79] 宋陈旸《乐书》卷一三二云:“拍板……岂亦柷敔之变体欤!” [80] 清姚燮《今乐考证》引《野记》亦云:“‘晋、魏之代,有宋识,善击节,以拍板代之,乃拍板之始。’牛僧孺名之曰‘乐句’。蜀人房庶谓‘木柷敔也’,后世贯之为板。” [81] 如前所述,击敔之籈是竹竿子的主要源头,故竹竿子与拍板同源明矣。而且自唐代起,拍板已用于佛教唱经。《景德传灯录》二七有慧善大士“执拍板唱经”的记载。“长三尺馀”的大拍板,当然就是竹竿子了。

又《太平广记》卷八十五“击竹子”条引《野人闲话》:“击竹子,不言姓名,亦不知何许人。年可三十馀,在成都酒肆中,以手持二竹节相击,铿然鸣响,有声可听,以唱歌应和,乞丐于人,宛然词旨皆合道意。”后病将死,嘱人焚其尸,只见“有人长尺馀,自烟焰中出,乃击竹子也。手击其竹,嘹然有声,杳杳而上。” [82] 看得出,这位以“击竹子”为节,唱歌乞讨的神仙,与蓝采和同属一类人物。唐代佛教道场法事也用“击竹”:“列清乐两部,长笛、箫笙、筚篥、琵琶、击竹、箜篌、方响、筝叶、铜钹”等,[83] 这里的“击竹”是两块竹节相击抑或“击筑”之误待考。

道教“神仙”沿门所唱为“道情”。李家瑞先生说:唱道情所用渔鼓,“是三尺馀长的竹筒,以薄膜蒙其一端,简子则为两根长竹片,屈其上端。唱的时候,左手抱渔鼓,击简子,右手拍渔鼓。简子用以节音(打拍子),渔鼓则唱完一句,或一段,才拍一遍。” [84] 这同用以节乐的“竹竿子”,无论作用还是形制,都十分相似。道情后来不仅演变成一种曲艺形式,而且在陕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形成了成熟的戏曲剧种。



六、竹竿子与参军色



按《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所记,执“竹竿子”者为“参军色”,其职责是勾队、放对、念致语、念口号,指挥舞队、杂剧演出。一句话,“参军色”乃宫廷仪式或教坊乐舞的司仪,并非戏剧脚色,不同于唐宋参军戏中的“参军”。

那么,作为司仪的“参军色”是否另有来源呢?答案是肯定的。只要看“竹竿子”的来历与“拂子”、“锡杖”有关,那么手执竹竿子的“参军色”亦当与佛教有关。

从两晋至南北朝时期,佛教兴盛,政府官制也受其影响。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同时,朝廷设立太府寺、太常寺、光禄寺等,开启了后世以“寺”作为政府部门名称的先例,即是明证。同时,大量政府官员甚至皇帝笃信佛教,常把一些名僧召进官府和宫中,使他们一睹朝仪威严,故政府官制对佛教僧职也自然产生影响。

“参军”一职,始见于汉末。曹操以丞相统兵,其幕府中任事者多称参丞相军事,原非官名。两晋南北朝时,参军成为官名,且名目繁多。如记室参军掌文翰、谘议参军掌谋划等。除亲王、将军、都督外,各州刺史以参军作为僚属之长。这样,当过“参军”的政府官员不计其数,其中奉佛者亦大有人在。较有代表性的如《晋书·郗超传》所记:东晋郗超善谈论,义理精微,奉佛,性好施,被桓温辟为参军。时王珣同府,为主簿。超美髯,珣身短小,府中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沙门支道林以超造微之功足参正始,甚重之。[85] 这条材料亦见于《世说新语·宠礼》,然未言超奉佛事。后来却几乎全文被收入《佛祖历代通载》卷六。可说是参军、参军戏与佛教关系密切的典型例证。

    又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记什幼时曾遇“莎车王子、参军王子兄弟二人”,此“参军王子”名“须耶利苏摩”:



    苏摩才伎绝伦,专以大乘为化,其兄及诸学者,皆共师焉,什亦宗而奉之,亲好弥至。[86]



佛教寺院何时开始援用官制中“参军”名目待考,然“参军王子”苏摩不可能牵扯世俗官制,必与寺院中的教职有关。若此,苏摩或其父可能是僧职中的第一个“参军”。且观其职责,并非只掌文翰。此处云“参军王子”“才伎绝伦”者,非常值得注意。佛教讲经,十分重视方法、伎艺,且讲唱结合,引人入胜。看来这是一位很善于“敷演”经文的“参军”。

中国佛教在东晋以后逐渐形成完整的寺院管理制度,唐以后禅宗寺院职位繁多,大的寺院竟然模仿朝廷文武两班,引进了各种官职名,其中“参军”一职尤令人注目。《百丈清规》卷四:



古之名宿,多奉朝廷徵召。及名山大刹,凡奉圣旨敕黄,住持者即具谢表,示寂有遗表。或所赐所问,俱奉表进。而住持专柄大法,无事文字,取元戎、幕府记室参军之名于禅林,特请书记以职之。犹存书状,列于侍者,使司方文私下书问,内记云。[87]



“记室参军”又简称“记室”,因其多掌文翰,又称“书记”。苏摩之后,临济宗黄龙派创始人北宋慧南亦曾“掌书记”,南宋杭州径山大慧禅师“掌记室”未几,便“分坐,室中握竹篦以验学者,丛林浩然归重,名振京师。” [88] 可见其已成为住持的副手,作法事时正可担当司仪。

有一个现象很有趣。从官制中借来的僧职,久借不还,约定俗成,有时反而成了僧人的专称。元初名臣刘秉忠,幼信佛,佛名“子聪”,曾被虚照禅师召为僧,“使掌书记”。后还俗得在元世祖左右为大臣,“而犹不改旧服,时人称之为‘聪书记’。” [89] 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书记即“参军”之职名在佛寺中运用之普遍。

此外,佛教效法朝廷,把参见住持以求开示的仪式亦称“参”,有“朝参”、“晚参”、“五参”等名目。在这些仪式中担当司仪的和尚称“参头”,或“参头和尚”、“参头行者”,其职责是教参学者懂得礼乐仪规,并率领参学者参加告香普说仪式。《百丈清规》卷二记“五参”仪式如下:



凡旦望五参。上堂罢,参头行者令喝食行者报各局务,行堂前挂牌报众。昏钟鸣,行堂前,鸣板三下集众行者。先佛殿,次祖堂、僧堂。前前堂寮。喝参云:“上寝堂排立。”参头入方丈,请住持出,就座。参头进前,插香,退身,归位,缓声喝曰:“参。”众低声同云:“不审。”齐礼三拜。屏息拱听规诲,毕,又三拜。参头喝云:“珍重!”众齐声低喝,问讯而退。[90]



可见佛教仪式中“参头”的职责,与宋代宫廷仪式中的“参军色”,颇为相似。《大正藏·百丈清规》卷二所载《告香图》,“书记”与“参头”分别立于东西两序“首座”之下,很象宫廷仪式或乐舞的主持人。

按今传《百丈清规》虽改订于元世祖时,却创始于唐百丈禅师怀海。宋代教坊“部有部头,色有色长”,唐教坊则有乐无“色”,有部无“头”,然我们看《百丈清规》有“诸色作头”之说,其下有水头、火头、柴头、炉头、灯头、树头、钟头、桶头、净头诸名目,就不难推知宋教坊“部头色长”名目的来历了。总之,宋代参军色或即源于僧职。



小结



如上所述,宋代宫廷仪式和乐舞中参军色所持竹竿子,本是一种乐器,其特点是以发声来节乐。这是它与麾的最大不同。

竹竿拂子的形制是:破其一端,为拂状。唐代僧人已用竹拂,其形制正与竹竿拂子相同。元代有戏竹,应即宋之竹竿拂子,它可能源于上古的籈。但籈原是木尺,须敲敔才能发声止乐。唐始改用竹制,破一端为十二,这样,摇之即可单独发声。僧人外出游方所持锡杖,以响声警主家,还可用来打狗。颇疑竹竿子受了锡杖的影响。

将文物与文献相对照,可知竹竿子有拂子状、笏状、光竿状、鞭状、拍板等。宋元时,籈有时毋须击敔发声,而仅示意即可,这可能是光竿形、笏形竹竿子产生的原因。

竹竿子诸形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是将一根数尺长的竹竿嵌上铜钱或铜钹等,摇之发声,民间伎艺中称“霸王鞭”。而摇动霸王鞭载歌载舞的一种艺术形式,称“打连相”。打连相是沿门乞讨、卖艺的一种方式。“霸王鞭”的名称可能源于金代的“霸王院本”,而院本也是可以用作行乞卖艺的一种形式。“打连相”的“相”,乃上古一种既辅佐盲人、又能发声的乐器,有舂牍状、鞭形,亦用于乞丐沿门卖艺时说唱,也可打狗。特别值得重视的是,鞭形之相又可驱邪。相的作用,与后来比丘所用锡杖相同。

“成相”是上古民间歌谣,用以举重劝力,申“邪许”之声,也是乞丐、盲人沿门乞讨时所唱的歌曲。其特点是边击相边演唱。荀子所作《请成相》,可能是最早的连厢词。“邪许”也是驱傩时所发之声。以此可见艺术与劳动、宗教的双重关系。各地傩戏、傩仪,以及莲花落、道情等往往使用“竹竿子”或竹鞭、击竹子等,可见竹竿子正是乡人傩的用具,其原始意义在于驱邪。

从竹竿子的起源与流变,可看出民间宗教仪式对宫廷仪式、仪仗的影响,以及宫廷礼乐制度对戏剧形式的影响。这一点是以往学者所忽略的。

宋代执竹竿子者为参军色。参军色为指挥赞导者,与今之司仪略同。它不是戏内脚色,因而不直接来自唐代参军戏。我们认为,参军色直接源于寺院中的僧职参军、参头。

虽然如此,僧职“参军”(书记)、“参头”亦与现实官制中的参军有血缘关系。这就造成了:一方面,“参军色”与“参军”一为戏外司仪,一为戏内脚色;另一方面,“参军色”与“参军”之间还有一些扯不清的微妙联系。并由此影响到“净”与“副净”的微秒关系。

古人大多认为“参军”就是后来的戏曲脚色“净”。下面,我们顺着这一线索,试着对“净”的来源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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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如廖奔《宋元戏曲文物与民俗》第五章第三节,景李虎等《“竹竿子”“参军色”考论》(《山西师大学报》1992年1期),翁敏华《“竹竿子”考》(《扬州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等。

[2]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53-55页。

[3]  同上154、155页。

[4]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871-874页。

[5]  《宋元戏曲考》,《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53页。

[6]  《唐戏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996页。本章所引《唐戏弄》均用同一版本,以下不另注出。

[7]  中华书局校点本1064页。

[8]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45页。

[9]  《宋史·仪卫志》(六)中华书局校点本3461页。

[10]  《金史·仪卫志》(上),中华书局校点本928页。

[11]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45册194页。

[12]  中华书局校点本1978页。

[13]  中华书局校点本1772、1770页。

[14]  《丛书集成续编》,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40册652页。

[15]  中华书局标点本3012页。

[16]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59页。

[17]  影印《四部丛刊》本,巴蜀书社《中国野史集成》第15册446页。

[18]  《大正藏》第24册375页。

[19]  《宋史·乐志》(十七)中华书局校点本3350页。

[20]  景李虎、许颖《“竹竿子”“参军色”考论》,《山西师大学报》第19卷1期,1992年1月,66-70页。

[21]  中华书局标点本3348页。

[22]  中华书局校点本2973页。

[23]  《元史·礼乐志》(五),中华书局校点本1769页。

[24]  同上1773页。

[25]  《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084年版187页。

[26]  《齐如山全集》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64年版152页。

[27]  《元史·礼乐志》(二),中华书局校点本1706页。

[28]  《元史·舆服志》(二),中华书局校点本1957、1958页。

[29]  参《中华戏曲》第三辑《四十曲宫调》影印件,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2-50页。

[30] 以上均见《戏友》1990年增刊《唐乐星图专号》。

[31]  参廖奔《宋元戏曲文物与民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363页。

[32]  杜学德《冀南固义大型傩戏<抓黄鬼>述略》,《民间文学论坛》1994年第1期。

[33]  王兆乾《安徽贵池傩戏剧本选》附录一,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542、542页。

[34]  图文转引自廖奔《宋元戏曲文物与民俗》348页。

[35]  本节图均采自《中国音乐史图鉴》1996年版113—133页。

[36]  中华书局校点本3469、3470页。

[37]  参孙怡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2916页。

[38]  段安节《乐府杂录·驱傩》,《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43页。

[39]  参王秋桂、庹修明《贵州省岑巩县注溪乡岑王村老屋基喜傩神调查报告》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70页。

[40]  参叶明生、刘远《福建龙岩市苏邦村上元建幡大醮与龙岩师公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7年版126页。

[41]  范兴荣《啖影集》,道光刻本3页。转引自杨启孝编《中国傩戏傩文化资料汇编》,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149页。

[42]  参《中国戏曲曲艺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726、727页。

[43]  《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151页。

[44]  任光伟《辽宁民香的考察与研究》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46页。

[45]  转引自《中国音乐史图鉴》144页。

[46]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4册565页。

[47]  中华书局校点本885、886页。

[48]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第115册421页。

[49]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1765页。

[50]  台湾中国文化研究所印行,北京608信箱1982年影印本第33册86页。

[51]  华连圃《戏曲丛谭》,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版12页。

[52]  章太炎《新方言·释言》,民国元年石印本20页A。

[53]  《国粹学报》第58期“学篇”1页b,1911年。

[54]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246页。

[55]  参曲彦斌《乞丐史》,1995年版79、86、182页。

[56]  余大喜、刘之凡《江西省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的跳傩》,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54页。

[57]  邓飞《谈跳岭头》,转引自顾朴光《中国面具史》,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380页。

[58]  李家瑞《打花鼓》,旧《中研院史语所集刊》5卷4期,1935年12月。

[59]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57页。

[60]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1册640页。

[61]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新版第3221册3页。

[62]  参傅起凤等《中国杂技史》卷前插图,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63]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0年版650页。

[64]  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1992年版352页。

[65]  清光绪刻本第六册29-30页。

[66]  同上第11册4页。

[67] 《齐如山全集》台联经出版社1964年版867页。

[68]  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版621页。

[69] 同上420、428页。

[70]  《周贻白戏剧论文选·中国戏剧与杂技》,湖南人民出版社件1982年版148页。

[71]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149页。

[72]  李家瑞《北平俗曲略》原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3年印行147、148页。

[73]  参《戏曲曲艺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682页。

[74]  《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153页。

[75]  《全元散曲》653页。

[76]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372页。   

[77]  《太平广记》中华书局校点本1981年版151、152页。

[78]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58页。

[79]  中华书局校点本3680页。

[80]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1册591页。

[81]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十)58页。

[82]  中华书局校点本550页。

[83]  唐阿地瞿多译《陀罗尼集经》卷十二,《大正藏》第18册889页。

[84]  《北平俗曲略》174页。

[85]  参中华书局标点本1802-1804页。

[86]  汤用彤校注本,中华书局1997年重印本47页。

[87]  《大正藏》第48册1131页。

[88]  《五灯会元》苏渊雷点校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1105、1273页。

[89]  参《元史》卷一五七本传,中华书局校点本3687-3693页。

[90]  《大正藏》第48册1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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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驱傩者巫到戏剧脚色“净”





我国戏曲脚色,清人李斗总结为“江湖十二色”,即:“梨园以‘副末开场’,为领班;副末以下老生、正生、老外、大面、二面、三面七人,谓之男角色;老旦、正旦、小旦、贴旦四人,谓之女脚色;打诨一人,谓之杂。此江湖十二脚色,元院本旧制也。” [1] 然虽云“十二色”,实均从“旦”、“末”、“净”三者衍化而来。关于“旦”和“末”,黄天骥老师《旦、末与外来文化》一文 [2] 论辨甚明,惟“净角”至今难觅其源。为讨论方便,我们且将前人有代表性的说法列之于下。



副净,古谓之“参军”。(《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

傅粉墨者,谓之“靓”,献笑供谄者也。古谓“参军”。……粉白黛绿谓之“靓装”,故曰“装靓色”;呼为“净”,非也。(《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

或曰:其面不净,故反言之。予意:即古“参军”二字,合而讹之耳。优中最尊,其首皮帽,有两手形,因明皇奉黄幡绰首而起。(《南词叙录》)

古梨园傅粉墨者,谓之参军,亦谓之靘。……今傅粉墨谓之净,盖靘之伪也。(焦循《剧说》引《怀铅录》)



近代学者也研究过净的来源问题,本章“小结”稍有涉及,此处只举卫聚贤先生的观点。他说:上古有雕题文身风俗,尤其春秋时晋国有“墨鲸”之俗,“汉代扮晋国故事的人则面上涂黑,名此角色为‘晋’。后来扮演别国的戏也需要涂面,以与旧日的‘晋’为别,乃用同音的‘净’字代晋。” [3] 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探讨戏剧学的问题是可取的,然而汉代已有名为“晋”的戏剧角色,则缺乏根据。

总的来看,前人论净有三个特点:一是把净与副净相混;二是普遍谈到净、副净与参军的联系;三是重视净的涂面化妆。关于第一点,我们以后再说,本章拟先从后两点入手讨论净的来源与性质。首先还要再谈竹竿子。

《南词叙录》谓明皇因奉黄幡绰首,致使净首有“两手形”。《乐府杂录·拍板》则云:“拍板本无谱。明皇遣黄幡绰造谱,乃于纸上画两耳以进。” [4] 二说均有傅会成分。《通典》卷一四四:“拍板,长阔如手。重十余枚,以韦连之,击以代抃。抃,击其节也。情发于中,手抃足蹈。抃者,因其声以节舞。” [5]宋陈旸《乐书》卷一三二云:“拍板……岂亦柷敔之变体欤!” [6] 故所谓净首有“两手”者,实云参军双手所执之手板(即笏),笏能节乐,其作用等同于拍板和竹竿子。净即参军的说法,可从这里得到证实。

如果参军戏曾受到佛教的影响、参军即净(副净)这两说均可成立的话,那么,净必然与佛教有某种联系。下面,我们首先按照这一思路,对“净”这一名目的来源,作出一种新的推断。



一、“净”的名称来源:佛教的“净人”与“净行”



“净”乃佛教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原为清净无垢之义。佛家讲究修心,主张除去尘世间一切不洁事物的影响,强调“六耳清净”。故佛门称净门,其戒律为净戒,佛所居之地为净土,佛教信徒为净信、净侣,寺院为净宫、净院,小和尚(即沙弥)称净人,连住在寺院非出家的勤劳杂物之人也被称作净人,清扫厕所者称净头。

著名的茶圣陆羽,笃信佛教,三岁即育之于竟陵大师积公之禅院,成为寺院中“扫寺地,洁僧厕”的“净人”。他“著《谑谈》三篇。以身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 [7] 这恐是典型的以“净”扮戏了。

佛音、梵音又称“净音”。佛教仪式的“四个法要”是:一梵呗,法会开始,讽咏赞叹佛德偈颂;二散花,唱愿我在道场等之偈,散花供佛;三梵音,唱十方所有胜妙花等偈,以净音供养佛;四振锡杖,唱手执锡杖之偈而振锡杖。散花本是为供佛而散布花朵的一种仪式,但晋已有〔散花〕舞曲(参《隋书·音乐志》下),可能是莲花落最早的来源。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作布萨(出家僧人每半月一次的集会)时,,强调在一般情况下应由“净人”(即沙弥,十二—十九岁的小和尚)击鼓、吹螺、演唱。唐道宣撰《行事钞》卷上一:



诸比丘布撒时不时集妨行道。佛言:当唱时至,若打犍稚或打鼓吹螺,使旧住沙弥净人打。不得多,应打三通。吹螺亦尔。……若唱二时至,亦使沙弥净人唱。” [8]



这样,“净人”便成了专司音乐的僧职。不难明白,茶圣陆羽何以以“净人”之身份扮演戏剧。

不仅如此,佛家又有“说净”仪式,这时,“净人”必须假扮施主,“净”作“演员”的情况更加普遍了。

何谓“说净”呢?

佛教众僧以化缘为生,故称乞士,其生活物资是白来的。有时,遇上有钱而又慷慨,或许愿还愿有所祈求的施主,大把施与,一掷千金,僧侣便所得不菲。然而,佛教戒贪。怎样证明其衣食药物等有明确来路?怎样作到既多蓄物资又不产生贪欲?于是,“说净”的戒律及仪式便因此而产生。“说净”又称“净施”。按规定,比丘在得到衣钵及金银谷米时,不得自蓄,而要找一“施主”,将多余的钱物交还,请求保管;确属日常用品,则须由“施主”再次施与,以扫清、洗净贪欲之心,称“净施”或“说净”。“说净”又分两种形式,一为“真实净”,一为“展转净”。“真实净”者,以比丘所信之俗人为“施主”,亦可称“净人”,直接将金银等物交其保管。“展转净”则比较繁琐。先在出家五众(即比丘、比丘尼、式叉摩那即学戒女、沙弥、沙弥尼五种出家的佛教信徒)中定一“施主”,另请一人为中介人,比丘与“施主”之间传递物资,均须通过此中介人。“展转净”之作法如下:



对面展转者,至一比丘所,具仪,手捉衣,口云:“大德一心念,此是某长衣,未作净,为净故施与大德,为展转净故。”彼受者言:“大德一心念,汝有此长衣,未作净,为净故与我,我今受之。汝施与谁?”答言“施与某甲(净主名字)。”受施者再言:“大德一心念,汝有是长衣,未作净,为净故施与我,我今受之,汝与某甲是衣,某甲(净主)已有,汝为某甲故,善护持,着用随因缘。” [9]



我们之所以特意介绍“说净”仪式,非只为“净主”、“净人”等与戏曲脚色“净”名称相同,更重要的是它所具有的戏剧性。“施主”(“净主”)是五众假扮的,而五众中的沙弥本来就是“净人”;“施与”也是仪式性的假施与,这就变成了做戏。《行事钞》卷下一:“初,中萨婆多问曰:‘此净施法真邪假邪?’答:‘一切九十六种外道,无净施法。佛大慈悲方便力故,教令净施。是方便施,非真施也。令诸弟子得蓄长财,而不犯戒。” [10] 这样,“净主”、“净人”实际上便成了为达到宗教目的而扮演的某种脚色。

此外,佛教称皈依三宝、接受五戒在家的男居士为“优婆塞”(Upasaka)。优婆塞也称“净行”。据《法苑珠林》卷八十八,优婆塞在受戒时要作如下誓言:



    我某甲,今一日一夜,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为净行优婆塞。[11]



受戒,意味着脱胎换骨,成为新人。这样,从俗人到居士──“净行优婆塞”便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脚色转换。

上述“净行”、“净人”、“净主”或“净头”,要么是刚受戒的居士,要么是年幼的沙弥,要么是世俗的施主(檀越),甚至仅是寺院中的工役。可以推测,这些名目均含有被劝化皈依的意味──从俗人转而为“净行”、“净人”等。如同“净行优婆塞”一样,所有的“净行”、“净人”、“净主”,在被称呼该名称时,都正在经历一次人生意义上的脚色转换。



二、“净行”与婆罗门



《魏书·释老志》云:“浮屠正号曰佛陀,佛陀与浮屠声相近,皆西方言,其来转为二音,华言译之则谓净觉,言灭秽成明,道为圣悟。”又云:“涅槃译云灭度,或言常乐我净,明无迁谢及诸苦累也。” [12] 按照这个解释,佛即是净,净即是佛。佛教中“净”的范畴,明显来自古印度教,我们可按照这一线索,进一步追踪“净脚”的来历。

印度早期奴隶制时代,人按种姓分四等,最高的一类称婆罗门(Brahmana)。婆罗门掌握神权,是政教合一的统治者,故印度又称婆罗门国。按意译,婆罗门称“净行”、“净裔”。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二“族姓”条:“婆罗门,净行也。守道居贞,洁白其操。” [13] 又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婆罗门,梵语即梵天名也。唐云净行,或云梵行。此类人自云我本始祖从梵天口生,便取梵为姓,世世相传。”又卷二十一:“婆罗门,此云舍恶法,又曰净行也。”又卷二十七:“婆罗门,净行义。四类之中习净行故。”又卷二十九释“婆罗门”:“唐云净行,……彼国人民四类差别,婆罗门即其一也。……皆博学多知,守志贞白,文儒雅操,高道不仕……多为王者之师也。” [14] 按意译,“梵天名”、“取梵为姓”云云,可理解为梵天就是“净”,梵天所在即为净国、净土。

婆罗门既掌神权,必是各种仪规的制定者和仪式主持者。《大唐西域记》卷二“醯罗城”条,谈到该国祭祷如来圣迹的仪式时说:



迦毕试王令五净行给侍鲜花。观礼之徒,相继不绝。诸净行等欲从虚寂,以为财用人之所重,权立科条,以止喧杂。[15]



由于佛教东渐的原因及其与古印度教的传承关系,婆罗门在意思上发生了分化。狭义的婆罗门专指印度教僧人,中土佛教视其为外道。如《高僧传》卷六《晋彭城郡释道融传》,记“师子国有一婆罗门,聪辩多学,西土俗书,罕不披诵,为彼国外道之宗。” [16] 而广义的婆罗门是指隋唐一切西域胡僧。正如任半塘先生谓:“所谓婆罗门者,指胡僧言也。” [17] 然观先生所举诸例,“婆罗门”往往指游方在外而善歌舞之胡僧。《隋书·音乐志》(中)载齐后主时乐工曹妙达等“服簪缨而为伶人之事”,其祖“曹婆罗门”曾向龟兹商人学琵琶,[18] “曹婆罗门”即善歌舞之胡僧。

《乐府杂录》、《通典》、《旧唐书·音乐志》等记有“弄婆罗门”或“婆罗门乐”,任半塘先生断为“在散乐歌舞戏及杂戏之间的”一种戏剧形式。[19] “弄婆罗门”者“衣绯紫色衣,执锡环杖”,当是其特点。另据任先生总结,其所用音乐,有《望月婆罗门》、《苏禅师胡歌》、《胡僧破》等;其剧目,有《舍利弗》等。

按我们的理解,婆罗门的含义既有广义、狭义之分,“弄婆罗门”亦当如之。据任半塘先生分析,《舍利弗》的内容,是演外道“舍利弗”皈依佛祖的故事。同上651页。我们认为,这是一种狭义的、早期的“弄婆罗门”。《法苑珠林》卷八十六所载外道修行与比丘忏悔之法,有一种是:



见法师,净行沙门将诣道场,示其诸佛,舍利弗。若比丘忏悔罪时,若见如是相者,当知人罪垢得灭。[20]



这里,舍利弗被当成了外道“净行”皈依佛家的范例。婆罗门在狭义上被视为“外道”,《舍利弗》应为狭义的“弄婆罗门”。

广义的婆罗门既包括所有胡僧,那么“弄婆罗门”也应包括涉及到和尚的如下三种类型:一是由和尚扮演和尚(即以净演净),二是以俗家装扮和尚(以俗演净),三是以和尚扮演俗家(以净演俗)。相比之下,前者(如《舍利弗》即是)出现应早于后二者。而后二者无疑更具有戏剧性。上节所举陆羽“以身为伶正”,是以“净”演俗的典型。而《太平广记》卷四八三引《岭表异录》:



南中小郡,多无淄流,每宣德音,须假作僧道陪位。唐昭宗即位,柳韬为容广宣告使。敕文到,下属州。崖州自来无僧,皆临事差摄。宣时,有一假僧不服排位,太守王弘夫怪而问之。僧曰:“役次未当,差遣编併,去岁已曾作文宣王,今年又差作和尚。”见者莫不绝倒。[21]



这是以俗演“净”的“弄婆罗门”。

装扮和尚,当需面具或化妆。今日本奈良东大寺正仓院藏有婆罗门面具,一为恐怖相,一为滑稽相。顾朴光《中国面具史》219页 [22] 有模绘图,可参看。任先生指出:金院本中的“和尚家门”,来自唐代“弄婆罗门”。“宋曰‘耍和尚’,等于唐曰‘弄婆罗门’。” [23] 这些节目,不用说都需要面部化装。

值得注意的是,婆罗门的面具或涂面化妆,竟来自现实。唐道宣撰《释迦方志》卷下记云:“摩腊婆国(原注:南印度)……天祠数百,异道涂灰其侣众矣。”[24] 又《大唐西域记》卷十“秣罗矩吒国”条:“秣剌耶山东有布呾洛迦山,……山下居人,祈心请见,或作自在天形,或为涂灰外道,慰谕其人,果遂其愿。”又同书卷十一“阿点婆翅罗国”:“天祠十所,多是涂灰外道之所居止。城中有大自在天祠,祠宇雕饰,天像灵鉴,涂灰外道游舍其中。” [25]“涂灰”,是佛教所称的九十六种外道的六种修行方法之一,为“不净之行”,修行者应“裸形涂灰”,甚至与猪狗同卧。[26] 我们分析,弄婆罗门肯定带有佛教嘲戏外道的成分。为“净”者竟以不净之法修之。胡应麟《少室山房丛书》卷四十一云:“涂污不洁而命以净”,这梦呓之语竟有些歪打正着。

杨宪益先生曾指出:



我曾考证“苍鹘”就是“苧姑”、 Chauku或和尚。至于参军,却没有适当的解释。……苍鹘既为和尚,他所打弄的对象,可能也成为当时佛教所排击的异教的象征。[27]



杨先生还进一步推测参军即道士,因而苍鹘打参军就是和尚打道士。这个意见虽不完全正确,但认为苍鹘所打乃佛教对异教之排挤,却与我们所论述的“弄婆罗门”乃演佛教嘲戏外道的结论相合。

无独有偶,早期南戏的涂面化装,均以“涂灰”为特点。如《张协状元》一出〔水调歌头〕:“苦会插科使砌,何吝涂灰抹土。”钱南扬注:“这是古代滑稽剧中副净的化装,戏文继承了这种方式。”可从。又第二出〔烛影摇红〕:“一个若抹土涂灰,趋鎗出没人皆喜。”又,《错立身》五出〔六么序〕:“一意随它去,情愿为路歧。管什么抹土涂灰,折莫擂鼓吹笛。”又十二出〔调笑令〕:“趋抢嘴脸天生会,便宜抹土涂灰。”南戏与佛教外道均用“涂灰”,当不是偶然的。

唐代“以净扮戏”或“扮净之戏”的出现,与佛教大盛有直接关系。

首先,佛教既以佛国为净土,于是东晋慧远邀集僧俗十八人成立“白莲社”,发愿往生西方净土,是为“净土宗”之初祖。慧远并将其师道安所创的讲经项目──“唱导”,推而广之。净土宗修行简易,主张通过礼佛念经达到往生净土之目的,容易受到一般民众的欢迎,于是唐代十分兴盛。他们创制和唱导的《礼净土十二偈》、《净土法事赞》、《愿生净土赞》等,在民众中影响很大。同时,佛曲对戏剧的影响也日渐显著。例如维吾尔语《弥勒会见记》,被视为我国现存最早的剧本,其内容主要讲述弥勒生平事迹,其中第二场在跋多利婆罗门家演出。[28] 《舍利佛》、《弄婆罗门》、《苏莫遮》等亦是随着梵音、佛曲的传播而流行开来的。

其次,唐代戏场,大部分设在佛教寺庙中。甚至有“和尚教坊”之说,唐赵璘《因话录》卷四:



有文淑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讬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29]



如上所述,佛寺谓之“净宫”,梵音谓之“净音”,唱经之僧即婆罗门谓之“净行”,那后世戏剧中之“净”的名称,还不就源于此吗?

净土宗于我国中唐以后传到日本。此外,京都还有净琉璃寺,始建于中国唐代,是安放本尊阿弥陀如来像的处所。与佛教中“净”的范畴有关的戏剧形式,还可以在日本找到,这就是“净琉璃”。这是十五世纪前后产生的,用扇拍子、琵琶、三弦伴奏的木偶戏。“净琉璃”本是佛教信徒讲说佛法的一种形式,故亦可称作是“以净演净”的艺术。直到宽文时代(1661—1673),仙台一带还流行着盲法师沿街演唱的地方“净琉璃”。当然后来文人参与创作,其本来面目已丧失殆尽。[30]







三、“净”的来源:驱傩者巫



古人论“净”,已注意到它的奇特之处──涂面化装。胡忌先生也说:“涂面和角色的关系,也可说是涂面和净的关系。”“除了净色以外,古剧中其他的角色就难见有涂面的痕迹了。” [31] 从这一线索来考察,“净”还应该有更深层的来源:傩。

下面,我们以涂面化装为主,并联系“净”的特殊舞步──趋抢,“净”的特殊道具竹竿子、麻鞭等,再来论证“净”的来源。

先从后世的“净角”脸谱说起。学者们普遍认为,戏剧脸谱源于古代的傩面具和涂面化妆。面具研究是一个大题目,已有几本颇有分量的专著和一些论文面世,[32] 有兴趣的读者自可参看。此处拟主要谈傩面具、涂面与佛教、参军、净的关系。我们想先把元代以前的面具、涂面情况加以描述,然后再用元以后乡人傩的涂面化妆加以参证,“净”的另一个来源就比较清楚了。

傩是巫的一种。人常说,巫者舞也,必歌舞。其实未尝不可以说:巫者污也,必涂面或戴面具。具体到傩,上古方相氏“黄金四目”,一般认为是戴面具所致。后汉宫廷大傩,用“木面”。自佛教传入后,其神祗也用于民间驱傩。如《荆楚岁时记》谓:“村民打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除。”此外上文已提到日本正仓院有婆罗门面具。唐代的弄婆罗门,亦必戴面具或涂面。宋代的“耍和尚”、金院本的“和尚家门”,盖无例外。

唐代的参军戏,已有涂面化妆。《太平广记》卷四九六引温庭筠《乾  子》:



(陆象先)为冯翊太守,参军等多名族子弟,以象先性仁厚,于是与府僚共约戏睹。一人曰:“我能旋笏于厅前,硬努眼眶,衡揖使君,唱喏而出,可乎?”……又一参军曰:“尔所为全易,吾能于使君厅前,墨涂其面,著碧衫子,作神,舞一曲,慢趋而出。”……其第三参军又曰:“尔之所为绝易,吾能于使君厅前,作女人梳妆,学新嫁女拜舅姑四拜,则如之何?” [33]



孙楷第《傀儡戏考原》颇疑唐参军戏已有涂面,然未有确证。[34] 根据这条材料,可知参军戏可涂面,亦可不涂面。其不涂面者执笏而旋;涂面者以墨,与后来“净”的涂面正相当。清雍正间郑方坤(号荔乡)《鬼脸》诗:“何来载一车,盈川簿可点。将无兕出押,老馗失拘捡。却乃戏为之,狰狞恶不掩。讵但吓儿啼,便恐成梦魇。作剧少年场,院落敷文簟。捎拟参军鹘,金鼓鸣以渐。似欲瞰高明,趫捷矜走险。蓝面掀青唇,亦有胭脂染,厥角觺觺然,怒目睒闪闪。人言鬼可憎,突如望之俨。” [35] 把蓝面青唇、胭脂涂抹、面目狰狞的鬼的形象说成是参军与苍鹘,其实与净的脸谱一般无二。

唐代民间驱傩,面具与涂面并用。罗隐《市傩》提到皮制的“鸟兽”面具,更值得注意的是孟郊《弦歌行》所说的涂面:“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唯齿白”。这与后来“净”的化妆十分接近。敦煌“儿郎伟”中提到的“醋大之鬼”、“贫儿之鬼”、“奴婢之鬼”、“僧尼之鬼”、“瘦病之鬼”等是使用面具抑或涂面,已难确考

北宋禁中大傩,有戴假面装扮“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而乡人傩──打夜胡,乃“贫者三数人为一火,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东京梦华录》卷十“十二月” [36] 可见宫廷傩与乡人傩的相互影响。南宋民间驱傩一仍北宋旧例,“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 [37] 既为“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非有面部化妆不可。《梦华录》卷七对宫廷百戏戴面具和化妆的描述,可帮助我们了解这些神鬼、判官、钟馗等的形象。如说“面涂青绿、戴面具金睛”者为“硬鬼”;“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靴简”者为钟馗;“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髑髅状……手执软杖,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排戏,谓之‘哑杂剧’”;“以黄白粉涂其面,谓之‘抹跄’” [38]同上43页。等。可以说,这些装扮,上承民间驱傩、婆罗门以及参军戏的传统,下开戏剧中净角涂面化妆的先河。

与元杂剧同时的元代宫廷乐舞也使用面具,尤其是“音乐王队”中佛教色彩较浓的第三队:“男子三人,戴红发青面具。”第四队:“男子一人,戴孔雀王像面具,披金甲,执叉。从者二人,戴毗沙神像面具,红袍,执斧。”第五队:“男子五人,冠五梁冠,戴龙王面具。”第六队:“男子五人,为飞天夜叉之像,舞蹈以进。”“说法队”当然更全用僧侣服饰,其中有“男子八人,披金甲,为八金刚像。” [39] 未说戴面具的,可能是涂面化装,不然“飞天夜叉”和“八金刚”将无从表现。它们的源头,当是佛教仪式和弄婆罗门。

金元间杜善甫散曲《庄家不识勾栏》套〔四煞〕述云:



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伙。中间里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知它待是如何过,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40]



联系李开先《词谑》中〔黄莺儿·副净〕小令:“粉嘴又胡腮,墨和硃脸上排,戏衫加上香罗带。破芦席慢筛,皮爬掌紧摆,磕瓜不离天灵盖。打歪歪,搀科撒诨,笑口一齐开。” [41] 这位“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的角色,必为“副净”无疑。值得注意的是,他所穿的“花布直裰”,是僧服。《百丈清规》所列的比丘三衣为偏衫、裙、直裰,其中直裰是最能显示比丘身份的僧服。《西游记》中的“破烂流丢一口钟”,就是无袖、不开叉、似覆钟形状的直裰。

元杂剧《伍员吹箫》一折净扮费得雄上诗云:“我做将军只会揜,兵书战策没半点;我家不开粉铺行,怎么爷儿两个尽搽脸。”《元曲选》,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版647页。又元本《琵琶记》第十六出丑上白:“我做都官管百姓,另是一般行径:破靴破笠破衣裳,打扮需要厮称。……猜你(我)是谁?我是搬戏的副净。”钱南扬《元本琵琶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99页。均能证明净(副净)涂面的特征,尤其后一例所云“破靴破笠破衣裳,打扮需要厮称”二句,更说明必须穿破才与副净脚色相称。这与参军戏中的苍鹘的“鹑衣”相同,也与沿门乞讨、沿门唱经的乞丐和行脚僧的穿着相同。

明张宁方洲集卷六《唐人勾栏图》诗有:“众中突出净老狂,东涂西抹何狼獊” [42] 语,我们分析,早期净角的涂面化妆,带有相当大的随意性,其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逗人发笑。这就具备了向“丑”过渡的条件。换言之,丑乃净(副净)的一个分支。

我们现在用明以后乡人傩沿门逐疫时的装扮来印证“净”源于傩与婆罗门的结论。

明正德江西《建昌府志》卷三“风俗”记:“腊月祀灶,扫屋尘。小儿辈带面具,戏舞于市。”原注:“拟古傩礼。” [43] 又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载:“十二月二十四日,谓之交年,民间祀灶。……丐者涂抹变形,装成鬼判,叫跳驱傩,索乞利物。” [44] 这明明是宋代民间驱傩的继续。上文已述,北宋大傩已有戴假面装扮“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把驱傩与祀灶相混,来源很久。拙文《韩愈<送穷文>与驱傩、祀灶风俗》(本书附录)对此有专论,可参看。杨堃先生也早已说过:“余相信灶王爷与傩祭原是来自一源,即全由祀火之礼演变而来也。”又说:“如说傩礼亦是灶王爷的来历之一,我想是不会去事实太远的。” [45] 以理度之,扮鬼要戴面具或涂面,而“灶神”终日接近烟火,亦必灰头土脸,与“鬼”同列。

僧、丐面傅粉墨以嬉戏,也见于北方。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三“弘仁桥”条:“岁四月十八日,元君诞辰,都士女进香。……层置四五儿婴,扮如杂剧。……别有面粉墨,僧尼容,乞丐相,遢伎态,憨无赖状,闾少年所为喧哄嬉游也。” [46]

这种风俗还传到了东邻日本。黄遵宪《日本国志》卷三十五:“十二月谓之四极,又曰极月。是月,丐者为泼寒胡戏,或丹墨涂面,装成钟馗登门呼跳驱祟,索钱乞米。家家扫尘,名霉除。” [47]

上述材料,虽记的是明清风俗,但其来源最迟在北宋。完全可以印证“净”源于婆罗门、乡人傩的结论。

我们再从后世戏曲中“净”的舞步──“趋抢”中,来探讨“净”的来源问题。朱有燉《十美人庆赏牡丹园》杂剧,有如下科范提示:



四净趋抢云:俺虽然丑陋,却会耍笑。等筵会之中,耍笑一回,着您十个花花的姐姐欢喜咱。(办西金母队子上摇定)

四净趋抢上,舞戏一折了。[48]



可见最初在明初,“趋抢”已成为“净”的舞步,且带有滑稽调笑的性质。

《张协状元》二出〔烛影摇红〕:“一个若抹土涂灰,趋鎗出没人皆喜。”钱注:“趋鎗,谓行动快慢合乎节拍。” [49] 疑误。《东京梦华录》所记“哑杂剧”,乃“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髑髅状……手执软杖,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排戏”。《错立身》十二出〔调笑令〕:“趋抢嘴脸天生会,便宜抹土涂灰。”显然,趋鎗、趋跄、趋抢三者相同,可能是“净”的一种踉踉跄跄、引人发笑的特殊舞步。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六,载绍兴中韩璜在一次酒宴时表演乐舞,“即索舞衫,涂抹粉墨,踉跄而起,忽跌于地。”  [50] 正可为“踉抢”等语作注脚。前文引明张宁《唐人勾栏图》诗也有:“众中突出净老狂,东涂西抹何狼獊”语,这“狼獊”,也即踉跄、趋鎗、趋跄、趋抢,是与“净”的涂面化装相配合的一种跌跌撞撞、如醉似痴的舞步。

我们由此想到,上引《梦华录》所说的“抹跄”,或许并非单指面部化装,而是“涂灰”与“趋跄”的结合,即是由“涂灰”者必“趋跄”而生发的一个组合词。

清顾禄《清嘉录》卷十二“十二月”:“月朔,乞儿三五人为一队,扮灶王、灶婆,各执竹枝,噪于门庭,以乞钱,至二十四日止,谓之‘跳灶王’。”同书又引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小序》:“杭俗,跳灶王,丐者至腊月下旬,涂扮墨于面,跳踉街市,以索钱米。” [51] 愚见以为,跳踉亦即踉跄、趋鎗、趋跄、趋抢。跳踉又同于跳梁,《庄子·秋水》有“跳梁”,章太炎云:“梁,今字作踉。”[52]跳梁(踉)后来成了丑角的舞步,故有“跳梁小丑”一词出现。蒲松龄《聊斋志异·跳神》:“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失扶则扑。” [53] 愚见以为,趋跄、跳踉、踉跄,即相当于“商羊舞”。过去昆剧丑角,有“商羊步”,著名昆丑华传浩说:“商羊步即独脚行走……右手举纱帽,左手提靴,一腿平抬,一足跳跃下场,就是商羊步。” [54] 齐如山说:“商羊步,原名单腿蹦。从前有一位老脚色语余曰:有人说这叫作‘商羊舞’,不知出自何处。”[55]

毫无疑问,丑脚的“商羊步”,源于“跳神”的“商羊舞”。“商羊”原是一种鸟名,常屈一足起舞,后巫者模拟以跳神、驱傩。于是,巫(驱傩者)—净(副净)—丑的演变线索,就比较明白了。

除涂面化装与趋抢的舞步之外,净(副净)还往往手持麻鞭。容与堂刻百回本《水浒传》第八十二回记杂剧的五个脚色为“装外”、“戏色”、“末色”、“净色”、“贴净”,其中对“净色”、“贴净”的描述是:



第四个净色的:语言动众,颜色繁过。开呵公子笑盈腮,举口王侯欢满面。依院本填腔词曲,按格范打诨发科。

第五个贴净的:忙中九伯,眼目张狂。队额角抹一道明戗,匹面门搭两色蛤粉。裹一顶油油腻腻旧头巾,穿一领剌剌塌塌破戏袄。吃六棒牙板不嫌疼,打两杖麻鞭浑是耍。[56]



这里的“净”,显是来自“开呵”的参军色;而贴净,如同副净,当来自参军戏中的苍鹘。这涉及到参军色与参军,净与副净的关系问题,姑且不论,而贴净的“麻鞭”,则来自驱傩。唐代宫廷驱傩中,有十二人“各执麻鞭,辫麻为之,长数尺,振之声甚厉。”代面戏脚色亦“衣紫、腰金、执鞭也。” [57] 这样,“净”的来源之一是傩的结论,便再次得到验证。

我们已分析过,以麻鞭驱傩来自上古“条狼氏掌执鞭以趋避。”宋墓中那类细长的竹鞭,已用于民间驱傩和戏剧,成为竹竿子的变异形式。明清各地乡傩,也存有此类遗风。范兴荣《啖影集》卷一记其家乡山东的“跳神”,有“涂墨于面,披纸钱数十提,手执竹鞭,要途人于路而扑之”的记载,江苏《璜泾志略》:“(腊月)二十四日拂屋尘,乞儿涂面,执竹枝傩于门,名跳(平声)灶王。” [58] 《常昭合志·风俗》:“十二月初一日,乞人傅粉墨妆为钟馗、灶王,持竿剑望门歌舞以乞,亦乡人傩之遗意。”  [59]这“竹鞭”、“竹枝”、“竿剑”,应均为麻鞭驱傩之遗风。以此来看,“净”亦当源于上古的巫──驱傩者。



四、参军色与“净”



“净”的名称来自佛教的“净行”、“净人”,而其最早的渊源则是上古的驱傩者巫,那么,佛教与乡人傩是一种什么关系?

无论内容抑或形式,乡人傩沿门逐疫、沿门乞讨与比丘沿门唱经、沿门乞讨都实在属于同一类事物。“叫化”与“教化”相通,比丘即是乞士。上文所举的“说净”仪式,其实质,是带有宗教意义的乞讨方式。

翻开佛教经典,处处可以看到关于比丘(即广义的“净行)行乞的戒律和事例。宋周密《癸辛杂识》将韩熙载装成瞽者执板卖唱与裴休披衲持钵往歌妓院行乞列为同类,说他们的区别仅在于一为避祸(熙载),一为逃禅(韩休)。[60] 我们认为,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扮演:以宰相之尊而演僧、丐之鄙,本身即是一种娱乐方式。他们已经不自觉的完成了二度脚色转换:以宰相之尊而演僧、丐之鄙,而僧、丐本身即是佛与神的化身。什么是脚色?脚色就是装扮。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与头戴面具前往大将军桓温家乞食逐除的东晋名士孙绰一样,都是最早的“净”。他们从中得到了娱悦,乐此不疲,正可见戏剧性的魅力。

《南词叙录》称“净”乃“参军”二字的合音,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进一步考实,称:“余疑净即参军之促音,参与净为双声,军与净似叠韵。” [61] 王氏此论,影响极大,治戏曲史者多所赞同。但怀疑、否定者亦复不少。例如,徐筱汀从音韵的角度提出反驳,任半塘从宋代参军色本非演员,与净构不成传承关系之点予以否定。[62] 然由于未能明确“净”与佛教的关系,故反对意见并未被学术界普遍接受。

我们认为,“净”的名称源于佛教,非“参军”二字之合音。然而官名与僧职的相互影响,“弄参军”与“弄婆罗门”之间的相互联系,便造成了“参军色”与“参军”、“净”与“副净”之间的复杂关系。

大体上可以说,宋代执“竹竿子”的参军色,与佛教僧职参军、参头有着渊源关系,此为戏外之引戏。后来的戏曲角色“净”的名称,乃来自佛教“净行”,此为戏内之脚色。然而参军色与佛教僧职渊源甚深,其实也可称“净”的。我们看《水浒传》对“净”的描写,还留有“开呵”的痕迹,就知道他其实就是参军色。《张协状元》也有“净”,然观其表演,其实也是“参军色”。如二出“净”上场白后,末云:“一出来便开放大口。”也是指“净”在履行参军色“开呵”念致语的职责。钱南扬先生注云:“大口,笑副净的声音洪大。”疑误。

由于“净”在宋代一般任司仪,称“参军色”或引戏,只在偶然进入戏内,于是便造成“副净”早于“净”的假象。其实剧内之“副净”,往往可兼参军与苍鹘两脚色之职,在脚色不敷分配时,便添“装孤”。

《武林旧事》卷四“杂剧三甲”记载的杂剧色一般为四种,即:戏头、引戏、次净、副末;偶有“装旦”。《梦粱录》卷二十“妓乐”则谓:“杂剧中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或添一人,名曰‘装孤’。” [63] 显然,这几种名目中,戏头(末泥)和引戏一为戏班之组织者,一为演出时之司仪(即参军色),只有副净、副末才是戏内之脚色。“装孤”一般扮演官员,可能就是参军,即“净”。它是脚色不够用时添上去的,给人以无足轻重之感。南宋后期,司仪引导宣赞的任务由“末”或“副末”担当,“净”才进入戏内,成为脚色。例如《张协状元》即是。可以说,在宋代,参军色(净)一般为戏外之司仪,偶然进入戏内时称“装孤”。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净”出场的只有九种,而且多扮演次要人物,如《单刀会》中扮周仓,《追韩信》中扮樊哙,《霍光鬼谏》中扮霍光子等,似乎可有可无,保留着“或添一人”的痕迹。

后来,“净”完全从司仪“参军色”中脱离出来,专演“装孤”(参军)。《水浒传》百二十回本删去“净……开呵”的描写便是明证。“副净”则专演苍鹘一类下层人物,二者分工趋于明显。接着,从“副净”插科打诨中派生出“丑”,于是“大面”、“二面”、“三面”便各司其职,互不相妨了。然其同出一源,是十分明显的。



小结



从宽泛的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在扮演一种脚色。上司之下级,学生之老师,子女之父母,妻子之丈夫,如此等等。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语言和礼节,甚至要穿不同的服装。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人都在做戏,人生无非是一场戏剧。然而宗教和戏剧具有可重复性,既定的情节与内容可上演若干次,脚色必须按规定的仪式(戏曲称“程式”)、在规定的时间地点进行表演。宗教与戏剧把人生浓缩了,宗教和戏剧陶冶和净化着人生。着眼于宗教与戏剧的共同点,本章对戏剧脚色“净”的来源作出了新的判断。

“净”的名称,直接来自佛教中的“净行”与“净人”。佛教以“净”为最高境界、追求目标,但却往往把非出家的寺院工役或年幼的沙弥、俗间的施主称作“净人”、“净行”或“净主”等。笔者揣测,这些概念,有劝其脱胎换骨、彻底皈依的意思。所以,“净行”、“净人”、“净主”,在被称呼该名称时,都正在经历某种意义上的、非自觉的脚色转换。“说净”的仪式,可算是这种转换的典型例证。

佛教中“净”的概念来自古印度教。印度上古人分四等,其中最上等的“婆罗门”,汉译“净行”,是守道居贞,洁白其操的意思。后来婆罗门的意思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指印度教僧人,被佛教称为“外道”;广义的可指一切胡僧。唐代的“弄婆罗门”,也可分狭义、广义两种。联系“涂灰外道”的修行方式,可知狭义的“弄婆罗门”有嘲戏“外道”的成分。广义的“弄婆罗门”可称“和尚戏”。因一切胡僧均可称婆罗门,婆罗门乃汉语“净行”,故“和尚戏”亦均可称以“净”扮戏,或扮“净”之戏。

“净”与其它脚色的最大不同,在于它的涂面化妆。从这条线索考察,“净”渊源于上古以来戴面具或涂面化妆的驱傩者。此外,“净”的特殊舞步“趋跄”、特殊道具“竹竿子”(竹鞭、麻鞭、笏等),都可以在驱傩者──巫那里找到。然而“净”的名称,则来自佛教。

行脚僧的沿门唱经,与驱傩者沿门逐疫,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极相似。有时到了难分彼此的地步。因而,严格说,作为戏剧脚色,“净”来自乡人傩与佛教仪式的结合。

毫无疑问,了解“净”脚是佛教仪式与民间驱傩相结合的产物,对于进一步认识我国戏剧形式与宗教仪式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徐筱汀先生曾推测,“净”可能从《山海经》中的“靖人”而来。[64] 任半塘先生则引《山海经·大荒东经》原文:“有小人国,名靖人。”推断“小人与侏儒意近,疑‘净’从‘侏儒’来。” [65] 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虽未涉及“净”的问题,但也用较大篇幅,论证“靖人”与“侏儒”为“一声之转”;并且还徵引了一些小儿、小人“善戏笑”的材料。 [66] 而“净人”沙弥是12岁到十九岁之间的小和尚,各地驱傩(包括乡人傩和宫廷傩)也往往用小儿(伥童)。根据本书下篇的考证,中国的傩神和戏神偶像,竟都是小孩子!戏剧脚色与侏儒、小儿的关系,便成为本书下篇的主要讨论对象。我们认为,侏儒、伥童,也都是巫。

下篇各章,将从戏神的偶像开始讨论,再继而考察傩神及其与戏神的关系。这样,傩与戏的最初宗旨及其流变,巫与戏剧脚色、驱傩仪式与戏剧形式的渊源关系,就将进一步得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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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扬州画舫录》卷五,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版117页。

[2]   载文学遗产1986年第5期。

[3]  卫聚贤《戏剧中角色净丑生旦的起源》,《说文月刊》第1卷7期65页,1939年。

[4]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58页。

[5]  中华书局校点本3680页。

[6]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1册591页。

[7]  《陆文学自传》,《全唐文》卷四三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影印本1957页。

[8]  《大正藏》第40册6页。

[9]  《行事钞》卷下一,《大正藏》第40册111页。

[10]  同上。

[11]  《大正藏》53册934页。

[12]  中华书局校点本3025-3048页。

[13]  上海人民出版社校点本1977年版38页。

[14]  《大正藏》第54册325、439、484、500页。

[15]  《大唐西域记》46、47页。

[16]  汤用彤校点本,中华书局1997年重印本241页。

[17]  《唐戏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314页。

[18]  参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国戏剧出版社《王国维戏曲论文集》111页。

[19]  参《唐戏弄》第二章,310页。

[20]  《大正藏》第53册914页。

[21]  中华书局校点本3982页。

[22]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23]  《唐戏弄》313页。

[24]  《大正藏》第51册967页。

[25]  《大唐西域记》250、274页。

[26]  参唐不空译《大教王经》卷十,《大正藏》第20册773页。

[27]  《释参军、苍鹘》,转引自《唐戏弄》846、847页。

[28]  参耿世民《古代维吾尔语佛教原始剧本<弥勒会见记>(哈密写本)研究》,载《文史》第十二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211-226页。

[29]  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1979年版94页。原标点有误,今依《唐戏弄》正之。

[30]  参日本平凡社《大百科事典》1985年版7册580-582页。

[31]  《宋金杂剧考》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288页。

[32]  如皇甫重庆编《贵州傩面具艺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叶星生编《西藏面具艺术》,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郭净《中国面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顾朴光《中国面具史》,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赵作慈等主编《中国面具艺术》,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周华斌先生等人的一批论文。

[33]  中华书局校点本4067页。

[34]  参《傀儡戏考原》101页。

[35]  《尘海妙品·百年百咏》,转引自杨启孝编《中国傩戏、傩文化资料汇编》,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159页。

[36]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61、62页。

[37]  《梦梁录》卷六“十二月”条,同上181页。

[38] 同上43页。

[39]  《元史·礼乐志》(五),中华书局标点本1773、1774、1776页。

[40]  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95年版31页。

[41]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282页。

[42]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7册254页。

[43]  上海古籍书店1964年影印明正德刻本一册卷三5页。

[44]  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1980年版363页。

[45]  杨堃《灶神考》,载《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659、666页。

[46]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133页。

[47]  清光绪二十四年浙江书局刻本第9册23页B。

[48]  日本京都同朋舍影印明宣德本1981年版100、103页。

[49]  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1979年版18页。

[50]  中华书局校点本1997年新版228页。

[51]  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上海进步书局刊本1985年版卷十二1页。

[52]  章太炎《新方言·释言》,民国元年石印本42页B。

[53]  《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本755页。

[54]  《我演昆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1年版27页。

[55]  《国剧身段谱》,《齐如山全集》台湾联经出版社1964年版499页。

[56]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1069页。

[57]  《乐府杂录》“驱傩部”、“鼓架部”,《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43、44页。

[58]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423页。

[59]   同上431页。

[60]  参周密《癸辛杂识前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0册24页。

[61]  《王国维戏曲论文集》187页。

[62]  参《唐戏弄》第四章“脚色”。

[63]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309页。

[64] 《 释“末”与“净”》,《新中华》复刊第3卷10期75页,1945年10月。

[65]  《唐戏弄》838页。

[66]  参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重印本200-201、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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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戏神、傩神考





第一章 北方戏神与魔合罗





中国戏曲行业的祖师──戏神,究竟是谁?这是一个十分有趣而又难以回答的问题。

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以下简称《戏神庙记》)中说:“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1]大约一百年后,另一位大戏剧家李笠翁在《比目鱼》传奇《入班》出说:“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就像儒家的孔夫子,释家的如来佛,道家的李老君。”[2]这两位戏剧家的说法是一致的。因为,根据宋代以来的记载,被封为“清源妙道真君”的就是“灌口二郎”,民间简称为“二郎神”。但是,这位“戏神”却并不像孔夫子、如来佛、李老君那样容易被确认。可以称得上“灌口二郎神”的至少有李冰父子、赵昱、邓遐、独健二郎、杨戬、孟昶等好几位。究竟谁是“正宗”?令人颇费困扰。尽管不少学者为探讨“二郎神”故事的演变做出了可贵的努力,但至今似乎还未取得让学术界所大体认同的结论。尤其是,以上几位二郎神,好象谁都够不上做“戏神”的资格。

更令人不解的是,清代各地供奉的“戏神”大部分是“老郎神”而非“二郎神”。老郎神是谁?有人认为是唐玄宗,有人说是后唐庄宗,有人说是“翼宿星君”。讨论起来,同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据说,这几位“老郎神”都与戏曲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似乎谁都有资格做“戏神”。问题是,姑且不论谁是真正的“老郎神”,难道在此之前的汤显祖和李笠翁反倒说错了么?从“二郎神”到“老郎神”的变化,是艺人们的随心所欲,还是二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迄今为止,没有人对这些问题作出合理的解释。所以,中国的戏神究竟是谁?至今仍然悬而未决。

不难发现,以往对“戏神”的讨论,始终遵循着同一思路,即:戏神应该有它的真名实姓,应该是“某一个”。用宗教学的概念来说,即所谓“一神论”。然而中国的戏神信仰,远远没有形成儒、释、道般的成熟,而是在民间艺人中自发兴起的一种行业神信仰,可能正处于从“自然宗教”向“多神教”演化的阶段,具有图腾崇拜的某些特点。所谓图腾崇拜,是指某一集团的人,集体崇拜某一种类的动植物或无生物或自然现象为神。例如,信奉虎为图腾的民族(或部族),只认为虎是神,而根本不可能指出他们信奉的究竟是哪一只虎。同理,戏神可能也不是“某一个”,而是“某一种”。难怪戏神究竟是谁,连当时的艺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而说出来的,就一定是错的。难怪论者们越是执着于找寻“它是谁”,“它”就越是难以寻觅。退一步海阔天空。当我们调整了思路,中国的戏神也就呼之欲出了。

图腾崇拜的特点是有偶像(或称标识、圣物),有仪式,有禁忌,有神话传说。中国的戏神信仰也是如此,而这正是被以往的论者所忽视的。现在,让我们首先从分析偶像入手,来探寻中国戏神的踪迹。  



一、戏神偶像:婴孩道具



据记载,古代突厥人在旗帜上标上一只金色的狼头。学者们认为,这是以狼为图腾的标识。古代朝鲜族以鸟为图腾,每一村口都立一鸟杆,顶端供一木雕的鸟。台湾高山族崇拜蛇,常刻蛇形悬于屋檐下。他们希望这些偶像把自己当作亲属、子孙或同类,从而得到应有的保护。[3]

中国的戏神信仰属于民间行业神信仰,但也有固定的偶像。清黄旛绰《梨园原》说:“老郎神即唐明皇。逢梨园演戏,明皇亦扮演登场,掩其本来面目。惟串演之下,不便称君臣,而关于体统,故尊为老郎之称。……戏中所抱小娃,谓之喜神,取其善而利于技,非即老郎。今人供翼宿星君为老郎,其义未详。”[4]按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事实表明,戏班中所用的婴孩道具,正是戏神的偶像。清杨懋建《梦华琐簿》记云:



余每入伶人家,谛视其所祀老郎神像,皆高仅尺许,作白皙小儿状貌,黄袍被体,祀之最虔。[5]



这里所说的“小儿状貌”的老郎神像,应当就是《梨园原》所说的“戏中所抱小娃”。我国大部分戏班就是以“小娃”为戏神的。这种习俗,多半保存于乡村戏班。有的戏班,甚至称之为“家祖”。《中国戏曲志·江苏卷》“演出习俗·敬家祖”条说:里河班都随班供奉木雕家祖神像小神龛,相传家祖即唐明皇,“乡班一般不请家祖爷上后台,以台上用的婴儿道具(木偶)作替身,此道具称喜神。演员扮戏后、上台前,总要打躬作揖拜喜神,求保台上胆壮不怯场。”[6]将戏神称为“家祖”,可能是家庭戏班的遗迹。此外这里说“家祖”即“喜神”,也能说明黄旙绰的“喜神……非即老郎”之说是不正确的。

昆曲也有以婴儿道具为戏神的习俗。宁波昆剧老艺人陈云发说:以往新生的孩子满月时,要演《张仙送子》的戏,“张仙由小生扮演,肩上背了一张弓;送子娘娘由旦角扮演,怀里抱个婴儿,这个婴儿就是戏班子里虔诚供奉的‘老郎神’塑像。”[7]

云南滇剧所供奉的老郎神,也是婴儿形象。清檀萃《滇南草堂诗话》卷十记《梨园宴集相和歌》中有“神童像嬉笑,部弟子奉为所师,乃唐皇,或以为郭郎也”[8] 语。显然,这个“神童”,就是婴儿状的戏神。有人认为是“郭郎”,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将另文再论。

福建闽剧也有同样的情况:“闽剧有一‘婴孩’砌末,即称为‘老郎’,演戏时将所祀的戏神‘老郎’作为砌末,演毕则置之后台供奉。”[9]

湖北汉剧“后台旧规,素尊‘喜神’(演小孩用的砌末,亦称‘彩头’)。”[10]

陕西戏曲班社普遍以“庄王爷”为戏神。它的形象,据记载是“一小木人,俊面,三须”,但又说“若剧中需要婴儿,则焚香请‘庄王’承当”[11],可见仍是婴儿道具。凤县三岔乡三岔村业余剧团所收藏的秦腔戏箱,其中就装有“木刻喜神童子”[12] 。



河南各地也多以“庄王爷”为戏神,据说它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庄王爷是桃木刻就,尺许高,童面赤身,背后腰眼处有个黄豆大的孔,胳膊腿是活的,会动会坐。”[13]淮阳也称“庄王爷”为“老兰爷”(按“兰”可能是“郎”之讹读,笔者注),其偶像是:“用木头雕个小孩模样,屁股有个小洞,胳膊腿都是活动的。”[14]黄河以北的淇县用的是布娃娃:“供奉的庄王爷实际上是演戏用的彩娃(演戏抱于怀中的小布娃娃)。”[15]

内蒙古、河北、天津和东北三省普遍流行“供彩娃子”习俗。先看内蒙古:“戏班在供祖师爷(唐玄宗李隆基)神像的佛龛里,放有两个木头雕刻的小孩,称为‘彩娃子’,亦有称‘大师哥’者。彩娃子为一男一女,四肢可以活动(装活动关节)。男着红袄,女着白边绿袄。演出时,剧中需要用婴儿时即将他们请出。”[16]把“彩娃子”供在“祖师爷”的神龛中,可见“彩娃子”即“祖师爷”。此外还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彩娃子又叫“大师哥”,二是彩娃子“装活动关节”,三是彩娃子为“一男一女”。再看辽宁:“彩娃子亦称大师哥或喜神,婴儿形状。平时置于后台供奉,二人转演员上场前还要燃香叩拜。演出时当作婴儿道具。用毕不得仰面安放,以忌作死尸状。”[17]这里涉及到的禁忌,与图腾禁忌非常相似,姑且不论。我们先要弄清这样一个关系:



戏神──老郎神(民间认为是唐明皇)─-婴孩道具──喜神



民间戏班所供奉的戏神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中国戏曲志·甘肃卷》卷前有一幅清康熙时某戏班供奉的“童子爷”的彩色照片,并在书中“文物古迹”部分有如下说明:



童子爷,戏班供奉的戏神。圆木雕头和身,四肢以木版削成,用铆钉串接肩胯处。头上粘有用头发编成的发辫。神像全长四十六厘米,发辫长十二厘米。演员朝拜时,童子爷呈坐势。[18]



这里的“童子爷”,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彩娃子”。“用铆钉串接肩胯处”正与内蒙古的“装活动关节”一样。山西河津西王村保存有清咸丰间戏神,分男女两尊,“身长皆四十厘米,头高八点五厘米,腿长二十厘米,男的光头,穿金色披风,女的黄发,穿红色披风。”[19] 此外,田仲一成先生《中国乡村祭祀研究》639页载有“福州新乐天班戏神”照片,其形象也是一个童子。当然,各地戏神偶像并不完全相同。例如《中国戏曲志·云南卷》“砌末·道具”部分有“老郎太子”图,据说:“老郎太子为多数花灯戏供奉的‘灯神’。分为布制、木雕、纸扎、泥做、草扎几种。元谋县学庄灯社供奉的老郎太子为布制,传说是唐明皇。头戴娃娃巾,身穿淡黄斜襟短衫和黄色裤子,高约四十厘米。其他地区的老郎太子穿戴的式样和质料与此不完全相同。”[20] 还有,苏州老郎庙的戏神偶像也是少年娃娃状。总之,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戏神就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

某些文人也已注意到戏神是婴儿道具的事实,并表示对此不能理解。如清龚炜《巢林笔谈续编》卷上“老郎菩萨”条说:“梨园所称老郎菩萨者,一粉孩儿也,平时宗之,临场子之,颠倒殊不可解。或云即唐明皇,吾则有说以处之:开元精励,尽人可称为宗;天宝昏庸,优人得亵为子,恰合两截人。”[21] 今天看来,这解释不啻痴人说梦。





二、关于戏神的传说



    湖南辰河戏“以唐明皇为戏神”,“各地所祀唐明皇神像,均为小生打扮,头戴文堂,身穿黄蟒。”[22] 这里的戏神看起来年龄要大些,不是纯粹的娃娃了。但巴陵一带仍有以“布娃娃”为“喜神”的信仰,并规定在后台“不许乱动喜神”。[23]喜神即戏神,上文已经说过。此外清代北京艺人供奉的戏神即直呼为“喜神”,旧时北京崇文门外岳飞精忠庙侧有喜神庙,供奉的就是戏曲祖师。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卷九:“精忠庙在东小市西,本朝康熙年间建,有乾隆戌子大学士刘统勋碑。门外铸秦桧夫妇跪像。旁有喜神庙,为梨园子弟公所,有乾隆丙申詹事刘跃云碑。”[24] 顾颉刚《游妙峰山杂记》也说,妙峰山的“回香亭与娘娘庙之间,有一个喜神殿,我们瞧不出供的是谁。问茶棚中人,说是纣王。门外有一匾,是北京梨园全体送的。”[25] 梨园全体向“喜神”送匾,可见“喜神”即“戏神”。至于所供喜神为“纣王”之说,确实奇特,姑且不论。下面请先看湖南流行的一个老郎神是“太白金星”的传说:

    传说唐明皇梦游月宫,醒后对梦中所见的仙乐仙舞赞叹不已,于是建梨园,广集天下歌妓演习歌舞,然终不似梦中所见。太白金星得知,悄悄下凡教习。数日后,明皇见梨园子弟所演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大为诧异。总管太监奏明乃一老者指点所致。明皇于次日微服潜往梨园窥视,果见一白发老者穿插其间,精心教授。明皇破门而入,太白金星转入桌下藏匿。明皇掀开桌帏,却见一个少年娃娃,不由惊呼:原来是老郎君啊!故此巴陵戏艺人信奉老郎神。[26]

    这个传说,不仅否定了戏神是唐明皇的说法,而且也点出戏神的形象是一个“少年娃娃”。董每戡先生搜集到的一则传说与此大同小异,对比来看,是非常有趣的:



    唐明皇有一天回到宫里,在门外就听到梨园子弟们在奏乐,可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支奇妙的曲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一足跨进了门。只见有一个童子,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教他们弹奏,但不认识他是谁,于是明皇叱问。这一下可把那童子吓跑了,钻进御花园的假石山洞里去了。明皇遂教人用火在洞口焚烧,结果有一只通身灰白色的老狼打洞里跑出来,跪在明皇的面前哀求免死……[27]



    这故事明显是在借“狼”与“郎”的谐音,附会“老郎神”的出处,但也同样可以说明老郎神非唐明皇。还有,老郎神是一个“童子”,他是梨园子弟的老师的说法,与前一个传说是相同的。

    昆剧老艺人陈云发、徐信章说:“据老辈传说:唐明皇时代,戏曲非常繁盛。有一天许多梨园伶工在排演戏文,怎么也排不好。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小孩子,指出应该怎样排演,立刻剧情连贯,衔接起来,可是孩子不见了。大家说:这个孩子虽然年纪小,戏却‘老’得很,‘老’是懂得多的代词;‘郎’是指小孩儿的通称,所以称他为‘老郎神’。”[28] 这也是想附会“老郎”的说法,但比前一个传说的荒诞性要少一些,特别是指出“郎”是“小孩儿的通称”,不仅与戏神的偶像是婴儿道具相合,而且也透露出“老郎神”与“二郎神”的内在联系,值得重视。

    福建各剧种普遍以田元帅(或称田相公)为戏神,这田元帅据说就是唐明皇的御用供奉雷海清。传说雷海清原是丞相苏某之女未婚所产的一个弃婴,因吃了螃蟹吐出的涎液而成了哑巴。18岁时,在唐明皇面前展读明皇游月宫时带回的天书,并吟唱了一段曲子,被明皇赐其状元及弟,并教乐工演奏。安禄山造反,雷海清战死,天上出现一“雷”字,但被乌云遮没了上半部,只看见一个“田”字。从此人称“田元帅”。[29]这一荒诞传说的附会成份自然是非常明显的,但其中也有合理之处,即:戏曲行业的祖师应当名符其实,能教演戏曲。福建大腔戏和小腔戏班祀奉田、窦、葛三个戏神。传说玉皇大帝的三个太子下凡投胎,分别出世在田、窦、葛三家,取名田清源、窦清奇、葛清巽,少长,三人相会,结为金兰,一同传授大腔戏。及老,田窦葛改用小嗓教戏,遂称小腔戏。三人去世后,艺人们便尊他们为神。[30]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戏神有三个,且是玉皇大帝的“太子”。以上几则传说,可大体概括为“授艺说”。从这一线索,可以追溯到戏剧形成和发展的历程,本文暂且不论。

    江苏流行的故事可概括为“唐明皇殇子”:



唐明皇夫妻都是戏迷。一次,夫妻俩都要上台,儿子没人抱,就把儿子坐放在案板上。谁知有个演员先卸装,没注意有小孩,将戏衣随手一甩,正好甩在孩子身上,后卸装的也顺手把戏衣甩向案板,越堆越高,直到唐明皇夫妻过完戏瘾,下台来抱儿子时,埋在戏衣堆里的儿子已闷死了。唐明皇厚葬了小太子,封他为戏神。为经常在戏台上看到他,就雕了个木头娃娃,参加演出,这娃娃道具,就叫戏神。[31]



这里也明说戏神不是唐明皇而是他的“小太子”。最值得注意的是:雕“娃娃道具”的目的是“小太子”死了,“为经常在戏台上看到他”。这明显带有寄托哀思和希望其转世再生的旨意,从而透露出所谓“戏神”已经不仅局限于教演戏曲。

湖南花鼓戏戏班流行的一则传说,前半截与之相似:“清康熙年间,皇太后死了心爱的公主,心中忧郁,于是接戏班来演戏,以解忧闷。太后看戏时,见一男扮的旦角,貌似死去的女儿,便将这个演员接进后宫同住。康熙认为此事有伤国体,但又不敢直言。不久皇太后亡故,康熙便重责俳优,宣布禁戏。在这次禁戏中,岳阳花鼓戏艺人,仅有一个唱小丑的逃到了江西,隐姓埋名,行乞度日,禁戏事过后才回岳阳,由他保留了岳阳花鼓戏部分传统剧目。这个叫化郎便是岳阳花鼓戏的老郎神。”[32]这个传说显然是由前后两个部分接起来的,前一半叙述公主夭亡,颇似唐明皇殇子,但后一半则以叫化郎为戏神。如果我们知道,花鼓戏本来源于乞丐沿门乞讨时所唱的莲花落,那么以乞丐为戏神就很容易理解了。

江苏还有一则“大师哥的传说”,也含有“殇子”的意味:



唐代御花园内有一班小堂名,娃娃组成。大师哥进宫最早,年龄却最小,貌美聪慧,先进山门,称大师哥。祖师爷唐王某王兄娶亲花轿进门时,大师哥忽被撞到轿前,轿夫一失手,将大师哥压在轿下,轿起一看,大师哥趴在地下笑嘻嘻地死去,身上竟无一点伤痕。众谓喜神找到了替身,所以大师哥又称喜神。喜神就是戏曲舞台上用作襁褓婴儿的道具。[33]



这里为“喜神”作了一个解释,“喜”者嬉也,嘻笑欢乐之意。从下文的分析可以知道,戏神—喜神确有快乐的意味,但这并不是“喜神”的根本含义。“殇子”说包涵的文化意蕴更为丰富,它提示出了戏剧现象最初的发生背景,蕴含着生民对子嗣和生命本体的热烈追求。



三、戏神崇拜仪式



以婴儿道具为偶像的戏神信仰,有其独特的仪式。其中的“请神”、“送神”仪式最有代表性。从这些仪式中,不难看出戏神信仰的象征意义。

河南各地的“庄王爷”,屁股上都挖有一个洞,称“赃眼”。外小内大,肚子是空的。请神前,先用纸条写上一个人的名字,塞进去。到半夜,掌班的怀抱庄王爷雕像带头前行,后面跟几个人带着铜器,不许说话,悄悄来到僻静的所在,等到有人或动物从旁经过,就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小块白布堵住脏眼。就算接住庄王爷了。据说,遇到的人或动物的不同,决定于庄王爷的脾性。这叫“文安赃”。“武安赃”的仪式比较复杂,但也是先把庄王爷的“赃眼”掀开,置于供桌旁边的地上。然后,在供桌周围用石灰划三层圆圈,每层相距约三米,象征三道城,均在同一方向留进口,挑选十对属龙属虎的人把守城门。这时,事先安排好的一个人从外圈向里钻,“当他刚进入头道城时,把门者即速用石灰划线封严头道城门。进城者徘徊犹豫,沿中圈转,看有无出路,试探着又钻进第二道城,把门者迅速又以石灰划线封住二道城门。进入者慌了,绕圈乱跑,匆忙之中,又进入三道城。把门者又速以石灰划线封口,进入者更为惶恐不安,绕桌转圈。这时远处鞭炮响起,锣鼓声震,人们逐渐围过来,铜器越打越紧,人声鼎沸,进圈者也越慌,烦躁不安,上窜下跳,寻找躲避之处。但石灰圈封严进不去,最后进入者慢慢变小,终于钻进脏眼。桌下人立即以布块贴赃眼。至此,安赃完成,敲锣打鼓,大放鞭炮,抬着摆庄王爷的供桌,回到家中搭好龙棚,算是庄王爷请到了。”[34]

豫西小剧种靠山黄,所敬戏神为老郎神和庄王爷,“演三天戏要抱庄王或郎神上场一次,演《辕门斩子》由穆桂英抱上场,演《白马关》由樊梨花抱上场。”此谓“敬郎神”仪式。“收郎神”仪式与上文所说的“文安赃”差不多,但郎神必须“由旦角演员抱回”。[35]

上述“安赃”仪式的生殖崇拜意蕴是十分明显的。所谓“赃眼”,乃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无论是将某人的名字塞进“赃眼”,还是由人钻进去,都是一个受孕、怀孕的过程。“武安脏”在描述这个过程时更着重表现其艰苦性,进入者“慢慢变小”似乎不是客观事实,而带有一种想象的成份。“安赃”之后的“郎神”被“旦角抱回”,表示整个过程最终完成。生殖崇拜的主要目的在于求子。在仪式中,戏神“庄王爷”既是母体的象征,又是婴孩本身,总之它是生育之神。假如我们联系民间把妇女怀孕叫做“有喜”,把自己家生了孩子的消息告诉亲友叫做“报喜”,那么,“戏神”与“喜神”的统一便非常容易理解了。

安徽戏曲艺人奉老郎神为祖师,也有敬庄王爷的,“是用一只陈年的拴马桩(必须拴过白马者),刻成一米左右的人形木雕。中间挖空,后背留有一孔,叫‘葬眼’。”举行“安葬”仪式时,“钻葬”的人要“自木雕葬眼钻入腹内”。[36]

湖北汉剧所奉的喜神也是空腹的。有人在乾嘉时著名演员“米喜子”的家乡湖北崇阳县发现了他生前供奉的喜神雕像,“高约八寸,腹内藏有两张纸条。”其中一张分三行书写,上层横写“壬癸丙申”,下曾横写“戌亥子申”,中间竖写“喜神”两个大字。另一张则写着米应先(即米喜子)夫妇和子、媳的生辰八字。[37]这与河南的“庄王爷”略有不同,也许是为了让喜神保佑合家平安,也许是为儿子、媳妇求子。

现存于云南省云龙县旧州区汤邓乡吹吹腔业余剧团的木雕戏神,“身躯后雕凿一长方形小坑”[38] ,看来也是用来“安赃”的。又,云南梓潼戏的开台叫“开坛”,哪家请唱戏,就在哪家设坛。一般是求子或儿童生病的人家。“坛是在人家堂屋的神龛上,供梓潼帝君像,两旁各放一个木雕的‘太子’。”[39] 显然,这“木雕的太子”也是用来保佑人家生子的喜神,同时也保佑儿童健康平安。宁波昆剧老艺人陈云发回忆说:



  新生的孩子满月,向例要剃头。有些富户还办了弥月酒招待亲友,同时请戏班演戏,叫做“剃头戏”。

演《赐福》的时候,必须加演一折“张仙送子”的节目(也有人叫娘娘送子的),出场人物共十二人。八仙,金童、玉女,张仙和送子娘娘。

张仙由小生扮演,肩上背了一张弓;送子娘娘由旦角扮演,怀里抱个婴儿,这个婴儿就是戏班里虔诚供奉的“老郎神”塑像。出场以后同唱〔风蟠桃〕曲子。唱完以后,一同走下台去,吹吹打打直到产妇的卧房里,分成两行排列,送子娘娘和张仙站立中央。娘娘叫张仙:“扳它一弓”。张仙取下弓来,对准卧床,叫声:“看箭”!拉了一下弓弦,又说:“一箭成功”!送子娘娘把“婴儿”供在桌子上,主家供上几盏糕点、茶食,于是大家边唱,边回戏台。就是这么演一次,代价至少十六元,多至数十元不等。

这个“婴儿”一直供到晚上,主家再把它送回戏班,仍旧虔诚供奉在后台。[40]



这其实也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求子仪式。无论中外,都曾经盛行过在新婚或生产时为妇女驱邪的习俗,而新郎向新娘轿内或床上虚发三箭的仪式,从元杂剧《桃花女》到满清宫廷婚礼都可以看到。但驱邪的目的还是为了求子。《礼记·月令》“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祀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郑注:“天子所御,谓今有娠者,于祠大祝,酌酒于高禖之庭,以神惠显之也。带以弓韣,授以弓矢,求男之祥也。王居明堂,礼曰带以弓韣,礼之禖下,其子必得天材。”[41]可见,张仙对着卧床射箭并有“一箭成功”的祝词,不仅是为了求子,而且还希望得个男胎,将来有所作为。福建蒲仙戏有“状元游街”的仪式:



出场人物只有一个状元,两个军士,上场后唱〔一江风〕圆场,然后军士下跪道:“禀状元爷,游街已毕,执事打何处去投胎?”状元答道:“执事打某府(指结婚者姓氏)去投胎。”并念:“一色杏花香千里,状元归去马如飞。”随即飞鞭下场,赴主人的新娘房门,口喊赞语。这时候洞房门口已有一张丰桌横截在那里,先由婆姐马把孩儿仔(道具)抱给新郎接进去,放在桌上,次由状元将朝衣朝冠交给新郎,用一个盘子装好,放在板架顶。最后是土地公喊赞语,全班演员为之逐句喊“好”。临行之际,张天师持弓向新娘房门虚射三箭,意即除去天魔天狗,让新生的孩子平安长大。[42]



这个仪式与前一个大体相同,但前边增加了怀孕之前新婚的情景。仪式中的所谓“执事”就是婴儿道具──戏神和喜神偶像,它象征着即将转世的神灵。按中国民间的说法,“投胎”便是神灵“转世”而得新生。仪式中的“状元”,“归去”之后飞马来到新娘房门前,并将冠服交给新郎,象征着转世后的婴儿定能成为高官。

其实,大家都熟悉的“跳加官”,也是要将“戏神”请出来舞一阵的。马书田《华夏诸神》说:在戏曲节目正式上演之前,“表演者身穿大红袍,面戴‘加官脸’──一种作笑容样的假面具,手持朝笏,走上戏台,绕场三周,笑而不言──不唱也不说。再进场后,抱一小儿(道具)出来,绕场三周,退场。最后出场,笑容满面,边跳边向观众展示手中所持红色条幅,上写有‘加官进禄’之类的颂词,在绕场三周后,退场。”[43]看来,“跳加官”的意义并非仅在于为成人求取福禄,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们求得将来能做官的儿子。人们也许忽视了抱“小儿道具”走场的象征意义,也忽视了“喜神”与“戏神”的统一性。



四、现实中的戏神(喜神)信仰



我国历来有“世界大戏台,戏台小社会”的说法,人们自然不会把戏神(喜神)信仰停留在戏台上、剧场中。喜神信仰的目的既然是求子,其仪式与目的,当然主要在世俗生活中。

例如,上一节所说的莆仙戏中的“状元游街”仪式,就在民间广泛流传,只不过在形式上变了形。娄子匡《新年风俗志》说:正月十五,“闽南人传说,天上的状元爷(天官赐福神)下凡游街,状元爷是具着儿童的性情,欢喜同儿童游玩的。所以家家户户叫儿童手提五光十色的灯笼,不约而同的高喊游街(有的门前用纸扎虎豹马兔等动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44] 显然,这里把“投胎”变成了“下凡”。如果不把莆仙戏对照来看,就不容易弄懂“游街”的象征意义,也不明白“状元爷”何以与孩子们有那样密切的联系。

再如,北方的戏神“彩娃子”,竟然也可以在广东民俗中找到。广东潮州在元宵节有“掷弥勒佛”的游戏:胖大的弥勒佛坐像的天灵盖、双肩、臂膀、肚脐、膝盖、大腿上爬满了泥塑的“顽童”,称“彩娃”,人们在一丈远外用铜钱朝它们掷去,掷倒便可抱回家。得子抱孙心切的,即使掷出几百个铜钱也在所不惜。[45]

湖北长乐县以前把男子的冠礼与婚礼合而为一:“男子命字,俗谓‘取号’,多用朱漆木匾金字。迎亲前一日,戚友鼓乐送至冠者;父率新郎拜领,谓之‘拜号匾’。拜毕,悬挂堂壁,谓‘升号匾’。升匾后,设筵堂中,择童子九人,合新郎而十,曰‘陪十弟兄’,亦曰‘伴郎’,且呼新婚者为‘新科状元’。田泰斗《竹枝词》:‘箫声隐隐烛辉煌,十个儿童巧样妆,绝妙风流名色艳,华筵都唤状元郎。’”[46]这里,新郎成了“儿童”,九个童子都成了“状元”,预示着新婚夫妻多子多福的美好未来。

民俗中的求子仪式,经常要借助于戏神──婴儿道具,来扮演不可或缺的重要“砌末”。其中最典型的,是“抢童子”和“拴娃娃”仪式。

四川不少地方曾盛行“抢童子”的风俗。《武阳镇志·信仰民俗》:“农历三月初三日是三婆娘娘生日,家有三岁以下小孩者,多有祭三婆娘娘的陋习,以保小孩平安无事。……同一天,素有抢童子的习俗。是日,不少青壮年在城隍庙台子坎等着抢事前雕的祭过神的木刻童子。当童子从台上丢下来时,人海翻腾,激烈争抢。抢着后,晚间备齐吹打,由一男童抱着木童子,骑马送与事先定好的有权有势的无儿子之家。主人办酒席以资酬谢。”[47]这自然使我们想起莆仙戏《状元游街》中的“执事投胎”。

凉山彝族也有此风俗。光绪《越嶲山志》:



三月初三上巳日,“金马山会”。凡男女无子者许童子愿,生子者还童子愿。有送童子还愿,方经通说为人抢去者,有刚至庙门为人抢去着,有所抢得童子被人夺者。自早至午,喧阗半日,谓之“抢童子”。得者喜笑而去,方还愿而被抢去者,亦不深怪。[48]



三月三日上巳节源自上古,《诗经·溱洧》等篇已有记述,其本来的目的是求偶和求子。很显然,在“抢童子”中,木刻的童子既是子女的象征,又是一种“砌末”。对“神”的耍弄嬉戏,充分反映出一般中国人“敬神如神在”的心理状态。于是,以乞子为目的的神圣仪式,完全变成了一场闹剧。

民国四川《雅安县志》:“‘童子会’凡三:治西南龙观山,治东龟渚,均正月上九日,治南咎村二月一日,得子者酬还木刻童子,游人争相夺之。其夜,又以箫鼓送往亲友艰嗣之家,谓兆宜男。验,则复以木刻童子酬还,转转相夺,遂成风气。”[49]随着箫鼓的伴奏,作为“主角”的木刻童子,被一家家传送着,显然是最受欢迎的喜乐之神。它能带给人子嗣,又能带给人精神上的快慰和欢乐。

北方也有类似的风俗,叫做“抢娃娃”或“拴娃娃”。“胶东有的地方到土地庙去抢娃娃,娃娃是纸扎的”。[50]更多的地方是拴泥塑的娃娃。山东聊城有娘娘庙、观音庙,案前也有许多泥娃娃,或坐,或爬,或跳舞状。皆男性,有“小鸡儿”(男根)。不育妇女来求子时,选一个“好看”的泥娃娃,以红线拴住脖子,“随即把娃娃的‘小鸡’掐下来,带回家喝口水把它吃下,这便认为把娃娃给拴来了。如果从此怀了孕生下孩子,便说是蒙菩萨奶奶赐给的。”[51]“河南淮阳三月三时,已婚未育妇女要在庙会上买几件泥娃娃,供在人祖奶奶(女娲)像前,或者挂在人祖奶奶身上,称‘拴娃娃’。认为这样妇女生的孩子才健康。河北张家口有一个乞儿山,供有娘娘神,不育妇女在春天求子时,也要从山上讨一、两个泥或磁娃娃。”[52]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五引安徽《寿春岁时纪》云:“三月十五日,烧四顶山香,山在八公山东北,离城厢约七里余,山上有庙宇数十间,塑女神曰碧霞天(元)君,俗呼为泰山奶奶。奶奶殿侧有一殿,亦塑一女神,俗呼曰‘送子娘娘’。庙祝多买泥孩置佛座上,供人抱取,使香火道人守之,凡见抱取泥孩者,必向之索钱,谓之‘喜钱’。抱泥孩者,谓之‘偷子’。若偷子之人果以神助者而子,则须更买泥孩,为之披红挂彩,鼓乐而送之原处,谓之‘还子’。”[53]

值得注意的是,民俗中的求子风俗,早已进入了戏曲。山东梆子有传统剧目《拴娃娃》,叙结婚五年没生孩子的于二姐和半百无子的刘庆图,都偷偷到娘娘庙里拴娃娃,两人碰巧拴了同一个娃娃,引起了一场可笑的争执。剧中于二姐在娃娃殿对泥娃娃唱道:“我的儿快快跟娘走,咱家住在于家庄,你娘的名叫于二姐,你爹小名叫金梁。恐怕我儿走错路,细听为娘说端详。东西大街住路北,瓦屋门楼刷粉墙;门东有个沙石碾,门西有个小白杨。……西楼上,住着你没过门的大姑娘,你爷爷奶奶堂楼上住……要去你就去东楼,东楼之上我把你想。”“给你缝个连袜裤,上绣海棠手艺妙;虎头帽子我也会做,上绣银铃呱呱叫。”[54]这与民国《续安阳县志》所载的一首题为《拴娃娃》的民歌非常相似:“一个大姐三十九,十月十五(嫁期也)有盼头。手拿金缕线,走到娃娃殿,进去娃娃殿,先拴娃娃头。孩儿啦孩儿,随娘走,咱住东庄大西头。高门台,起门楼,门东边狼牙村,门西边流水沟,一个狂犬不下口。你娘住的三间堂楼上,鸳鸯席子鸳鸯炕,你爹枕的兔儿龙吃草,你娘枕的狮子滚绣球。烧饼麻糖尽孩儿吃,羊肉包的顺嘴流;铃儿八仙帽,还有大虎头。”[55]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是显而易见的。

到这里,我们可以初步理解戏神传说中的“殇子”说了。它从根本上源于人们对子嗣的祈求与希冀。“殇”和“夭”是人们不愿意见到的事实,然而在那个时代又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起码要能够生育,生育才是对死亡最有效的抗拒,子嗣才是对自身生命最有效的延长。无论是戏曲中的婴儿道具,还是生活中的木童子、泥娃娃,都寄托着人们对生命本体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戏神就是喜神。在山西,“夫妇新婚或婚后不育,请戏班派演员化妆到家‘卧娃娃’:演员抱‘大师哥’(小木人)至新房,将‘大师哥’置炕头,然后在屋内翻找主家事先藏好的赏钱,找到后喊一声‘得喜了’,即可持钱与‘大师哥’离去。”[56]清代许多地方的“子孙娘娘”塑像,凤冠霞帔,完全是戏曲中“娘娘”的打扮。此外,手中还抱有一个婴孩。(如图六)戏神回到了世俗中,成为实实在在的喜神;喜神身上,则披着戏神的外衣,展示着戏神的风采。



五、戏神与摩睺罗(大黑天)



以求子为目的的娃娃状偶像,宋元时期叫磨喝乐或魔合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



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值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又以黄蚰铸为凫雁鸳鸯鸡鶆龟鱼之类,彩画金缕,谓之“水上浮”。又以小板,上傅土,旋种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态,谓之“谷板”。又以瓜雕刻成花样,谓之“花瓜”。又以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谓之“果食花样”。奇巧百端,如捺香方胜之类。若买一斤数内有一对被介胄者,如门神之像,盖自来风流,不知其从,谓之“果食将军”。又以绿豆、小豆、小麦,于瓷器内以水浸之,生芽数寸,以红兰彩缕束之,谓之“种生”。皆于街心彩幕社出络货卖。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门,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花,都人善假做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路人往往嗟爱。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儿童辈特地新妆,竞夸鲜丽。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盒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里巷与妓馆,往往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向。磨喝乐本佛经“摩睺罗”,今通俗而书之。[57]



这段记载中值得注意的地方很多,首先是“一对值数千者”一句。日本学者小林太市郎先生从《西湖老人繁盛录》中载有“牛郎织女,扑卖盈市”推测:所谓“一对”,指的“恐怕是一对男女”。[58] 按《繁胜录》原文,是在“御街扑卖摩侯罗”之后紧接卖“牛郎织女”一句的,所以小林先生的推论无疑是正确的。现补充一条材料。南宋初赵师侠〔雀桥仙·丁巳七夕〕词:“摩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59]说明南宋以前魔合罗多以“一对男女”出现。而这恰与内蒙古、山西的戏神为“一男一女”相合。

其次,是关于摩睺罗的乞子功能。七夕“乞巧”风俗的基本目的是求子。一般人把“乞巧”理解成求“女工之巧”,其实原本并非如此。古人已经意识到,妇女怀孕需要“碰巧”,所谓“乞巧”,本意就是求子。《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蛛丝乞巧”条云:“帝与贵妃,每至七月七日在华清宫游宴。时宫女辈陈瓜花酒馔列于庭中,求恩于牵牛、织女星也。又各捉蜘蛛闭于小盒中,至晓开视珠网稀密,以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60] 又据《荆楚岁时记》,民间把蜘蛛称为“喜子”或“喜母”。明嘉靖福建《建阳县志》:“七夕乞巧,是夕儿女罗果酒于庭,拜祝牛女星。取小蟢子以盒盛之,平明启视,成茧者为得巧。”[61]清光绪陕西《兴平县志》:“七月七日,闺中以豌豆灌溉生芽,曰‘巧娘’。”[62]  可见均与“女工之巧”无关,而纯粹是象征性的求子仪式。

宋代七夕的各项活动,大致都与磨喝乐有关,例如《东京梦华录》所载“水上浮”,在唐代是用蜡做成婴儿状的。唐薛能《吴姬》诗:“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盘弄化生。”释圆至笺注引《唐岁时纪事》:“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63]以蜡为婴儿形求子的风俗,直到近代仍在陕西的一些地方流行。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乞巧”条,记南宋时期杭州的“泥孩儿号‘摩睺罗’,有极精巧,饰以金珠者,其值不赀。并以蜡印凫雁水禽之类,浮之水上。……小儿女多衣荷叶半臂,手持荷叶,效颦摩睺罗。”“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睺罗十桌,每桌三十枚,大者至高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须及手中所持戏具,皆七宝为之,各护以五色镂金纱厨。制阃贵臣及京府等处,至有铸金为贡者。宫姬市娃,冠花衣领皆以乞巧时物为饰焉。”[64]可见当时社会对摩睺罗的“宠爱”程度。吴自牧《梦梁录》卷四“七夕”条也有大体相同的记载,不赘引。总之,摩睺罗的乞子功能,也与喜神(戏神)相同。

邓之诚先生把“摩睺罗”解释成“罗睺罗”,[65]按“罗睺罗”与“摩睺罗”母音相差较大,不是一回事。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把“摩睺罗”与“摩睺罗迦”相等同,也是不对的。“摩睺罗迦”是天龙八部之一,“人形蛇首,亦名大蟒神也”[66] ,与摩睺罗无关。日本学者高桥盛考、小林太市郎二先生,都曾考证出摩睺罗乃大黑天。[67]  我国的吴晓铃先生也在《“耍孩儿”剧种小考》一文中指出:“魔合罗”是印度梵文名词“大黑天”的音译。汉语借入这个名词后,渐渐由专名变为通名,它自宋元以来便不再指“大黑天”,而只指的是工艺品泥塑娃娃。[68]前辈学者的精彩论述,对笔者启发甚大。

确实,所谓“摩睺罗”就是佛教中大名鼎鼎的大黑天神。摩睺罗,乃梵语mahakala的音译。藏语译为玛哈葛剌,也有的译为麻曷葛剌、摩诃迦罗、摩睺罗等。大黑天神为佛教密宗的重要护法神,他被说成是大自在天的化身,而大自在天则源于湿婆,是创造之神、再生之神、舞蹈之神。《续高僧传·玄奘传》谓:“至劫比他国,俗事大自在天。其精舍者高百余尺,中有天根,形极伟大。谓诸有趣,由此而生。王民同敬,不为鄙耻。诸国天祠,率置此形。”[69]  这“天根”即男根。大自在天,梵语mahaisvara,音译为摩醯首罗,与人们所熟知的观世音菩萨同具有赐人子嗣的法力。《陀罗集经》卷四:



若妇人无儿欲得儿者,以五色粉作四肘坛,坛中心安十一面观世音菩萨,东方安阿弥陀佛,北方安大势至菩萨,南方安马头观世音菩萨,西方安摩醯首罗天王。[70]



又,摩醯首罗大自在天还可以化生为“伎艺天女”,《大正新修大藏经》“图像”第三卷有摩醯首罗化生的“伎艺天女图”,可参看。这“伎艺天女”,应当与湿婆为舞蹈之神有关。

作为大自在天化身的大黑天,也具有赐人子嗣的法力。《普遍光明大随求陀罗尼经》(卷下):



  女人求子息,当用牛黄书。中心画童子,璎珞庄严身。满钵盛珍宝,左手而执持。坐在莲花上,其花而开敷。……若丈夫带者,不应画童子。应画天人形,……女人白色者,应画名称天。女人若肥充,画彼宝贤将。瘦女人带者,画满贤药叉。若怀妊妇人,应画大黑天。[71]  



大黑天当然也可以降魔,所以他有两种形象,降魔之大黑呈忿怒相,是战神;施福赐子之大黑呈爱乐相,是爱神和喜神。旧题郑思肖《心史》(卷下)记云:“幽州建镇国寺,附穹庐,侧有佛母殿。……后又塑一僧,青面裸形,右手擎一裸血小儿,赤双足踏一裸形妇人,颈擐小儿枯髅数枚,名曰摩睺罗佛。”[72]这便是呈忿怒相的大黑天了,但肯定与婴儿的出生有关,我们在此略而不谈。天津天后宫的凤凰殿里,供有“送生娘娘”,其雅号是“随胎送生变化元君”,她的形象十分奇特,“这位娘娘被塑成为两面人,前面是善脸,慈眉善目,背面是恶脸,凶恶骇人。据说这位娘娘把小孩送生到人世时,唯恐孩子留恋不舍,所以在送生时,先是善面,然后又回过头来,露出恶脸,孩子一害怕,就降生了。” [73]这不过是同时具有忿怒相和爱乐相的大黑天神的女性化而已。

《梦华录》所载的“一对”摩睺罗,到南宋,便成了一个个的“泥孩儿”。这些在当时极受宠爱的“泥孩儿摩睺罗”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八十年代初,在江苏镇江市区出土了一批宋代苏州陶捏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儿童捏像。可贵的是,像的底部,还塑有“吴郡包成祖”、“平江包成祖”、“平江孙荣”的戳记。[74] 据文献记载,南宋时,苏州所塑的摩睺罗非常有名。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二“平江府”:“土人工于泥塑,所造摩睺罗,尤为精巧。”[75]  当时平江府辖吴县(今苏州市)、长洲、昆山、常熟、吴江、嘉定六县。又,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也说:“今行在中瓦子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76] 将文献与文物相对照,可知这些儿童捏像正是宋代摩睺罗的实物。(见图七)而这些或坐、或爬、或卧的泥孩儿,与上文所述民间“拴娃娃”中的主角,正是一个模样。

更有意思的是,在元孟汉卿《张孔目智勘魔合罗》杂剧中,魔合罗已经是作为“砌末”被使用了。剧本写制做魔合罗的艺人高山七夕进城来卖魔合罗,途遇李德昌染病,往其家中送信,将一个魔合罗送与李的儿子。后李遭堂弟谋害身死,张孔目审案时,苦无证据。最后在魔合罗底下发现了制做人高山的名字,才得以勘明真相。第四折张孔目有如下几支曲子,可看出魔合罗的神力及其外形:



【叫声】你曾把愚痴的小孩提教诲,教诲的心聪慧,若把这冤屈的事说与勘官知。

【醉春风】不强似你教幼女演裁缝,劝佳人学绣刺。要分别那不明白的重刑名,魔合罗全在你。你若出脱了这妇衔冤,我教人将你享祭,煞强如小儿博戏。

【滚绣球】我与你曲湾湾画翠眉,宽绰绰穿绛衣,明晃晃凤冠霞帔。妆严的你这样何为?你若是到七月七,那其间乞巧的将你作一家儿燕喜,你可便显神通百事随依。比及你露十指玉笋穿针线,你怎不启一点朱唇说是非,教万代人知?

【倘秀才】枉塑你似观音像仪,怎无那半点慈悲面皮?空着我盘问你,你将我不应对,我彻上下细观窥到底。[77]



  曲中透露出:一、魔合罗可以把“愚痴”的小孩“教诲”得“心聪慧”,还可以教女孩“裁缝”和“绣刺”;二、它是儿童们的玩具;三、它被化了妆,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像一尊观音;四、在七夕乞巧时可以大显神通。关汉卿《诈妮子调风月》杂剧一折有“魔合罗小舍人”句,意为小舍人长得可爱,如魔合罗一般。《元曲选》岳伯川《铁拐李》杂剧二折【煞尾】:“花朵般浑家不能勾恋,魔合罗孩儿不能够见。”马致远《任风子》杂剧一折【天下乐】:“则我这家缘,不少了你吃共穿,生下这魔合罗般好儿天可怜。”意并同,均以魔合罗比喻可爱的孩子。《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似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正合我意。’”[78] 也都可看出宋元时代魔合罗的形状及其与佛教神相联系的蛛丝马迹。但可以肯定,其时魔合罗还没有扮演婴儿,还不是戏曲艺人所崇拜的戏神。因此可以推测,我国民间的戏神信仰应是元代以后才正式形成的。



小结



我们撇开傩神,单独对戏神、主要是北方戏神进行了考察。我们发现:

戏神偶像是戏曲演出中的婴儿道具,戏神信仰仪式中带有浓厚的求子色彩,并因此体现出“戏神”与“喜神”的统一。这种以求子为目的、以婴儿道具为偶像的信仰仪式,深深植根于世俗民众之中。戏神信仰的广泛传播,还有赖于佛教的巨大影响。在宋元时代,以乞巧(乞子)为目的的婴儿塑像(或雕像)叫做魔合罗(摩睺罗)。它是佛教大黑天神的音译。大黑天是大自在天的化身,它是创造之神、再生之神、舞蹈之神。传入中国后,有时以生育之神出现。元代的《魔合罗》杂剧最早使用“魔合罗”作道具,但它“扮演”的还不是婴儿。因此,戏神信仰可能是明代以后才兴起的。

然而,这种孤立的考察仅仅是开始。因为,戏神并非明代艺人凭空发明出来的,而是有传承的。只有通过对南方戏神追根求源,对二郎神、老郎神进行辨析,进而对傩神的源流作出正确判断,才能真正理解戏神以及戏剧的产生根源。

戏剧,通过巫术,与我们人类的原始本能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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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汤显祖集·诗文集》卷三十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1128页。

[2] 清经本堂刻本《笠翁传奇十种》第七种16页b。

[3] 详参何星亮《中国图腾文化》第五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4]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九)9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重印本。

[5]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上册374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

[6] 《中国戏曲志·江苏卷》中国ISBN中心1992年版798页。

[7]  《宁波昆剧老艺人回忆录》147页,苏州市戏曲研究室1963年编印。

[8] 转引自杜颖陶《滇剧》,载欧阳予倩编《中国戏曲研究资料初辑》,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203页。

[9] 《福建戏史录》“戏神雷海清”注释〔6〕,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9页。

[10] 方光诚、王俊《米应先、余三胜史料的新发现》,载《戏曲研究》第十辑。

[11] 《中国戏曲志·陕西卷》625页,中国ISBN中心19954年版。

[12] 同上643页。

[13] 黄玉芳、赵强《旧戏班里有关“庄王爷”的传闻》,载《河南戏曲史志资料辑丛》(八)216页,《中国戏曲志》河南卷编辑委员会编印。

[14] 徐德荣、霍进善《淮阳旧时班规习俗》,《河南戏曲史志资料辑丛》(十一)138页。

[15] 燕昭安、张峙体《淇县梨园旧俗》,载《河南戏曲史料辑丛》(十)200页。

[16] 《中国戏曲志·内蒙古卷》455页,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

[17] 《中国戏曲志·辽宁卷》312页,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

[18] 《中国戏曲志·甘肃卷》607页,中国ISBN中心1995年版。

[19] 《中国戏曲志·山西卷》594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

[20]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400页,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

[21] 龚炜《巢林笔谈》中华书局校点本1981年版178页。

[22] 《湖南地方剧种志》(二)170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23] 同上书三册289页。

[24] 吴长元《宸垣识略》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校点本176页。

[25] 顾颉刚编《妙峰山》17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

[26] 据《湖南地方剧种志》(三)293、294页。

[27] 董每戡《说剧》28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28] 《宁波昆剧老艺人回忆录》17页。

[29] 据《中国戏曲志·福建卷》(下卷)214—215页,《中国戏曲志·福建卷》编辑委员会编印。

[30]  同上218页。

[31] 《中国戏曲志·江苏卷》846页。

[32] 《湖南地方剧种志》(三)545—546页。

[33] 《中国戏曲志·江苏卷》846页。

[34] 赵抱衡《越调班社敬庄王种种》,载《河南戏曲史志资料辑丛》(十)159页。

[35] 赵书信《靠山黄和它的演出习俗》,载《河南戏曲史志资料辑丛》(十四)57页。

[36] 《中国戏曲志·安徽卷》546页,中国ISBN中心1993年版。

[37] 方光诚、王俊《米应先、余三胜生平史料的新发现》。

[38]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499页。

[39]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488页。

[40] 《宁波昆剧老艺人回忆录》147、148页。

[41] 中华书局影印《十三经注疏》本1361页。

[42] 《中国戏曲志·福建卷》下册182页。

[43] 马书田《华夏诸神》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年版301页。

[44] 娄子匡《新年风俗志》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65页。

[45]  参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561页。

[46] 清同治《长乐县志》,《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419页,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

[47]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上)89页。

[48]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上)418页。

[49]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上)356页。

[50] 叶涛等《山东民俗》174页,山东友谊书社1988年版。

[51] 吴云涛《聊城的拴娃娃与祀张仙》,载《民俗研究》1988年2期。

[52] 宋兆麟《生育神与性巫术研究》165页,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

[53]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31页。

[54]《中国地方戏曲集成·山东省卷》78—82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版。

[55]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104页,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

[56] 《中国戏曲志·山西卷》567页。

[57]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排印本48、49页。

[58] 小林太市郎《七夕和摩睺罗》,载《支那佛教史学》第四卷第三号。

[59] 《全宋词》(三)2091页,中华书局1955年新版。

[60]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排印本85页。

[6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下)1241页。

[62]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北卷》14页。

[63] 宋周弼编《三体唐诗》,见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8册6页。

[64]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排印本380、381页。

[65] 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217页。

[66] 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载《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五十四卷317页。

[67] 详参高桥盛考《摩睺罗考》,载《关西大学研究论集》第八号,原文未见;小林太市郎《七夕和摩睺罗》,载《支那佛教史学》第四卷第三号。

[68] 原文未见,此观点转引自韩府《考证“耍孩儿”起源诸文述评》,载《戏剧》1993年第4期。

[69] 《大正藏》第五十卷449页。

[70] 《大正藏》第十八卷819页。

[71][71] 《大正藏》第二十卷624页。

[72] 光绪种竹书屋刻本83页

[73] 马书田《华夏诸神》333页。

[74] 刘兴《镇江市区出土的宋代陶捏像》,《文物》1981年第3期。

[75] 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1册588页。

[76] 《丛书集成初编》第180册302页,中华书局1985新版。

[77] 《元曲选》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排印本下册1384页。

[78] 文学古籍社1957年影印缪荃孙影元人《京本通俗小说》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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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方戏神“田元帅”与傀儡子


我国南北方戏剧在形式上有很大不同,例如对元代戏曲就有“南戏北剧”之说。简言之,从脚色看,南戏有“丑”,北剧没有;从剧本段落看,南戏称“出”,北剧称“折”;提示动作的术语,南戏为“介”,北剧为“科”。还有,南戏多唱“啰哩嗹”,北剧很少,特别是在戏一开场唱大段“啰哩嗹”的北剧完全没有。《南词叙录》说南戏的曲词是:“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夫罕有留意者。”南戏曲词确较北剧俚俗。现存最早的南戏剧本《张协状元》,充分体现了早期南戏的艺术特色。剧中多大段插科打诨,演员以身体作道具,且忽而戏里,忽而戏外,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丑脚的滑稽表演,更是杂剧中所没有的。这些特色是怎样形成的?

有意思的是,我国的戏神,也有南北之不同。认识南方戏神,可能会为寻找南戏艺术特色的来源,提供一条新途径。



一、“田元帅”与傀儡子

广东潮剧、福建梨园戏、莆仙戏、傀儡戏等供奉的戏神为“田元帅”。乾隆刊本《玉匣记》传奇提到的戏神亦有“唐明皇梨园祖师,南方翼宿星君,窦元帅、田元帅、敕封冲天风火院老郎祖师”等。宗力、刘群《中国民间诸神》在“梨园神”下引录了《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以下简称《大全》)卷五记载的有关“风火院田元帅”的一条材料,这是很有眼光的。原文如下:


帅兄弟三人,孟田苟留、仲田洪义、季田智彪。父讳镌,母姓刁讳春喜,乃太平国人士。唐玄宗善音律。开元时,帅承诏乐师典音律,犹(尤)善于歌舞,鼓一击而桃李甲,笛一弄而响遏流云,韵一唱而红梅破绽,蕤一调而庶明风起。以教玉奴、花奴,尽善歌舞。后侍御宴以酣,帝墨涂其面,令其歌舞,大悦帝颜而去,不知所出。复缘帝母感恙,瞑目间,则帅三人翩然歌舞,鼙笳交竞,琶弦索手,已而神爽形怡,汗焉而醒,其疴起矣。帝悦,有“海棠春醒高烛照红”之句,而封之侯爵。至汉天师因治龙宫海藏疫鬼、倡徉,作法治之不得,乃请教于帅。帅作神舟,统百万儿郎为鼓竞夺锦之戏。京中谑噪,疫鬼出现,助天师法断而送之,疫患尽销,至今正月有遗俗焉。天师见其神异,故立法差以佐玄坛,敕和合二仙助显道法,无和以不合,无颐恙不解。天师保奏,唐明皇帝封冲天风火院田太尉昭烈侯,田二尉昭佑侯,田三尉昭宁侯;圣父嘉济侯,圣母刁氏县君;三伯公昭济侯,三伯婆今夫人,窦、郭、贺三太尉,金花小姐,梅花小娘,胜金小娘,万回圣僧,和事老人,何公三九承士,都和合潘元帅,天和合梓元帅,地和合柳元帅,斗中杨、耿二仙使者,送梦报梦孙喜,青衣童子,十莲桥上桥下,棚上棚下,欢喜耍笑歌舞红娘粉郎圣众,岳阳三部儿郎百万圣众云云。[1]



李乔先生分析说:“梨园业所奉的田窦二将军、田公元帅、风火二童、田正山(风火院铁板桥老郎君)、田君大郎、田君二郎,皆与《大全》所云的田元帅兄弟三人,即唐明皇敕封的冲天风火院田氏三尉,以及窦太尉,和《玉匣记》中所云的‘窦元帅、田元帅,敕封冲天风火院老郎祖师’有关。”[2] 这是正确的。不过,《大全》所载诸神,还应该有更深的渊源。笔者认为,《大全》描写的是一场傀儡戏的演出。

证据之一:“帅作神舟,统百万儿郎为鼓竞夺锦之戏”,即“水傀儡”。宋代把“夺锦”叫做“争标”,意思是一样的。《东京梦华录》卷七“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条说:“车驾临幸,观骑射百戏于此池之东岸。临水近墙皆垂杨,两边皆彩棚幕次,临水假赁,观看争标。”又“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条:“驾先幸池之临水殿锡燕群臣。殿前出水棚,排立仪卫。近殿水中,横列四彩舟,上有诸军百戏,如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又列两船,皆乐部。又有一小船,上结小彩楼,下有三小门,如傀儡棚,正对水中。乐船上参军色进致语,乐作,彩棚中门开,出小木偶人,小船子上有一白衣垂钓,后有小童举棹划船,辽绕数回,作语,乐作,钓出活小鱼一枚,又作乐,小船入棚。继有木偶筑球舞旋之类,亦各念致语,唱和,乐作而已,谓之“‘水傀儡’”。[3] 将两段记载相比较,不难发现它们的相同之处。一为“夺锦”,一为“争标”;一为“神舟”,一为“彩舟”;一说“百万儿郎”,一说“诸军百戏”;一有诸神、“疫鬼”,一有“神鬼、杂剧”。明刘若愚《明宫史·木集》“钟鼓司”条记云:“水傀儡戏,其制:用轻木雕成海外四夷蛮王及仙圣、将军、士卒之像,男女不一,约高二尺余,止有臀以上,无腿足,五色油漆,彩画如生。每人之下,平底安一榫卯,用长三寸许竹板承之,用长丈余、阔数尺、进深二尺余方木池一个,锡镶不漏,添水七分满,下用凳支起,又用纱围屏隔之,经手动机之人,皆在围屏之内,自屏下游移动转。水内用活鱼、虾、蟹、螺、蛙、鳅、鳝、萍、藻之类浮水上。圣驾升殿,座向南。则钟鼓司官在围屏之内,将节次人物,各以竹片托浮水上,游斗玩耍,鼓乐喧哄。另有一人,执鼓在旁宣白题目,替傀儡登答,赞导喝彩。或英国公三败黎王故事,或孔明七擒七纵,或三宝太监下西洋、八仙过海、孙行者大闹天宫之类。” [4] 正是宋代水傀儡的承袭和改造。其中所云“四夷蛮王及仙圣、将军、士卒”之类,与《大全》所载诸神颇多相似处。

《大全》何以将宋代的“争标”称为“夺锦”?笔者推测,除了二者意思上相同之外,也许还是由于明代常将“过锦”与水傀儡连演,以至于混称的结果。清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卷下:



“过锦”之戏,约有百回,每回十余人不拘,浓淡相间,雅俗并陈。又如杂剧古事之类,各有引旗一对,鼓吹送上。所扮备极世间骗局俗态,并拙妇騃男,及市井商贾、刁赖词讼、杂耍诸项。盖欲深宫九重之中,广识见,博聪明,顺天时,恤民隐也。“水嬉”之制,用轻木雕成海外诸国及先贤文武男女之像,约高二尺,彩画如生,有臀无足底平,下安卯榫,用竹板承之。设方木池,贮水令满,取鱼虾萍藻实其中,隔以纱障,运机之人,皆在障内游移转动。一人鸣金宣白题目,代为问答。惟署天白昼作之,以销长夏。明愍帝每宴玉熙宫,作过锦、水嬉之戏。一日,宴次报至,汴梁失守,亲藩被害。遂大恸而罢,自是不复幸玉熙宫矣。吴伟业琵琶行有云:“先皇驾幸玉熙宫,凤纸佥名唤乐工。苑内水嬉金傀儡,殿头过锦玉玲珑。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阁才人罢歌舞。插柳停搊素手筝,烧灯罢击花奴鼓。”盖指此也。[5]



  这里的“水嬉”,无疑即水傀儡,显然与滑稽调笑性质的“过锦”不是一回事,只不过二者常常连演罢了。但清震钧《天咫偶闻》卷十却说:



明代宫中有过锦之戏,其制:以木人浮于水上,旁人代为歌词,此疑即今宫戏之滥觞,但今不用水,以人举而歌词,俗称“托吼”,实即“托偶”之讹。[6]



这是直称水傀儡为“过锦”了。《大全》称水傀儡为“夺锦”,或许与此有相同的原因。

    证据之二,《大全》所载田氏三兄弟的老三为“田智彪”,并云其为“太平国”人。今福建省莆田东庄乡莆头村海滩前有一座“太平宫”,祀田公元帅和太师爷二神。宫中有一幅戏神壁画,是按古据《愿》画的《田公元帅志》,大致情节是:三太子喜爱演戏,不守天宫清规,玉帝下旨命其王下界田府投胎。出世后,取名智彪。智彪文武全才,年未弱冠便战胜了蛮龙王,收伏了白牙精。大比之年,赴考图中,又降伏了风火童。进京之后,化为医士,为国太治病,龙颜大悦,钦赐探花。智彪入朝见驾时,饮下钦赐御酒,醉倒金阶,被公主用彩笔画其容颜。三太子醒后,见自己已面目全非,不能回到天庭,只好在下界为神,管辖梨园子弟及娱乐诸业。[7] 按福建各剧种,多与傀儡戏有渊源关系。而泉州提线木偶戏神“相公爷”的神位,正中大书“九天风火院田都元帅府”,火字倒写,取以风压火之意。附相公爷神位图:
         

将“太平宫”的壁画、古剧《愿》和泉州木偶戏神的神位图联系来看,《大全》所载必为傀儡戏无疑,而所载戏神必为傀儡子无疑。

证据之三:甘肃流传的有关木偶戏起源的传说,与《大全》的记载有关。甘肃戏班同陕西一样,普遍以“庄王”为戏神,但这“庄王”不是后唐庄宗,而是“楚庄王”。“传说春秋时期,楚国国君庄王少年登基,懒理国事,专好吹、打、唱、舞。宫廷乐舞看腻了,便想另找点儿新鲜的玩艺儿,命掌管乐舞的老臣月皇,到各地选拔能歌善舞的青年男女各二十名,在宫中专门排练一些带故事性的歌舞,还请来能工巧匠制作了戏装和砌末。时间长了,月皇的两个儿子、儿媳和女儿也学会了唱戏。庄王很喜欢看这种表演,想叫老百姓也知道这种娱乐,便命月皇带着班子到民间去演出。这使月皇为难起来,心想一个大臣为百姓演戏未免有失体统,遂对庄王说:‘臣为大王演戏,这是臣的职责,可使作为大臣为庶民演戏,恐为天下人耻笑。’庄王给他出了个点子,叫他用木料刻成人形,穿人衣,仿人动作,真人用布帐遮住在下面唱,百姓只能看到木人而看不到你们,岂不是一举两得吗?月皇听了觉得这办法好,便带领儿子田君大郎、田君二郎、儿媳银花、金花和其他演员下了乡。他们的演出很受老百姓欢迎,而且许多地方也组班唱戏。月皇把情况奏报庄王,庄王很高兴,封月皇为木偶戏祖师爷,并赐他镌有照、隔、饰、诉、圣、灶、洞、回八字大印,凭此驱鬼遣神,定于农历每岁八月十五为木偶戏祖师爷的祭日。此后每逢八月十五日,唱大戏的祭庄王,唱小戏(木偶、皮影)的要祭月皇。”[8]

《民间文学》1987年第4期载有一则《庄王爷和月皇大帝》的传说,或许就是甘肃故事的翻版,只在结尾木偶班供奉的戏神中,月皇之外加上了“田君大郎、田君二郎、金花小姐、银花圣母”。很明显,这里的“田君大郎”、“田君二郎”、“金花小姐”、“银花圣母”等,就是《大全》所载的田元帅兄弟和“金花小姐”、“梅花小姐”。

曾任湖南木偶皮影团编剧的陆茂林女士,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写了一本《木偶世家传奇》小说,其中提到木偶艺人在学戏以前,要挂“三田”,传说:“古时候有田家三兄弟,名叫田金、田银、田宝,操纵木偶的技巧十分高超,后世的木偶艺人敬仰他们,就用三个木偶作为偶像。”[9] 这“三田”,应当就是《大全》中的田氏三兄弟。

再看福建南安的戏神传说:南安戏班奉田都元帅为戏神,又称“清源祖师”。田都元帅是畲族人,原名雷海清。“唐时,有位畲族妇女贫病交迫,躺倒在山间,手中抱一婴孩。当她即将断气时,一位过路的傀儡戏班的老艺人收养了这孩子。”长大后,他学会了演戏,被唐明皇从泉州觅得,被称为“神童”。安史之乱中,雷海清遇难。其后他的神灵协助郭子仪收复长安。当时战旗上“雷”的上一半被遮住,人们只看见“田”字。后来,唐明皇封他为天下梨园都总管,肃宗时加封“田都元帅”、“太常寺卿”。[10]

以上几则传说,产生在东南西北各地,相距遥远,却不约而同地把傀儡戏与戏神相联系,值得我们重视,也为《大全》所写即傀儡戏增添了重要的证据。

证据之三,《大全》写田元帅等驱逐“疫鬼”,而傀儡戏正具有逐疫驱邪的作用。刘浩然《小梨园戏与提线木偶──傀儡的关系》一文说:“闽中、南旧俗,新屋落成乔迁或寿庆大典之时,必须请傀儡戏来开演,以镇凶煞而延吉庆。”[11]

  最后,《大全》所说的“百万儿郎”,其实就是傀儡戏中的三十六个木偶。泉州木偶戏以前有“三十六尊嘉礼当百万军兵”的俗语 [12] 。又,《大全》中的“棚上棚下”,是宋代就开始使用的傀儡戏的演出场所。上引《东京梦华录》有“傀儡棚”语,《武林旧事》卷二有“大小全棚傀儡”的记载,均可证。此外,《大全》所载“田苟留”和“金花”,也与木偶有关,详见后。  

如此说来,南方供奉的戏神──田元帅,竟是一架木偶。



二、傀儡子与婴儿



戏神是木偶,还可以从其工艺制做方面得到佐证。

我们在上一章曾论证戏神的偶像就是婴儿道具,并指出其制做时常常有“活动关节”,这正是傀儡戏角色所具有的特征。

不妨简单回顾一下这些材料:河南的“庄王爷是桃木刻就,尺许高,童面赤身,背后腰眼处有个黄豆大的孔,胳膊腿是活的,会动会坐。”[13] 内蒙古的“‘彩娃子’,亦有称‘大师哥’者。彩娃子为一男一女,四肢可以活动(装活动关节)。” [14] 甘肃的“童子爷”,“圆木雕头和身,四肢以木版削成,用铆钉串接肩胯处。头上粘有用头发编成的发辫。”[15]

现在再补充一条较为详细的记载。

  现存云南省云龙县旧州区汤邓乡吹吹腔戏业余剧团的戏神“头部和躯干用一根圆木雕成,左右肩用两根近十厘米的圆木锯榫嵌入戏神躯干的圆木上,身躯后雕凿一长方形小坑,据说这是盛放香料的地方。肩、肘、胯、膝各关节的半边榫,打孔穿线,连接各部。戏神的臂、肘、眼、脚均可活动,身体各部比例失调,双手变形失真,大得出奇,左右小腿与脚不加区分,统一被雕成两只戏曲高靴。在制作工艺上,除头部较为精细外,其他部位较粗糙。整个戏神只有两靴被染成黑色,其余部分均保持木质本色。当地吹吹腔艺人称此戏神为老郎太子,已相传几代。”[16]

  我们现在把木偶与“戏神”作一番比较。先看考古发现的古代木偶的实物。《光明日报》曾报道山东莱西发现西汉提线木偶的消息:



……有木偶人一具,身高193厘米,与真人等高。这具木偶整体用十三段木条(细部已腐烂,没有计算),雕凿出关节,构成一具木制骨架,全身机动灵活,可坐、可立、可跪。在腹部、腿部的木架上,还钻有许多小孔。与偶人一起出土的还有四只铁铸虎形镇和一段长115厘米,直径0.7厘米的银条。这四只虎形镇,是当时搁置木偶与席上时,压席之用,银条可能为调度偶人手脚之用。[17]



笔者于1988年赴闽南参加南戏学会时,曾观摩过泉州提线木偶的表演,只见“那些用樟木刻成的无生命的小木偶,灵活自如地活动起来,惟妙惟肖,宛若真人。这些木偶人,由头、躯干、四肢等三个主要部位构成,符合人体的生理结构。……髻子是毛发编结的,不是木雕的‘木髻’。”[18] 据介绍,著名木偶头雕刻艺术家江加走雕刻的木偶,眼珠可以上下左右活动。[19]

上述戏神的活动关节、打孔穿线、毛发头髻、活动眼珠,全都符合木偶的特征。反言之,如果不是为了雕刻木偶,而仅仅是雕刻一个一般的婴儿道具,完全用不着这般麻烦。可以推断,早期戏神的形象就是一架木偶。后来,有的戏班为了减少制做工艺,才仅仅给戏神保持了婴儿的基本样子。

    另一方面,古代傀儡戏常常是由儿童们操作的。这可以从出土文物中得到证明。

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有一幅宋代铜镜,为傀儡戏纹镜。“背景为一高石台阶,在台阶下支一幕布即帏帐。一束髻童子居幕后,双手各举一杖头傀儡,高出帏帐之上挑弄。左边所举傀儡,手持长兵器,面右作进攻状;右边所举傀儡是一武将形象,身着战袍,手持长矛,威风凛凛地面左迎战,看来是演武打之戏。”“帏帐前有二女童三男童坐地,左侧三童:左一女童头挽双髻,身着小袖对襟半长衫,服饰为宋代妇女习见之装束,两手作敲击小鼓状;中一男童头戴扎巾,巾带下垂,左手扶膝,右手撑地,地上放拍板一具;另一男童左手撑地,右手举一器物,可能是乐器、二男童交头接耳,形象生动。上述三人,看来像是木偶戏班的乐队。右侧二童:一女童头挽双髻,身着半长衫,袖手坐地;一男童头未蓄发,亦是袖手而坐,此二童从神态来看,像是观众。另有一锦衣幼童,头挽小髻,倚栏柱坐阶上,作观赏状。”[20]

河南省济源县文物保管所收藏两件宋三彩枕,其中一件在枕面上刻绘着傀儡戏图。“左右各画一支白色牡丹,中部为儿童游戏图,描绘三个儿童在池边柳荫下做游戏的场面。右边儿童头挽双髻,身着绿衣白裤,坐绣墩上,左手捺膝,右手执一提线木偶,作戏弄状。他前面的地面上撒花两朵。左边两个儿童配合着他的表演伴奏乐曲,前着身着绿衣黄裤,头顶尚未蓄发,坐在地上敲镗锣。后者头留小髻,身着黑衣白裤,边吹横笛边舞,三人配合谐调,形象生动。枕四个侧面刻划填色的连续荷花瓣图案,下部未施彩釉。”[21]

在山西五台山附近的繁峙岩山寺,保存了金大定七年(1167)完工的珍贵壁画,其中东壁上有一幅《鬼子母》图,曹占梅《新发现的古代北方木偶影戏史料》一文介绍说:



画家在此图的下方,画了八个嬉戏的儿童,木偶(皮影)戏就是通过这些儿童来表现的。八个儿童可分作两组,一组三人,围坐在一起,正猜拳逗耍;另一组五人,用横置的长方形框幕分开,框幕后一小儿跪在地上,左手执木偶(或皮影),对着框幕表演,右手举另一木偶(或皮影),至头上平放,似为一个出场一个退场。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小儿,两手各执一木偶(或皮影),侧手看着表演,好象是根据需要,准备随时将手上的道具递上去。他可能是表演者的助手。框幕前三个小儿,一个伸出右手指着框幕,似在解说。另一儿童爬在地上,双手支起前身,凝神注视着表演。精彩的是坐在幕前的第三个儿童,不听讲说,也不看表演,他注视着幕后的助手在干什么。[22]



戏神(婴儿道具)的形象是木偶,而木偶戏的操纵者往往是少儿,这一现象不能不引起我们对戏剧形成问题作进一步的思考。毫无疑问,傀儡戏和少儿,在戏剧发生、形成的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三、“傀儡戏为戏曲之祖”──重读《戏神庙记》



我们在《初考》中曾提到,有人认为戏神是“郭郎”。清檀萃《滇南草堂诗话》卷十记《梨园宴集相和歌》中有“神童像嬉笑,部弟子奉为所师,乃唐皇,或以为郭郎也” [23] 语。这郭郎不是别人,就是傀儡子。唐段安节《乐府杂录》“傀儡子”条云:



自昔传云:“起于汉祖,在平城,为冒顿所围,其城一面即冒顿妻閼氏,兵强于三面。垒中绝食。陈平访知閼氏妒忌,即造木偶人,运机关,舞于陴间。閼氏望见,谓是生人,虑下其城,冒顿必下妓女,遂推军。史家但云陈平以秘记免,概鄙其策下尔。”后乐家翻为戏。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24]



上述记载中关于陈平破围的一段显然是杜撰的,不过却提示出我国傀儡戏产生的大致年代。联系西汉出土的提线木偶,可证我国至迟在汉代已经有了傀儡戏。这个问题与本文无关,暂且不论。值得注意的,这位郭郎“善优笑”,“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与我们所论的戏神大有关联。

萧兵先生认为,郭郎就是傀儡一语的音变,恐未必。不过他说:“如果准后世‘田都元帅’、‘老郎’、‘喜神’之例推之,‘郭郎’或‘郭公’或亦戏剧之神。” [25] 这话却大体不错。只是他没有搞清楚,“田元帅”和“喜神”本来就是傀儡子。

有意思的是,虽然各戏曲剧种都有自己的“戏神”,但以傀儡戏班所供奉的“戏神”地位最高。黄锡钧先生介绍说:



相公爷在地方戏中地位最高,其他地方戏班若同地点演出或路过,必须上木偶台参拜相公爷。提线木偶戏台素有“十枝竹竿三领被”搭成“八卦棚”的固定格式。如提线戏演完,“人戏”要接着在提线台演出,必须拆去一枝竹竿,以示区别。寺庙、房屋落成典礼如不首演提线戏而演“人戏”,戏棚口也不敢正对大门,而要搭稍偏斜。若是提线戏与“人戏”在同地演出,必先提线戏起鼓开场,“人戏”才能演出,不能僭先,此曰“前棚傀儡后棚戏”。全国各地,亦大体尊木偶剧开台。[26]

                                              

  甘肃秦腔戏班有“拜舅舅”的习俗。“秦腔班社认为皮影、木偶班社供奉的庄王是大戏班庄王的舅舅,因此,凡戏班流动到某地演出时,如遇皮影、木偶班社在附近表演,便立即暂停演出,并请出本班庄王,备好供品,去拜谒舅舅。之后,皮影、木偶领班人代表舅舅回拜,馈赠外甥一件新袍或礼品。”[27]

湖南戏曲艺人“习称木偶戏为矮台班、矮台戏;人戏则为高台班、高台戏。但人戏艺人历来称木偶艺人为大师兄;同桌吃饭则让木偶艺人坐大边(厅堂靠右一边);同一个场地演出,由木偶班先响锣鼓。如果人戏被催得紧,也须派人向木偶班说一声,通常会让人戏班先演,但礼数要到堂。”[28]

福建流行的同类传说,则把莆仙戏的来源牵扯在一起。传说东汉时东越王余善的部卒无聊时“捏泥为头,编竹为身,取藤为线,作傀儡戏”。后来旧戏班中的规矩是,凡莆仙戏与傀儡戏唱对台戏时,无论傀儡戏几时开台,都要让他居左(意为尊长)。因为傀儡戏是“戏兄”,先来莆田。[29] 众所周知,莆仙戏号称宋元南戏的“活化石”,傀儡戏为其“戏兄”,其地位之高可想而知。

戏神(喜神)本身有时也称“大师兄(哥)”,上一章已经说过,现在补充一条材料:山西戏班除供“老郎神”外,“另将尺许木偶人一具供于下场门内,是为‘大师哥’。……或有将尺许木制童男女各一(亦称‘大师哥’或‘喜神童童’)供于‘老郎神’两侧者。” [30] 董每戡先生曾说:“我想认郭郎是舞者──最初的演员,还有一点实践工作中得到的证据。近代,尤其清末的戏班子中有一个道具──木刻小孩子,《四郎探母》一剧中公主手抱的便是,戏班子里通称为‘喜神’,因傀儡戏原系丧家乐,是不祥之物,一如商人们怕说燥或干,称猪干为猪润,称猪舌(蚀)为猪利,便从悲之反,称之为‘喜神’;又因它最古的来源系殉葬的‘俑’,是坟墓中物,所以放在衣箱中和演员未上台前抱在手里都使它仆着──面朝下,出马门后才翻过来面朝天,甚至坐起来,因为舞台上是‘百无禁忌’的。……最奇怪的,是旧戏班中有一个术语,那就是称木偶人为‘大师兄’,傀儡竟是活人演员的大师兄,谁能否定傀儡为最初的演员?谁能否定它为‘俳儿之首’?即使舞者既不歌唱又不道白,也已进入了完整的默剧(Pantomime)阶段,从戏剧的角度来看,它已是真正的戏剧,所以傀儡戏为后世一切戏剧之祖。” [31] 这里所说的“喜神”称呼的来源未必正确,但把“喜神”与傀儡戏、丧家乐(俑)相联系的思路却无疑是十分正确的。而从“傀儡”乃戏曲演员的“大师兄”入手,推断“傀儡戏为后世一切戏剧之祖”,是极具启发性的。

  孙楷第先生说:宋代的傀儡戏和影戏,“为宋元以来戏文杂剧所从出;乃至后世一切大戏,皆源于此。其于戏曲扮演之制,如北曲之以一人唱,南曲之分唱、合唱、互唱,以及扮脚人之自赞姓名,扮脚人之涂面,优人之注重步法等,语其事之所由起,亦莫不归之于傀儡影戏。” [32] 孙先生已经举出了许多很有说服力的例证,我只想补充一些新近的材料来说明这个问题。

1987年,笔者赴福建参加南戏学会时,曾观摩过梨园戏的演出,那演员的动作,酷似木偶戏。当时不甚明白,戏曲动作、戏曲程式本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化,何以人反倒模仿木偶呢?现在看来,真所谓少见多怪了。刘浩然《小梨园戏与提线木偶──傀儡的关系》一文说:“根据小梨园戏老艺师代代相传的说法,小梨园戏之起源,乃始于唐明皇朝,傀儡戏入宫廷演出之后,逐渐改由儿童饰演。这就是小梨园戏的前身。”“直至今日,老艺师教戏时,还要求学员要走‘傀儡步,’如生角的刻步,则须脚跟向内,脚尖向外侧,两个脚掌成一直线,向上高高举起然后向前放下,老艺师说这是‘傀儡脚’,动作要和傀儡一样。就坐的姿势,角色须先面向里边,左拂右拭,然后转身就坐。自报家门时,双手前拱。略一躬身,然后端坐,摆开双脚。如是官生,则一手扰腰;如非官生,则两手摆个架式,撑在腰下,这种机械式的动作,纯系模仿傀儡而来。小梨园艺师教授艺徒关于手的姿势,总要求曲成三折,谓之‘三折手’。即肘腕掌成三折,这也和傀儡一样。直至解放前夕,小梨园戏还保留一种称为‘提苏’的表演形式。闽中、南旧俗,新屋落成乔迁或寿庆大典之时必须请傀儡戏来开演,以镇凶杀而延吉庆,否则在新屋中不能作任何鼓乐之声。如一时请不到傀儡戏,则须请小梨园来演‘提苏’。‘提苏’的具体表演是:取绳横系戏台,上披红毯,以代傀儡戏布。由小梨园生角饰相公爷,站立红毯布前、后由老艺师站在红毯布后桌上,上提下仿,演个‘相公模’的动作,然后半跪,动作完全和傀儡相同。这种表演和《都城纪胜》所载的‘以小儿后生辈为之’的肉傀儡较为接近。即此一端,也就可以窥见小梨园戏同傀儡戏密切关系之一斑。”[33]

  福建高甲戏,丑角“动作吸收木偶戏的架子、身段,举手、行步均别具一格,故又称为‘傀儡丑’”。[34]

“辰河高腔的矮台班(即木偶演出)多由半职业的艺人组成,它的剧目、音乐、排场与高台班(即舞台演出)完全相同。艺人有‘先有矮台,后有高台’的说法。”[35]

  浙江省的松阳高腔班社,“有人班(由人扮演)和傀儡班两种。人班多数是同乡人和同宗族世代袭传,不搞科班。其班社一般由二十三、四人组成。傀儡班一般由四至六人组成,多半也由家族世代袭传。都是提线傀儡,提线者俗称‘傀儡先生’,兼唱曲,为一班之主,班社也以他的名字命名,如光绪年间的邱顺德班等。”[36]

到这里,就不难明白木偶人何以为戏曲艺人的“大师兄”——戏神了。

王兆乾先生说:“说唱艺人按讲史、公案、神怪故事内容,‘以小儿后生辈’戴面具表演。表演形式颇象木偶,唱到某个人物时,某个人物便动作起来,其余均站于两旁。说唱艺人居主导地位。不仅担负唱、白的任务,还对人物的上下场进行指挥和提示。所以说唱者往往坐于台的中后方,称‘坐场’,虽不化妆,却有时也直接与观众见面,向观众介绍情节,兼司检场和配角。这种表演形式在今日北方的锣鼓杂戏、池州傩戏、贵州安顺地戏中仍然可以见到。甚至皮簧系统的江西西河调的表演至今也还由一位‘先生’上场报台,也正是说唱艺人留下的遗风。既然这种戴假面具或假头的戏曲宋代已经盛行,又一直延续至今,它的脚本无论从前人记载或今天的实物看,都是采用了说唱文学的本子,与杖头、提线木偶相同,故曾一度被混淆为傀儡一类,称‘肉傀儡’。” [37] 虽然这段话对“肉傀儡”的解释不一定正确,但却提醒我们注意到讲唱形式和傀儡戏的关系。特别是文中提到江西西河调那位上场报台的“先生”,也就是松阳高腔班社的“傀儡先生”。可见,傀儡子不仅是许多戏曲剧种的老师,也是讲唱文艺的老师。我们从董每戡先生“傀儡戏为后世一切戏剧之祖”的说法和孙楷第先生傀儡戏“为宋元以来戏文杂剧”之源的说法中,更深刻地认识到傀儡子作为戏神的必然性。

其实,即使是昆曲和京剧那样大的剧种,直到近代还保持着相当多的木偶戏表演特点。马少波先生说:“(京戏的)正工青衣戏的主要角色都是扮演端庄稳重的古代女性,最重唱工。表演是要求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出场时必须采取抱肚子的身段,一手下垂,一手捧腹,正身前进,目不转睛,表情呆滞,冷若冰霜。” [38]  这正是一架木偶的样子。除了传统道德的影响之外,昆、京大戏也显然受到傀儡戏的影响。常任侠先生非常敏锐地将傀儡戏对戏曲的影响与戏神相联系,他说:



  京戏和一些地方戏,所敬的祖师爷老郎神,便是一个木傀儡。例如,凡演员上场,行至戏台上正面依科范或念或白完毕,若赴案后就座位,则其行必须移身向下场门行,转至案后就座。若扮演者一时失智,忽移身向上场门行,转至案后就座者,此为背规矩可耻,谓之“反线”。又演员之在台上,其行走非循自然行路之法由后向前移,乃先举足自上降而下,有如提线的一张一弛。如此左右足互易,向前进行。这在步法上可以看出提线傀儡的式样的。[39]



常先生还举出京戏中演员演毕到后台称“挂上了”,或称“交线”,都是傀儡戏使用的术语。这都是极有眼光的。

其实,早在汤显祖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已经提示出了戏神与傀儡戏的关系,只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罢了。汤显祖说:“汝知所以为清源祖师之道乎?一汝神,端而虚。择良师妙侣,博解其词,而通领其意。动则观天地人鬼世器之变,静则思之。……为旦者长作女想,为男者常欲如其人。……使舞蹈者不知情之所自来,赏叹者不知神之所自止。若观幻人者之欲杀偃师,而奏《咸池》者之无怠也。若然者,可为清源祖师之弟子”[40]“观幻人者之欲杀偃师”,指的就是周穆王观偃师所刻木偶人与其侍妾调情而欲杀之之事,其事见于《列子·汤问》:



  周穆王西巡狩……有献工人名偃师……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锁其颐则歌合律,挥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以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41]



这据说就是傀儡戏的来源,后来“偃师”也成了弄傀儡者的代称。在汤显祖看来,戏曲演员要能够如偃师所造之木偶人般能歌善舞、以假乱真,才算是“清源祖师”的好学生。这不明明白白说出了戏曲的祖师爷──戏神,就是偃师所造之傀儡子么?《戏神庙记》又云:“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得道,流此教于人间。讫无祠者。子弟开呵时一醪之,唱囉哩嗹而已。”今泉州木偶戏戏神“相公爷”,在演“踏棚”(又名《大出苏》)时,后台唱“唠哩嗹”,也可证明傀儡子即戏神。



四、摩睺罗与“耍孩儿”



上一章曾说,中国的戏神(喜神)信仰与佛教中的摩睺罗关系密切。那么,摩睺罗与傀儡子有什么联系呢?

至迟在宋代,魔合罗已经用于傀儡戏的演出。还是先看它的形象。

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说:摩睺罗,“南人目为‘巧儿’,今行在瓦子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巧极,为天下第一。进入内庭者,以金银为之。谑词云:‘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睺罗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转睛地功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需要扑,不问归迟。归来猛醒,怎如我活底孩儿。’” [42] 这里的摩睺罗手、眼都可以活动,能把人引逗得如醉如痴,俨然就是一个傀儡子的形象,所以才把它比作“活地孩儿”。

我们现在从后向前反推上去。

山西北部地区流行一种叫做“耍孩儿”的剧种,“不分行当,全由男演员演唱,传统唱法都用后嗓子,即压着声带,发出挤压沉闷的声音;尤其配以特殊的旋律,演唱忧伤悲苦之词,更会产生特殊的戏剧效果。”但“其发声方法,不完全符合正常生理习惯,强制挤压声带,严重影响了吐字运腔和旋律音域的扩展。”[43] 关于它的渊源,曾引起过不少学者的关注。如吴晓铃先生就写过《耍孩儿剧种小考》的文章,正确指出:“耍孩儿”即“魔合罗”,“魔合罗”是印度梵文名词“大黑天”的音译。并且说:“有人认为它(指耍孩儿剧种)的送字归音很象旧时山西地方唱诵佛经的方法,我也注意到它打击乐突出的特点,与僧众应赴相近,那就越发值得深究它和魔合罗的因缘了。” [44] 在吴先生的启发下,有人继续就这一问题进行研究。如孔繁洲先生注意到流行“耍孩儿”的雁北地区,每到七夕有笑耍“摩睺罗”的习俗,并因此推断:“‘耍孩儿’戏曲用后嗓子发声的演唱方法,是在山西大同一带民间村镇,每年七夕,围绕着佛教色彩浓厚的乞巧、化生等民间娱乐活动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演唱方法。” [45] 任光伟先生说:“《耍孩儿》即来源于唐、宋卖魔合罗商贩之叫货声。”[46] 这两种说法,都试图把“耍孩儿”剧同魔合罗相联系,但仍都值得商榷。

笔者认为,“耍孩儿”剧种的特殊演唱方法,直接来源于北方的傀儡戏。幼时在河南老家看过民间的傀儡戏演出,那戏班小得很,记得只有两、三个人,戏棚也只有一米多见方,比起后来在大剧院看的《火焰山》(好象是泉州木偶剧团演的)规模小多了。小傀儡班演员演唱,就是用后嗓子挤压声带,发出声音的。那时我不懂得什么“后嗓子”,只觉得是在憋着气演唱的,有点象吼。戏中的道白,用真嗓子;一般演唱,用后嗓子;而遇到高音时,用吹“叫子”代替。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三《权智》篇云:“世人以竹木乐骨之类为叫子,置人喉中吹之,能作人言,谓之颡叫子。尝有病喑者,为人所苦,烦怨无以自言,听讼者自取叫子,令颡之作声如傀儡子,粗能辨其一二,其冤获申。”[47] 笔者所见与文献记载完全相符。当年郑州老坟岗傀儡戏的声音,至今犹然在耳,惜乎今天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卷下)在“般涉调”下记有【耍孩儿】曲牌,并注云:“即魔合罗”。[48] 这条材料,已被大家注意到了,但同样的记载已见于元周德清《中原音韵》。[49] 更重要的是,魔合罗与傀儡戏的关系被忽略了。任光伟说:据介绍,“在内蒙地区把殉葬之泥供养人称为‘墨喝乐’。”[50] 而这种“殉葬之泥供养人”就是俑──傀儡子的前身。再看《耍孩儿》剧的演出动作:“右臂下垂,肘部贴腰,腕关节挥动马鞭,速度快、摆幅小,有鞭马轻快。举止活泼的效果。”[51] 正与傀儡戏动作相同。

不妨再从另一条线索推上去。山东曾经流行一种叫做“肘姑子”(或称“肘鼓子”、“周姑子”)的演出形式,在其影响下,产生了柳腔、柳子戏、茂腔等剧种。这些剧种全都以【耍孩儿】为基本曲牌。历来对“肘姑子”一词的解释都不能令人满意,如《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茂腔”条说:由于演唱时摇晃狗皮鼓,“当地称扭晃为‘肘’,故称‘肘鼓子’。” [52] 《中国戏曲志·山东卷》则说:“相传有个姓周的尼姑唱得最好,所以也被称为‘周姑子’。”[53] 其实,“肘姑子”就是傀儡戏。清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云:“外间又有大台宫戏班,以应宅邸堂会。其式小于戏台,而高与等,下半截以隔扇围之,内可隐人,与内外隔绝。傀儡人高三尺许,装束与常人一般,下面以人举而舞之。其举止动作,要与伶人一般,谓之肘搂子。”[54] 我认为这“肘搂子”即“肘姑子”。关中称傀儡戏为“肘笏子” ,[55] 四川则称傀儡戏为“木肘肘”,[56] 常任侠先生说:“在吾乡安徽颖上,每逢旧历十月一日祀城隍神,出巡前列,有大人肩抬或肘举小儿作戏剧,名为‘肘哥’、‘抬哥’、‘悠哥’的三种。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肘哥以一个大力者肘举而行。……这就是肉傀儡,与宋代的讶鼓戏相类。” [57] 显然。所谓“肘”,是一个从用肘而举演化成的动词,就是举的意思。今河南、陕西、山东等地,仍有称举为“肘”的。所以,“肘笏子”或“肘姑子”,指的应是杖头傀儡;或如常任侠先生所说,是“肉傀儡”。“肘姑子”以【耍孩儿】为基本曲牌,可证“耍孩儿”即傀儡戏。

关于“肘姑子”的别名“柳子”的来历,周贻白认为“可能与唐宋时北方把民歌泛称为‘柳枝’、‘柳子’有关”,黄芝岗则认为“因为佛门用柳枝渡化,因而凡是与释教有联系的艺术都自称为‘柳家’‘柳子话’。” [58] 看来都有失偏颇。我认为所谓“柳子”,指的是用柳枝做的叫子。上文谈到笔者亲眼见过民间傀儡戏唱高音时以口吹“叫子”代替,这“叫子”,多半是用柳枝做的。具体做法是,选一段粗细合适的柳枝,抽出内瓤,再将外皮折成扁形即成,对嘴吹的一端与喇叭内口形状相似,且发出的声音也象高音喇叭。“柳子戏”又称“柳腔喇叭戏”,可为旁证一;吴长元《燕兰小谱》卷二“郑三官”条有诗:“吴下传来补破缸,低低打打柳枝腔。”[59]“低低打打”是形容“柳枝腔”的声音,可为旁证二;娄子匡《新年风俗志》“河南·开封”:“最有趣的是‘独戏台’,随处撑起舞台,一会儿傀儡登场,一个后台老板,又敲家伙又唱戏,‘武督督,武督督!’‘卖豆腐的酒醉打架’‘贪色的猪八戒背孙猴子’,真能教人一见呵呵笑。” [60] “武督督,武督督”,正是“叫子”的声音,与当年笔者所听一般无二,可为旁证三。这里的“独戏台”,竟比当年所见更小,可证笔者所言之不诬。

还有,“民间把耍孩儿戏称谓‘吼耍孩儿’” [61] 而傀儡戏中的提线木偶称“线吼”,杖头傀儡称“托吼”。“吼”恐怕不是“偶”的讹读,而应是指用后嗓子发声类似吼叫的声音而言的。《燕京岁时记》“封台”条:“戏剧之外,又有托偶(读作吼)、影戏、八角鼓、什不闲、子弟书、杂耍把式、像声、大鼓、评书之类。托偶即傀儡子,又名大台宫戏。影戏借灯取影,哀怨异常,老妪听之多能下泪。” [62] 这里把“偶”与“吼”作了明确的区分,可惜未能说明为什么要读作“吼”。又,“耍孩儿”曲调又叫“娃娃”,“耍孩儿”戏也称“耍娃娃”,而山西木偶戏则把木偶叫“娃娃”,那木偶戏也可以称“耍娃娃”、“耍孩儿”了。

  再看河北的“丝弦戏”,这问题就更容易明白。“它由杖头木偶所用【耍孩儿】等宫调曲牌和曲艺鼓儿词所用【三倒腔】等越调曲牌,加上表演发展而成。古时河北省中南部盛行一种俗称‘柱大偶’的傀儡戏,以【耍孩儿】为唱腔。至20世纪40年代,这种艺术形式在石家庄地区赞皇和邢台地区临城一带尚有演出。以柱大偶的【耍孩儿】和鼓儿词的越调为曲调,由真人登台扮演的丝弦戏,则在清初已颇盛行。” [63] 还有,“长期以来,在山西的芮城、永济,陕西的郃阳、大荔,河南的灵宝、陕县一带,流行一种提线木偶,晋南人称之为‘线胡戏’或‘吊线猴’。艺人将其操作的木偶称为‘娃娃’,道白称‘线白’,唱腔称‘线胡调’。这种木偶戏还保留者我国古代以‘讲唱’配合木偶表演的形式。演出时以一打板师傅为主,说唱主要角色,称为‘说戏的’,其他提线演员说唱配角,称为‘搭戏的’”。[64]

因此可以推断,最早的“耍孩儿”必为傀儡戏无疑。目前所知,最早使用【耍孩儿】套曲的,是金代的杜善夫,他在《庄家不识勾栏》中,一连用了七个【耍孩儿】。那么,“耍孩儿”必在此以前已经产生。宋耐得翁《都城纪胜》在“肉傀儡”下注云:“以小儿后生辈为之。” [65] 孙楷第先生用“以今证古”的方法,认为清代一种把幼童擎在肩上表演的“连像”,就是“肉傀儡”,有一位叫李鑫午的告诉孙先生,这种“连像”,“清末犹有之,但谓之耍小孩儿” [66] 而广东的临剧,四川广元的射箭提阳戏,则是以人擎木偶同在前台演出,这些剧种均从纯粹的傀儡戏演变而来。所以我认为,最早的“耍孩儿”是把娃娃状的魔合罗举起来玩耍的一种游戏形式,不用说,玩这种游戏的都是“小儿后生辈”。其本来的目的,在于求子,后来才演变成正式的傀儡戏。





五、田元帅与傀儡子、生育神



田元帅是傀儡戏和福建、广东许多剧种供奉的戏神,这一点已不必重复。我们曾论证过戏神与喜神的统一性,认为戏神也同时具有生殖神的神格。那么,田元帅是否也是如此呢?

萧遥天先生说:“潮音戏班所祀的神都称田元帅,或田师爷,史无可考,询之老伶公,所言都很诡异,那是一段神怪的故事。他们说,田元帅是戏神,相传是最初教戏者,教曲甫成,化为青蛙而隐。干脆地说,田元帅是青蛙神。凡潮音戏开班,必祀此神。初就田野间拾取田土一枚,归盛香炉中,奉牲果香烛虔诚祷祭,这叫做‘请元帅’。按此神是关戏童先祀的神,故关戏童一称关田元帅,后来潮州的秧歌戏也同样祀它。”[67]

按旧时福建、广东普遍信奉青蛙神,据《闽杂记》载,这蛙神爱喝酒,“又嗜看戏,且能自点,以红单书戏目,必周视,足蘸酒溅之,或一二出,或三四出,人谓多点,为歆其祀也。” [68] 这里说的是蛙神“田元帅”与戏剧的关系,“戏神”自然爱看戏,能点戏。这涉及到戏剧与宗教祭祀的关系,本章暂时不论。然而“田元帅”是“蛙神”的发现,是理解作为戏神的“田元帅”在根本上却是喜神──生殖之神的关键。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傅道彬《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廖明君《壮族生殖崇拜文化》,都曾专门讲到古人把青蛙作为生殖崇拜象征物的事实。赵国华先生说:“从表象上看,蛙的肚腹和孕妇的肚腹形状相近,一样浑圆而膨大;从内涵来说,蛙的繁殖能力很强,产子繁多,一夜春雨便可育出成群的幼体。……所以蛙被原始先民用以象征女性的生殖器官──怀胎的子宫(肚子)。” [69] 廖明君先生举了一个青蛙与戏神(婴儿道具)有关的例子。他说,广西东兰、巴马、凤山和天峨一带壮族地区,流行一年一度的祭蛙神盛会──蛙婆节,“娃婆节中,葬蛙后跳‘蚂拐舞’时,就出现一位装扮成‘奶娘’的人物,她怀抱婴儿(道具)。不时向周围的大姑娘讨奶吃。” [70] 从婴儿道具──戏神(喜神),出现在蛙神崇拜的仪式中的事实,不难推断出,田元帅(蛙神)也是戏神与喜神的统一体。龙彼得先生推测说:



田都元帅有时被称为“相公”。他事实上也被认为是一小男孩而在后台上常以一雕得连下体亦具之木偶表之。他和喜神或有所关联,喜神亦常以一舞台的木偶为代表,而为中国北部或西部的伶人所崇祀。[71]



这无疑是十分正确的。南方的田元帅和北方的“喜神”,就在这里找到了交汇点。

还有,祭祀“田元帅”时要到“田野间拾取田土”、“虔诚祷祭”。也就是说田元帅是被作为田土、田地来崇拜的。而我国民间素以在田地上播种比喻交媾和孕育。印度也有同样的比喻,古老的《摩奴法典》说:“法律将女子看作是田地,将男子看作是种子;田地与种子结合而一切生物得以发生。在某些情况下,男性生殖力特别重要,在另外一些场合,则女性的子宫特别重要。” [72] 这显然是把田地当作女性子宫的。不难理解,戏神──喜神,何以称“田”元帅、“田”相公、“田”氏三兄弟等;也不难理解“田元帅”──田地──青蛙之间的共同点,它们都是女性子宫的喻体。

再看《大全》中的“田苟留”与傀儡戏和喜神的关系。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苟利子即傀儡子,乃一人在布帏之中,头顶小台,演唱打虎跑马诸杂剧。” [73] 孙楷第《傀儡戏考原》说:“今北京街头所见小规模傀儡戏,俗谓之苟利子。”[74] 张泉俤《木偶戏漫话》也说:“布袋木偶,小巧玲珑,头部连在布袋上,外加戏装,只有一尺长左右。演员的手伸入布袋进行操纵表演,所以又名‘手托傀儡’。它靠演员灵活的一双手,把所扮演人物的喜怒哀乐,以及诸如抽烟、喘气、呼吸等动作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甚至还能表演杂技。北京的耍苟利子、江西南昌的被窝戏,过去常在街头演出的扁担戏等均属此类。”[75]何昌林先生说:“‘傀儡子’,闽南语作‘苟利子’(加礼子、家礼子、嘉礼子)。田苟留之‘苟’乃‘苟利头’(傀儡头)之义,‘头’即‘老大’(指三兄弟之大哥)。”[76] 我认为所谓“苟利”,就是“苟留”;“耍苟利子”就是耍“苟留”,亦即耍傀儡。

“田苟留”和喜神的关系,可从以前农村为小孩子取名的习俗看出来。在笔者的家乡河南农村,往往给新出生的男孩子取名“狗留”,意思是让“天狗”把他留住,保佑他健康长大。这其实是民间一种傅会的说法。它的真正来源应当是佛教中的“拘利太子”和“拘留孙佛”。“拘利太子”是梵语Kolita的音译,本是斛饭王的长子,出家为五比丘之一,汉语又译为“摩诃男”、“摩男拘利”等。“拘留孙佛”是梵语Krakueehandad的音译,本为过去七佛中之第四佛名,汉语也可译作“拘楼孙”,意为“成就美妙”。民间显然是借用了这两个佛教神的汉语音译,而将其傅会成婴儿保护神的。我认为,“苟留”亦即“狗留”,亦即“拘留孙”、“拘利太子”;所以《大全》中的“田苟留”也是生育之神、婴儿的保护神──喜神。

最后看《大全》中所记的“金花小姐”。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二“金花夫人”条:



广东金花夫人庙最多,其说不一。或曰:“金花者,神之讳也。本巫女,五岳观竞渡,溺于湖。尸旁有香木偶,宛肖神像,因祀之月泉侧。”或曰:“神本处女,有巡按夫人方娩,数日不下,几殆,梦神告曰:‘请金花女至则产矣。’密访得之,甫至署,果诞子,由此无敢婚神者。神羞之,遂投湖死。粤人肖像以祀,呼金花小娘。后以其能佑人生子,不当在处女之列,故改称夫人云。”[77]



这里说因“香木偶”与“金花神”的形象“宛肖”而被“祀之”,也就是说人们是把一具颇似“金花”的木偶当作神像祭祀的。又说她“能佑人生子”,正反映出“金花”身上所具有的傀儡子的戏神和喜神的基本功能。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六说湖中浮出的是“黄沉女像”,又引民谣云:“祈子金花,多得白花;三年两朵,离离成果。” [78] 李调元《粤东笔记》卷四、《番禺县志》卷五十三也有相同记载。“黄沉”即沉香之一种,民间传说女子带了沉香可生男。“金花”是用沉香做成的女性木偶,因此具有生育功能。

本文第一节列出的泉州木偶剧团所供奉的“相公爷神位图”,上书三个大字“探花府”。“相公爷”是“元帅”,为何称他的所在为“探花府”?何昌林先生说:“民间以‘花’为‘子女’之代称。福建长汀、漳州、泉州之‘关姑’(神祖尪姨)常对妇女(包括准备改嫁但不知能否再生育的寡妇)施行‘看花丛’与‘移花栽斗’之巫术。‘花’即子女:‘金花’为子,‘银花’为女。广西环江县毛难族师公舞中,即有《万岁娘娘送金花》、《花林仙宫送银花》等巫舞,表演‘娘娘送子(女)’的内容。《送金花》舞中,巫师扮瑶王,右手拿一个尺余长的草人(代表男性生殖神),左手拿一个插了三枝花的三角粽(代表女人),舞中有草人找花枝的求偶动作。泉州线偶戏之苏(田)相公,作为一具木偶像,实象征‘元阳之精’的‘扶苏’木(远古之‘社木’,代表男性生殖神),道家谓之‘三真’、‘七元’。­……因此,‘探花’实有‘探取金花(子)银花(女)’之义,故苏(田)相公之‘探花府’,实即‘送子神之府’。福建南音奉后蜀后主孟昶为‘郎君先师’,亦有‘探花──送子’之寓意,因‘孟昶’暗指民间送子之神张仙。” [79] 这不仅从“花”象征子嗣的角度,进一步说清了“金花”的来历,准确地破解出戏神图所云“探花府”的涵义,而且还为“田元帅”(一具木偶)是生殖神添上了一条有力的旁证。

正由于木偶(或云傀儡子)──摩睺罗有生育神的功能,所以有的地方在上巳节时演木偶戏,如民国《续陕西通志稿》卷一九八“风俗”四:“保安县西乡金鼎山,……上祀轩皇庙宇,建自宋代。三月三日会期,民间焚香祭祀,演木偶小戏以表诚敬。” [80] 有的地方则在七夕时演木偶戏,如民国福建《永春县志》:“(七夕),召七子班或木头戏演《目连救母》及《玄奘取经》故事以娱神。” [81] 很明显,其旨意在于求子。

日本每逢三月三女儿节时要举行“流偶人”的仪式,农村是往河中放流木偶,或者用船载着女孩(人扮的偶人)在河里巡游,城市中有女孩的家庭要买来“偶人”赠送女儿。笔者在日三年,亲眼见过每到这一天,到处都在展示、贩卖各种娃娃状偶像的盛况,也在九州北部的柳川见过人扮的“偶人”在河中巡游。当然一般人对其原始涵义已不甚了了。这“偶人”,就是傀儡子。日本的木偶戏叫做“偶人剧”,木偶用日语发音是“こけし”,常任侠先生认为即“窟傀子”。[82]

傀儡子中的鲍老,与郭郎是一对难兄难弟。宋陈师道《后山诗话》引杨大年《傀儡诗》:“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明正德间洗尘《双调新水令·赏灯》套曲【得胜令】:“鬼怪狰狞,鲍老儿将婴孩送。扮一个神灵,锁的是龟山水母精。” [83] 可见,鲍老也充当了送婴孩的喜神。

                    

六、傀儡子与男根崇拜、郭秃



假如进一步追根求源,不难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何以要把喜神与戏神的统一体,赋予傀儡子呢?换言之,傀儡戏与人类自身的繁衍有什么关系呢?前辈学者,对这一问题已经有过精彩的论述。许地山先生说:“梵文‘傀儡’作‘补特利迦’(Putrika,此云女儿),‘都醢特利迦’(Duhittika,此云女儿),‘补吒利’(Puttali,此云色相),‘补吒利迦’(Puttalika,此云具色相者)意义可以解作‘少女’,……‘补吒利’和‘补吒利迦’在今日的印度还是用来名傀儡。印度底傀儡本系少女的玩具……,在印度底神话里,说到大自在湿婆(Siva)底妻子婆婆帝(Parvati)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小囝,很怕给她底丈夫看见,就把它带到摩罗耶山(Malaya)去,想在那里供养它。湿婆觉得妻子离他很久,就随后赶来,一看见那小囝,立刻发生怜爱,因而给它生命,使它活动。这段神话,可以显示傀儡戏底起源,最初是因为神而生活,而动作。” [84] 董每戡先生的见解则更为直接,更为深刻,他说:



傀儡的各部赖丝系结,人手操纵丝线而使傀儡活动,这在印度和希腊都是同样的,所以在希腊也有类似上述意味的文字存在。到中世期傀儡剧泛滥于欧洲各地,于是就有关于这类的语言出来,英语之“Marionette”一字便产生,上面已提过此字含有小马利亚之意,当然与教会有关。但中世纪和宗教剧(Miracle  Plays)相对的世俗剧(Secular  Plays)中也盛行傀儡剧,因为它究竟是一般大众所爱好所耍弄的一种戏剧。跟着时间走下去,广义的名称如英国有“Puppet”,意大利和法国也有“Pupper”“Pupazzo”“Pupazzi”等语了。这些字在梵语中也有,那就是和土俗语言“Putrika”“Duhitrka”混合而成的“Puttali和Puttalika”。同时这些字的来源不止在于小或幼稚,且实指其人形,据皮西尔教授考证系含有“少女”的意味。李琪伟(Ridgeway)和戈登克雷(G.Craig)这些专家们以为不仅在印度有这个意味着“少女”的“Puttali”“Puttalika”,在拉丁语中同样有“Pupa,Pupula”。纪元前四百年左右的希腊语中也有“Uopn”一字,都是意味着“少女”的。并且英语的“Punch”,意大利语的“Pulcino,Pulcella”,拉丁语的“Puer,Pullus”无一不含有“少年”“少女”的意味。因此有人认为这语义的由来不外乎两种解释:一是因偶人为妇女儿童心爱的小玩具之故;一是含有幼稚的意义,而且可解释为远原始产物,这虽是一种逆说,却极自然。[85]



董先生进一步说:“我因‘少年’‘少女’联想起戏剧的根源之一──Phallicism古代人的(崇阳主义)来。人类的基本欲望,无非是生存和繁殖,也就是孔夫子所说的食和色,人自呱呱坠地即有之,两者也并行不悖,创造世界的文明。依希罗多德关于古埃及主神奥西里斯Osiris仪式的记载,奥西里斯便是崇阳教的神法里Phalli或Phallus,而我们知道法是什么,就是男性的性器官,也就是狄奥尼索斯的前身,戏剧的祖师爷。”“希腊的狄奥尼索斯,最初仅刻木株作人面形,给大家抬着游行,这刻人面的木形可说是假面的祖宗,而也是用之于耍戏的偶人之祖宗。狄奥尼索斯在古希腊人的脑海里的幻想像又是一美少年,阳气旺盛的少男,我的联想即由此起。再则希腊人在酒神祭后狂欢饮宴,还直接抬着木刻的伟大阳物挨家去喧闹笑乐,即西南印度也有戴着刻作男性的性器官之假面,爬在人家的屋上作滑稽笑乐的表演。以祈求天赐丰收的习俗。”董先生推测傀儡戏的产生时说:“先由崇阳主义底观念出发,用一伟大的木株象征Phalli或男性的阳具耍戏,接着将木株刻作人面代替Phalli之后身Dionysus,在酒神祭后迎赛;再由刻人面进而刻全身的人形,最后把头部、眼睛机四肢分离而以丝线系结成悬丝傀儡,于是耍戏男根的恶作剧变成傀儡剧了。”[86]

董先生的推测无疑是正确的,但缺少必要的论证。下面,笔者试以我国汉族和少数民族的材料对这一推测加以证实。

首先,在我国,木偶人像往往与祖先崇拜联系在一起,是死者亡灵的象征。先看古代汉族。《史记·周本纪》载,周文王死后,武王“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87] “木主”是祖先的牌位,但可推测出是从木刻祖先神像变化而来。王充《论衡·乱龙》篇:“礼,宗庙之主,以木为之,长尺二寸,以象先祖。” [88] 可见“木主”乃具有象征意义的、变了形的木偶。又,《二十四孝案证》有“丁兰刻木”的故事,说汉代丁兰幼年失去父母,后成人娶妇,思念双亲,用木头雕刻成有五官的父母像,每天早晚供奉祭献。一日,其妇用针刺木像,血即从木像流出。丁兰愤而休妇,仍每天供奉父母木像,直到去世。

汉族古代以木偶人为先祖的遗迹,在傩戏中还可以找到。如江西德安傩戏《潘太公游春》,以木偶扮作祖神潘太公夫妇,以假面人扮作众神。 [89] 也说明汉族原始信仰是把“木人”作为祖先偶像加以祭祀的。

我们知道,祖先崇拜的前身是男根崇拜。“祖”即“且”,甲骨文中写作  或  ,是男根的象形字。郭沫若说:“古人本以牡器为神,或称之祖,或谓之社,祖而言驰盖荷此牡神而趋也。此习于近时犹有存者。扬州某君为余言,往岁于仲春二月上巳之日,扬州之习以纸为巨大之牝牡器各一,男女群荷之而趋,以焚化于纯阳观之前,号曰‘迎春’。”[90] 而这种“迎春”活动,有时是以傀儡子来完成的,如清嘉庆《浚县志》:“立春前一日,知县率僚属迎春于东郊,士人陈傀儡百戏,鼓乐前导。” [91] 有时是用人抬着木偶神像,有时是以儿童扮傀儡被大人抬着巡行,而安徽泾县东乡的迎春会,则将二者合而为一:“各乡村竞出其所备迎神旗伞銮驾,佐以锣鼓,扛神出巡各处。其富庶村户,更扮演抬架以娱神。抬架者,以幼童饰剧中人,立于小桌上,使人扛之而行。” [92] 按此处“抬架”,即常任侠先生所说的“抬阁”,亦即“以小儿后生辈为之”的“肉傀儡”。从“荷牡神而趋”到“抬阁”,不难看出男根──祖先神──傀儡子──肉傀儡的发展线索,这是研究中国戏剧的发生、起源所不能忽视的。

前引何昌林先生文已说戏神“田相公”,“作为一具木偶像”,实为“男性生殖神”之象征。这“男性生殖神”,即是男根。我们现在来看少数民族的情况。

黑龙江省依兰县的伊库满族,每至三月三、九月九,巫家有跳神之举。“所称祖先者,乃以木雕略似人形,置房西山墙板格上,神名土语曰‘托罗’。” [93] 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傩戏中的“傩公”、“傩母”,是用木头雕成的木偶头像,而“傩公”、“傩母”又被说成是人类的始祖伏羲、女娲。

云南纳西族在人死后举行超度仪式时,要用松枝制作象征死者的木偶替身,并在木偶替身胸部扎入一束五色布条。丽江县塔城乡洛固纳西族“路鲁”人在祭祖时要在象征祖先的木偶上拴上五色纸。[94] 而汉族七夕乞巧即乞子时也要用“五色线”。如《开元天宝遗事》记宫中乞巧要“以九孔针五色线,对月穿针”,《武林旧事》记南宋以乞子为目的的“魔合罗”,要“护以五色缕金纱橱”。一为死亡抗拒,一为生殖崇拜,二者的本质联系是颇耐人寻味的。

云南彝族在祖父母、父母死后,要举行隆重的葬礼,葬礼后还有独特的“接祖”仪式,当把象征祖先的白花木树(开白花的马缨花树)、棠梨树接到家中之后,就由毕摩将祖先雕成木偶人像,称“祖灵”。其制作过程是:“毕摩诵完《供祖经》,就用刀子、锥子等工具,把白花木树做成一个五寸左右的小木人,给小木人刻上眉毛、眼睛、鼻子、嘴、耳朵。用花椒籽做眼睛珠,在胸口部位抠一个小洞,内放一点银屑作心脏。小木人做成后,又给小木人穿上衣服、裤子,衣服穿两件,一件黑色、一件白色,白的穿在里,黑的穿在外;……接着,毕摩用棠梨大树做成一把小椅子,用细叶子竹棍做成一双小筷子,把小筷子插在小木人的腰上,用五色线捆紧,把小木人放进小椅子里,用篾子固定起。这就是‘祖’的形象。” [95] 而河南的戏神(喜神)庄王爷、安徽的老郎神、乾嘉时著名演员米喜子生前供奉的喜神雕像、云南云龙某剧团供奉的木雕戏神,也都在身上开洞,称“脏眼”,并有象征生殖过程的“安脏”仪式。所以彝族对木偶“祖灵”供奉,亦必有祈祷后代绵延昌盛之意。

值得注意的是怒江傈僳族的神话传说:大地上最初的人类乃是远古聪明神匠削木头作偶人制造出来的。他制造了十二个和自己形貌一模一样的木偶,自己隐藏在木偶之中。妻子把他辨认出来,木偶便退避到山村中,和猿猴交配,产生出傈僳族在内的各种人群。[96] 这就把木偶、祖先与交媾、生殖联系在一起。

鄂伦春人普遍供奉木雕神偶,其中的“俄库巧基神偶,是拴在一起的一对木偶,是产神,也是夫妻神。”[97] 又,萨满教往往在房子上雕有人形木像,“有两个大乳房。”[98]

总之,少数民族的材料,同样可以证明傀儡子与生殖崇拜的渊源关系。

上一章曾说到“摩睺罗”即佛教密宗的大黑天──大自在天,并引《玄奘传》中“劫比他国”崇拜天根(即男根)的材料。这与董先生的推论可谓不谋而合。所以,最早的“摩睺罗”还不是娃娃的形状,而应当就是大自在天之根──男根形状。后来演化成娃娃状,成为小儿博戏的玩具,带有乞子的功能。再后来演化成傀儡戏。在这里,我们想试着对“郭秃”的来历进行简单的考察。

傀儡子郭郎又称“郭秃”,但其来历早已失考。颜之推《家训·书证篇》:“或问:‘俗名傀儡子为郭秃,有故实乎?’答曰:‘《风俗通》云: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世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调戏,故后人为其象呼为郭秃,犹文康象庾亮尔。’” [99] 这完全是一种没有根据的臆测。陆宗达先生说:“童与秃音义皆同,因此称没有角的牛羊叫‘童牛’‘童羚’,没有草木的山叫‘童山’,乃至土地无草木者叫‘童土’。古代的小孩落生三个月后剪发为鬌,七八岁以后总角,到二十岁戴冠。戴冠必用纚笄连接在头发上。奴隶不允许戴冠,所以髡其发。但未至戴冠年龄的小孩也叫童。” [100] 以此可知,郭秃者,郭童也,乃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童子形象,与我们在上一章中所说的戏神形象一样。

进一步看,傀儡子的形象是秃的,就像一个髡了头的和尚。宋代傀儡戏有“耍和尚”一目(见《武林旧事》卷二“大小全棚傀儡”),或许就是承袭了“郭秃”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今江苏宜兴尚有戴大头和尚面具演出的傩舞,名曰“男欢女喜”。[101] 萧兵先生分析说:这种舞蹈“原来所表演的男欢女爱,不会跟《驮柳翠》的‘跳舞宣淫’相去太远。”[102] “安徽南陵、宣城一带的农村常在田间置一尊石像,名曰‘石和尚’;高如常人,光头裸体,性器特大。旧时不育妇女夜间宿‘石和尚’旁,用手放在其性器上,若得梦与之交媾,则兆得贵子。”[103] 笔者因此联想到佛教中的欢喜佛,一种以男女交媾为形状的佛像。而这欢喜佛就是大自在天(湿婆)与雪山神女的儿子。所以,欢喜佛应源于天根──男根,与最早的摩睺罗的形象是一样的。而喜神──傀儡子──郭秃,最早也应该是男根形象。后来,才在上面刻上人面。萧兵《傩蜡之风》378页有佤族人头石桩图,所谓“人头”,其实就是男根的样子。我猜想,最早的“郭秃”,也大体上是这个样子。此外,上文说过,日本每到三月三女儿节时要“流偶人”,这显然是中国上巳节的遗风。我在日本工作期间,就收藏过这样的木偶人。如果去掉人面的眉、眼、鼻、口,显然也是个男根的形象。



小结



总之,福建、广东、台湾各戏班普遍供奉的戏神“田元帅”(田相公),实际上是一个傀儡子的形象。傀儡子本来是被看成神的。明本《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风火院田元帅”,记载的是傀儡子的演出活动。再从各地戏神的形象和做工来看,也可证明戏神就是傀儡子。出土文物表明,戏神的形象是木偶,而木偶戏的操纵者往往是幼儿。

有的地方称戏神为郭郎,郭郎就是傀儡子。唐代已记载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孙楷第、董每戡等先生也早已指出过傀儡戏为后世一切戏剧之源、戏剧之祖。湖南等地流行的木偶为戏曲艺人“大师哥”的说法,陕西流行的木偶戏戏神为戏曲戏神“舅舅”的说法,以及福建等地不少剧种从傀儡戏演变而来的事实,均可证戏神“田元帅”确实是傀儡子。

南戏的戏神是傀儡子,现存的一些南方剧种有模仿傀儡戏的表演,这提醒我们:早期南戏的艺术特征,应当从傀儡戏中找寻。

傀儡子的前身是俑,俑在有些地方又称“墨喝乐”,早期的【耍孩儿】曲牌也叫“魔合罗”。故晋北地区的“耍孩儿”剧,以及以【耍孩儿】为主要曲牌的“柳子戏”等,也都是从傀儡戏演变而来、或受了傀儡戏影响而形成的。有的剧种称“肘姑子”,亦即傀儡戏“肘笏子”。

戏神亦即喜神,《大全》中所载的“田元帅”、“田苟留”、“金花”等,其偶像是傀儡子,但都有乞子的功能。而“田苟留”来自佛教中的“拘利太子”和“拘留孙”,民间利用其梵语的音译,而将其作为生育之神。傀儡子鲍老也是“送婴孩”的喜神。董每戡先生从希腊的偶人,推想到原始的木偶是男根。我们用中国的材料加以证实,清理出男根崇拜──祖先崇拜──傀儡子──肉傀儡这条发展线索,并进而推测出:傀儡子郭秃,原来也是男根形象。男根,佛经作“天根”,即大自在天之根。这正与我们上一章的结论是一致的。同时,这使我们更加理解了“戏神”与“喜神”的内在联系,以及“喜神”之“喜”的深刻内涵。

下面的讨论将进一步证明:傀儡子就是上古的傩神方相氏,傀儡戏其实就是傩戏的一种。这样,当我们说傀儡戏为戏剧之祖的时候,就会更加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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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242、243页。

[2] 《中国行业神崇拜》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版419页。

[3]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排印本40、41页。

[4]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40页。

[5]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145、146页。

[6] 台影印《笔记小说大观》十三编七册28页b。

[7] 据《中国戏曲志·福建卷》(下卷)《中国戏曲志·福建卷》编辑委员会编印194页。

[8] 《中国戏曲志·甘肃卷》中国ISBN中心1995年版620页。

[9] 《木偶世家传奇》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5年版18页。

[10] 据《中国戏曲志·福建卷》(下卷)215页。

[11] 载《泉州地方戏曲》第2期。

[12] 黄锡钧《泉州嘉礼古今谈》,载《泉州木偶艺术》鹭江出版社1986年版。

[13] 黄玉芳、赵强《旧戏班里有关“庄王爷”的传闻》,载《河南戏曲史志资料辑丛》(八)216页,《中国戏曲志》河南卷编辑委员会编印。

[14] 《中国戏曲志·内蒙古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455页。

[15] 《中国戏曲志·甘肃卷》607页。

[16]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499页。

[17] 王明芳《山东莱西西汉墓中发现提线木偶》,1979年11月6日《光明日报》。

[18] 王钦之、王毓欣《漫谈泉州提线木偶》,载《泉州木偶艺术》。

[19] 详参利克《泉州木偶头》,载《泉州木偶艺术》。

[20] 杨桂荣《从傀儡戏纹镜看木偶戏的起源》,载《文物天地》1986年第2期。

[21] 卫平复《两件宋三彩枕》,载《文物》1981年第1期。

[22] 台北《民俗曲艺》第81期。

[23] 转引自杜颖陶《滇剧》,载欧阳予倩编《中国戏曲研究资料初辑》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203页。

[24]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62页。

[25] 萧兵《傩蜡之风》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813、814页。

[26] 《泉州提线木偶戏神相公爷》,载《南戏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474页。

[27] 《中国戏曲志·甘肃卷》593页。

[28] 《湖南地方剧种志》(四)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203页。

[29] 参刘念兹《南戏新证》中华书局1986年版322页。

[30] 《中国戏曲志·山西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566页。

[31] 董每戡《说“郭郎”为“俳儿之首”》,载《说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59页。

[32] 孙楷第《傀儡戏考原》上杂出版社1952年版122页。

[33] 载《泉州地方戏曲》第2期。

[34]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版681页。

[35] 《湖南地方剧种志》(二)27页。

[36]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498页。

[37] 王兆乾《池州傩戏与成化本<说唱词话>》,《中华戏曲》第六辑。

[38] 《梅兰芳的艺术道路》,载《文史知识》1981年第2期。

[39] 常任侠《东方艺术丛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80页。

[40] 《汤显祖集》(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1128页。

[41] 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85年重印本179、180页。

[42]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新版第179册302、303页。

[43] 孔繁洲《源远流长的古老剧种──“耍孩儿”索源》,《山西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

[44] 原文未见,转引自韩府《考证“耍孩儿”起源诸文述评》,《戏剧》1993年第4期。

[45] 孔繁洲《源远流长的古老剧种──“耍孩儿”索源》。

[46] 任光伟《<耍孩儿>纵横考──兼谈“柳子”声腔的渊源于流变》,《戏曲艺术》1989年第3期。

[47] 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中华书局1957年版140页。

[48]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196页。

[49]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230页。

[50] 任光伟《<耍孩儿>纵横考──兼谈“柳子”声腔的渊源于流变》。

[51]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耍孩儿”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版281页。

[52]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944页。

[53] 《中国戏曲志·山东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108页。

[54]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93页。

[55]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附录“木偶戏和皮影戏”条1654页。

[56]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1655页。

[57] 《东方艺术丛谈》77页。

[58] 任光伟《<耍孩儿>纵横考──兼谈“柳子”声腔的渊源于流变》。

[59] 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排印本上册30页。

[60]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79页。

[61] 任光伟《<耍孩儿>纵横考──兼谈“柳子”声腔的渊源于流变》。

[62] 北京出版社1962年排印本89页。

[63]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68页。

[64]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240页。

[65]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排印本97页。

[66] 《傀儡戏考源》55页。

[67] 《潮音戏叙源》,载广东省艺术创作研究室《潮剧研究资料选》1984年编印129页。

[68] 来新夏校点,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86页。

[69] 《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181、182页。

[70] 廖明君《壮族生殖崇拜文化》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107页。

[71] 龙彼得《中国戏剧源于宗教仪典考》,王秋桂、苏有贞译,台湾学生书局《中国文学论著译丛》(下册)539、540页。

[72] 《摩奴法典》第九卷,马香雪据〔法〕迭朗善译本转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214页。

[73] 北京出版社1962年排印本53页。

[74] 《傀儡戏考原》31页。

[75] 《泉州木偶艺术》122页。

[76] 何昌林《乐王、戏祖、拳宗、医圣》,《中华戏曲》第十五辑52页。

[77]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本101页。

[78] 中华书局1985年校点本215页。

[79]  何昌林《乐王、戏祖、拳宗、医圣》,《中华戏曲》第十五辑58、59页。

[80] 兰州古籍书店1992年影印《西北稀见方志文献》第十一卷93页。

[8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下)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1302页。

[82] 《东方艺术丛谈》82、83页。

[83] 明无名氏编《北曲拾遗》,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四年排印本38页。

[84] 许地山《梵剧体例及其在汉剧上底点点滴滴》,《小说月报》第十七卷号外1927年。

[85] 《说剧》52、53页。

[86] 同上54、55页。

[87] 中华书局校点本120页。

[88] 北大历史系《论衡注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三册922页。

[89] 参王兆乾《贵州傩舞<舞伞>考析》,《中华戏曲》第十二辑。

[90] 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科学出版社1962年版53页。

[9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118页,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

[92] 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22页。

[93] 民国《伊兰县志》,载《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474页。

[94] 参杨福泉《原始生命神与生命观》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113页。

[95] 王丽珠《彝族祖先崇拜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76页。

[96] 参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419页。

[97] 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331页。

[98] 《萨满教与神话》70页。

[99] 上海书店影印《诸子集成》(八),1986年版38页。

[100] 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211页。

[101] 参缪亚奇《宜兴民间假面舞“男欢女喜”漫论》,《民间文学论坛》1986年第3期。

[102] 《傩蜡之风》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343页。

[103] 李晖《江淮民间的男根崇拜》,《东南文化》1991年第2期;转引自顾朴光《中国面具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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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对二郎神信仰的文化阐释


在我国民间信奉的诸多神祇中,“二郎神”的地位非常特殊。它远比不上黄帝、女娲们声名显赫,见于史籍的记载也相当晚,但却拥有众多的神性和神格。有学者曾经惊叹:“李冰父子、杨二郎、杨戬、杨四郎、杨光道、赵昱、许逊、吴猛、邓遐、程灵铣……它们竟都曾被叫做‘二郎神’!”[1] 这一长串名单中,至少还漏掉了佛教神祇独健和送子之神张仙(孟昶)。又据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和清初戏剧家李笠翁的说法,中国戏曲行业的祖师──戏神,也是二郎神。在各地流行的傩祭、傩戏中,二郎神还是傩坛主神。

我们无意再度涉入到见仁见智、众说纷纭的争鸣之中,而只想从二郎神是戏神这一视角出发,探讨民间二郎神信仰的旨意和蕴藏在二郎神及其相关诸神之中的文化内涵。二郎神是戏神,既然戏神并非“某一个”,而是“某一群”,那么对二郎神,也毋须定于一尊。



一、二郎神与少儿



一般人对二郎神的印象,是面白无须的英俊少年,三只眼,手持三尖两刃长枪,牵一条哮天犬,还善于种种变化。不用说这是由于《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的巨大影响。此外,古今各种资料均表明,二郎神确是一个美少年。

最早的二郎神李二郎,是一位少年英雄。《灌志文徵》卷五《李公父子治水记》云:“二郎固有道者,承公家学,而年正英韶。”[2]

又,宋洪迈《夷坚丙志》卷九“二郎庙”条:“政和七年,京师市中一小儿骑猎犬扬言于众曰:‘哥哥遣我来,昨日申时,灌口庙为火所焚,欲于此地建立。’儿方七岁,问其乡里及姓名,皆不答。”[3] 这小儿的哥哥看来就是灌口二郎神。弟弟七岁,哥哥大概也是个孩子吧。

辽宁流传的民间故事说,二郎神是张天师的外甥,十二、三岁,能“把山往海里赶”。[4] 这里所说的二郎神,不仅年龄更小了,而且脱去戎装,回到了民间。

土族广泛流传的《二郎杨戬》的故事,说杨戬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却神通广大,“一落地就懂语言,通人事,聪明过人。他剑眉桃眼,长得胖虎虎的。”。[5]

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劈山救母”故事中,二郎也是一个小孩子。一说他是斗牛宫张仙下凡与书生杨天佑结合而生的,一说他是玉帝三公主与下界杨天佑配合而生的,名“金花太子”。[6]

戏神偶像是个婴儿,作为戏神的二郎神──清源,也是一个小孩子。

黄芝岗先生1955年曾与江西宜黄县老艺人座谈,据老艺人讲:“清源是玉帝的癫外孙,他将太阳、太阴都摘下来,放在荷包内,天下不分昼夜。玉帝也不知道凡间遭了什么大难,问知是清源玩的把戏,就叫他把日月拿出来,清源在地下滚,死赖不肯拿出。玉帝哄他说,日月放在身上,能催人老。清源怕老,就急得哭。玉帝说:‘你拿出来,我许你年年十八岁,每年过两个生日。’于是,现在清源诞辰是六月二十三日,十二月二十三日。” [7]  撒泼哭闹、年年十八岁,明明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顽童。这正与吴承恩《二郎搜山图歌》:“少年都美清源公”相合。

二郎神不仅在外貌上与戏神相同,而且也是能给人子嗣的生殖神。民国《贵州通志·平越直隶州》载:



(六月)二十四日为川主二郎真君降世之辰。《徐志》云:黎峨人乏嗣,必从真君祈子得。小儿女有疾,从真君输枷锁愿。[8]



    傩仪、傩戏中的二郎神一般是逐疫之神,但逐疫本身便带有为人驱逐不祥,使人生子添丁的含义。

安徽贵池清溪乡的叶、康、程、杨、汪诸姓家族的傩舞演出,第一个舞蹈便是戴二郎神面具的《舞衮灯》。这尊二郎神面具较其它为大,在面具架(称“龙亭”)上所排列的位置也居于首位,俗称“滚灯菩萨”或“二郎正神”。扮“二郎神”的演员在“吉语”中出场,手持竹篾扎的大球,内形道具而舞,称“灯毬”,其“吉语”如:



(1)今夜某门好善心,迎接张村二郎神。

      二郎菩萨高登座,社户子弟立两旁。

(2)都来!

      此碗(晚)灯毬无赛,风流子弟安排,

      上照三千世界,下照海角天涯。

(3)都来!

      衮灯舞得兴,添喜又添丁。

      田道十分好,买卖发万金。

(4)都来!

      衮灯舞得十八花,弯弯九曲到你家。

      不在你家罗酒食,二郎菩萨送蚕花。[9]



这些“吉语”,相当于宋金杂剧或队舞的“致语”,具有提示情节的作用,可从中窥出《舞衮灯》的旨意。第3、4两支“吉语”最能见出生殖崇拜的意味,“添喜又添丁”说得明白。“送蚕花”是象征性的送子仪式。“蚕花”,即初孵生的幼蚕,这里用来象征襁褓中的婴儿。有学者指出:蚕的生长过程十分神奇,“一个蚁蚕发育到成蚕,一个多月里体重增加了一万倍。一个蚕茧不过几公分长,抽出一根丝来,竟有1400公尺长!它由蚁成蚕作茧自缚后,蛹化为蛾,破茧而出,获得新生,简直变化无穷。” [10] 所以,用“蚕花”象征婴儿,蕴含有快快成长的意义。又,“二郎神”手中只有“衮灯”,送“蚕花”实际上就是挨门挨户舞灯、送灯,这本来就是一种普遍流行的祈子仪式。民国广东顺德《龙山乡志》:“(元夕),亦有鸣锣击鼓,送灯与人,以为生男之兆者。” [11]《舞衮灯》还设有两条龙,舞龙也是乞子之意,限于篇幅,不赘。这样,我们对第2支“吉语”中的“风流子弟”,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么,二郎神究竟带有哪些生殖符号?我们先看他的金盔和弹弓。



二、二郎金盔和弹弓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五“张元帅”条载,玉帝对“不曲不阿”的“张元帅”,“加以二郎金盔,以兼理麻痘役,专此保童为司命之官也。” [12]   看来,这“二郎金盔”是重要的,它是儿童保护神的标志。可惜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西游记》说二郎神头戴“三山飞凤帽”,晚清鼓词《沉香救母雌雄剑》写二郎“头戴一顶三山帽”,我们推测这“三山帽”应当是山形。

今贵州、四川等地傩戏中的二郎神面具,头戴棱角分明的盔顶,正是山形。弗洛伊德说:“人的帽子常常可以确定是表示性器官──男性的。” [13]  而山形,也是男根的象征,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第六章有论述。我们感兴趣的是,大汶口文化陵阳河遗址陶尊器表上象征男根女阴结合的刻画纹,与二郎神面具上的盔顶,形状很相似。

二郎神所用的三尖两刃长枪,上部也是山形,可能来自佛教的金刚杵。

荷兰学者高罗佩(R·H·Van Gulik)说:“在佛像画中,这种神秘武器被表现为一种双头杵,两端各有一股、两股、三股或更多的刃头。一直到金刚乘兴起以前,这种武器之所以出名,只因为它是因陀罗(Indra)手中的武器,故因陀罗亦称金刚手(Vajrapani)。而金刚乘的信徒却把这种武器尊奉为其整个教义的象征,它成了印度教的阴茎柱即林伽(Linga)的变型,吸收了后者的一切多重含义,包括直接代表男性生殖器的含义。”[14] 佛教的药叉摩睺罗等,即持有三尖两刃的兵器,详后。

以山形或三尖形作男根象征,在西方也相当普遍。

弗洛伊德对三尖形的物体特别敏感,他指出:“神圣的数目三是整个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他举出的男根象征物有长形直竖之物如手杖、伞、竹竿、树干,和各种利器、兵器如小刀、匕首、枪、矛等,并且还特别指出法国的三瓣百合花也是男根象征物。[15] 魏勒也持同样看法,并指出:“百合花按传统的画法在绘画中为  形,在雕塑中为  形。” [16] 他还举出一种三叶草和古埃及使用的十字架,这些山形三尖状的物体都是男根的象征物,中间突出的一叶(或一尖头)象征阴茎,两侧稍低的两叶(或另两尖头)象征睾丸。此外,他列举的欧洲现在仍在使用的房屋中的男根象征物,其中有的与二郎神的三尖两刃枪非常相似。

此外,二郎神与弹弓,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张唐英《蜀梼杌》卷上:“(王衍)戎装,披金甲。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谓如灌口神。”[17] 元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赵昱用金臂弓、金弹。《西游记》第六回,说杨二郎“腰挎弹弓新月样”,当孙悟空化作一只花鸨鸟时,杨二郎用弹打之。清代说唱《二郎劈山救母》写二郎神:“手使金弓银弹子,梧桐树上打凤凰;打了一只不成对,要打两个配成双。”[18]

弓箭和弹弓,均是男根的象征物。

民间生育风俗,婴儿出生,如果是男孩,在门左挂一张弓,如果是女孩,在门右挂一幅珮巾。这风俗来源颇早,《礼记·内则》:“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矢(即箭)前部尖而利,可象征男根。《礼记·月令》“仲春之月”记天子帅九嫔御,授以弓矢,祀高禖神。郑注:“天子所御,谓今有娠者,于祠大祝,酌酒于高禖之庭,以神惠显之也。带以弓韣,授以弓矢,求男之祥也。王居明堂,礼曰带以弓韣,礼之禖下,其子必得天材。”[19] 《楚辞·天问》:“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闻一多《天问疏证》:“传说盖为后稷初生有殊异之质,能秉弓挟矢。其事神异,故举而问之。”又说:“射者男之事,故以弓矢为宜男之物,而令天子所御者佩之。母未生子,佩弓矢以宜男,既生得男,授以弓矢,其力能持之者,即为善射之徵。” [20] 后稷的“秉弓挟矢”与二郎神的“执弓挟矢”竟如此一致,绝非偶然。

弗洛伊德认为,男性生殖器“有时则以可拉长之物为象征:如有滑轮可拉的灯,及自由伸缩的铅笔等。”[21] 有学者指出:“弓可拉长可收缩,也可当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22] 这是正确的。后世婚礼普遍有新郎向新娘轿内或床上虚发三箭的仪式,弓和箭分明是生殖力的象征。昆剧《张仙送子》中,也有旦脚怀抱婴儿(即戏神),张仙对卧床射箭的情节。这再次表明二郎神与戏神均为生殖之神。

    《醒世恒言·戡皮靴单证二郎神》,写宋徽宗宫内的韩夫人因养病下放在宦官杨戬府中,病好后去清源妙道二郎神庙烧香还愿,庙官假扮成二郎神模样与韩夫人私通,杨戬勘获庙官,得徽宗褒奖。作品描写假二郎神:“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去。手执一张弹弓,又象张仙送子一般。” [23] 这作品是在杨戬被附会成二郎神以前写的,可见不仅手执弹弓早就成了二郎神相貌上的特征,而且这弹弓的确具有送子──即生殖的能力。

不仅如此,民间还有送子张仙即二郎神的说法。如《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四六《贤奕》说:“人以二郎挟弹者即张仙。”[24]

《历代神仙通鉴》卷十九,记宋嘉祐中帝昼寝,见一美男子挟弹而前,自云张仙,曰:“君有天狗守垣,故不得嗣。赖多仁政,予为弹而逐之。”帝顿足而觉,即命图像悬之。自后民间无子者,皆供张仙图像。[25] 后来民间流行的的《张仙挟弹图》,画其左手执弓,右手执弹,作仰面直射状,右上角画一只天狗。《集说诠真》引《蜀故》,云张仙乃张远霄,常持弹向空中打,有掘土者得其弹,“上有红点,坚实异常。相传女子佩之生子。”  [26] 可见射弹如同射箭一样,是生殖力的象征。有人以为“弹子”与“诞子”谐音,故奉张仙为生育神。[27] 在我们看来,其根本原因是“弹”与“蛋”(即卵,睾丸)发音、形状均相似,射弹是交媾、射精的象征。《西游记》第六回描写:



水蛇(孙悟空变,笔者注)跳一跳,又变作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躘踵。



二郎神弹射淫鸨,留下了以“弹”象征男根的痕迹。

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五“张仙”条说:“古者男子生悬弧矢,又祀高禖之礼,于所御者带以弓韣,授以弓矢,此本祈子之事。后人或缘此写为图,以为祈子之神像,遂辗转附会,而实以姓名耳。” [28] 这结论的高明之处在于,不将张仙定于一尊、实以姓名。这思路也可用于讨论二郎神。可以说:凡挟弓带弹、能给人子嗣者,即是张仙,亦即是二郎神。

另据明陆深《金台纪闻》,花蕊夫人将蜀主孟昶挟弹图携入宫,讹称是张仙神,祀之,可令人有子,于是民间遂为乞子之祀云。后来,孟昶不仅也成了众多的二郎神之一,也是福建、台湾一些剧团崇拜的戏神。[29] 显然,戏神具有赐人子嗣的力量,又是喜神──生殖之神,这就是维系“孟郎君”与二郎神、老郎神之间联系的根本原因。

孟昶为二郎神之说似最无稽,却最能说明二郎神信仰的内蕴。他因一张《挟弹图》被附会成张仙,再被附会成二郎神。[30] 换言之,二郎神与孟昶、张仙相混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都挟有一张弹弓。

民间还流传着二郎神乃“斗牛宫张仙”下凡与书生杨天佑配合所生之子(详后)。这样,二郎神便成了张仙的儿子,张仙也变成了女性。民间传说,口耳辗转,难以考较。但二郎神与生殖神的关系则愈加显露出来。



三、沉香太子与金花太子



在“沉香劈山救母”神话中,二郎神是沉香太子的舅舅。但最早“劈山救母”的却是二郎神自己。《西游记》第六回孙悟空对杨二郎说:“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袁珂先生推测说:“说不定沉香华山救母还是二郎神桃山救母的摹拟,因元人杂剧虽已有《沉香太子劈华山》等名目,而未经记录的二郎神斧劈桃山神话便早在民间流传了”。[31] 这判断很正确。试看清代《说唱宝莲灯华山救母全传》,说的是沉香救母的故事,却在卷上有一段交待:“西汉明帝间,湖广荆州府有一书生杨天佑,在桃山洞中修炼,斗牛宫张仙下凡,与他配合婚姻,生下一男一女,男名二郎,女名三娘。事被玉皇闻知,大怒,降旨将仙姑压在桃上受苦。后来二郎劈山救母,玉帝见喜,二郎封为西川灌口妙道真君,三娘封为西岳华山三仙圣母。” 后来沉香救母,不仅其事迹与当年的舅舅全同,而且劈开华山的也还是二郎神。作品写道:沉香变作外公外婆,骗二郎来至华山前,“二郎用斧忙劈下,使尽神仙千斤力,只听喀叉一声响,一座山峰两下分。”[32] 可见沉香身上,实带有二郎神的遗传因子。

沉香本是植物名,黑色芳香,脂膏凝结为块,入水则沉,故名。作药材,可“益精壮阳”,并治“男子精冷”。[33] 宝卷《说唱沉香太子全传》,写凡间刘向赴考,其母取出一沉香袋,嘱咐他:“箱中取出沉香袋,付与孩儿藏在身。上有日月星辰像,下有山河八卦形。男子带了登科种,女子带了孕生男。”刘向途中与华岳三娘成亲,将此沉香袋送与三娘,果然生一男胎,取名叫“沉香”。[34]

清末说唱《二郎劈山救母》中二郎神是玉帝三公主的女儿,又名“金花太子”,[35] 非常值得注意。

以往广东省的广州、佛山一带,到处都有“金花庙”,而以河南(珠江南)的最为宏伟。庙中供奉的“金花夫人”,民间传是说生殖之神。凡需求嗣、特别是想怀男胎者,都要去庙里向“金花夫人”祈祷,极为虔诚。有趣的是,这“金花夫人”与“沉香”有些瓜葛。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六“金花夫人”条:“广州多有金花夫人祠。夫人字金花,少为女巫,不嫁,善能调媚鬼神。其后溺死湖中,数日不坏,有异香,即有一黄沉女像,容貌绝类夫人者浮出。人以为水仙,取祠之,因名其地曰仙湖。祈子往往有验,妇女有谣云:‘祈子金花,多得白花;三年两朵,离离成果。’” [36] 黄沉,即沉香中之上好者。

沉香既是“益精壮阳”之物,这用黄沉所雕之木偶,本应象征男根。大概民间以为生殖与女性关系最大,才赋以女形,称为“夫人”的吧!

“金花”还是戏神。《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五“田元帅”条所记诸戏神除“田元帅”外,尚有“金花小姐”。“金花”又是傩神。安徽省贵池傩戏所敬之神,也有“金花小姐”。

广西环江县毛难族师公舞中,有《万岁娘娘送金花》、《花林仙宫送银花》等巫舞,表演“娘娘送子(女)”的内容。《送金花》舞中,巫师扮瑶王,右手拿一个尺余长的草人(代表男性生殖神),左手拿一个插了三枝花的三角粽(代表女人),舞中有草人找花枝的求偶动作。何昌林先生分析说:“民间以‘花’为‘子女’之代称。福建长汀、漳州、泉州之‘关姑’(神祖尪姨)常对妇女(包括准备改嫁但不知能否再生育的寡妇)施行‘看花丛’与‘移花栽斗’之巫术。‘花’即子女:‘金花’为子,‘银花’为女。”[37] 这分析很有道理。壮族至今也还保留着对生育的神秘认识,“认为每个孩子都是一朵花,生育的花园中有无数的花都由花婆(花王圣母)主宰。”[38]

进一步看,花又可象征女阴。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第五章第三节有详论,兹不赘。而“金花”也可象征女阴。纳西族在举行婚礼时,东巴要把酥油抹在一把钥匙上,唱道:“儿媳挂银匙,婆婆挂金匙,愿金花银花绽开,点圣油后又得‘尼’与‘哦’。”“尼”“哦”是男女生殖力、人口繁衍、吉祥等意思,[39] 而“金匙”、“银匙”明显喻男根,“金花银花”则明显喻女阴。

所以,“金花太子”杨二郎与戏神“金花小姐”、以沉香木为偶像的“金花夫人”,均和生殖有关。他们或象征生殖力与生殖之神,或象征所送之子。加之沉香从二郎神衍生,这关系也就愈加明确。换言之,戏神、傩神与二郎神,各自披着不同的外衣,履行着赐人子嗣的共同职能。



四、梅山七圣与灌口祆神



二郎神与梅山七圣关系甚深。《灌志文徵·李冰父子治水记》说:“二郎……喜驰猎之事,奉父命而斩蛟,其友七人实助之,世传梅山七圣。”梅山又作“眉山”,如《元曲选外编·西游记》第九出:李天王命哪吒与眉山七圣搜山,寻找通天大圣孙悟空。又作“煤山”。民间传说,七圣“是助二郎擒孽龙的七个猎户。七个猎户在别的传说里又称煤山七友。因二郎擒孽龙所在的灌县玉垒山一带,都是产煤之地,七友大概是古代的七个采煤工。” [40] 《西游记》第六回说二郎神“义结梅山七圣行”,又说他“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六圣与二郎结为兄弟”。这样,二郎神本就是七圣之一了。

梅山七圣究竟是何许人?文献中线索甚微,只能借助民间宗教与民俗材料进行考察。

今湘西土家族流行的“毛古斯”舞,有“敬梅山”一场,“是用七根长六寸的茅草,扎成一束,压在石下,借此虚拟出梅山神的神位。传说梅山神是天上七姊妹星下凡,在民间化为猎女,一次梅山为民除害与猛虎搏斗,衣裙俱毁,殒身石崖之下。人们要祭奠她,但又不便塑造出裸体像,便以茅草作象征,拟出神位来。” [41] 此处说梅山神是“天上七姊妹星下凡”,化为“猎女”,与“七个猎户”之说相吻合,当即梅山七圣。

    1992年湘西少数民族傩戏研讨会上,笔者有幸观摩了“毛古斯”的表演,印象深刻。所谓“毛古斯”,意即浑身长毛的古人,以裸体男性身披茅草装扮。其特点是用一根长长的粗棍,上缠草绳、顶端染以红色,以象征男根。演出时,小毛古斯不时在姑娘面前晃动它,发出种种性吸引信号。“毛古斯”高扬男根,而草束的神位象征梅山女神的裸体像,所以她实质上不是狩猎神,而是生殖女神。彭秀槃说:“毛古斯”围猎之后祭祀梅山,“为了取得这位女神的欢娱,得以荫庇,众毛古斯跳起了表现人类生殖崇拜的生殖器舞蹈,然后均分猎物。” [42] 这样,梅山神的神性便更加清楚了。

今湖南新劭县被称为“古梅山地区”,流传着关于“梅山神”的传说:古梅山脚下的茅棚里,住着一位接生婆,她把五个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的小孩抚育成人。三个男孩后来都练就了一手盘家养口的好功夫。来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小茅棚容不下了,三兄弟便在梅山脚下设坛受徒,并立洞为王,这就是所谓“三洞梅山”。接生婆因为是三洞梅山的开头发蒂的慈母,被人们尊称为梅婆蒂主。 [43] 另一则传说:梅山神张五郎找太上老君学法,到海边过不去了,太上老君的女儿急急如律令解下围裙铺成桥,让张五郎过海。太上老君设下不少陷井为难张五郎,都在急急如律令的帮助下一一化解。最后,急急如律令躲在一把“伞”里,与张五郎逃了出来,结成夫妻。如今梅山人结婚,男方总要送女方一把伞。易重廉先生解释说:“梅婆蒂主本来就是一个接生婆,与性的关系已不可分开了。”“解下围裙铺成桥,这里面就暗暗含着男女之间的性关系。”“伞”“是男女性器官的象征,是性交形式的象征。……可开可合的圆形伞面象征女阴,伞把则是男阴的象征。”[44]

湖南瑶族度戒,所挂神像有“张赵二郎”。[45] 湘西苗族流传的《张赵二郎》故事,说张赵二郎在太上老君女儿莲花的帮助下,与太上老君斗法取胜,带着莲花私奔,在苗寨“替人们敬神驱鬼,消灾除祸” [46] 这好象是新劭县梅山神故事在苗族的翻版,“张赵二郎”就是梅山神张五郎,再次透露出二郎神与梅山七圣的联系。只是这姓氏有点怪,“张赵”是否就是张仙与赵昱的结合?

梅山神是生殖女神,“梅山”又可写作“煤山”、“眉山”,我们据以推测:“梅山神”当源于上古的“高禖”。前文已述,高禖是婚姻神和生殖之神,帝王祀之以求嗣。按郭沫若的看法,高禖神实为男根:“古人本以牡器为神,或称之祖,或谓之社。……《周礼·春官·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歙幽雅,击土鼓,以乐田畯。此所谓‘田祖’。即《毛传》、《月令》之郊禖、高禖。” [47] 《周礼》中的“媒氏”,掌人间男女之事,即源于高禖神。宋元时把媒人叫“撮合山”,戏曲小说中用例极多。我认为,“撮合山”就是媒氏,亦即是梅山。上文所说的“梅婆蒂主”的“梅婆”就是媒婆,“蒂主”有缔结婚配的意思。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古梅山”这地名也是傅会来的,至少是一种巧合,就像以四川省的丰都县来傅会地狱丰都一样。

笔者因此想到一个更加至关重要的地名──灌口。

二郎神总与“灌口”连在一起,称“灌口二郎”,第一个“灌口神”自然是李冰。但是,灌口这地名实在是汉代以后才有的。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六引《成都记》:“汉文翁为守,穿渝江水堰流,以灌平陆春耕之际,需之如金,号曰‘金灌口’也。” [48] 按文翁,汉景帝时任蜀郡守,李冰治水在秦昭王时,早于“灌口”得名。《蜀中广记》又引李膺《益州记》:“湔水路西七里灌口山,古所谓天彭阙也。” [49]可知灌口山原来叫做天彭阙。

又据《华阳国志》卷三,李冰治水确在天彭阙:“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谓汶山为天彭门。乃至湔氐县,见两山对如阙,因号天彭阙。仿佛若见神,遂从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圭、璧、沉濆。”“乃自湔堰上分穿羊摩江,灌江西。于玉女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三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 [50]  李冰治水时的这两次祭祀、两个地名,不可忽略。

何为“天彭门”?今广东化州等地有“跳彭”习俗,有学者指出:“‘彭’实为‘祊’,又曰‘崩’。据郭沫若考证,其原始意义是对生殖器的崇拜,后演化为宗教神。” [51] 惜乎未睹郭老原文,但仍可借其它材料推出大概。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九:“乞子石在州(今四川宜宾,笔者注)南五里,两石夹青衣江树对立,如夫妇相向。故老相传:‘东不从西,乞子将归’,故风俗记云,人无子祈祷有应。” [52] 这“两石夹青衣江树对立”,与“岷山导江,江出山处,两山相对,古谓之天彭门” [53] 何其相似。有学者指出:“巨石生人,与中国原始的灵石信仰有密切关系。考古学家们认为突起的长柱形的石茎巨石,象征男性生殖器;石缝、石槽、或石洞可象征女性生殖器。” [54] 显然,所谓“天彭”,就是天然形成的两座巨石,二石相对如门,下有流水,中有缝隙,可开可合,当是女阴的象征。李冰以此为神,正是生殖崇拜的表现。至于“玉女房”之名,说得更加明白。李冰在此处沉下“三石人”,不仅为镇水,而且还寓有更加深刻的含义。

“灌口”这地名源于“天彭门”,正是李冰祭祀之处。然而把“灌口”之“灌”当作“灌溉”来解,系傅会。

“灌”是古代祭祀仪式。《书·洛诰》:“王入太室祼。”孔疏:“祼者,灌也。王以圭瓒酌郁鬯之酒以献尸,尸受祭而灌于地,因奠不饮,谓之祼。” 杨伯俊《论语译注》:“灌,本作‘祼’,祭祀中的一个节目。古代祭祀用活人以代受祭者,这活人便叫‘尸’。尸一般用幼小的男女。” [55]

李冰祭水神,用的正是灌祭。《群书拾补》辑《风俗通义》,言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江水有神,岁取童女二人以为妇,不然,为水灾。主者白出钱百万以行聘。冰曰:‘不须,吾自有女。’到时,装饰其女,当以沉江水。径至神祠,上神坐,举杯酹曰……” [56]

灌祭所用的幼女何以称“尸”?郭沫若说:“《说文》云:‘尸,陈也,象卧之形。’是尸之本义。故尸女当即通淫之义。”[57] 所以,归根结底,“灌口”这地名本因李冰施灌祭而起,而灌祭的本义是生殖崇拜。

灌口二郎又称“灌口祆神”。《十国春秋》记前蜀王衍事说:“帝被金甲,冠珠帽,执戈而行,旌旗戈甲,连亘百余里不绝。百姓望之,谓为灌口祆神。” [58] 祆神本为拜火教神名,但唐人已将祆神与佛教的大自在天相混,详下节。这里要强调的是,祆神也是旧时妓女所敬之神,它与“灌口”发生联系,为解开“二郎神”为何总在“灌口”进一步提供了线索。

《清稗类钞·迷信类》:“娼家魇术,在在有之,北方妓家,必供白眉神,又名祆神,朝夕祷之。至朔望则用手帕蒙神首,刺神面,视子弟奸滑者,佯怒之,撒帕着子弟面,将坠地,令拾之,则悦而无他意矣。” [59] 又妓女不仅供奉祆神,也供奉二郎神。明人钱希言《狯园》第十二“淫祀”有《二郎庙》一则,记述苏州葑门内二郎庙的风俗:“传六月二十四日是神诞生之辰。先一夕,便往祝厘,行者昼夜不绝,妓女尤多。明日即醵钱为荷荡之游矣。吴城轻薄少年,相挈伴侣,宣言同往二郎庙里结亲。一进庙门,便阑入珠翠丛中,双拜双起,日以为常,神亦不以为异。” [60] 妓女所拜的这二郎神又与老郎神有些瓜葛。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三,谈到江苏逢六月十一日,“妓女有老郎会”,“会时,诸妓极意修饰,陈设鲜妍,要求平日所欢者,为之设宴张乐,谓之‘作面子’。” 笔者以为,妓女的敬二郎神、老郎神与敬祆神,当是同一回事。“作面子”恐就是从“撒帕着子弟面,将坠地,令拾之”演化来的。

旧说妓女“水性扬花”,可见水与放纵性欲同义。《说文》:“淫,水大也。”古者女娲“积芦灰以止淫水”,是我国神话传说中第一位治水英雄,但又“祈而为女媒”,成了婚姻和生殖之神。故后世伏羲女娲兄妹结婚、再造人类神话,常和洪水神话相联系。正如闻一多先生所指出的:在所谓“洪水神话”中,“那意在证实血族纽带的人种来源──即造人的传说,实是故事最基本的主题,洪水只是造人事件的特设环境,所以应居从属地位。” [61] 从这里,我们对二郎神李冰治水时施灌祭和在“玉女房”沉下“三石人”的意义就容易理解了。

黄芝岗先生主张:二郎神的成因一是入水斩蛟,平定水患;二是这地方的太守或太守的儿子,因此不必将二郎神定于一尊。[62] 这思路十分正确,只是忽略了治水与生殖的联系。



五、二郎神与大黑天神



美貌男性少年或幼童,可说是二郎神的原形。然而,二郎神还有种种变相。

最早的二郎神李冰,曾变成一条牛,与蛟龙大战。

《西游记》中的二郎神会七十二般变化,凭着这种本事,打败了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其中特别要注意的,是他的凶恶相:“那真君抖擞精神,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支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第六回)这凶恶貌原本也属于另一个二郎神赵昱,《元曲选外编·二郎神醉射锁魔镜》第四折,院主说赵昱:“俺这壁二郎神出马,他神通广大,变化多般,身长万余丈,腰阔数千围,面青发赤,巨口獠牙。”

贵州、四川等地傩戏中的二郎神面具,头戴棱角分明的盔顶,三只眼,面目狰狞凶恶。李子和先生曾在黔北收集到一面清代制作的二郎神面具,“眼、嘴能连动,嘴部并镶有二颗四寸许的野猪獠牙,凶神恶煞。”[63]

二郎神的变相,与佛教有关。民间称二郎神为“二郎菩萨”,也称老郎神为“老郎菩萨”,透露出佛教对二郎神信仰的影响。

张政烺先生提出:“二郎神是进口的”,其原形是印度神毗沙门天王的二子独健。根据是,不空译《毗沙门仪轨》尾题后有记事一段,说唐天宝元年安西被围,独健曾带神兵援救安西,化为一金鼠,将大石、康居等五国军队的兵器咬破,五国大惧,尽退军。这神鼠,后化为二郎神的哮天犬。在元明杂剧中,二郎神赵昱和哪吒三太子还确保兄弟的关系,这正是他们同为毗沙门天王眷属的痕迹。[64] 此说一出,影响颇巨。[65] 张先生的贡献是指出了二郎神与佛教的联系,但说独健为二郎神原形仍待商榷。

据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二,瞿萨旦那王率军与匈奴交战时,得神鼠相助,将匈奴军“马鞍、人服、甲縺”等咬断,获大胜,设祠祭神鼠。[66] 独健事恐从此事化来。瞿萨旦那王事在先,独健事在后,岂有“数典忘祖”之理?退一步说,即使独健事迹之影响巨大,掩盖了前事,但其为二郎神原形之说也不能成立。

首先,独健救安西是在天宝元年,但崔令钦《教坊记》已有了“二郎神”曲名,据崔氏自序,《教坊记》所记乃开元旧事。就是说,独健在唐轰动之前,已先有“二郎神”曲名出现。其次,说神鼠化为神犬根据薄弱。复次,元明杂剧中哪吒呼二郎神为兄,并非表明他们是亲兄弟。在《封神演义》中,二郎神杨戬是托塔天王李靖的外甥,李靖之子哪吒与二郎神是表兄弟。在清末说唱《二郎劈山救母》中,二郎之母为玉帝三公主,哪吒之母为二公主,二郎神与哪吒也是表兄弟。

我们认为,佛教对二郎神信仰的影响,应当来自大黑天、大自在天。我们已曾论及摩醯首罗、摩睺罗即大自在天、大黑天对戏神的影响。二郎神即戏神,大黑天与二郎神的关系自不待言。

上文说到,唐宋人已将大自在天与祆神混称。如唐杜佑《通典》卷四十《大唐品官》:“祆者,西域国天神,佛经所谓摩醯首罗也。”  近年来在中亚品治肯特,发现了八世纪的祆神壁画,姜伯勤先生说:神像“三头,六臂,披甲胄,一手执山型叉”。姜先生认为:这表明唐宋人的说法是可信的,祆神的确“相当于”大自在天摩醯首罗。[67]  我们感兴趣的是,这祆神所持的“山型叉”极似二郎神的三尖两刃枪,而且其造像的显著特征是三只眼。假如“灌口祆神”等于“灌口二郎”的话,那二郎神岂不也“相当于”大自在天了吗?

大黑天又是战神。方国瑜先生说:“凡此大黑天神,即《孔雀王经》之大黑药叉,为护持佛法之神也。” [68] 而药叉(意为勇武者)摩睺罗的造像:三眼,手持三尖两刃兵器,一身戎装,下有狗,与我们熟知的二郎神形象非常相似。《净琉璃净土标》记:“(摩睺罗)庚方大将,或云折风大将,驾狗,狗形可畏,所谓天狗。”[69]战神二郎神形象的形成,无疑受到药叉摩睺罗即大黑天造像的影响。

此外,云南白族地区的大黑天神造像与“凶神恶煞”的二郎神非常相似。据研究,公元712年,南诏王盛罗皮即位后,就开始塑“摩诃迦罗”即大黑天神像。清阮元道光《云南志》记各地土主庙七十座,大部分供奉大黑天神。据1981年有关部门普查,在132座土主庙中,绝大部分供大黑天神,其中有的就是本主神,有的是重要配神。[70] 其常见造象为三眼,凶像,头戴山形盔,手持三尖两刃枪。

此外,从西南地区流行的民间传说,也可看出二郎神与大黑天的关系。

白族流传的一则传说是:古时候,天帝看到人间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比天上还自由快乐,就派大黑天神在六月二十四日这天下凡来把人间烧毁。大黑天神不忍心放火,就让人们烧起火把假装放火,自己在脸上抹了几把烟灰就上天交旨去了。天帝真被瞒过去了。从此人们就把六月二十四日定为火把节,使天帝以为人间还在继续燃烧,并借以纪念大黑天神。[71] 我们注意到,六月二十四日正是二郎神的生日。

湘西南山区东安县流传着的“黑祖”传说,几乎家喻户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瘟神在人间作恶,搞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玉帝的小儿子昆仑神要求下凡,剿灭瘟神,拯救人类。玉帝非但不准,而且为防他私自下凡,还派两个仙女监视他。一天,昆仑神从天上看到民间的凄惨情景,五内俱焚,便心生一计,借故支开两位仙女,用墨把脸涂黑,冲出南天门,下到人间,把瘟神封在地洞里。人类得救了,但昆仑神因脸已变黑,不好再回天庭,就居住在人间,他的身躯变成了巍峨的山峰。人们尊称他为黑祖,黑祖也就是受山民顶礼膜拜的山神。这分明是大黑天传说的变形,而当地流行的“还黑祖愿”仪式的高潮,“充满了性行为的粗鄙动作和打情骂俏的挑逗性的言词、音调。” [72] 这恰恰与大黑天──大自在天象征男根一脉相承,也与二郎神充满生殖符号相一致。

不仅如此,大黑天还能斩蛟,有过与李冰等几位二郎神相似的业绩。明谢肇淛《滇略》卷十:“大德间,昆明池有蛟化美少年,淫妇女,居民苦之。有赵迦罗,世精阿叱力教,尤通梵经,乡人私请治之。迦罗即遣黑貌胡奴擒至,以水噀之,蛟立现形,因斩之。怪绝人间。胡奴为谁?曰:此大黑天也。” [73] 萧兵先生据此推断二郎神身上有“印度的”成分。[74] 这是很有眼光的。

笔者认为,摩睺罗即大黑天,亦即用于求子的泥塑婴儿。从北宋到明、清两代,以摩睺罗求子的风俗一直在民间流行。清顾銕卿《清嘉录》卷六“二郎神生日”条,记六月二十四日二郎神生日时:“患疡者拜祷于葑门内之庙,祀之必以白雄鸡。先夕,土人于庙中卖萤灯荷花泥婴者如市。蔡云吴歈云:‘巧制萤灯赛练囊,摩睺罗市见昏黄。儿童消得炎天毒,葑水湾头谢二郎。’” [75]透露出二郎神与摩睺罗即大黑天神同样都是儿童保护神的重要消息。



小结



综上所述,“二郎神”及其周边充满了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揭示这种符号所象征的内涵,便解开了二郎神之谜。披着水神、战神、戏神、傩神外衣的二郎神,都在这里得以交汇。文化就是一切相关现象的交汇与交融,文化阐释工作就是找出这种交汇点和交融点,并对其给出互证与互训。本章就是循着这一思路,对二郎神信仰进行考察的。

不少学者都曾推测过:“二郎”和“二郎神”究竟何意?我们的结论是,“二郎”就是所有健康活泼、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孩;“二郎神”就是象征男孩、并给男孩以生命的男根。

    民歌中往往把一般的幼儿通称为“二郎”,如河北省静海县流行的一首民歌说:“狼来了,虎来了,和尚背着个鼓来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二郎。二郎,二郎,你看家,我上南场栽个瓜,你吃皮我吃瓤。” [76] 这里的“二郎”,显然是泛指,可用来称呼每个男孩子。

本世纪二十年代,刘半农模拟江阴民歌写成的一首《山歌》说:“你叫王三妹来我叫张二郎,你住勒村底里来我住勒村头浪。你家里满树格桃花我抬头就看得见,我还看见你洗干净格衣裳晾勒竹竿浪。” [77] 这里的“张二郎”,也可通称未婚的男性少年。

“二郎”是小男孩,“老郎”也是小男孩,在这个意义上,二者没有区别。因此,戏神可呼“二郎神”,亦可呼“老郎神”。“二郎”指排行老二,“老郎”则指排行最末的小弟弟。以“老”呼小,在北方甚流行,如“老儿子”、“老叔”、“老姨”,就是小儿子、小叔、小姨。

有趣的是,“老二”和“小弟弟”均被用来喻指男根。

宋兆麟先生说:天津话用“老二”比喻阳器。[78] 据笔者所知,用“老二”比喻男根,在北方的山东、山西、河北、河南、安徽等省普遍流行;甚至南方的广东、福建也有此类说法。安徽等省把男根叫做“小弟弟”,广东叫“细佬”,亦即小弟弟的意思。

无独有偶,日本和西方也有相同的说法。日语单词“悴”(せがれ),可喻指阳物,同时又是小孩子、犬子的意思。弗洛伊德说:“史德喀尔认为‘小弟弟’是阴茎的意思。” [79] 这种奇妙的相同,除了表明远古自然的隐喻凝固在词汇中以外,实在不能作出其它的解释。

云南白族有“大力士和二愣神”降伏制造水灾的“乌龙”的传说,[80] 事迹与二郎神相同。“二愣”在北方指不顾一切、莽撞行事的小伙子,也说“愣小子”。河南则有“愣蛋”、“二蛋”、“二毬”的说法,义同“二愣”、“愣小子”,而“蛋”、“毬”均指男根。“二郎神”信仰之谜于此可以完全解开:二郎神即是男根,二郎神信仰即是男根崇拜、生殖崇拜。它与戏神信仰的内涵完全是同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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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46页。

[2] 转引自袁珂、周明编《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398页。

[3] 《夷坚志》,中华书局1981年校点本第二册439页。

[4] 《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辽宁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18页。

[5] 参王殿搜集整理《二郎杨戬和阿库》,载《民族文学研究》1981年第1、2期合刊。

[6] 前说见《说唱宝莲灯华山救母》,后说见《新出二郎劈山救母》,分别见杜陶颖编《董永沉香合集》台北明文书局1981年新版245、347页。

[7] 原文藏湖南省博物馆,转引自周育德《汤显祖论稿》285页。

[8]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下)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436页。

[9] 引自王兆乾《戏曲祖师二郎神考》,《中华戏曲》第二辑。

[10] 马书田《中国民间诸神》团结出版社1997年版321页。

[1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下)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801页。

[12]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三教源流搜神大全》1990年版228页。

[13] 《梦的解析》,赖其万、符传孝译,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254页。

[14] 《中国房内考》,李零、郭晓蕙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456、457页。

[15] 《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116、124页。

[16] 〔美〕O·A·魏勒《性崇拜》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213页。

[17]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新版第3855册9页。

[18] 杜陶颖编《董永沉香合集》台北明文书局1981年新版347页。

[19] 中华书局影印《十三经注疏》本1361页。

[20] 闻一多《天问疏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104页。

[21] 《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116页。

[22] 罗明成《“开弓射箭”母题的研究》,《民族文学研究》1996年第2期。

[23]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重印本246页。

[24] 中华书局、巴蜀书社影印本第49册60329页。

[25] 清康熙刻本第20册第1页。

[26] 宗力、刘群编《中国民间诸神》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843页。

[27] 如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五引胡应麟语:“挟弹为诞,遂流传为祈子之嗣。”袁珂《中国神话史》263页也说:“张仙神话的流传演变,本为辟疫之神,以‘弹子’与‘诞子’谐音,便又做了送子之神。”

[28] 商务印书馆1957年沪版768页。

[29] 参郑正浩《乐神一考──关于台湾的田都元帅和西秦王爷信仰》,日本《东方宗教》第61号。

[30] 据《蜀檮杌》卷下,孟昶出生不久当地即暴雨成灾,女巫说是因“灌口神与阆州神交战之所致。”后来他作了蜀王,令“俳优作灌口神队二龙战斗之象”,不料又发了大水。这可能也是他被附会成灌口神的原因。

[31] 《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328页。

[32] 杜陶颖编《董永沉香合集》台北明文书局1981年版245、267、268页。

[33] 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沉香”条,重庆大学出版社1997年排印本363页。

[34] 《董永沉香合集》192页。

[35] 同上347页。

[36]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5年版215页。

[37] 何昌林《乐王、戏祖、拳宗、医圣》,《中华戏曲》第十五辑58页。

[38] 袁少芬《婚姻与妇女》,马启成、白振声主编《民族学与民族文化发展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263页。

[39] 杨福泉《原始生命神与生命观》,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40、36页。

[40] 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331页。

[41] 张子伟《“毛古斯”艺术品格解析》,张子伟主编《湘西傩文化之谜》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199页。

[42] 彭秀槃《毛古斯食吉传承演变情况漫谈》,同上95页。

[43] 黄镇《梅山神的形成发展及其祭祀活动》,转引自易重廉《“梅山文化”研究三题》,《民间文学论坛》1996年第2期42页。

[44] 易重廉《“梅山文化”研究三题》,《民间文学论坛》1996年第2期46、47页。

[45] 参张劲松《瑶族度戒调查及初探》,台北《民俗曲艺》第83期。

[46] 杨昌鑫《湘西巫传说、故事谫析》,张子伟主编《湘西傩文化之谜》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131页。

[47] 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祖牝》科学出版社1962年版53页。

[48] 影印《四库全书》第591册72页。

[49] 同上。

[50]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版201、202页。

[51] 刘锡诚、王文宝主编《中国象征辞典》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285页。

[52] 影印《四库全书》第469册643页。

[53]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一,中华书局校点本1995年版772页。

[54] 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215页。

[55] 杨伯俊《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26页。

[56] 袁珂、周明编《中国神话资料萃编》394页。

[57] 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祖牝》55页。

[58] 影印《四库全书》第465册340页。

[59]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6年版第十册4687页。

[60] 清乾隆刻本第六册16页。

[61] 《伏羲考》,《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736页。

[62] 参黄芝岗《中国的水神》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41页。

[63][63] 李子和《贵州傩面具的分类及其源流》,王恒富主编《傩·傩戏·傩文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30页。

[64] 张政烺《<封神演义>漫谈》,《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四期。

[65] 如宗力、刘群编《中国民间诸神》在“二郎神”下列“二郎独健”之名,并在按语中说:“后世二郎神的形象吸收有二郎独健的成分,可说是确定无疑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546页)此外,李乔《中国行业神崇拜》(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版)、干树德《二郎神信仰的嬗变》(《文史知识》1995年第6期)等亦赞同张说。

[66]  《大唐西域记》,上海人民出版社校点本1977年版299、300页。

[67] 姜伯勤《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敦煌白画中的粟特神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187—191页。

[68] 方国瑜《滇史论丛·云南佛教之阿吒力派二三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229页。

[69]  《大正藏》第19册67页。

[70] 杨政业《白族本主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53页。

[71] 据《白族社会历史调查》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170页。

[72] 据易先根《黑祖传说与巫文化》,巫瑞书等编《巫风与神话》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191、192、195页。

[73] 影印《四库全书》第494册242页。

[74] 参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715页。

[75] 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笔记小说大观》1985年版卷六8页。

[76] 《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73页。

[77] 赵景深等《半农诗歌集评》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56页。

[78] 《生育神与性巫术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69页。

[79] 《梦的解析》,赖其万等译,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255页。

[80] 参《中国文化的精英》6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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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傩神与戏神


当我们对戏神、二郎神进行了讨论之后,现在有必要考察戏神与傩神的关系了。

我们概括出:戏神的偶像是一个婴儿,它有祈子的作用,关于戏神的传说往往与“殇子”有关,南方的戏神是傀儡子等结论。令人吃惊的是,戏神的所具有的,傩神也都具有。而傩神的来历,显然比戏神要早得多。这为傩是戏之源增添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周礼》所载方相氏可能是最早的傩神,不过“傩神”这一名称出现却要晚得多。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八引《轩辕本纪》:“东海渡  山有神荼、郁垒之神,以御凶鬼,为民除害,因制驱傩之神。” [1] 所谓“驱傩之神”,自然就是傩神了,其功能在于驱鬼逐疫。各地傩仪所供奉的这类神祇,林林总总,十分庞杂。诸如道教所祀老子,佛教释迦牟尼,儒教孔子,以及傩公傩母(伏羲女娲)、方相氏、钟馗、神荼郁垒、观音菩萨、灶王、孟姜女、关羽、张飞、岳飞、张巡、许远、唐明皇、二郎神、哪吒太子、孙悟空等等,都被供在傩坛,成了逐疫之神。这反映出民间“拉大旗作虎皮”的实用主义宗教观,以及傩仪与释道二教及民间其它风俗之间的相互渗透。

本书附录《孟姜女故事与上古祓禊风俗》、《韩愈<送穷文>与祀灶、驱傩风俗》,分别讨论孟姜女和灶神是如何成为傩神的,可参看。本章拟对最早的傩神方相氏,影响最深远的傩神伥子,西南一带流行的傩公傩母和全国各地普遍流行太子神,以及唐明皇、老郎神、二郎神、关索的源流、偶像进行讨论。这几位傩神与戏剧、戏神的关系极为密切。而对其它傩神,本书暂不涉及。



一、古剧脚色“丑”与傩神方相氏



明清人对生、旦、净、末、丑的来源已搞不清楚,说者虽夥,却多牵强附会。即如对“丑”,就有几种不同的臆测,《道听录》认为:“生为熟,丑为好,旦为夜,贴为帮,净为闹,末为始。” [2] 还有人认为,丑是十二生肖中的牛,牛很笨拙,而丑很伶俐,故反用其义。 [3] 周祈《名义考》的说法最奇特,他认为生、旦、净、丑的名称来自四种动物,“丑,狃也。” [4]“狃”就是狐狸,此说认为“丑”源于狐狸。惟《南词叙录》对“丑”的解释与事实较近:“以墨粉涂面,其形甚醜,今省文作‘丑’。” [5]

近代学者也研究过“丑”的来源问题。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余疑丑或由五花爨弄出……爨与丑本双声字,又爨字笔画甚繁,故省作丑,亦意中事。其傅粉墨一事,亦恰与丑合。” [6] 卫聚贤说:“丑──也是由‘雕题文身’之风而来。……与吴国为邻的楚国,他的‘涂面’如‘蝇翼’,与戏剧中丑角在眼周涂白粉相同。……从事实上考,汉代扮演楚国的故事,恰如丑角的身份,如优孟扮演孙叔敖故事……在先扮演楚国故事用‘楚’……后来扮演别的故事需要滑稽,以与原来的‘楚’别,而用同音的‘丑’。”  [7] 董每戡先生赞同《剧说》引《怀铅录》的看法,即“丑”乃宋代杂扮“钮元子”之“钮”的省文,《剧说》引丹邱先生《论曲》有“捷讥”角色名,董先生说:



这“捷讥”也就是“丑”,就是参军戏中的参军。同时,由其便捷讥谑的本领来看,祖宗就更远了,该数到《史记·滑稽列传》中所载的东方朔、淳于髡、优孟、优施、优旃等人。由这一脉相传,初为参军戏中的参军,继变为院本的副净,杂戏的捷讥,最后而变为钮元子或扭元子,省文而为丑,直用到而今了。[8]



前辈学者对丑角起源的研究,尽管有主观推测和傅会的成分,但他们强调“丑”字本身的意义及其与丑角涂面化妆的联系,强调丑角滑稽戏谑的表演特色,都给我们以很大启发。

我们曾经指出,古剧脚色“净”源于驱傩者巫,其名称来自佛教;而“丑”与“净”同源。既如此,则“丑”必源于巫。只不过,“净”在名称上受了佛教的影响,而“丑”则一直是汉族的世俗名称。可以说,从名称来讲,丑与巫的联系更直接更密切。具体而言,丑脚源于最早的傩神方相氏。

方相氏究为何物?目前学术界尚未取得一致的意见。但无论哪种看法,都确认方相氏相貌丑恶。

根据《周礼·夏官》的记载,方相氏应是周代官名,掌“时傩”之事,又为驱傩者首领: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



郑玄注:“蒙,冒也。冒熊皮者,以惊驱疠疫之鬼,如今魌头也。” [9] 关于方相氏,《周礼·夏官》还有一处较简单的记载:“方相氏,狂夫四人。”郑注:“方相,犹言放想,可畏怖之貌。” [10] 这就是说,方相的样子狰狞可怖,如同汉代的“魌头”。那么“魌头”是什么样子呢?

孙诒让《周礼正义》云:“魌正字当作  ,《说文·页部》云:‘  ,丑也。今逐疫有  头。’《淮南子·精神训》‘视毛嫱、西施犹  丑也’,高注云:‘  ,头也。方相氏黄金四目,衣赭,稀世之  貌,非生人也,但俱像耳目。’字又作倛,《荀子·非相篇》‘仲尼之状,面若蒙倛’,杨注云:‘倛,方相也。’又引韩侍郎云:‘四目为方相,两目为倛。’《慎子》曰:‘毛廧、西施,天下之至娇也,衣之以皮倛,则见之者皆走也。’盖周时谓方相所蒙熊皮黄金四目为皮倛。汉魌头,即周之皮倛,故郑援以为证也。” [11] 据此,方相、皮倛、魌头均是相貌极其丑恶的意思。孙楷第先生说:“方相之称魌头,得义于丑。” [12] 概括得十分准确。顺便说一句,唐时民间有“弄孔子”之戏,其原因正在孔子貌丑若魌。

甲骨文中有魌字。《铁云藏龟拾遗》第十一叶有  字,叶玉森释作“鬼”,郭沫若《卜辞通纂考释》“征伐”第四九八片下云:“叶玉森释鬼,案系象人戴面具之形,当是魌之初文。” [13] 可见“魌头”就像鬼一般可怕。

晋以后有“奇丑”一词。如《世说新语·贤媛》:“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14]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贺方回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 [15]按“奇”,字当作魌、倛或  。章太炎《岭外三州语》:“《说文》‘  ,丑也。今逐疫有  头。’去其切。三州谓人丑曰  丑。” [16]可证奇丑实从魌头来。殷寄明先生指出:魌、倛或  的丑义当受之于声。[17] 可见魌头与丑的天然联系,亦可见后世戏剧中丑角的渊源之深。

唐王瓘《轩辕本纪》说,黄帝的次妃嫫母也曾做过方相氏:



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为祖。神令次妃嫫母监护于道,以时祭之,因以嫫母为方相氏。 [18]



而嫫母,是出了名的“丑女”。唐杨倞注《荀子》:“嫫母,丑女,黄帝时人。” [19] 《路史》卷十四(后纪第五)亦记云:“次妃嫫母,貌恶德克,帝纳之曰:‘属女德而弗忘,与女正而弗襄,虽恶无伤。’” [20] 《琱玉集》卷十四“丑人篇”记载得较为具体:



嫫母,黄帝时极丑女也。锤额顾頞,形粗色黑,今之魌头是其遗像。[21]



她之所以被任命为方相氏,或许正因为貌丑之故吧。

孙作云先生强调方相是兽形人立的丑东西,他说:“在壁画上、画像石上、漆器、陶器上,凡画有蒙兽皮而人立的(即似兽而人立),并作腾跃、捉拿状的皆方相氏──打鬼的狂夫。”河北昌黎水库东汉墓立柱上刻的面如虎形、口内衔刀、四肢挟兵器的怪兽,形似蚩尤,孙先生判为方相氏。 [22]

周华斌先生、陈多先生也力主蚩尤就是最古老的方相氏。周先生说:蚩尤氏、共工氏、颛顼氏、饕餮、穷奇等,“都是兽面獠牙的一帮家伙,有一幅狂放的野相。西周傩仪中,就将戴有这种兽神面具的巫师称作‘方相氏’。” [23] 陈先生则强调“蚩尤”之本义,就是丑陋之极的意思,与方相之丑正相符合。[24]

上古驱鬼逐疫的方相氏、魌头,后来又有诸多名称,如戏头、胡公头、假面、鬼面、笑面、傩面、大面等,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一幅丑恶的面貌;到宋代,江淮一带增添了一幅可笑的嘴脸。任中敏先生说:



清厉荃《事物异名录》引《事物原始》:“季威造‘胡面子’,即假面也。”“胡”乃丑恶之意,仍是人面。[25]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谚云‘蜡鼓鸣,春草生’,村民打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除。”又引殷芸《小说》:“孙兴公常着戏头,与逐除人共至桓宣武家,宣武觉其应对不凡,推问乃验也。” [26] 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嗔拳”条云:“江淮之俗,每作诸戏,必先作嗔拳、笑面,有诸行戏,时常在故蜡之末。所作之人,又多村夫。” [27] 这“胡公头”、“戏头”、“嗔拳笑面”就是方相氏、魌头的变种。萧兵先生说:“胡公头”之胡仍被读为“丑”。[28] 顾朴光先生认为,“胡公头”与“戏头”,都是“民间傩队中引人发笑的角色”。[29] 而“嗔拳笑面”既已出现,戏剧中的丑角便呼之欲出了。“嗔拳”,仍是狰狞可怖的相貌;“笑面”,则在丑陋之上增添了滑稽可笑的成份。

孙楷第先生曾发出疑问:“胡公头之称,不知缘何而起。或所扮是胡神,或本是方相,以方相貌丑类胡,因呼魌头为胡公头。” [30] 而近来有人认为“胡公头”来自西域胡人,其实不然。

《梁书·诸夷传》载:(倭国)“男女皆露紒,富贵者以锦绣杂采为帽,似中国胡公头。” [31] 《南史·倭国传》同,不具引。显然“胡公头”并非来自胡人,而当与汉族人有关。我认为,所谓“胡公”,指的是南朝刘宋时期的刘胡。《宋书·邓琬传》:“刘胡,南阳涅阳人也,以其颜面坳黑似胡,故以为名。及长,以坳胡难道,单呼为胡。出身郡将,捷口,善处分,稍至队主,讨伐诸蛮,无往不捷,蛮甚惮畏之。……入为江夏王义恭太宰参军,加龙骧将军。前废帝景和中,建安王休仁尝为雍州,以胡为休仁安西中兵参军、冯翊太守,将军如故,仍转谘议参军。太宗即位,除越骑校尉。蛮至今畏之,小儿啼,语之云‘刘胡来!’,便止。” [32] 这刘胡面坳黑且勇猛,类似驱傩的方相,所以“胡公头”很快被民间用作驱傩了。刘胡又为参军,且善于言辞(捷口),其事迹可能演为参军戏。于是方相──胡公头──净、丑间的演进轨迹,便十分明晰。扮演刘胡的演员(后世的净、丑),要戴上一个面孔黢黑的假头,类似驱傩的方相。这种假头就是“胡公头”,这出戏就是“大面戏”。关于参军戏的缘起及其与大面戏的关系,拟另文讨论,兹不详述。

唐崔令钦《教坊记》云:“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为假面,临阵着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 [33] 这“假面”既用来威胁敌人,毫无疑问是狰狞丑恶的凶相。后世称戏剧中的“净”为“大面”,就源于此。不过应当明确,“大面戏”绝非《兰陵王》一种,其来源应是傩神方相氏;此外后世戏剧脚色“大面”,原是包括“丑”在内的。

唐代驱傩者的面具或涂面,与后世“净”“丑”的面部化妆,已经十分接近。孟郊《弦歌行》诗“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可证。据《东京梦华录》,北宋宫廷傩仪,往往用教坊使装“将军”、“门神”、“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其中提到:“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 [34] 后世戏剧中,判官、钟馗之类多数是由“净”或“丑”来装扮的。

据《周礼》,方相氏早就用于丧仪,后来便成了民间丧仪的开路神;宋元话本《武王ユ交啊分蟹较嘣擎醪肯拢蠊樗澄渫酰环馕翱芬荽蠼薄?/FONT>[35] 李渝先生介绍说:



    用相貌极其丑陋的人做葬礼先导来驱逐鬼疫这一古老习俗至今仍在贵州黔北地区仍盛行。这一带出殡行列先导,乃专门找一形象丑陋之乞丐,手持燃烧之竹子(爆竹),来为死者驱鬼开路。[36]



    这里虽未明说“方相”之名,但沿门逐疫、沿门乞讨的习惯,以及方相氏相貌丑陋的特点,都一古脑儿被继承了下来。

需要指出的是,前辈学者往往把方相氏与傀儡放在一起加以考察。如陈梦家先生说:



方相即魌若  ,而魌头即傀儡,傀即鬼也。《说文》引《淮南传》:“吴人鬼,越人  。  魌鬼三字古音均近,魌者鬼之孳乳字,卜辞鬼作  像头上魌魌然盛大,即方相氏之蒙魌头;卜辞金文畏字像鬼持干戈状,即方相之执戈扬盾也。[37]



此说为孙楷第、董每戡等先生采纳,详参《傀儡戏考原》和《说剧·说郭郎为俳儿之首》,兹不赘。这里想强调的是,傀儡的本义也是丑。

傀儡,又写作“傀垒”。《汉书·鲍宣传》:“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傀垒之士。” [38] 任中敏先生云:“傀儡之音义既始在‘傀垒’,表状丑,则显由驱傩之方相发展而来。” [39] 萧兵先生说:“盖‘鬼’方人魁伟高大,其巫酋戴‘面’或涂脸  纹,称其为醜(外人则以其甚丑),其假面或头套名‘魌’,其造像(或后来的‘木人戏’)名‘傀儡’:都从鬼字孳乳而出。也确实表现或保存着它们‘魁伟’‘状丑’的意味。” [40] 上古先民有了“鬼”的观念,设想出“鬼”这种丑恶的东西,创造出借助钟馗以打鬼的巫术。方相、魌头、傀儡貌丑如鬼,正为此也。

傀儡本义“状丑”,而戏剧中的丑脚与傀儡戏关系甚深。我们想先为方相与傀儡的关系提供一些新的证据,再进而看丑脚与傀儡戏的关系。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三云:



世人死者有作伎乐,名为乐丧。魌头所以存亡者之魂气也。一名苏,衣被苏苏如也。一曰狂阻,一曰触圹。四目曰方相,两目曰僛。费长房识李娥药丸,谓之方相脑,则方相或鬼物也。前圣设官象之。[41]



据此,方相、魌头又名苏、狂阻、触圹。孙楷第先生谓狂阻即狂夫、触圹即以戈击圹四隅之意,惟“苏”无考。  [42] 按《诗经·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花。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狂且即狂阻亦即狂夫,孙先生已指出。需要补充的是:一、据孔颖达《正义》,这“狂夫”,乃“狂丑之人”,正与“子都”之美相对而称;二、“扶苏”即段成式所说的“苏”,有现代木偶戏的材料可证。

在泉州木偶戏中,戏神乃苏小姐食稻穗怀孕所生,故姓苏,叫苏相公,自己谦称“小苏”;又因和稻田的因缘关系,又姓田。正戏演出前相公爷“踏棚”,名《大出苏》。[43]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提到“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卷十九又提到“苏家巷傀儡社”,何昌林先生推测:“看来此巷原不姓‘苏’,而是成了‘傀儡巷’才姓‘苏’的。”他还说:“扶苏,又为太古之神木,象征童男,为男性生殖之神,以之雕为木偶,视之为戏神,名之曰苏相公,实有深意。”[44] 以此看来,方相、魌头之称“苏”,亦因用扶苏木雕成之故。这样,方相、魌头与傀儡的统一,也便有了新的着落。

又,“扶苏”还是秦始皇长子之名。江西传有“八十大王”的傩面具,八十大王传说就是秦始皇的长子扶苏,“因被胡亥和赵高害死而得到百姓的同情,在婺源一带成了驱傩的主角。” [45] 这传说的傅会成分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却再次透露出方相(傩神、傩面具)、傀儡与扶苏的关系。

傀儡与丑脚关系密切。

唐段成式《乐府杂录》“傀儡子”条末几句云:“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46] 这位傀儡子“郭郎”,历来被认为是最早的丑脚。如任中敏先生强调:“尤当注意者,此文最后数语,为现存记载中,说明唐傀儡以丑脚演故事、作戏剧之唯一资料。” [47]孙楷第先生认为:“优戏以郭公居俳儿之首,盖重其为本来之傀儡戏,犹近时优伶之重丑脚云尔。”[48]又,清褚人获《坚瓠十集》二引宋人笔记,谓“政和间,状元何  、榜眼潘良贵,皆少年,美风姿;探花郭孝友,貌古怪。时曰:‘状元真何郎,榜眼真潘郎,探花真郭郎也。”注谓“傀儡号郭郎”。任中敏先生谓:“郭郎为丑,而何郎潘郎为生。” [49]

傀儡与丑脚的同一关系,还可以用现代戏剧的材料来证实。

福建高甲戏受木偶戏影响很大,该剧种丑行有“傀儡丑”名目,[50] 说明傀儡即丑、丑即傀儡。

据叶明生先生介绍,闽西上杭高腔傀儡戏中有一个口、眼均能动的丑角形象,艺人称其为“大田公”。在所有木偶中,它是最神圣的,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动作都可以做。插科打诨、调笑诙谐,可谓无所顾忌。下了傀儡棚,不能将它乱动乱放,因为它是神的化身。[51] 显然,丑是神,源自傀儡是神,故丑源于傀儡。

萧兵先生说:“在俳儿之首,或尊之为‘郭公’(即‘鬼公’),是古代‘巫丑为酋’的传统。” [52] 这就把丑──傀儡的源头追溯到上古驱傩者巫的装扮,无疑是十分深刻的。

由于戏剧中丑脚言谈举止滑稽,所以很容易把先秦的优当作它的来源,例如董每戡先生引《淮南子·修务训》:“蘧蒢戚施,虽粉白戴黑,弗能为美者。”高注:“蘧蒢戚施皆丑貌。”董先生说:“后世戏剧中的丑角也就是继承了这个传统,需要言谈举动滑稽之外,还要在脸上涂些白垩,以示状貌丑陋。” [53] 这已经触及到丑脚在涂面化妆方面与古优的联系,并揭示出丑源于优状貌丑陋的本质。我们可以为董先生补充一些证据。

上古优人多以侏儒充之,侏儒就是短人、矮人、小人,不仅指身材矮小,而且有相貌丑陋、才能低下的含义。根据章太炎先生的研究,汉高祖以“鲰生”、“竖儒”、“腐儒”骂人,“鲰”乃小人,其字乃从“丑”转来。“竖”是短小义,竖儒即侏儒、腐儒,竖子又可指小童。一些方言谓鲰为丘,或丘娄。“凡小者曰部娄,丑者曰佝偻……凡此声义者皆相类也。” [54] 按,此说甚是。元杂剧中往往以“贼丑生”骂人,疑即来自“鲰生”。看来,丑源于优不为无据。然而优的来源也是巫。

上述侏儒、佝偻等,无非有生理缺陷的人。以往人们只注意到古优往往以此等人扮演,其实巫师也常以此类人充任。如《山海经》中举出的巫师:

交胫国:“其为人交胫(跛子)”,三首国:“一身三首”,周饶国:“其为人短小”,一臂国:“一臂、一目、一鼻孔”,拘缨之国:“一手把缨(瘿,颈上瘤)”,据比之尸:“其为人折颈、被发、无一手。”等等。

鲁迅先生指出《山海经》是“古之巫书”,上述有生理残疾的人均为巫师。上篇论“净”,曾谈到有人谓“净”源于《山海经》中的“靖人”。照此看来,“靖人”亦无非巫师。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说:“后世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又说:“巫觋之兴,虽在上皇之世,然俳优则远在其后。” [55] 陈梦家先生从文字的角度具体考证了倡优来源于方相:



《说文》“伥,狂也。”《周礼·方相氏》之“狂夫四人”,即“象人四人”,亦即《东京赋》、《续汉书》之“伥”。盖饰鬼者以为人鬼之灵魂凭依于身,故其动作为狂怪。《荀子·修身》杨注“倚魁”为偏僻狂怪,魁即傀即鬼。伥狂或假猖若昌为之,而伥者乃倡也。汉有黄门倡而伥子选黄门为之,知黄门即倡。《礼乐志》倡与象人并列,是倡与鬼若方相皆同类也。伥扮鬼以逐鬼,故引申为“为虎作伥”之鬼,亦犹官名之鬼引申为鬼神鬼怪也。

古代倡优戏剧歌舞,一皆发源于巫。方相、象人、伥子即后代之倡,而鬼即后代之魌头、傀儡。[56]



陈先生还指出,“侏儒为倡之别名”。关于伥子、伥童及其与戏剧的关系,因不直接涉及到丑脚,故拟下文另述。这里只想强调:古代倡优、侏儒源于巫的观点,无疑应当引起我们高度重视。

在谈论“净”的时候,我们曾说,“抹抢”可能是一个复合词,即从涂灰者必趋跄而来。换言之,净、丑的化妆与表演是统一的。这种统一,来自傩神方相氏亦即巫。还是先说化妆。

如上所述,方相、魌头、傀儡貌丑如鬼。后世戏剧中丑脚用各种颜色搽脸,扮相如鬼。如《元曲选·酷寒亭》赵用谓萧娥:“这妇人搽的青处青、紫处紫、白处白、黑处黑,恰便似成精的五色花花鬼。” [57] 按元杂剧本无丑行,有《元刊杂剧三十种》为证。《酷寒亭》中的萧娥为“搽旦”扮,在传奇中,此类人物多为丑扮。汲古阁本《白兔记》第二出丑白:“蜜蜂见我脸上花斑斑的,在我脸上采花。” [58] 扮相与萧娥正同。

方相、魌头还有两个特色,一是色黑(如胡公头、嫫母),二是眼睛变形(如方相氏“黄金四目”)。后世戏剧称“净”为“黑头”,反映出“净”的面部化装特色。南戏、传奇中丑也总把面部涂黑,如《张协状元》,详后。这种装扮或即沿袭了方相、魌头的传统。“黄金四目”究为何意,尚待讨论,但无疑是指眼睛的化妆。

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商周时期青铜头像,有三件柱形目“面具”,考古发掘简报说:“眼球都明显突出于眼眶,……眼球极度夸张,直径十二点五厘米,凸出眼眶十六点五厘米。前端略呈菱形,中部还有一圆镯似的箍,宽二点八厘米。眼球中空。” [59] 眼睛上套以圆箍,可能就是“黄金四目”了吧。戏曲中的净、丑往往在眼睛周围绘一圈黑或白色,形似一双假目。一双眼睛加一双假目,仿佛若四只眼,犹今称戴眼镜者为“四眼”。

在傩戏品种之一,福建龙岩市的师公戏中,“装扮丑陋、表演滑稽的人物,均可以‘丑角’称之。丑角之比重在师公戏中最大,无论文戏或科仪戏剧目,几乎是无丑不成戏。……师公戏的影响是与丑角的存在分不开的。”其涂面化装,往往是在“眼角人中处随意乱点若干小白点,象征眼屎、鼻涕”,或“眼部画成类似墨镜式的带腿黑眼圈”,或“黑色小圆眼圈点白眼角”。[60] 显然是“黄金四目”的变形。同叶明生、刘远先生《福建龙岩市苏邦村上元建幡大醮与龙岩师公戏》549页摹有师公戏丑角扮相图、同门景李虎先生《宋金杂剧概论》(广东高教出版社1997年版)128、129页有山西、河南出土的宋金元墓葬中杂剧雕砖人物化妆示意图,现附于本章之后,以资比较。

再说表演。我们提出,丑脚表演中的独特舞步商羊步,来自巫的商羊舞。民间傩仪中称“跳踉”,宋元和明初的戏剧中称“趋跄”,“跳梁小丑”一词即由此衍生。“跳踉”时常有跌扑的动作,有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等可证。现略作补充如下。

宋钱易《南部新书》乙,记唐时宫廷傩仪,有一进士,“为人牵率,同入其间,为乐吏所驱,时有一跌,不敢抬头视,执犛牛尾拂子,鞠躬宛转。” [61] 我们认为,“时有一跌”“鞠躬宛转”云云,正是驱傩时的固定动作。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引王西楼【南吕一枝花·嘲转五方】:“手慌脚忙,旋风般的头昏胀。转不及,赶不上,跌一个海啸朝天大放光。〔尾声〕一个道差三分儿撞着攧折了项,一个道再一会儿难熬挣断我肠,一个道早是我生来脑皮壮,一个道也是我今生合当,一个道也是我前生业障,不转上千遭骨头痒。” [62] 按“转五方”又叫“跳五方”,是民间傩仪的一种,今安徽、江苏等地尚存。上引散曲用嘲弄的笔调描述了“转五方”中旋转、跌扑的动作,与《南部新书》所记可相互发明。戏剧中丑脚的舞步正由此衍化而来。这是丑脚在动作上的出乖弄醜。

南宋末成书的《张协状元》,历来被认为是第一个成熟的戏曲剧本,也是第一个明确有“丑脚”扮演的剧本。剧中的“丑”,无论从化妆到表演,都还带有方相氏、鬼、傀儡的痕迹。

例如第八出,“丑”扮强人,身蒙兽皮,在“林浪里假装作猛兽”,打劫了过路的客商。第九出,“丑”仍蒙兽皮,正是“虎皮磕脑虎皮袍,两眼光辉志气豪”(第一出)。“磕脑”套在头部,“袍”穿在身上,不仅类似方相氏“蒙熊皮”,而且还有“黄金四目”的意思。第十出,“净”扮土地神,“丑”扮小鬼出唱:“吾是值日,小鬼甲头。”其化妆必像鬼。第十二出,“丑”扮小二,提出要讨贫女作老婆,旦白:“作怪,我嫁你!看牛骨自不中,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丑白:“我像鬼,鬼头发须红。”透露出除了头发不红之外,“丑”的扮相丑陋似鬼。第二十一出,“丑”扮“黑王”王德用,钱南扬注引《石林燕语》卷七:“王武恭公德用,貌奇伟,色如深墨,当时谓之黑王相公。”故“丑”面部必用涂墨化妆。同出丑、末插科打诨,有“末起身,丑攧”的动作,末白:“这回饶个跌大。”即从古巫攧、跌动作而来,亦即“跳踉”。第二十七出,丑、末又打诨,丑白:“且来学个钟馗捉小鬼。”钱注:“‘学个’,当指演戏而言。”可见“丑”的化妆、表演就像捉鬼的钟馗。同出“丑”白:“愿我捉得一盝粉,一铤墨,把墨来画乌嘴。”再次透露出“丑”把面部涂黑的特点。第四十八出有“净丑相踢倒介”的表演,与二十一出“饶个迭大”相类。第五十三出“丑”舞伞,并唱【斗双鸡】:“幞头儿,幞头儿,甚般价好。花儿闹,花儿闹,作得恁巧。伞儿簇得绝妙,刺起恁地高,风儿又飘。”末接唱:“好似傀儡棚前,一个鲍老。”是说“丑”的动作活像傀儡。

可以说,《张协状元》为丑源于方相氏、傀儡提供了证据。

方相氏为丑脚之源,除化妆、表演方面的原因外,还与丑角在剧团中的地位有关。清杨懋建《梦华琐簿》记云:



    余每入伶人家,谛视其所祀老郎神像,皆高仅尺许,作白皙小儿状貌,黄袍被体,祀之最虔。其拈香,必以丑脚。云昔庄宗与伶官串戏,自为丑脚,故至今丑脚最贵。今入班访诸伶者,如指名访丑脚,则诸伶奔走列侍。其但与生旦善者,诸伶不为礼也。今召伶人侑酒者,间呼丑脚入座凑趣,斯为行家。每演剧,必丑脚至乃敢启箱,俟其调粉墨笔涂抹已,诸花面始次第傅面。[63]



山西戏班以唐玄宗李隆基为戏神,传说李隆基曾粉墨登场,饰演丑脚。[64] 如此,丑脚亦即戏神。江苏昆班,开演前先由小丑先开面,其他演员才可进去;并由小丑先开面,其他脚色才能化妆。柳琴戏班在开演前要祭唐明皇,称祭大师兄,檀木神像置大衣箱上,有“金枝玉叶梨园主,龙生凤养帝王家”的对联,横幅“唐明皇帝之位”。这个大衣箱,只有丑脚能坐,其他脚色一律不准坐。[65] 同样的习俗,在河南洛阳戏班中也很流行。[66]

在福建、广东两省的潮剧中,丑行都是“表演艺术最丰富,最具特色的行当。……官袍丑的‘贴身扇’,扇半开贴于胸前,左手捏髯,右脚商羊腿站式,表现洋洋自得的可笑形态。” [67] 据汤显祖《戏神庙记》,祭戏神时要唱“啰哩嗹”,潮剧唱“啰哩嗹”的只能是丑。在粤北采茶戏、乐昌花鼓戏、花朝戏、贵儿戏中,丑行都是最主要的行当,戏班有“无丑不成戏”之说。[68]

方相氏是傩神,丑脚是戏神。傩神乃戏神之源,故方相氏为丑脚之源。

《山海经·海外西经》有“女丑”,袁珂先生注:“女丑疑即女巫也。” [69]民国黑龙江省《珠河县志》:“秧歌角色一人,扮演老鞑子,着胡服,执春秋刀。俗传胡元入中华,乡人大傩,百十成群,蒙古疑为不轨,派一人监视之,相演迄今,遂为丑末。” [70] 这两条材料,为我们探讨从驱鬼之方相氏即巫,到戏剧脚色丑,提供了有力的旁证。





二、伥童与童子戏



伥子、伥童也是重要的傩神。《路史》卷十四:黄帝有熊氏,“创  伥,设郁律。”注:“黔首多疾,黄帝氏立巫咸,……使之击鼓呼噪,逐疫出魅。”  [71]按    与傩同。据此,第一个扮作伥子的人是黄帝时的巫咸,驱傩与逐疫义同,即是驱逐疾病。

《后汉书·礼仪志》(中)描述了岁末宫廷伥子逐鬼的盛大场面:



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六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伥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乘御前殿。黄门令奏曰:“伥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伥子和曰:“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隋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舞,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洛水中。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傩人师讫,设桃梗、郁垒、苇茭毕,执事陛者罢。苇戟、桃杖以赐公、卿、将军、特侯、诸侯云。[72]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伥子为逐疫所必不可少的主力军,所谓“伥子备,请逐疫”者可证;一百二十个伥子所唱的咒语,威武雄壮,震天动地,足以恐慑、驱逐疫鬼。二、伥子要“作方相与十二兽舞”,表明逐疫时要跳舞;伥子可装扮方相,亦即方相。

伥子,就是童子。上文记伥子为12岁至16岁少年,《后汉书·礼仪志注》引《汉旧仪》:“方相帅百隶及童(女)〔子〕以桃弧、棘矢、土鼓,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洒之。”又引谯周《论语注》曰:“以苇矢射之。”薛综曰:“伥之言善,善童,幼子也。”[73]

张衡《东京赋》:“尔乃卒岁大傩,驱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伥子万童,丹首玄製。”李善注:“伥子,童男童女也。” [74] 其实这里的“方相”、“巫觋”、“伥子”,都是驱傩之神,没什么区别。方相亦即巫觋,亦即伥子中的一员。“万童”虽是夸张,但用在赋中很正常。

汉代以后,宫廷大傩仍以伥子为主神。

《隋书·礼仪志》记载的北齐大傩,伥子数达二百四十人。初唐沈佺期《守岁应制》诗:“殿上灯光争烈火,宫中伥子乱驱妖。”乔琳《大傩赋》也记伥童歌唱以驱傩事。段安节《乐府杂录·驱傩》云:“伥子五百,小儿为之。衣朱褶、素襦,戴面具。以晦日于紫宸殿前傩,张宫悬乐。” [75] 五代时,伥童年龄更小,陈致雍《大傩议》记云:



黄门小童年十二岁十三岁以下一百二十人,杂画衣,假熊罴等面,执鞭仗火炬等,分为六队。队师二员执杖鼓,四员执钲,用桃皮筚篥、笛一部。队师一员,黄金四目,元衣朱裳,扬戈执戟。押伥童立于前殿,队师指呼十二神名毕,鼓噪入诸宫室,遍逐疫。从西门出,以火授骑士,传炬疾驰,投火于西门外水次而还。[76]



可见,玄衣朱裳之“队师”(即方相氏)、“十二神”(即十二兽)均是伥童队伍中的成员。

驱傩为何用伥子、童子?简言之,因为鬼就是小儿的样子。陈梦家先生提出了古代巫术中为了打鬼、借助钟馗,以鬼制鬼、以毒攻毒的重要法则:



方相本身是恶鬼,他所驱的方良也是恶鬼,方良或作罔两、蝄蜽。《左》宣三年杜注说它是水神,《说文》说它是山川之精,《鲁语》、《史记·孔子世家》说他是木石之怪。然《东京赋》说“斩蜲蛇,脑方良”,是方良即方相,而方相之驱方良乃是以鬼驱鬼,犹今喇嘛于正月戴面具饰鬼名曰打鬼也。[77]



《东京赋》在记伥子驱傩时云:“八灵为之震  ,况鬾蜮与毕方。”李善注:“鬾,小儿鬼。” [78] 逐疫者与被逐者都是“小儿鬼”,正与这种法则相合。

汉蔡邕《独断》卷上:“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为瘟鬼;其一者居若水,是为魍魉;其一者居人宫室枢隅处,善惊人小儿。于是命方相氏,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楯,常以岁竟十二月,从百隶及童儿而时傩,以索宫中,驱疫鬼也。” [79] 颛顼氏的三个儿子都是未成人而夭折的,因此都是“小儿鬼”。驱鬼者有“童儿”,仍合以鬼驱鬼的法则。又按《独断》等,高阳氏(颛顼)之子本是被驱逐的对象,在民间却又是驱鬼的傩神。明洪武初年湖北蕲州建傩神庙一座,主神高阳氏子原是被逐者,嘉靖《蕲州志·祠庙》载:“神高阳氏三子,乡市皆崇重之,即古大傩为民逐疫者。” [80] 按以鬼驱鬼的法则,就很容易理解。

与陈梦家先生一样,杨景鹴先生也认为:“方相和罔两、罔象等同类,均为不利于人的精灵鬼怪。” [81] 而罔象、魍魉也都是童子的形象。

《庄子·达生》:“水有罔象。”郭注:“状如小儿,赤黑色,赤爪大耳,长臂。” [82] 汉许慎《说文解字》十三(上)“虫部”:“蝄蜽,山川之精物也。淮南王说:‘蝄蜽,状如三岁小儿,赤黑色,赤目长耳,美发。’” [83]

传说中把许多鬼都说成是童子的样子。《法苑珠林》卷五十八辑《白泽图》所记小儿状、侏儒状的鬼,除“罔象”外,还有“喜”、“孙龙”、“野”等:“筑室三年不居,其中有小儿,长三尺而无发,见人则掩鼻,……又水之精名曰罔象,其状如小儿,赤目,黑色,大耳,长爪,……又故门之精名曰野,状如侏儒。……又左右有山石,水生其涧,水出,流千岁不绝,其精名曰喜,状如小儿,黑色,……又故室之精名曰孙龙,状如小儿,长一尺四寸,衣黑衣,赤帻大冠,带剑持戟。” [84] 同时,神的化身往往也是童子。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记云:“悬象还神法:夫神生于内,春,青童子十。夏,赤童子十。秋,白童子十。冬,黑童子十。四季,黄童子十二。此男子藏神也,女神亦如此数。” [85] 于是,善神与恶鬼的较量,至少有一方是童子。上文已述,方相、魌头丑陋可怖,就是一幅鬼的样子。而据《说文》:“鬼”字“从儿,由象鬼头。”意即小儿戴面具即鬼。今人犹呼小儿为“小鬼”,或“小鬼头”,即上古巫风之遗存。于是,童子之间的较量,至少有一方是鬼。

《艺文类聚》卷八十六引《庄子》佚文:“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不畏,而鬼畏之。”这是说童子比鬼更厉害。王充《论衡·订鬼》:“世谓童子为阳,故妖言出于小童。童、巫含阳,故大雩之祭,舞童暴巫。” [86] “舞童暴巫”,是说让小孩不停地跳舞,把巫婆晒在太阳下。可见童子早就充当了巫的脚色,因为童子和巫一样含有令鬼魅惧怕的阳气。

于是,我们想到江苏南通一带的傩戏品种──童子戏。

童子戏是从民间宗教仪式向戏剧形式过渡的典型样式。其主体部分又称“上童子”,是巫医(童子)为病人驱邪治病的仪式。据曹琳先生介绍,通州市横港乡北店村胡氏的“上童子”,程序多达七十六项,其中既有无法独立于仪式之外的“以戏构仪”的戏剧化仪程,又有“以戏附仪”的世俗戏曲。[87]

毫无疑问,童子戏来自伥子、伥童。

从名称上看,“童子”自称“小伥童”,又别称巫童、香火童子、娠童等,显从伥子而来。童子另有一个怪名字叫“乡人傩”。传说,香火童子的祖师爷名叫大德,为孔夫人的母亲治好疾病,夫子酬谢他银子,他不要,说:“我做香火还没有个名称,请夫子替我取个名字”夫子就为香火取名为乡人傩,并说:“我把乡人傩的名字写进我的书里,让天下读我书的人都知道。” [88] 从这种傅会中,可看出从伥子驱傩衍变为童子戏的契机在民间不在宫廷。

伥子、伥童本是小儿、少年,但童子戏中的“童子”都是成年人,甚至是年老的“老童子”,这就有点名不符实。我们判断,从小童子到老童子的变化,反映出民间宗教迷信观念的某种弱化。

    小儿为人医病在现代人看来不可思议。但童子就是巫,所以无所不能。民俗 学的材料表明,不少地方都有迷信“神童”为人诊病驱邪的事情。许家维介绍雷州半岛的风俗说:“有一班所谓‘神童’的孩子,有人生了病,就去求这班神童,取些香炉烛灰来服。幸而微病因而愈,就多方的去谢神恩;不幸死了,也决不怪那班神童的,只说天之有意不佑。” [89] 明王济《君子堂日询手镜》记广西合浦有“鬼童”:



横人专信鬼,有一等称鬼童。其地家无大小,岁七、八月间,量力厚薄,具牛马豕诸牲物,罗于室中,召所谓鬼童者五六人,携木楮造绘画面具,上各画鬼神名号,以次列桌上。用陶器、杖鼓、大小皮鼓、铜锣击之,杂以土歌,远闻可听。一人或三二人各带神鬼面具,衣短红衫,执小旗或兵杖,周旋跳舞。有时奋神跃至屋梁,或什于地,或据中坐,自称为某神,言人祸福。主人跪拜于下,谓为过神。……人有疾者,亦以此术祈祷。不即愈至再至三至四至五不已。甚至破家者有之,不复更问医药。[90]



显然,这类戴神鬼面具、执兵器跳舞的“鬼童”就是伥童,他们“自称为某神”,就是以神的化身自居,亦即民间所说的“神附体”,所以才能具有“言人祸福”、为人医病的特异功能。以此推之,南通童子戏中的童子,原来亦必为伥童──小儿。

据八十一岁的老童子顾延卿等人介绍,舞“童子”、唱“童子”的来源是:

    唐时五位举子误了考期,生活无着,便用家乡的“童子调”在京城卖唱。后来皇上把他们召进宫中弹唱,觉得十分新鲜,也想让皇后娘娘和嫔妃们饱饱耳福,但碍于当时宫中的规矩,于是便在金銮殿的龙椅下面挖了一个地窨子,上面盖好了木板,让五位举子各执乐器躲在下面唱。唐王吩咐:他一拍酒杯随即开唱,他一跺脚跟马上停止。于是皇后和嫔妃听了自然十分的开心。后来,皇上想试试张天师的法力,就请他来金殿上对饮,拍杯跺脚,指挥地窨子中五举子演唱,反过来还故意责怪张天师,说他将妖怪带进了皇宫。张天师用照妖镜一照,看到地窨子中的五位举子,就口念真言,支派黑虎玄坛赵公明大元帅斩了五位举子。五个冤魂向唐王索命,变成五个魔鬼大闹皇宫,弄得三宫六院不得安宁,皇后娘娘更是一病不起。玉皇派三女儿下凡,施巫法代医术,在宫廷中蹦跳窜舞赶恶鬼,治好了皇后的毛病。从此,童子(巫)便在这一带流传开了。[91]

     这传说十分荒诞自不待言,但其中也搀杂有某些合理的部分。如说“童子调”原用来卖唱,后来则用于赶鬼,正说明舞“童子”、唱“童子”本是用于沿门逐疫、沿门乞讨的。质言之,童子戏源于乡人傩。更值得注意的是,执乐器在地窨子里唱,明明是傀儡戏的演唱方式。这则传说与甘肃流传的木偶戏起源的传说非常相似。其实傀儡戏也是一种童子戏。上文已述,傀儡即方相、魌头,而傀儡也往往呈婴儿状。

陈梦家先生指出伥即倡,后世倡犹戏剧歌舞乃方相、象人、伥子之后代。从伥子驱傩仪式向童子戏的衍变,可证此说不诬。其实,如果我们不拘泥于“童子戏”这名称的话,那么从伥童驱傩到童子演戏的衍变实例就随处可见。

汉代宫廷以伥童驱傩,有化装,有脚色装扮(扮方相),有歌唱,有跳舞,颇多戏剧因素。从名称上看,伥子与倡优都出现在宫廷。但宫廷仪式戴着沉重的礼的枷锁庄严地、千载如一日地重复上演。从傩仪到傩戏的形成轨迹只能在民间寻找。

民间驱傩亦多用小儿。敦煌所出P.3270号《儿郎律(伟)》末句有“儿郎齐声齐和”。P.4055号《儿郎卫(伟)》末句有“从兹学童咒愿”。姜伯勤先生说:“由此我们判断,沙州驱傩《儿郎伟》,就是由唱帅领唱、学童儿郎亦即伥子齐声齐和的唱词。是‘旧傩词’的新变通,也是乔琳《大傩赋》中所记的‘伥童’歌声。”“敦煌《儿郎伟》的后部往往有三言体的儿歌俚曲式的咒鬼词,此处多系由伥童齐唱。” [92] 另据专家考证,敦煌《儿郎伟》的内容均与当时的重大事件有关,如唐宪宗时期的李愬平淮西吴元济事、宣宗时张淮深平定回鹘事等,均在《儿郎伟》中有反映。咒词中的“大王”、“令公”、“司徒”、“司空”等,均具体指某人。[93] 这样,千篇一律、千年不变的宫廷傩仪就随时可以加进新内容,情节的因素出现了。

唐宋时期,以童子驱傩的风气在各地甚为普遍。唐徐铉《除夜》诗:“预惭岁酒难先饮,更对乡傩羡小儿。” [94] 宋苏轼《荆州》诗:“爆竹惊邻鬼,驱傩逐小儿。” [95] 虽然还不能确切知道“傩戏”一词最早出于何时,但这类小儿戴面具驱傩,是可以叫做“傩戏”的。朱熹说“傩虽古礼而近于戏”,或即是看了当时的童子驱傩才说的吧。

陈元靓《岁时广记》四十引《岁时杂记》:“除日作面具,或作鬼神,或作儿女形。或施于门楣。驱傩者以蔽其面,或小儿以为戏。” [96] 这是把驱傩者与小儿游戏分开的,其实驱傩者往往就是少儿。明正德江西《建昌府志》卷三:“腊月祀灶,……小儿辈带(戴)面具戏舞于市,似古傩礼。” [97] 清乾隆《严州府志》:“腊月二十四夜,设果送灶,傩戏于街。” [98] 清光绪《天津府志》记盐山县:“(十二月二十四日),扫舍,稚童饰鬼面傩戏,放爆竹。”又记庆云县:“(十二月二十四日)扫舍宇,儿童击锣鼓,饰鬼面傩戏。” [99] 这里所说的傩戏,和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傩戏”(如贵州一带流行的地戏等)含义不同,却最能揭示傩与戏的关系。

龙彼得教授虽已指出中国戏剧源于宗教仪式,但从伥童如何演进到倡优、从巫术如何演进到戏剧却仍然是个谜。破译这个谜,无疑能把中国戏剧史的研究向前推进一步。于是,我们再次把视角对准那些带有巫术与戏剧双重印记的中间形态。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一引《史记·大宛传》:“安息以黎轩善眩人献于汉;是时上方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角抵,出奇戏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眩者,幻也。幻术非全是变戏法,而亦可能即是巫术。角抵戏可能原是一种巫术。

在湖北蓝山县,有一类被称为“儿戏”的巫术,竟可使小儿失去知觉,如牛相抵,活似角抵戏:



蓝俗儿戏,有近于催眠术者。牧童群聚草场,二童青布幕面对坐,诸童戒静毋哗咒咒有词,二童者辄失知觉,头相触如牛斗,久之乃罢。有咒人家小婢子,辄听咒者命,且歌且舞;或令儿童蒙面持帚咒,即以帚击人;又咒木瓢、筷子,皆动。[100]



明惠康野叟《识余》卷三:“今小儿俯身,两手据地,以头相触作牛斗状者,即古角抵之戏。……或曰蚩尤头有角,与黄帝斗,以角触人。宋时冀州蚩尤戏,其民两两戴牛角相抵,即此。” [101] 这有上文的“儿戏巫术”几无不同,同时又让人想起汉代的东海黄公。黄公年少时擅法术,年老法术失灵被虎所害,其缘起岂不也与这类“儿戏”相关?“儿戏”,就是童子戏。萧遥天先生曾判断“关戏童”是潮剧童伶制的源头,“关戏童”也是一种巫术类的“儿戏”──童子戏:



潮州农村,中秋前后常有关戏童之举。秋夜散步田陇间,月白风清,传来婉娈歌声,诵咒声,按声寻问,则关童戏也。忆昔乡居,习见不鲜。此类关戏童,为垂传甚古之巫术。演时先由主其事者赴田间奉田土一枚归,安置香炉中陈瓜果香烛膜拜之,曰请田元帅。于是复邀集童子十余,推出一二人为角色,拈香闭目,蹲坐中央。群童四周围绕,并各执香火一炷,上下左右摇荡,若鱼贯飞萤,火光缕缕闪烁,凝视目为之眩。群童齐声奉咒,其词各地差异。谢雪影君《潮梅现象录》者曰:“豪姑象,豪姑唔在处,毫仔气到无禾和(他和之音转),姨姑姨,姨姑唔在处,姨仔气到偷吃清饭。”鄙俚可笑,不可通解。余旧于潮阳、揭阳、普宁诸县听得者亦各俚俗不可解如前,惜不能记忆而并录存之,惟忆潮阳咒语常有“一催请,二催请,三催请”与“急急如律令”之句而已。咒语奉诵历十百遍,俟蹲坐之童子香落跃起,乃群呼之曰:“老先生来矣!”主事者随点定戏目,嘱令演唱,如受术者二人三人俱跃起,可以对唱。居然戛玉敲金,铿锵合韵,可入丝竹。嘱某唱出,便如某出,颇可娱悦。而是项剧曲,皆非受术者素习,经此催眠作用,演唱即能娴熟中节,真不可思议也。若呼其本名,即应声而醒。[102]



这也许并没有令人信服地解开巫术通向戏剧之谜,但巫术与戏剧因素的双重存在,使我们没有理由对这类材料不予重视。我们再来看看西南羌族的“跳童子”仪式:



跳童子,也是一种迷信的形式。当童子的人不须承师,装成糊涂的样子,以所谓鬼神附身,解答求神人的问题。[103]



看来,“跳童子”的关键仍在于“鬼神附身”。同样的仪式在全国各地普遍存在,张祖基《客家旧礼俗》介绍说,客家旧有“降童”、“问童神”风俗:



降童的人,本来系用十四五岁的童子去做,所以喊做“神童”;因为神明降下到其身上,借其口讲话,所以喊做“降童”。



    “降童”时,童神坐在神位前,用一张纸叠成三角形,插入一根香,遮住脸,静静坐着。一会儿,其身体开始摇摇摆摆,这就是神附体了,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104] 按陈梦家先生的看法,身体摇摆,就是“狂夫”、“伥”、“倡”的动作,亦即戏剧表演的前身。

一般认为,宗教与戏剧的区别在于娱神与娱人,似乎从演给人看转为演给人看就完成了宗教向戏剧的过渡。这其实是片面的。宗教与戏剧的主要区别和联系在于从巫师到演员的转变。王国维说:“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偃蹇以象神”者,即所谓“鬼神附身”。“鬼神附身”可能是一种借口。巫的的种种化装、举动、言语,从一开始就是有意识的表演。这样,巫术与戏剧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到这种借口不再被人相信时,人们便告别了巫术的时代。明沈榜《宛署杂记》卷十七:



打鬼:正月十六日,小儿多群集市中为戏。首以一人为鬼,系绳其腰,群儿共牵之,相去丈余,轮次跃而前,急击一拳以去,名曰打鬼。期出不意,不得为系者所执。一或执之,即谓为被鬼所执,哄然共笑。捉代系者,名曰替鬼。更系更击,更执更代,有久系而不得代者,有得代而又系者,有终日系人而不为所执者,以此占儿轻佻,盖习武之意。[105]



这类“儿戏”,虽仍以“打鬼”为名,却已经看不出多少巫术的痕迹了。

同时,在宗教与戏剧之间,先后诞生了优戏、百戏、舞狮、舞龙、社火、秧歌等形态。而童子,往往在其中扮演重要脚色。

萧遥天先生认为,先秦倡优中的侏儒,其实就是童子。[106]

汉代百戏中的高难度杂技,多由小儿表演。少儿演杂技的传统一直持续至今。

据《东京梦华录》卷九,北宋宫廷杂剧有“小儿队舞”,由二百多名十二、三岁的小儿,身穿各色服装,或戴“小隐士帽”,或裹幞头,手执花枝,在殿前歌舞。又有“小儿班”,“进致语,勾杂剧入场”。[107]

     宋苏汉臣《百子戏春图》有儿童舞狮,傅起凤、傅腾龙《中国杂技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239页载有描摩图,可参看。周华斌先生在美国发现南宋《百子杂剧图》,图上一百个儿童表演戏剧和杂戏。周先生指出:“汉民族的传统以天真烂漫的健康儿童象征吉祥,所谓‘多子多福’。儿童的天真无邪甚至能驱灾降福。于是,凡喜庆活动均有儿童参与,宋代尤盛。”[108]

其实,少数民族也有类似传统。1931年在辽的东京遗址(今辽宁省辽阳市)出土一个八角形的辽代白色陶罐,上画契丹小孩玩“跋里速戏”(即角抵戏),日本学者鸟居龙藏介绍说:“壶面所绘之小儿角抵,自角抵之力士裁判,以至角斗时之细情,皆可一览无遗。” [109] 参图。这与《东京梦华录》卷五所记的“小儿相扑”大致相同。

元汪大渊《岛夷志略·巴南巴西》:“凡民间女子,其形    ,自七岁父母以歌舞教之,身折叠而圆转,变态百出,粗有可观。” [110] 又据清抄本《西藏闻见录》:“少儿每以糖脂或艾茶涂脸,以作    之态,与优人中所涂焦赞之面相似,犹傅面以粉□意也。” [111] 二者均记少数民族中少儿歌舞、化装习俗,我们揣测,必有某种宗教目的有关。若此,后者则从面部化装角度,道破了宗教与戏剧的联系。

明清近代,儿童演百戏、秧歌的记载不胜枚举,从中亦可看出从傩到戏的演进轨迹。

清嘉庆湖南《沅江县志》:“上元先数日,金声动地,烛光照天,不避风雨泥泞,曰‘庆贺上元’。灯有狮灯,以木为头面,以布为身,两人入布中跳踯抓搔,取方相蒙熊皮博厉鬼之意。龙灯以纸扎头,内含蜡烛,以布为身,长十数节,每节燃烛,十数人举之,……儿童秀丽者扎扮男女妆,唱插秧、采茶等曲,曰‘打花鼓’。……相传梨园顾曲为老郎神,乳名‘梦儿’,遂禁说梦字,争以南柯代之,至称孟姓为南姓。平时皆然,而于上元忌讳尤深。” [112] 老郎神即戏神,戏神均为童子形。这里把狮灯、龙灯、秧歌、采茶等傩仪的变异形态与戏神相联系,又强调儿童扮演,等于在傩与戏之间划上了约等号。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例如:

清道光二年《大竹县志·岁时风俗》:正月十五,“童子扮演歌舞,庆祝太平,又放花筒爆竹,谓之闹元宵。” [113] 民国《渠县志》:除夕夜,“小儿则结队提灯,手执竹杖,遍击房中,口中有词,曰‘驱鼠’。” [114]

民国《滦县志》:“各村又饰儿童为百戏,执戈扬盾,如傩状。”[115]

民国山东《莱阳县志》:“(上元)小儿陈百戏,演杂剧,鸣箫鼓,谓之‘秧歌’。”[116]

民国四川《合川县志》记载的“小儿扮戏”,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立春前一日,市中商贾醵金装扮春亭,庆贺春禧。雇小儿装扮各种角色,配成剧目,架木为丌,中坚铁心,布束小儿胸背,牢系铁坚。务取小儿佳者,倩优伶装小儿为女子,装束头面,惟妙惟肖。目使昵,手使语;有戴花冠,有不冠者。外服鲜艳女衣或铠甲及裙裤,中间配以戏中应有各物。如放狐:上站狐仙,其次有云、有弓、有树,系狐于树,作解狐状;下配文武二生;铁心由小儿穿彩裤直下,曲而系彩云一朵,又由树下穿狐身,下竖木丌。其他站立在伞边者,铁心一曲至中,入伞柄直下;下站一生,手执伞柄,铁心随手入袖至胸中,直下系木丌。他仿此,计三十架。上下总以不见铁心为巧架。四人扛抬而行,遥望而知此为何戏。[117]



这就是我们说过的“抬阁”──肉傀儡。

山西左权的小花戏,来自元宵时的社火,活动形式是:“每年元宵节祭神时,由社首带领两个男孩扮成剧中人,跟在社火后面,在简单打击乐伴奏下,说唱一些预卜丰年的祈祷词。”[118]

北京郊区密云县古北口花会为典型的秧歌舞队,其中有“凤秧歌”名目:“四男童扮少女,金莲寸子(登矮高跷)。亮档儿时,围成圆圈,面向圈内,两人敲击身背的挎鼓,两名敲击手中的铜旋儿,唱凤秧歌。”[119]

    以上种种,其实都可以叫做童子戏。

广东潮剧的童伶制,京戏及其它剧种的六龄童、七龄童等,其最早的源头,恐都与上古的巫童即伥子、伥童──倡优有关。

此外,傩神颛顼氏子与伥子都是童子,这现象不能不引起我们重视。因为,戏神偶像也是童子。颛顼子早夭,与戏神唐明皇子一样,带有殇子意味。童子形的傩神,也带有生殖崇拜的意味。详下节。



三、傩公傩母与太子神



云、贵、川、湘、赣等省,普遍以“傩公傩母”为傩神。唐李绰《秦中岁时记》:“岁除日进傩,皆作鬼神状。内二老儿,其名皆作傩公傩母。” [120] 这可能是有关“傩公傩母”的最早记载。但是在西南少数民族,“傩公傩母”却成了人类始祖──伏羲女娲。

60年前,芮逸夫先生作《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文,曾引用湘西苗族“还傩愿”时唱的《傩公傩母歌》(吴良佐钞寄)和《傩神起源歌》(石启贵钞寄),二歌均为七言汉诗形式,大意略为:

《傩公傩母歌》:盘古时,李氏夫妇久婚不育,吃了太白金星赐的八粒豆子,生下伏羲兄妹八人。玉皇大帝发洪水将世人皆尽淹死,只有伏羲与一妹躲进葫芦中得以幸免。二人结为夫妻,生下一个肉球,剖开一看,里面有十二童男、十二童女。人类得以繁衍,尊二人为祖神。

《傩神起源歌》:盘古时,天神禾耸(即雷公)与地神禾璧不睦,二神相斗。雷公不敌地神,发起滔天洪水,将人类全部淹死。禾璧的一双儿女,将雷公送与的两颗仙瓜种撒在地上,即时发芽、牵藤、结果,二人躲进瓜中,得以逃生。哥哥想留人种,想尽办法与妹妹成婚,生下一个男女不辨的怪胎。二人把它切作一百块抛在山林,后长大成人,分作百家姓氏。

芮逸夫先生说:“苗人的‘还傩愿’,大概是由摹仿汉俗而来。”“苗人所奉祀的神,本非傩公傩母,而是伏羲女娲。” [121] 这结论大致不错,但有必要进一步弄清:伏羲女娲怎样变成了傩公傩母。

根据闻一多先生的研究,人类的始祖伏羲女娲是葫芦的化身,“因为瓜类多子,是子孙繁殖的最妙象征,故取以相比拟。” [122] 我们推断,傩神以童子为偶像,与戏神偶像一样,必具有祈求繁衍子嗣的旨意。于是,苗族的始祖伏羲女娲,受汉族文化的影响,变成了傩公傩母。傩公傩母──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的传说均与再造人类有关,可支持上述论断。此外,傩公傩母的偶像是两具木偶,而非一般的面具。如前所述,戏神偶像也是木偶,这是十分有趣的。

贵州德江地区对“冲傩”主神傩公傩母的来历有很多说法。一说傩公傩母因婚姻受阻而跳河殉情,其人头被放牛娃发现,就被供起来,以保佑人们平安;放牛娃尊皇帝之命,将两个人头搬到皇宫去跳,治好了公主的病。于是皇帝封傩公傩母为“二帝君王”。二说远古时伏羲兄妹乘葫芦避开了大洪水,兄妹成婚繁衍人类,人们就用木头刻成木偶头供在家中,遇到消灾治病、祈神赶鬼的事,就跪在木偶面前祈求许愿。等等。[123]

在贵州岑巩县,傩公又称东山圣公、傩神爷爷、人王圣主,傩母又称南山圣母、傩神娘娘、掌印仙娘。相传为伏羲女娲。据说。上古混沌时期,太阳将雪照化,发起了洪水。洪水退尽,人间只剩伏羲兄妹,为繁衍人类,兄妹从山上推磨,磨合而成亲,生下一个没有手脚的娃娃,砍了丢在人间大地,肉团变成了人类,从此大地有了生机。为纪念伏羲女娲,傩戏艺人就把他们的形象雕成人头,供在傩堂宝台。[124]

贵州的传说启示我们:人们特别强调“人头”的来历,伏羲女娲偶像并非一般的面具,而是两个木偶头。周贻白先生在谈到“杖头傀儡”的制作时说:“只用一根木竿或竹竿作为头部支柱,用两根竹竿弯转向左右伸出作为两臂,不用腿足。” [125] 贵州的傩公傩母偶像,即用这种方法制作。民国《贵州通志》引《田居蚕食录》:



今民间或疾或祟,即招巫祈赛驱逐之,曰“禳傩”。……名“师娘教”。所奉之神,制二鬼头,一赤面长须,曰“师爷”;一女面,曰“师娘”。谓是伏羲、女娲。临事,各以一竹承其颈,竹上下两篾圈,衣以衣,倚于案左右,下承以大碗。[126]



伏羲、女娲是两个“鬼头”,鬼头就是方相,就是傩神,故伏羲女娲亦即傩神。“鬼头”均用竹竿作支柱,并可在竹篾上穿上衣服,完全是木偶的样子。

贵州岑巩县仡佬族至今还把“傩公傩母”做成木偶:装“傩公傩婆”头像的竹竿称“傩头棍”、“傩杆”或“傩竹”。竹竿顶部装傩头,“上有对称的小孔,以竹篾穿过,将神衣之两袖穿其上,配以木手,便成为完整的傩公傩母仙体。” [127] 所以,傩公傩母的偶像是有头有身的木偶。这种情况,可以印证傩神(方相)即傀儡的结论。

李渝先生说:“有些传说把中国神话中的伏羲、女娲、洪水泛滥、兄妹成亲的故事搬到傩公头上,以显示其来自远古及合法行性,但从这两个木偶头丝毫看不出人类始祖的气息,倒是具有比较明显的宋代服饰装扮及较成熟的佛教菩萨雕刻造型。另外,从木偶头的大小尺寸来看,极有可能是从木偶傀儡戏中借用过来的。” [128] 这判断十分正确,只是未搞清楚傀儡与方相是一回事。

不仅贵州,湖南的傩公傩母也是两个木偶头。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六:“辰州俗供神像,有有头而无躯者,名猡神。一于思红面,号东山圣公;一珠络窈窕,号南山圣母。两人兄妹为婚,不知其所自始。” [129] 按“猡神”即傩神。湖南花垣县苗乡的傩公傩母有头亦有躯,就是两尊木偶:“解放前沦为乞丐的巫师,肩头扛轻便干龙船,船上供傩公傩母两尊木雕神像,四处周游,挨门送福加寿和消灾灭难。” [130] 这是乡人傩沿门逐疫的变异形态,把神鬼附体改为木雕神像随身。

如前所述,对戏神木偶的崇拜带有繁衍子孙的愿望。傩神木偶傩公傩母也有赐人子嗣的法力。他们所赐的“傩崽”往往又称“太子”。太子神多为童子相,具有更浓厚的生殖崇拜内涵。

江西省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有傩神庙,原庙始建于何时已无从稽考,据说毁于明嘉靖辛酋(1561)年,清乾隆四十六(1781)年重建。庙内神坛上前沿挂绿色绸面绣傩神太子的横帏,坛前是傩神太子金帽红袍坐像,为一少年童子。[131] 当地盛行“跳傩”,其中之一是跳“傩公傩婆”,据介绍,这个节目表现老翁晚年得子,喜抱傩崽,疼爱亲昵。当地谚语云:“八十老人得一娃(原为“姓”,误,笔者径改),笑煞长沙百万家;若是老夫亲生子,后代仍旧管长沙。”余大喜等先生介绍说:



傩崽时而是傩神庙傩神太子的化身,被各家各户尊放在神龛上,时而又是表演傩公傩婆晚年得子的道具,遇上求嗣人家又是生育崇拜的偶像。关于傩崽,民间有的说是傩神太子,有的说是傩公傩婆的儿子。‘傩神太子鸣词’中所请的神,有‘田三太子’,很可能是田公田母的儿子(即傩公挪婆的儿子)但从民间老百姓的虔诚氛围来看,它的傩神太子意识又是十分强烈的。

[132]

    “傩崽”既是“太子神”又是跳傩表演时的道具,与戏神老郎神完全相同。“田三太子”令人想起南方戏神田元帅。余大喜先生等又说:



如遇上主人家儿子结婚不久,又希望早生贵子,在跳傩公傩婆时可举行求嗣仪式,主人先将傩崽搬进新房,放在床中央,另放一盘米果,上面放一个红包。床沿点一对蜡烛、傩公傩婆面具和道具分放傩崽两边。跳傩公的弟子站床前东侧,调傩婆的弟子站西侧,面对睡床,小夫妻分站傩公傩婆后面,其父母站一旁,仪式由跳傩公的弟子主持。嘴中默念‘傩神太子鸣词’……。念完,一齐作三个揖,在爆竹声中送出房间。傩崽放回供桌后,傩班再跳一次傩公傩婆。[133]



这样,“太子神”崇拜的宗旨就昭然若揭了。

我国南北各地到处都有崇拜“太子”的习俗,但“太子”是谁,说法大不相同,乃至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太子神”。

福建金门有哪吒太子信仰。许如中《金门民俗志》第二篇“宗教及民间信仰”:“哪吒太子,道教做醮请神科,以哪吒太子元帅为地祗将帅。今浯人称为公子爷、太子爷、李府将军、九天雷风火院大士天下统军大元帅,祀之极遍。” [134]“九天雷风火院大士”云,也和戏神有瓜葛。

云南信仰的太子是释迦牟尼。民国《昆明县志》“岁时民俗”:“四月八日,浴佛。其仪,设如来小像于殿南,殿檐皆缀以锡筒为龙首者九。僧徒汲净水,梯而上实龙首中,俾悬流下环佛小像濯之,下承以盎。圆通、慧光、觉照、常乐诸寺。礼佛者毕集。俗又谓之‘洗太子’,以释迦牟尼原净饭王太子也。村媪至,捧盎中水濯目,云可祛眼疾。” [135] 清光绪《普洱府志稿》:“四月八日作‘浴佛会’,无子者饮浴汤以祈嗣。” [136] 又,民国《宜良县志》也说:“四月初八日为‘浴佛会’,俗又谓之‘洗太子’,以释迦牟尼原净饭王太子也。”[137]

安徽贵池信仰昭明太子萧统,建有昭明祠,供有昭明太子牌位。[138] 安徽歙县的太子神则是唐代的张巡。[139]

江西有的傩班供奉唐太子为傩神,相传他是唐太宗的儿子。贵州除供奉傩公傩母外,还以翻坛小山和健身大帝为傩神。健身大帝有名太子,是一具身穿衣服、四肢可以活动的木偶,无子或孩子不好带的人家冲傩愿,须将他供在神案桌上。[140]

大理白族每年夏历四月下旬要举行盛大的“绕三灵”会,传说这种活动的来历是:过去“白王”失去了王子,百姓绕着洱海为白王寻找太子,后来就发展成了“绕三灵”。 [141] 这说法当然不可信。事实上,在“绕三灵”中,有祈子嗣的内容,如“敲太子”,即用铜币击“太子”的生殖器,祭祀本主庙中的子孙娘娘。[142]

福建邵武有“太子菩萨”信仰。叶明生先生介绍说:“‘太子菩萨’是民俗信仰中的求子神。其神像为一小人,被放在一个盘子上。盘上又有一小香炉,盘前插两根红蜡烛。在传拜形式中,它由一身穿灰袍的斋公捧着,前头又有一斋公敲着木鱼引路。‘太子菩萨’在‘弥陀婆婆’队列中缓缓巡行,所过之处,各‘弥陀婆婆’纷纷往神像头上挂五色丝线。同时,在神盘上放一根‘弥陀条’,每根‘弥陀条’都用一些小钱裹着(一般一、两角)。‘太子菩萨’巡回两次,……未求子之家亦放几角钱,以示敬意。”[143]

我们屡次提到的“抬阁”──肉傀儡,也被称为“太子”。《清嘉录》卷五“划龙船”条:“选端好小儿装扮台阁故事,俗呼‘龙头太子’。”[144]

不难想起,云南有名为“老郎太子”的戏神。

各地的“太子神”多为童子相,而且“迎太子”、“安太子”仪式,也与戏神信仰完全相同。

傩戏品种之一,福建龙岩师公戏有“迎送太子爹”仪式:正月十五上午,戏班要到醮坛献演《张仙送子》或《仙姬送子》,剧中的婴孩砌末称“太子爹”。演出后,扮演者将“太子爹”送给“福首”(有福者之首意,笔者注),由其供奉在大供桌上,午时过后,“福首”率领族人敲锣打鼓送“太子爹”回家。这风俗在漳州、长汀一带流行颇广。 [145] “太子爹”的称谓,留下了祖先崇拜的痕迹。广东潮汕一带称为“太子爷”,亦如是。然根本上仍是生殖崇拜。

潮剧演出时用的娃娃道具称“太子爷”。演过《仙姬送子》,“董永”便将三个太子爷送给村里老人的代表,老人接后放置于戏台对面的神坛上供人祭拜。民间把三个太子解释成是托塔天王的三个儿子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两个穿靴,一个赤足,且一定要有男孩生殖器。[146]  陆丰县正字戏班在清乾隆建班时便传有木雕太子爷道具,照片现存广东省艺术研究所。[147]

李子和先生介绍贵州傩仪中的“送太子”仪式说:

傩中的“送太子”就是与民间的祈子、成年仪式相结合,直接联系着傩面具或木雕像。“送太子”是掌坛师为愿主家做祈子仪式。太子是一个约长一尺的木质人体雕像,而且还将太子的男根明显刻出。掌坛师抱着太子做完通神的仪式后,再和愿主家对答,问主人家是否要神送来的太子,主人应声之后,并双手接过掌坛师送来的太子,抱于自己的怀中。这是一种傩剧的仪式化。在演地戏的黔中一带,“送太子”和地戏的剧情直接联系,往往和《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连成一体:演至穆桂英生下男孩(以木雕人形的太子代替),土地婆搀扶穆,由童子引路,和其它演员一道步入主人家堂屋,绕一圈后穆唱道因战事紧急,战场上难哺婴儿,故将忠良之后送给主人家作后代等等,并将太子由女将送交主人手中,主妇再抱太子进入房内放在床头。穆桂英在主人家堂屋所唱之辞已经完全游离原剧目内容,不妨说这是戏剧的延伸,生活的戏剧化和戏剧与民俗的结合,以及傩面具与民俗的交融。 [148]

我们曾讨论过戏神信仰中的“安脏”仪式。无独有偶,傩神──太子神信仰也有类似的仪式。

江西南丰“跳傩”前有“开光”祭祀,“开光”的第五步为“安心祠”。所谓“心祠”,有气管、茶叶、谷、豆、米、棉丝、五色花线、红头绳、神药,以及用黄纸书写成的三十二位头人的生辰八字。先在“开光”时,由“杵士”(仪式主持者)将太子身后的小木盖打开,掏出“心祠”。修塑油漆一新后再把“心祠”装上。“安心祠”以后再为面具、神像点光。[149]

    傩戏品种之一,四川梓潼阳戏神偶腹部是空的,也有“赃”。这些提线木偶制作精美,雕刻细腻,生动活现。头部用木质雕成,颈部用一根小木棍插入,身子部分用较粗的篾编织成的竹筒套在木棍上,篾套内装有一些折叠好的纸,当地人叫这些纸为菩萨肚子里的“脏”,说是做神像时就装在里面的“原始材料”。[150]

以生殖崇拜为内容的“太子神”信仰,可能和汉武帝戾太子有关。《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元狩元年立为皇太子,年七岁矣。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但后来太子受诬陷,落了个被逼自杀的下场。武帝悔,“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悲之。” [151] 到后来他的孙子作了宣帝,才追谥为“戾”。《通典》卷五十五引晋博士束皙语:“汉武帝晚得太子,始为立高禖之祠。高禖者,人之先也。故立石为主,祀以太牢也。” [152] 孙作云先生说:“高禖石最初的形象,据我推想大概是象征着人类的生殖器吧!” [153]





四、唐明皇与老郎神、二郎神



本节拟通过讨论傩神兼戏神唐明皇、老郎神与二郎神,进一步弄清傀儡戏与傩戏的关系。

如前所述,唐明皇、老郎神与二郎神都是戏神。除二郎神外,唐明皇与老郎神是戏神的说法多出于清代艺人之口。然而明代已有唐明皇是傩神的记载,顾景星《白茅堂集》卷三十一:



楚俗尚鬼,而傩尤甚。……架錭镂金,艧制如椸,刻木为神首。被以彩绘,两袖散垂,项系杂色帉帨。或三神,或五、六、七、八至十余为一架焉。黄袍、远游冠者,曰唐明皇。左右赤面涂金粉,金银兜鍪者三,曰太尉。高髻步摇,粉黛而丽者二,曰金花小娘、社婆。髯而翁者,曰社公。左骑细马,白面黄窄衫如侠少者,曰马二郎。行则一人肩架,前导大纛、雉尾、云罕、犦槊格泽等旗,曲盖、鼓吹,如王公。迎神之家,男女罗拜,蚕桑疾病,皆祈问焉。[154]



除唐明皇外,上文中的傩神“金花小娘”也是戏神,并是一具木偶,具有赐人子嗣的法力。详参本书下篇第二章。

在江西靖安、奉新,傩神唐明皇与太子神关系甚密。当地的傩神菩萨除一将军、二将军、三将军、面山将军、长将军外,另有一幅唐明皇画像,称挂角将军;一木雕小孩像,称唐太子。“掸傩”(抬着傩神游走)时傩头抱着唐太子走在前面;次为轿子抬着一将军,轿门旁挂着唐明皇画像;轿后分别由人背驮着二将军、三将军和面山将军面具;再后是由两人撑举着的扎在长竹竿上的长将军。接着是乐队和演员,由一面饰有黑飘带的三角大红旗压队。每到一处,村民焚香迎接傩队入户,将5个将军供于厅堂,傩头先念一段开场白,然后开始跳傩,出场角色有土地、和合、小娘子、灶神等。[155] 当地传说:唐王李世民(或唐玄宗李隆基)试张天师法术时,太子嬉戏般也到地坑里去看鼓乐手奏乐。谁知张天师第二次作法时,用筷在碗面上一抹,故乐手人头皆落地,同时,太子的头也被削掉了。鼓乐手的阴魂常在宫内吵闹,李世民说奉请你们到安静之处养身,鼓乐手听了谐音,就落到奉新、靖安两县为傩。唐太子死得冤枉。所以这两县行傩时,按历来的传统规矩,出傩时,傩班头需抱太子菩萨的塑像走在最前面,以示尊敬。[156]

江西南丰则传说,唐太宗李世民在宫内粉墨登场,自演戏文,年幼的太子坐宫女怀内观看,手摇足摆乐不可支,不慎坠地而亡。唐太宗甚为悲痛,谥封太子为“戏神太子”。傩班艺人以跳傩祭典这位太子,并尊为“傩神太子”供奉。[157]

这两种传说的核心都是“殇子”,与我们讨论过的戏神传说如出一辙。毛礼镁先生说:“这说明跳傩与戏曲有着相辅相成的关系。”又说:“在跳傩的祭祀中以李世民太子和唐明皇为傩神,同时带出了田太尉三人,这都是受戏曲影响的结果。” [158] 前一个分析有道理,后一个值得商榷。我们认为,傩神与戏神的相混,说明傩中有戏,戏中有傩。甚而言之,在老百姓看来,傩与戏是不分的。今天要分,也只能是傩神在先,戏神在后;傩在先,戏在后,而决不是相反。田太尉三人本是傀儡戏的戏神,傀儡即方相,故傀儡戏就是傩戏的一种,远远早于戏曲。当然,各地傩仪受戏曲的影响亦十分普遍,但这是后来的事。

前文已多处涉及到傀儡戏与傩戏的关系,下面,我们再举几个这方面的例子。

宋代的面具舞称为“舞鲍老”,与木偶之傀儡同名,也叫“傀儡”或“肉傀儡”。

明正德江西《瑞州府志》卷一:“阳戏,傀儡戏剧也,民从而神之。执而弄者曰‘棚戏’,挈而弄者曰提戏;谓之‘还愿’。”[159] 四川、贵州不少傩戏品种也叫“阳戏”,与傀儡戏同名。湘西、贵州普遍有“还傩愿”仪式,又与傀儡戏同名,绝非偶然。

江西德安傩戏《潘太公游春》,以木偶扮作祖神潘太公夫妇,以假面人扮作众神。[160]

贵州安顺地戏,“演员往往一手持兵器,脸额面具左右摆动,另一手五指倒勾,作些摆动,颇似木偶戏。”[161]


傩戏品种之一,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龙岗村刘宅的还阳戏,供奉的108位神灵中,有许多与傀儡戏戏神相同,如:二十四位戏神、田郭、梅花姊妹等。据介绍:其演出形式:“发生了从木偶表演向艺员涂面妆扮的转变”。[162]

四川省酋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面具阳戏,有“天戏”与“地戏”之分,天戏是“由一人在幕后操纵戴有面具的提线木偶进行表演,地戏则由人涂面化装或戴面具装扮角色进行表演。”[163]

    傩戏品种之一,四川梓潼阳戏所供奉的“三十二戏神均系提线木偶”,制作精美,雕刻细腻,生动活现。每个神像约高四十公分,面部约宽五公分。有的全木质架型结构,有的只是上半身。全身结构的造像,均采用头、身躯与四肢节节相连的方法,节间有的用布条连接,有的用线或麻绳连接。半身结构造像头部用木质雕成,颈部用一根小木棍插入,身子部分用较粗的篾编织成的竹筒套在木棍上,篾套内装有一些折叠好的纸,当地人叫这些纸为菩萨肚子里的“脏”,说是做神像时就装在里面的“原始材料”。[164]

贵阳阳戏的“安太子”仪式,所安的太子菩萨,就是一具穿袍戴冠的木偶雕像。[165]

我们推断,在从傩仪向戏剧的演进过程中,在某些地区,傀儡戏在先,人戴面具或涂面表演的傩戏(非傩仪)在后。换言之,在宗教仪式与戏剧形式之间,傀儡戏的位置比某些傩戏还要靠前。因此,不仅成熟的戏曲剧种,而且连许多傩戏表演,都留有傀儡戏的印记。

按照这个思路,贵州安顺“地戏”的命名由来以及人何以模仿傀儡就可以得到较准确的说明。天戏,即神戏,神就是傀儡。地戏,就是人戏,以人扮神,故要模拟神即傀儡的动作。不用说,天戏、神戏在先,地戏、人戏在后。地戏摘去了面具,就是戏曲。一部分尚用面具的戏曲,留下了从傩脱胎的痕迹。我们以往老是纳闷:为什么人要模拟傀儡呢?现在可以回答:这是人对神的模拟。

我们再看老郎神。老郎神是清代以来各地戏班普遍供奉的戏神,但同时又是傩神,且与傀儡戏有关联。

傩仪之一,云南昭通地区的端公庆菩萨仪式以“太子菩萨”为主神。太子菩萨又称老郎神。民间传说:唐时,李世民错斩金河老龙,梦遇鬼魅索命,便每日作斋醮,念诵经文,超度老龙亡灵。后觉枯燥乏味,便开台唱戏,“徐茂公唱须生,秦叔宝扮武生,尉迟恭唱花脸,唐王亲自扮演小生。一时热闹非凡。由于观者甚众,人群拥挤,皇太子被踩死了。唐王非常伤心,因为皇太子死于唱戏,便敕封为‘老郎太子戏主大神’。” [166] 这与上面的传说完全一样,再次说明傩与戏的密切关系。

上述庆菩萨的面具用木雕制,“呈长方弧形、口耳鼻处皆挖空,男性面具一般下颔与脸部脱开用线相连,演时有动态作用。”[167]

四川省酋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面具阳戏,以“老郎太子”为主神,在跳戏期间,“老郎太子自始至终被供放在神台的正中位,不作它用。”其偶像是:“面色肤黄,眉清目秀,童相,身着红衣。”简直就是一架童子相的木偶,参图。面具阳戏的重要宗旨是赐人子嗣。有的村民非常相信,据说有的夫妇旧婚不育,请了阳戏班跳戏以后就生了小孩。[168]

安徽贵池傩戏的“太子神”传为昭明太子,又称“老郎”,东山韩村保存的昭明太子雕像竟是个农村小孩:“老郎,高二尺馀,俨然是个农村小孩儿,剔面,脑顶心用黑漆画顶心毛,金面,红袍。”贵池的港口村,把提线木偶称作“老郎戏”。[169]

二郎神同样与傀儡戏有瓜葛。我们对此已有过论述,现略为补充如下。

    贵州、四川等地傩戏中的二郎神面具,多为嘴眼能动的“活口面具”。有人认为,这是民间艺人为了“突出人物性格和加强演出效果”而制作的,[170] 其实不然。周贻白先生谈傀儡戏时,提到一种木偶头的制作方法是:“把头部镂空,在眼睑那另安眼球,并把下颚另镶上一块,用绳子牵动,可使眼珠转动,唇吻开阖。” [171] 二郎神面具,正是按照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我们判断:凡活口面具,其前身均可能是木偶头;使用这种面具的傩戏表演,均可能源于傀儡戏。李渝先生指出:在贵州傩坛戏供奉的形形色色的傩神中,“只有三位主神与古代中国神话及巫术有较深的渊源关系。这三位主神即傩坛的二郎神、开山莽将、开路先锋,也即是上古神话中的水神、山神、先导神。”“在傩坛中水神被称其为灌口锁孽龙的二郎神。因灌口在西川,又称其为川主。二郎神又是傩坛戏神──川主、土主、药王三圣之一。也有的称四圣,加帝君或文昌,并用活动木偶制作。” [172] 这可以支持我们的假说。

又,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十四“东都随朝祠”载::“二郎神,即清源真君,在官巷,绍兴建词。旧《志》云:东京有祠,随朝立之”。同书卷一“元宵”提到:“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衣装鲜丽。” [173] 按二郎神祠与傀儡社同在官巷不是偶然的。何昌林先生认为这表明傀儡社是以二郎神为戏神的,二郎神就是后来的田都元帅。[174]



五、云南澄江县小屯村的傩神“关索”



《水浒传》中的杨雄绰号“病关索”。余嘉锡先生《宋江三十六人考实》考出宋代许多人以关索为号,其中多为绿林好汉,也有角抵艺人,甚至还有女艺人。他指出:“此必宋时民间盛传关索之武勇,为武夫健儿所忻慕,故纷纷取之以为号。” [175] 这判断不能解决女演员何以号关索,所以多少显得有些片面,但总的看来还是有道理的,有一定启发性。

周绍良先生进一步对“关索”之名进行了研究,指出:



从记载来看,宋代这么多人把他装点在自己的绰号中间;就地理来看,很多地方用他的名字作地名,那么我们可以相信,这绝不是简单的。虽然关索之名,不见于历史书籍,可是绝不是到宋代才有的,它可能有一段在民间流传的长久历史。我很怀疑它是由迷信演变过来的。[176]



这种推测离事实更近,且为我们进一步讨论关索的来龙去脉提供了正确思路。

八十年代以来,傩戏研究热兴起,流行于云南省澄江县阳宗区小屯村的关索戏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关索戏是一种极为稀见的傩戏品种。每逢正月初一到十六,演员戴面具,敲锣打鼓地走村串户,表示为各家驱鬼逐疫。主人招待过烟茶之后,进入广场演出。剧目均为三国故事戏。

既以“关索”为名,逐疫的主神亦必为关索。又关索传为关羽之子,但史载关羽没有一个叫关索的儿子。“关索”是谁?他是怎样成为傩神的?又为何成为宋代武夫和演员崇拜的对象,这问题便再次引起关注。

有人以“颛顼氏”之子死而为疫鬼,故产生傩为据,认为“关索”是“颛顼”的音转。 [177] 这结论颇带主观臆测成分,“颛”与“关”母音相差较大,难以对转。

薛若琳先生则认为,西南一带把跟随诸葛亮南征的关平尊为“关爷”,“由音近而呼为关索”。[178] 也难以令人信服。

我们认为,关索为傩神,傩神是驱逐疫鬼的,当然勇武有力,这就部分证实了余嘉锡先生的判断。同时,傩与戏、巫师与演员联系甚密,女艺人崇拜傩神完全可以理解。还有,驱傩本是巫术,亦即“迷信”,故周绍良先生的推测从而也得到证实。问题是:“关索”是怎样成为傩神的?

如前所述,傩神多为童子形,驱傩的目的常常是为了子孙繁衍、健康成长。我们相信,“关索”其名,乃直接来自一种小儿“过关”的巫术。

首先必须确认,“关索”原非人名。万历本《三国演义》、成化本《花关索传》均透露:关索并不姓“关”。

日内阁文库藏明万历本《三国演义》,写“花关索”荆州认父时,关羽疑惑道:“此子既是吾儿,宜姓关,如何姓花名关索?”[179]

1967年,上海郊区嘉定县出土了明成化间的一座古墓,墓中有明初戏文《白兔记》和说唱《花关索传》。学者们认为,《花关索传》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全面演述关索生平的作品。作品分四集,其中前集《花关索出身传》写“花关索”其名的来历是:关索乃关羽之子,七岁时因元宵观灯走失,被索员外拾得,又被斑石洞花岳先生收为弟子。“花关索”者,实取三家之姓为姓名而来。这启发我们:花、关、索三字原是可以拆分开的。

关索又写作“关锁”。清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三“关锁”条:



     《陕西通志》:商南县有廉康太子墓,世传太子三国时人,炎祚衰微,据土僭号,为关锁所平。按关公有子名关索,其有无已不可考,此关锁又不知何人矣。又按关锁、关索,实以声近而淆。[180]



明王士性、清王士祯等则认为“关索”本无其人,而是傅会出来的,他们说:



关索岭,极高峻之山,上设重关挂索,以引行人,故名关索。俗人讹以神名祀之。[181]

    前代凡遇高埠置关,关吏备索,以挽舁者,故以名耳。传讹之久,遂谓有是人,而实妄也。[182]

   

明钱希言《狯园》卷十二“花关索”条也说:“云贵间与关索祠几处,相传一钜绠,常夜作声,时人以为鬼响,于此建屋立祠,名曰花关索。” [183] 上述几条材料使我们得到启示:关索本无其人,而是从与“关”和“索”有关的某种事物傅会而成。

我们注意到,在《花关索传》中,勇冠三军的关索却是个小童,被称作“索童”、“小童”、“小鬼”。描写关索身材矮小的场景在作品中屡次出现。前集写关索的外祖父胡员外看到花关索顿生疑心:他父亲关羽身材魁梧,其子不应这么小。后集写关索“上下不长四尺五”、“马上不比拳来大”、“身材不抵拳头大”。续集写关索自答:“秤捶虽小压千斤”。钱希言《狯园》卷十二《淫祀》记当时市井弹词,有“枣核样小花关索”之语。

从花、关、索三字可以拆分,关索是一小童考虑,“花关索”的“花”字便有了着落,因为“花”即是小童。我们在讨论南方戏神的时候已经说过,民间往往把“花”作为子女的象征。此处再略作补充。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六:“越人祈子,必于花王父母,有祝词云:‘白花男,红花女’,故婚夕亲戚皆往送花。” [184] 这是把“花”作为子女之象征,红花象征女孩,白花象征男孩。潮州一带也有把幼儿比作“花”的习俗。[185]

西南少数民族认为,人是“花婆”在花山培育的花,花婆赐花给谁家,谁家便生男孩,称“花童”。广西环江县毛南族的“还愿”仪式第十二场为《万岁娘娘送金花》:万岁娘娘出场,手执一根竹子,上插几枝花。一师公念【关奏婆王】等,念毕,万岁娘娘转身起舞,舞毕,将花枝放在简符上,双手递给主人。接着,人们把象征桥梁的篮、红、白三条布连接起来,红布在中间,里面放两根竹片(孪生竹子修制)和万岁娘娘送的花枝。三条布连成长带,两端用竹篾绑紧,一头联在神坛上,一头穿进主家的卧室,长带似天桥悬於空中。……另一师公解开长带,把红布里的竹片弯成拱桥形,搭在主家的卧室门上,将红布围在竹桥上。红布的两端各缝成一个三角袋,里面各装一只三角粽、一个红鸡蛋(均代表小孩的食品)以及家里平时手头用的针线等物,方便平时使用。花枝插在桥的两边,叫作‘红桥’,它预示主家子孙繁荣。[186]

仫佬族的“添花架桥”风俗与此相类似,不赘。

“花关索”是一小童,“花”字在此处亦必是小童的象征。“花”字涵义既明,下面讨论“关”与“索”。

民间认为,幼儿从降生到成人,要经历无数难以想象的关口。所以,便设想出“童子过关”的巫术仪式。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九“永安崇巫”条:“凡男婴儿有病,巫则以五彩团结群花环之,使亲串各指一花以祝,祝已而歌,是曰煖花。巫则自刳其臂血以涂符,是曰显阳。七月七夕,则童子渡关。” [187]

“童子过关”往往和傩仪联系在一起。湘西在男孩十二岁渡“童子关”时要唱傩戏,并通过巫师举行仪式祈求傩神保佑孩子平安渡过关煞。[188]

现存土家族巫歌《梯玛歌》中尚可看到童子渡关时的唱词,如“你头戴一个鬼脸壳呵,我给你取开了!”“五百男蛇走过去,穿行过渡去。双手拨开生死路呵,两脚跳出鬼门关呵!”“渡关呵,贺喜你长命富贵,易养成人呵!” [189] “头戴鬼脸壳”正是驱傩的装扮。

傩仪之一,四川江北“庆坛”仪式中有“过关”法事,表演法师提刀,女子抱孩童过关。法师在“童子过关”时所念的咒语为:



今有过关孩男女,有犯一周二岁关,三六九岁关,瘟麻关,急脚关,夜啼关,汤火关,阎王关,金锁关,深水关,无情关,雷公关,取命关,千日关,阴锁关,断桥关,四季关,百日关,鸡飞关,落井关,五鬼关,天吊关,短命关,鬼门关,天狗关,将军关,四柱关,和尚关。三十六关关关相过,七十二煞煞煞不逢。……自从今日过关后,寿如彭祖八百春。[190]



在陕西城固县,儿童“过关”仪式与笑和尚耍狮子结合在一起。每逢春节,耍狮子的队伍走家串户,为人消灾求福。主人家如有小孩,就请狮子给孩子祝福,表演“过关”,象征麒麟送子,寓意孩子身体健康、四季平安。“过关”时,笑和尚将小孩从狮子口里塞进去,舞狮头的人接过孩子,交给耍尾的,再将小孩从狮子尾部送出。狮尾后摆一大筐,上铺红纸,孩子落在筐里。此时,旁边有一名为“断狮子”的人,他命锣鼓停奏,并“叫吉利”,高喊:“狮子仙,狮子仙,狮子有三关,今天某某(孩子名)来过关,福广寿长九十三。”主人即将装钱红包交给笑和尚,然后狮子从堂屋退出。 [191] 耍狮子,也是驱傩的变异形态,参明顾景星《蕲州志》及上篇第一章,兹不赘。

我们认为,“关索”之“关”原本正是童子过关之“关”。

有趣的是,童子过关,常常与“索”或“锁”相联系。

    民国四川《巴县志》:“招巫作法,置刀,前悬锁,抱小儿由刀前经过,请宾开锁,谓之‘开关’。”[192]

江西“跳傩”,杵士“祝神”时所唱,有“保佑细小孩童,关锁开通,长大成人,利易抚养”等语。[193]

   傩仪之一,江苏南通市闸东乡汉人的“免灾胜会”,有“开金锁关”仪式,“据说,婴儿初生,面临人生诸多关煞,宜开锁舒身,去阻滞之灾,壮气方盈,乃有成人之望。故有除锁离圈,殄灾树福的开金锁关仪式。”“仪式进行时,由巫人口念开金锁关文疏手执钥匙,打开挂在婴儿胸前的金锁银索。”[194]

黑龙江省双城县满族,把五色线打成的粗绳称“锁”;把五色彩线戴在童男女颈上,以后换新线,称“换锁”。[195]

辽宁安东满族则将“挂锁”、“换锁”推及到所有未婚男女。他们有祭“佛头妈妈”习俗。“佛头妈妈”有位无像,只在纸袋中藏一根五色线绠,长六、七丈,名曰“锁”。祭祀时,将“锁”从袋中取出,挂在屋外的“索摩杆”上,加以礼拜。翌日,举行“挂锁”、“改锁”仪式。“挂锁”:未婚嫁之男女咸祭佛头妈妈位前,老主妇以柳枝蘸净水遍洒之,以彩线各套其颈。换锁:三天后,将彩线取下放回纸袋中,遇祭日再从纸袋中取出拴之;或女已嫁人,令夫家祭佛头妈妈,为去锁绠彩线一缕。[196]

这种以五色彩线制成的“锁”,实际上就是“索”。“关索”又写作“关锁”者,正为此也。

在我国广大地区,普遍流行着为新生儿戴长命锁的习俗。《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戴有“寄名锁”,薛宝钗戴有“长命锁”,贾宝玉虽系着胎里带的美玉,却也用一根“五色丝绦”(即索)拴着。笔者小时候也戴过银制的长命锁,至今仍保存完好。“长命锁”者,无非保佑幼儿长大成人、长命百岁之意。

在广东潮州,“有的孕妇被算卜先生认定命带‘天狗’的,为了使孩子不被‘天狗’叼走,丈夫要到首饰店买一把银锁,趁妻子熟睡时,悄悄地锁在她的脖子上。……有的婴儿由于种种原因,体弱多病,难养,还要挂百家锁。即由父母到四邻一百家人家乞钱,买一把银锁,挂在孩子脖子上,象征孩子为百家所有,不易被妖魔夺去。”[197]

长命锁实从朱索、五色索衍变而来。沿着这一问题追踪下去,可能会找到傩神“关索”的最早来源。

我国早就流行五月五日使用朱索驱傩避邪的风俗。《后汉书·礼仪志》(中)云:“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 [198] 按难即傩;又汉代仪礼多为周之旧制,可见端午驱傩来源之早。在门上挂索,就是设了一道“关”,或即是关索之源。

南北朝时,朱索开始系到少儿的臂膀上。《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曰避兵,令人不病瘟。……按仲夏茧始出,妇人染练,咸有作务,日月星辰鸟兽之状,文绣金缕,贡献所尊,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避兵缯,一名五色丝,一名朱索。” [199] 朱索又称“百索”。惠康野叟《识馀》卷一:“百索,小儿周岁,项带五色彩丝绳,名曰‘百索’。” [200]

后来这朱索、百索、五色丝、长命缕,衍变成了长命锁。有的地方,受佛教影响,又从长命锁变成枷锁。如民国河南《郑县志》记中元节“城隍出巡”后有一绝云:“玉鼎香迎木偶尊,即心即佛信弥真;可怜枷锁横身畔,无罪翻成有罪人。” [201] 有的地方以纸糊小枷锁来代替真枷锁,如《新乡县续志》:“(三月)十八日,……城乡妇女烧香者众,有肩铁索者曰‘代重’;小儿有带(戴)纸糊小枷者曰‘开枷’。”[202] 民国《贵州通志·平越直隶州》记六月二十四日二郎真君生日时,急脚子(即巫)戴面具迎神,“小儿女有疾,从真君输枷锁愿。……小儿女乘马或肩舆。尤稚弱者,则傅姆拥持之,文绣金珠,尽其美饰。而以纸若珠为小枷,画绘其锒铛加其上,着儿项或挂舆前,示儿有灾,真君既罚而旋释之也。”[203]

当然多数还是为孩子戴长命锁或在臂上拴五色索。还有的地方往往为新生儿取名锁住、留住、金锁、银锁等,都蕴含有“关索(锁)”的本来意义。即,让“索”(锁)把住关口,使疾疫邪鬼不得浸入。

云南关索戏的“正戏”是三国故事戏,除了面具之外,已很难看到巫术的迹象。但演出正戏之前“先由马童或小军出场,表明剧情,并作翻滚等表演,之后才开始正式做戏”。 [204] “表明剧情”有点象传奇的“副末开场”,是宗教仪式在戏曲中的遗留。正戏之前的“翻滚”表演,在更早的时候,或许就是幼童“过关”的仪式吧。而后面的三国故事戏,本是受戏曲影响之后,由“关索”之名而联想、产生出来的以戏附仪、可有可无的尾巴。然而后来本末倒置,主次移位,戏曲演出居于主要地位,巫术法事的印记渐渐淡化乃至无影无踪。

现在,我们将“花关索”之名分解阐释如下:“花”乃子,“关”是幼童所逢的种种关煞,“索”又作锁,是幼童过关的标志。“关索”或“花关索”,由幼童过关,转而称能够战胜种种关煞、疾病、邪魔,最为孔武有力的男子汉。所以男孩出生时以“关索”为名,如后来的锁住、金锁之类。这就不难明白,何以宋代[205]武夫,常以“关索“为号。此外,由于巫术与戏剧的天然联系,宋代的一些女优也以“关索”为号,例如《梦粱录》中的女艺人赛关索等。





小结



本章先对上古傩神方相氏与后世戏剧中“丑”的关系进行了讨论。我们认为,傩神方相氏、魌头、傀儡、嫫母均是相貌极其丑恶的意思,为丑角之源。此外,丑脚“跳踉”的舞蹈动作亦从巫师的出乖露丑而来。

除了面部化装与舞蹈动作之外,关于方相氏与戏剧的关系,还可以再作一点补充。《周礼》记方相氏“执戈扬盾”。而据《说文》“戏”字亦从“戈”:“戏,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从戈,  声。”段注:“一说为兵械之名也,引申之为戏豫、为戏谑。以兵杖可玩弄也,可相斗也,故相狎亦曰戏谑。”傩神方相氏与“戏”均与“戈”有关,可谓傩与戏的天然联系。上文曾提到乡人傩可作乡人献,“献”可写作“戏”,现在我们加深了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乡人傩亦可作乡人戏。

另一个贯穿古今的傩神是伥子、伥童。傩戏品种之一,江苏南通一带的童子戏就源于伥子。我们考察了从“巫童”向“戏童”的演进轨迹,发现了不少不同名称、不同形态的童子戏。陈梦家先生认为伥即倡,后世戏剧演员(倡优)源于伥,信哉!

以童子为傩神,其宗旨在于祈求繁衍后代。西南各省把傩公傩母与伏羲女娲相混,原因正在于此。傩神崇拜中的太子神信仰,与戏神信仰一样,充满生殖崇拜的意味:太子神偶像是傩戏中的娃娃道具;关于太子神来历的传说,往往有“殇子”内容;接送太子仪式与“安赃”仪式也与戏神信仰相同。这绝不是偶然的。以往,民间大概不去区分何为傩何为戏。各地太子神名称不同,举凡唐王太子、昭明太子、哪吒太子、释迦牟尼太子、白王太子、张巡太子、太子爹、太子爷等等,均反映出延续后代的强烈愿望。从“每天喝杯太子奶”的广告词中,甚至可以看到太子神信仰在当今的回光返照。

我们还通过对傩神兼戏神唐明皇、老郎神、二郎神的分析,再次讨论了傩戏与傀儡戏的关系,明确指出:傀儡戏其实就是傩戏的一种。我们推断,在从傩仪向戏剧的演进过程中,在某些地区,傀儡戏在先,人戴面具或涂面表演的傩戏(非傩仪)在后。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对贵州安顺“地戏”的命名由来以及人何以模仿傀儡作了较明确的说明。地戏,就是人戏,以人扮神,故要模拟天戏、神戏即傀儡的动作。

最后,我们解释了云南澄江县小屯村的傩神“关索”,指出:关索本非人名,而是从傩仪中以朱索悬门──童子过关仪式傅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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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9年版439页。

[2]  转引自焦循《剧说》卷一,《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83页。

[3]  参董每戡《说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147页。

[4]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6册353页。

[5]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245页。

[6]  《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195页。

[7]  卫聚贤《戏剧中角色净丑生旦的起源》,《说文月刊》第1卷7期67页,1939年。

[8]  《说“丑”“相声”》,《说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149页。

[9]  中华书局影印阮刻本《十三经注疏》851页。

[10]  同上831页。

[11]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7年版2494页;原引《淮南子》高注标点有误,今依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二子》本改正。

[12]  《傀儡戏考原》,上杂出版社1952年版8页。

[13]  《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二卷,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431页。

[14]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光绪思贤讲舍刻本,1982年版355页。

[15]  中华书局校点本1997年版105页。

[16]  章太炎《新方言》(附《岭外三州语》,民国排印本1页B。

[17]  参殷寄明《汉语语源义初探》,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137、138页。

[18]  《云笈七签》卷一百,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道藏》本1992年版714页。

[19]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二子》本1991年版352页。

[20]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127页。

[21]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新版第173册74页。

[22]  参孙作云《敦煌画中的神怪画》,《考古》1960年第6期31页。

[23]  周华斌《方相·饕餮考》,中国少数民族傩戏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第10页。

[24]  参陈多《古傩略考》,《戏剧艺术》1989年第3期。

[25]  《唐戏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285页。

[26]  《说郛》卷二十五,北京中国书店影印涵芬楼本1986年版第5册11页。

[27]  中华书局校点本1989年版495页。

[28]  《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303页。

[29]  《中国面具史》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176页。

[30]  《傀儡戏考原》17页。

[31]  中华书局校点本806页。

[32]  中华书局校点本2148、2149页。

[33]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17页。

[34]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62页。

[35]  参《宋元平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476页。

[36]  李渝《贵州傩面具的分类及其源流》,《傩、傩戏、傩文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34页。

[37]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第20期569页,1936年。

[38]  中华书局校点本3087页。

[39]  《唐戏弄》1337页。

[40]  《傩蜡之风》777页。

[41]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717页。

[42]  《傀儡戏考原》9页。

[43]  参黄锡钧《泉州提线木偶戏神相公爷》,《南戏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470-473页。

[44]  何昌林《乐王、戏祖、拳宗、医圣──翼宿星君与中国艺术神系》,《中华戏曲》第15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62、63页。

[45]  顾朴光《中国面具史》,贵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341页。

[46]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62页。

[47]  《唐戏弄》421页。

[48]  《傀儡戏考原》18页。

[49]  《唐戏弄》423页。

[50]  《中国戏曲志·福建卷》17页。

[51]  参叶明生《闽西上杭高腔傀儡与夫人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70页。

[52]  《傩蜡之风》814页。

[53]  《说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62页。

[54]  章太炎《新方言·释言》,民国元年石印本22、23页。

[55]  《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6、5页。

[56]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第20期568-569页,1936年。

[57]  《元曲选》,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版1007页。

[58]  中华书局影印《六十种曲》(十一)3页。

[59]  《广汉三星堆遗址二号祭祀坑发掘简报》,《文物》1989年第5期。

[60]  叶明生、刘远《福建龙岩市苏邦村上元建幡大醮与龙岩师公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7年版295、300页。

[61]  《中国野史集成》(三)577页,巴蜀书社影印照旷阁本。

[62]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148册444页。

[63]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上册374页。

[64]  《中国戏曲志·山西卷》566页。

[65]  参《中国戏曲志·江苏卷》791、798页。

[66]  参《洛阳市戏曲志》319页,《中国戏曲志·河南卷》编辑委员会1988年印行。

[67]  《中国戏曲志·福建卷》24页。

[68]  《中国戏曲志·广东卷》303页。

[69]  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218页。

[70] 同上433页。

[71]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122页。

[72]  《后汉书·礼仪志(中)》中华书局校点本第第11册3127、3128页。

[73]  同上3128页。

[74]  《文选》卷三,中华书局影印清嘉庆胡克家刻本1977年版63页。

[75]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44页。

[76]  《全唐文》卷八七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4051页。

[77]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第20期567-568页,1936年。

[78]  《文选》卷三,中华书局影印清嘉庆胡克家刻本1977年版63页。

[79]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1990年版8页。

[80]  上海古籍书店影印天一阁藏本,1962年版二册61页。

[81]  《方相氏与大傩》,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一本127、131页。

[82]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二十二子》本55页。

[83]  《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经韵楼原刻本1988年版672页。

[84]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9册870-871页。

[85]  王明编《太平经合校》,中华书局1960年版21页。

[86]  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1288页。

[87]  参曹琳《江苏省通州市横港乡北店村胡氏上童子》,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206页。

[88]  黄文虎《江苏六合县马鞍乡五星村宋庄及马集镇尖山村龚营汉人的家谱香火神会》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56页。

[89]  许家维《姊妹会与神童》,中大《民俗周刊》第52期,1929年3月。

[90]  《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新版第3120册26-27页。

[91]  参曹琳《江苏省南通市闸东乡公园村汉人的免灾胜会》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20—21页。

[92]  姜伯勤《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465、467页。

[93]  参同上467-468页。

[94]  《全唐诗》,中华书局校点本8557页。

[95]  《全宋诗》卷七八五,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9097页。

[96]  《丛书集成初编》第181册441页。

[97]  上海古籍书店影印天一阁藏本1964年版卷三5页。

[98]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622页。

[99]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45、46页。

[100]  民国《蓝山县志》,《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592页。

[101]  《笔记小说大观》,上海进步书局石印本第四册57页。惠康野叟,姓名不详,亦不知何代人。此书多采摭唐宋事,但卷一提到《水浒传》与《琵琶记》,未涉及明中叶以后事,姑定为明代人。

[102]  《潮州戏剧志》,载广东省艺术创作研究室编《潮剧研究资料选》1984年印40页。

[103]  《羌族社会历史调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109页。

[104]  见张祖基《客家旧礼俗》第六章,台北众文图书公司1986年版217、218页。

[105]  《宛署杂记》卷十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190页。

[106]  参萧遥天《潮州戏剧志》,广东戏剧创作研究室编《潮剧研究资料选》,1984年印43页。

[107]  参《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54页。

[108]  周华斌《南宋<百子杂剧图>考释》,《戏剧》1991年第3期50页。

[109]  鸟居龙藏《契丹之角抵》,《燕京学报》第29期,1931年6月。

[110]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4册98页。

[11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875页。

[112]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679页。

[113]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333页。

[114]  同上345页。

[115]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277页。

[116]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华东卷》(上)239页。

[117]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204、205页。

[118]  《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259页。

[119]  《古北口花会》,蒙冠贤、陈海兰述,李善文整理,政协密云县委员会《文史资料选编》第一辑,转引自周华斌《京都古戏楼》219页。

[120]  《说郛》北京市中国书店影印涵芬楼本1986年版第10册卷74第2页。

[121]  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386页。

[122]  闻一多《伏羲考》,马昌仪编《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740页。

[123]  王秋桂、庹修明《贵州省德江县稳坪乡黄土村土家族冲寿傩调查报告》,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8页。

[124]  王秋桂、庹修明《贵州省岑巩县注溪乡岑王村老屋基喜傩神调查报告》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032—033页。

[125]  周贻白《中国戏剧与傀儡戏影戏》,《周贻白戏剧论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32页。

[126]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429页。

[127]  庹修明等《 贵州省岑巩县平庄乡仡佬族傩坛过职仪式调查报告》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49页。

[128]  李渝《贵州傩面具的分类及其源流》,载《傩·傩戏·傩文化》28页。

[129]  《中华全国风俗志》,中州古籍出版社影印本33页。

[130]  力木《略述楚地求子风俗与性崇拜遗俗》,载巫瑞书等编《巫风与神话》,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215页。

[131] 参余大喜、刘之凡《江西省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的跳傩》台湾施合郑民俗基金文化基金会1996年三月版166页。

[132]  同上124、97页。

[133]  同上98页。

[134] 载台北《民俗丛书》第二十九辑。

[135]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733页。

[136]  同上811页。

[137]  同上793页。

[138]  参王兆乾辑校《安徽贵池傩戏剧本选》附录,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570页。

[139]  参道光《歙县》志卷十之二。

[140]  顾朴光《中国面具史》338、356页。

[141]  参《白族简史》编写组编《白族简史》24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142]  参杨政业《白族本主文化》64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143]  叶明生《福建省邵武市大阜岗乡河源村的“跳番僧”与“跳八蛮”》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49页。

[144]  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笔记小说大观》本1985年版卷五6页。

[145]  参叶明生、刘远《福建龙岩市苏邦村上元建幡大醮与龙岩师公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7年版43页。

[146]  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下册115页。

[147]  参《中国戏曲志·广东卷》449页。

[148]  李子和《论傩面具—以贵州省傩面具为中心》,载王富恒主编《傩·傩戏·傩文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15、16页。

[149]  余大喜、刘之凡《江西省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的跳傩》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50-54页。

[150]  于一、王康、陈文汉《四川省梓潼县马鸣乡红寨村一带的梓潼阳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53页。

[151]  中华书局校点本2741-2747页。

[152]  中华书局校点本1552页。

[153]  孙作云《中国古代的灵石崇拜》,马昌仪编《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353页。

[154]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206册233页。

[155]  参顾朴光《中国面具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337页。

[156]  毛礼镁《明代五种傩神考》,载田仲一成编《东亚农村祭祀戏剧比较研究》33页,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2年3月。

[157]  同上。

[158]  同上。

[159]  上海古籍书店影印天一阁藏本650页。

[160]  王兆乾《贵州傩舞<舞伞>考析──原始戏剧发生的信息》,《中华戏曲》第十二辑。

[161]  谢振东《贵州省安顺市九溪村小堡地戏考察》,王秋桂等编《贵州安顺地戏调查报告集》,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329页。

[162]  王跃《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龙岗村刘宅的还阳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9页。

[163]  段明《四川省酋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双河区小岗乡兴隆村面具阳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14页。

[164]  于一、王康、陈文汉《四川省梓潼县马鸣乡红寨村一带的梓潼阳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53页。

[165]  参皇甫重庆《贵阳阳戏以罗甸县栗木乡达上村邓氏戏班为例》,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46页。

[166]  郭思九、王勇《云南省昭通地区镇雄县泼机乡邹氏端公庆菩萨调查》,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31页。

[167]  马朝开《云南省镇雄县泼机镇汉族庆菩萨》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7年版12页。

[168]  段明《四川省酋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双河区小岗乡兴隆村面具阳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25、79页。

[169]  见王兆乾辑校《安徽贵池傩戏剧本选》,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版570、514页。

[170]  参顾朴光《中国面具史》361页。

[171]  周贻白《中国戏剧与傀儡戏影戏》,《周贻白戏剧论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33页。

[172]  李渝《贵州傩面具的分类及其源流》,载《傩·傩戏·傩文化》29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

[173]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252、141页。

[174]  何昌林《乐王、戏祖、拳宗、医圣》,载《中华戏曲》第十五辑35页。

[175]  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50页。

[176]  周绍良《关索考》,《学林漫录》第二集112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177]  参《中国戏曲志·云南卷》,中国ISBN中心1994年版85页。

[178]  薛若邻《关索的由来和关索戏的缘起》,《中华戏曲》第12辑34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179]  转引自周绍良《关索考》,《学林漫录》第二集104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180]  俞樾《茶香室丛钞》,中华书局校点本1995年版1031页。

[181]  王士性《黔志》,《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新版第3182册3页。

[182]  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四,中华书局校点本1982年版569页。

[183]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247册688页。

[184]  中华书局校点本214页。

[185]  参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920页。

[186]  蒙国荣《广西省环江县毛南族的“还愿”仪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版77、78页。

[187]  中华书局校点本302页。

[188]  贾国辉等《湖南“孟姜女”调查报告》,《民间文艺季刊》1986年第4期。

[189]  彭容德等整理《梯玛歌》,岳麓书社1989年版342-344页。

[190]  王跃《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上新村陶宅的汉族‘祭财神’仪式》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3年版492、286页。

[191]  参刘锡诚、王文宝主编《中国象征辞典》,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311页。

[192]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49页。

[193]  余大喜、刘之凡《江西省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的跳傩》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54页。

[194]  曹琳《江苏省南通市闸东乡公园村汉人的“免灾胜会”》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版220页。

[195]  参《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417页。

[196]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162页。

[197]  刘志文主编《广东民俗大观》,广东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418页。

[198]  中华书局校点本3122页。

[199]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9册23页。

[200]  《笔记小说大观》,上海进步书局石印本一册69页。

[201]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6页。

[202]  同上251页。

[203] 《中国地方志中的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下)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436页。

[204]  《中国戏曲志·云南卷》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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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语



    世界文明的发展是极不平衡的。当一些国家和地区已经进入工业、后工业化时代的时候,另一些地区还处在原始蒙昧状态。一百多年前,美国的摩尔根(L·H·Morcan)调查了印地安人中的易洛魁族,写出了有名的《古代社会》(1877)。稍后,英国的弗雷泽(J·G·Frazer)在查阅大量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广泛考察了未开化的蒙昧人,写成了巨著《金枝》(初版于1890年,四版于1922年)。这种通过研究未开化社会来了解人类童年的学科,就是文化人类学。

    正当这门新兴的学科在英美等国盛行的时候,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在我国问世(1912)。王国维建立中国戏剧学的贡献已为举世公认,我们在本书"绪论"中也作了概括。但毫无疑问,王国维还来不及在戏剧学中吸取民族学、宗教学、民俗学的材料和方法。王国维以后,通过历代学者努力,人们对中国戏剧史的认识越来越系统和慎密。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近几十年来的学术研究并不能尽如人意。国内有数的几家文化人类学专业被取消,宗教学成了学术研究的禁区。在大学中文系,作家作品研究等同于戏剧研究。特别是给作家划阶级成分,分析作品是否具有人民性,一度在大学课堂盛行。这样,我们对戏剧的发生、起源、流变的科学认识,被推迟了。

    从本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学术研究渐渐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不少禁区得以冲破。在戏剧领域,掀起了傩戏、目连戏研究热潮。本书就是对这一热潮的小小回应。

    绪论中曾谈及傩戏热中的一些不足。这些不足,从研究领域来看,就是傩与戏的分离;从方法来看,就是田野考察与文献资料的分离。注意到这两种分离,我们不赞成傩是鸟图腾崇拜,也不赞成把明明受了戏曲影响的傩戏等同于上古的驱傩活动。书中还涉及到,有的考古学家企图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解释戏剧脚色的来源,但说汉代已有了"晋"、"楚"这两种脚色,后来变成了"净"、"丑",就是缺乏根据的臆测之词。

    然而,事物的深度与广度往往成正比,某种广泛流行的风俗,总有深刻的历史渊源。可以说,巫觋戴面具或涂面化妆、歌舞叫跳、驱鬼逐疫,总是人类幼年的产物。目前尚存在于贵州、云南、广西、四川、湖南、江苏、福建、安徽、山西等省区的傩仪与傩戏,为我们认识戏剧的发生和起源,提供了重要的参照系。于是,我们尽可能把文献资料与田野考察资料结合起来;把傩与戏结合起来,目的在于通过傩认识戏。我们尝试着把民俗学、神话学、文化人类学的材料和方法运用于戏剧学。这样,我们讨论的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傩戏,而是傩与戏,是傩仪与戏剧的关系。值得庆幸的是,这样一个切入点,使我们得到了许多意外的收获,一些戏剧史上悬而未决的难题,或许可以得到比较合理的解决,起码可以提供一种新的解释。

    我们认为,最迟在商周时已产生的巫术中的一种──傩仪,其形态尽管随着时空的转移发生了许多变异,但其基本特征却顽强地保存了下来,"沿门逐疫"与"伥童驱傩"就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两点。

    从沿门逐疫的流变,我们发现了巫术、宗教与艺术的密切联系。从伥童驱傩追溯下去,我们发现傩神、戏神的偶像都是童子。简言之,对沿门逐疫的讨论,主要是想弄清楚宗教形式是怎样成为戏剧形式;对戏神、傩神的研究,主要是想了解戏剧与宗教有哪些共同的宗旨与内涵。于是,便有了本书的上、下两篇。

    上篇第一章是概述,从傩的产生谈到其原始形态"邪呼逐除",从宋代的"打夜胡"谈到莲花落、佛教的影响、地方戏的形成;第二章专论乡人傩的变异形态秧歌的源流,总结了秧歌的艺术特征,提出秧歌与花鼓、花灯、采茶名异实同,推测了秧歌产生的时间和地点;第三章论"啰哩嗹",论证了"路歧"的本义;第四章从元杂剧中的"开"、"开呵"的宗教意义说到明清传奇的家门大意与副末开场的本义;第五章从宋杂剧的"竹竿子"说到金元的打连厢、上古的"成相";第六章从"净"脚名称的来源说到参军色的缘起,再次论证佛教对民间傩仪和戏剧的影响。


    下篇第一章主要谈北方戏神,从戏神偶像──婴儿道具说到宋代用于乞子的婴儿偶像魔合罗;第二章论南方戏神,论证戏神偶像是一具傀儡,许多以〔耍孩儿〕为曲牌的剧种前身是傀儡戏;第三章提出不要将二郎神定于一尊,二郎神及其周边充满了生殖符号;第四章论傩神与戏神的关系,提出戏神的前身即傩神,戏的前身就是傩,戏神与傩神、戏与傩所关心的共同主题,就是人类的原始本能、人类自身的再生产问题。

    我们希望通过拓展视野,在微观乃至宏观的研究上多出新意。例如书中把清以来新疆维族称妇女为"姎哥"、"羊高",与汉代妇女自称"姎",云南白族称女人为"阿央"放在一起,论证秧歌、秧腔的来源及原始意义;把"啰哩嗹"与"啰哩回回"联系起来,论证啰哩人即路歧人;从梅山七圣的"梅山"来自媒山、撮合山──高禖神,灌口二郎的"灌口"是从李冰施祼祭傅会而来,论证二郎神信仰的实质;从"净"脚名称源于佛教,论证宗教与戏剧的联系;从傀儡戏与傩戏同称"阳戏"、方相即傀儡等入手,逐步提出傀儡戏就是傩戏的一种;从"关索"其名是从小儿"过关"的巫术傅会而来,论证云南关索戏乃至傩戏最初是一种保佑幼儿成长的巫术,等等。

    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们不得不引证了较多的材料,这是需要读者原谅的。材料过多有淹没论点之嫌。为此,我们在每章之后都有一个"小结",以便将主要观点再次提示出来。

    我们希望能站在巨人肩上,取得新的进展。因而,本书借鉴了前辈学者的不少成果,例如王国维的中国戏剧起源说。此外,章太炎、郭沫若、陈梦家、闻一多、孙楷第、任中敏、董每戡、孙作云、许地山、周贻白、钱南扬、常任侠、饶宗颐、杨志玖、何昌林、袁珂、黄天骥、萧兵、姜伯勤、赵国华、胡忌等先生的著作,都或多或少给笔者以启发。

    大陆之外,龙彼得教授的杰出论文《中国戏剧源于宗教仪式考》从理论上给笔者以鼓舞,田仲一成等先生的著作和王秋桂先生主持的田野考察工作,给我提供了许多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在本书完成之后,获悉田仲一成先生的新著《中国戏剧史》在东京出版,王秋桂先生主持的《民俗曲艺丛书》仍有十种待来年问世。相信这些论证与资料都是十分有价值的,本书未能参考,只能引以为憾。然而来日方长,还有弥补的机会。此外,活跃在傩戏研究第一线的陈多、王兆乾、周华斌、顾朴光、叶明生、曹琳、庹修明等先生的著作,也是笔者案头必备的重要参考书。本书在徵引上述先生的论著时,均已注明出处,故不再列出参考书目。

    正如本书绪论所说,中国戏剧史的研究,正在酝酿着较大的突破。以往的"汉族城市戏剧?quot;,正在受到挑战。重视民间(主要是农村)的、外来的、宗教的因素,是实现这个突破的关键。以往常说中国戏剧的形成在于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扩大,而现在可以说:戏曲总的历程是"农村包围城市";以往把戏曲当成"国粹",故而很少看到外来因素的渗透,现在大致可以用"出口转内销"来概括外来因素对戏曲的影响;以往从古代戏曲剧本和近现代城市戏剧舞台上,很难想象宗教对戏曲的影响,现在可以说:宗教与戏曲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纠缠在一起。还有,以往人们把戏曲说成是"综合性艺术",容易使人认为戏曲是文学、音乐、舞蹈诸因素凑合在一起的。而现在可以说:戏曲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它渊源于上古巫术的歌舞戏三位一体。

    如果可以将整个宇宙分为"已知"和"未知"两个部分的话,人们可能对未知世界更感兴趣。正当本书收尾时,笔者有幸观摩了著名表演艺术家裴艳玲的拿手戏《钟馗》,其中《嫁妹》一场最为精彩。有学生问:钟馗不是个鬼吗,怎么还有个妹妹,为什么还要强调他嫁妹?我推测:这可能从钟馗的逐鬼"出魅"演变而来。近读臧振先生《蒙昧中的智慧──中国巫术》(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其第220页云:"明代有《悬画月令》,说十二月宜画钟馗迎福,驱鬼嫁妹,'嫁妹'二字又激起民间艺人的想象,编出了《钟馗嫁妹》的故事。"与鄙见正同。然而要想使这一结论令人信服,还必须进行艰苦、细致的考证。从这一事例,可见我国戏曲史上尚待研究的大大小小问题还有多少。

    我们在对中国戏剧史的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些新的观念,并希望继续进行新的探索。然而这种探索最容易犯错误。巫术是中国神秘文化的组成部分,道教、佛经都是我们以往不了解、不熟悉的领域。我们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因而,本书的错谬之处肯定不少,期待着方家、读者的批评,更期待着戏剧史研究的新突破。最后,让我们引弗雷泽《金枝》结尾的一段话,与读者共勉: 我们进行的考查研究到此就要结束了。但是,象探求真理中经常出现的情况那样,我们回答了一个问题,却又提出了更多的问题;如果我们是循着一条途径走过来的,一路上我们确实也经过了好些别的途径,这些途径都离我们这条途径不远,而且通向,或者似乎通向比内米神林更加遥远的其它目标。我们也曾沿着其中一些道路走了一段。其余的蹊径,今后如有机缘,作者还将与读者共同探求。(《金枝》,徐育新等译,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9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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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本书是原国家教委"八五"社科项目。从93年项目下达,到现在已有五年多了。本应在96年完成结项,由于94年春到97年春的三年中去国外任教,去年秋中大社科处通知结项时,还一字未写。这下慌了手脚。遂埋头苦干,十四个月下来,终于写完了书稿。

    黄天骥老师始终关怀着本书的写作。他在看完下篇第一章初稿时说:"解决宗教与戏剧的关系是关键。"这成了本项目的指导思想。姜伯勤老师审阅过部分初稿,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并以大著相赠,使我受益匪浅。

    畏友姚小鸥博士,承担了在北京为我买书寄书的工作,并常打来长途电话与我讨论学术问题,还提供了一些资料。他经济并不宽裕,这种以学术为重和助人为乐的精神,令人感动。

    此外,欧阳光、孙立二兄于今春访台时,购回了王秋桂教授主编的《民俗曲艺丛书》六十余册,解决了资料不足的燃眉之急。周华斌兄、陈建森兄、李恒义兄、余皓明女士、吴真同学,在资料上都或多或少提供了一些帮助。

    本书还得到吴承学教授的支持和鼓励。

    我的妻子李树玲,不仅承担了全部家务,而且还在电脑中录入了部分书稿,并经常为我借还书、复印资料。没有她的帮助,我是不可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写完这本书的。

    广东高教出版社的编辑为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艰苦的劳动。

    对于上述师友、亲属,我要由衷地说一句:谢谢!

    本书的有关章节,曾先期在《文艺研究》、《戏剧艺术》、《中山大学学报》等发表。对支持、鼓励我的学术期刊,也由衷表示谢意。只是由于篇幅所限,被删减的部分,这次予以补足。

    最后,我想起了恩师王季思教授生前对我的教导和鼓励。特别是在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们这代人经历过黑暗的时期,耽误过不少时间,所以希望你们能不再受折磨,好好做学问呐!"季思师语重心长,但当时我并未能彻底理解。

    今天,我要对季思师说的是:我努力了,以后还会再努力。



康保成           

1998年12月5日于中山大学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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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戏艺术源流》

康保成

(作者授权本论坛全文发布)

感谢康老师的惠允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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