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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园: 有感于洪子诚先生文集的出版

赵园: 有感于洪子诚先生文集的出版

洪先生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某些不为“代”所囿的品质。他较少地受制于他成长的那个时代的学风与文风,赋有那一代人中较为稀有的对作品细腻的审美感觉,这种感觉曾经是备受压抑的。与自己生活的时代的风尚保持距离,毋宁说是一种罕见的禀赋与能力,禀赋系于先天,能力也赖有后天的努力,甚至是自觉的清醒的努力。 

  王瑶先生曾断言当代文学不宜写史,当时洪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尚未出版。如若王先生能读到这本书,或许会校正他的说法的吧。洪先生的著述,示人以当代文学研究作为“学术”其应有的品质,也示人以当代文学研究作为“学术”区别于其他学科(即如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特有品质。 

  对当代文学作史的叙述,于史才、史识外,较之其他时段的文学,还要特具现实关怀与学术勇气。当初读洪先生的当代文学史,曾惊叹于该书某些章节表述的“直接”与犀利;在我看来,那决非故示“勇气”。在洪先生,大概只是在尽可能准确地传达自己的理性判断而已。我由此惭愧于自己久经训练的“表达技巧”,往往不过将敏感问题模糊化;而起初有意的“技巧”,渐成本能以至所谓的“风格”。或许要有一点天真,一种“迂”,才更有可能保有“纯正”的?倘若真的如此,实在让人悲哀。 

  洪先生的书写方式,多少也赖有北大这个特殊环境。京城与某些“外省”,北大与北大之外,言论环境确有不同。北大的某种放任,有助于造成“人物”的气象。最近在关于北大的一篇文字中,写到“校园人物”。北大校园中的人物,由环境所滋养,校墙于此是限制也是庇护。 

  洪先生不曾自命“公共知识分子”,但他的学术工作有类似的担当——对于正在进行中的且有诸多敏感点的文学史,承担叙述的责任。他与几位老师的《回顾一次写作》也是承当。某种意义上,为当代文学写史就是承当。其他时段的文学研究也有与现实的对话,但“隐含着”与直接处理仍然具有现实性的当代议题,不消说是不一样的。你由洪先生的那部文学史正读出了这种承当。有此承当的学术和没有承当的学术,有品格的不同。我不同意那种将学术与“参与”、“干预”对立起来的看法,不认为不直接参与某项公共事务即不具有“公共性”。这尤其可以当代文学这一学科证明。我也不同意将“参与”、“干预”作为标准滥用,将其与其他价值对立起来。我注意到了2004年洪先生接受《南方文坛》访谈时提问方的说法,即洪先生的论著对于一些“互异”的方面“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给予处理,赋予一种持续的张力”(《回答六个问题》,《当代文学的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在我看来,没有表演性,审慎,尊重自己的“知识感觉与观念感觉”,才能有此“温和”。 

  “当代文学”作为学科在目前高校、科研院所的学科格局中,难免遭遇尴尬,有时不得不面对学科壁垒与学科间因于无知的偏见甚至歧视。“当代”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对于“当代”的学术表述,对当代问题的学术化,本应获得广泛的关注。1980年代的文学与当代文学作为学科,就曾焕发过魅力。到1990年代,当代文学这一“界”,令旁观者心情复杂。似乎重心南移,京、沪间失却了积极的呼应。在“界”外人的观感中,它有时更像推销会、“卖场”,供一批人走会、拿钱,但你也看到,仍然有谢冕先生、洪子诚先生们的“庄严的工作”,使人对这一学科不敢小觑,对从事者保有敬意。 

  我对洪先生的文体的兴趣,始于读《1956:百花时代》的前言后记。即使他的学术文字,也较少五六十年代的那种八股气,那种文章套路。直至前不久读他关于契诃夫的阅读经验,仍然有感于此。在所属的一代人中,洪先生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某些不为“代”所囿的品质。他较少地受制于他成长的那个时代的学风与文风,赋有那一代人中较为稀有的对作品细腻的审美感觉,这种感觉曾经是备受压抑的。理论兴趣与审美感觉,有助于自我更新,也借此保持了与年轻学人间的呼应与沟通。与自己生活的时代的风尚保持距离,毋宁说是一种罕见的禀赋与能力,禀赋系于先天,能力也赖有后天的努力,甚至是自觉的清醒的努力。我其实不知道洪先生是否“清醒”与“自觉”。 

  洪先生的当代文学研究作为凭借的,就应当有他本人对文学的直觉。在这个因意识形态的挤压论述空间狭小的学科,他的这种直觉,以及保有直觉的能力,尤为难得。当然,“直觉”的背后,有知识储备与审美素养,经验与阅历。洪先生的经历似乎并不复杂,即不那么“苦难”——或许可以证明曲折复杂的经历不是从事人文学科研究的必要条件。作为条件的,应当更是体察与反思的能力。在这一方面,人与人之间天差地别。 

  无论学术还是文学,境界都系于其人。学术文字也可能有所谓的“性灵”。我想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两位大学者,王瑶与唐弢,想到校园人物与非校园人物。唐先生后来进入了研究所,身份已变,较之王先生,仍然更是文人;直至其晚年,大块的学术文字透出的,仍然是文人气息。校园对于其间人物的影响,是我感兴趣的题目。洪先生的特别之处,在我看来,也在学人而有文人气习——直至近期发表的一组“阅读史”,不大像出于久在校园的学者之手,或许也得益于一种保存早年文学气质的能力。人总难免于环境的改造,但人与人仍然互有不同。洪先生常会说到自己的“怯懦”、“犹豫”,我却相信他的性情中有较为坚硬的东西,不易磨损,能抵抗外力的销蚀。这种“坚硬”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中,尤其可贵。 

  保护较为“自由”的心灵,保存生动的感性、直觉,保有内心深处“柔软的”部分,使免于过早地硬化,同时又不失必要的“坚硬”——这很难很难,却值得努力。

  转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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