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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叶舒宪:中国圣人原型新考——中华文明探源的人类学视角 [打印本页]

作者: 朱卿    时间: 2015-10-9 10:06     标题: 叶舒宪:中国圣人原型新考——中华文明探源的人类学视角

  主讲人:叶舒宪(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主持人:杜国景(贵州民族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
  
  嘉宾:张敬国(安徽省考古研究所前任所长、研究员)
  
  录音整理:祖晓伟(四川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时间:2008年11月30日21:00—22:30
  
  地点:贵州民族学院二号教学楼204教室
  
  听众:贵州民族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师生
  
  杜: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叶先生为我们作学术报告!(掌声)
  
  叶: 大家都很疲劳了,我也就节约点时间。5300年的中华文明根源刚刚看完,对于学习语言学、文学、民族学的同学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一个视觉大宴,尤其是去年刚出土的(安徽凌家滩文化大玉猪等),报告还没有发表,全世界想看还看不到,咱们真有眼福啊!回去以后,对所看到的东西,你们每个人都要作自己的心得记录。新材料的出现对于改变我们思考中国文化的方式应有很大作用。
  
  我现在接着讲的题目是“中国圣人原型新考——中华文明探源的人类学视角”。为什么讲这个话题呢?这次来贵州民族学院开文学人类学的年会,主题就是“神圣与世俗:人类学写作的思考和对话”。民族学院的学生恐怕对民族学、人类学比较熟悉,就不多讲了。下面我就把几个问题梳理一下:
  
  第一个问题是从“夏商周断代”到“中华文明探源”。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文科研究项目叫“夏商周断代工程”,集中了文科以及一些理工科如地理学和化学的一流学者,要把夏商周的断代搞清楚。这样一个问题从哪儿来呢?20世纪初曾有一学说叫“中国文化西来说”,刚才张老师讲的主要是专业考古学家的报告。我现在介绍一下,中国的考古学开始于一个瑞典人,名字叫安特生,他在20世纪20年代被北洋政府聘为地矿顾问。什么意思呢?就是在中国挖一挖看有哪些矿藏,结果一不小心挖出了史前的墓葬。他也不做矿藏顾问了,就转做新石器时古。像考古学上讲的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辛店文化,所有这些命名都是他挖掘的功绩。从那时才有了我们的考古学,到今天80多年了。刚开始在河南渑池县仰韶村挖出彩陶时,中国没有考古学,所以人们不知道是什么器物。老乡家里遇到这些东西要不然打碎,要不然放进猪圈里。为什么?因为都很忌讳从古人坟里挖出来的东西,除了盗墓者为了生财之道,铤而走险,不顾这些,一般的老百姓是不要这些东西的。安特生挖出来的这些彩陶在中国被当做是不吉利的东西,但是在西方的考古学界引起了一个看法,为什么?因为亚洲的西部,也就是今天的两河流域是人类最早的文明发生地,在那里早已挖出彩陶,很多花纹、色彩与之相近,于是中国彩陶刚出土,就普遍认为不是本土造的,应该是外来的。从哪儿来的?从西亚、中亚迁移过来的。这就叫“中国文化西来说”。当时国学的那些头面人物基本上都相信这个,因为当时随着这个传来了西方的科学。这样一来,考古学一开始认为挖出来的东西证明中国文化是西来的,所以中国的人种到底是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这个争议观点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逐渐就平息了。为什么?因为在中国大地上出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学者们终于发现本土的文化是独立传承的,特别是发现了旧石器时代的遗址。旧石器时代一般在一万年以前,大量发现的一两万年以前的文化遗物不是外来的,而是在本土产生的,它有它自己传承的脉络。这样一来就要研究中国历史到底是怎么起源的。
  
  按照司马迁的记载,我们的文明起源于黄帝。黄帝哪一年登基,在位多少年,建都什么地方,谁是他的大臣,他将王位传给了谁?一切都是问号、未知数。按照西方历史科学的标准来看,没有年号、没有在位的年表、没有传承,这是不是历史呢?他们认为这是神话传说一类的东西。所以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了所谓的疑古学派,就是根据西方的科学标准重新看待中国的历史,从黄帝、炎帝、颛顼、帝尧、虞舜、夏禹,整个儿这些都被看成什么?看成神话传说,也就是说是后人编出来的。受西学影响最深的有胡适先生,是留美的,(他)有一句名言:“东周以上无史。”东周是孔子的时代,也就是春秋时代。因为西周以前的年表
  
  、年代是不清楚的,古书有各种记载,但是彼此矛盾,所以疑古派走得有点过头,说东周以上的历史是靠不住的、是传闻的,需要重新调研。这样一来,夏商周处在一片迷雾之中,也就是说断代工程的提出一方面要回应疑古派对中国历史的这样一种反问,同时我们中国号称是五千年文明古国,需要拿出证据。世界上最早的、有文字记载的文明是苏美尔,距今大约5500年,跟咱们刚才看的(凌家滩文化)时间是一致的,但绝没有这么多精美的玉器。苏美尔有陶器,发明了度量衡、车辆、天文学、六十进位制,最重要的是有了书写文字,有了系统的王表,哪一个王在位多少年,传下来了。苏美尔文明的再发现对20世纪的人重新看待世界史的开端具有深远的意义。苏美尔就在今天的伊拉克,所以伊拉克战争最惨的就是人类最早文明留下来的这些文物被摧残得很厉害。很多美国大兵、政府官员、记者回国时被海关查到什么东西?不用说了,因为集束炸弹一爆炸,不要说什么博物馆、什么文物,人都没有了,伊拉克人谁还顾得上这些东西?
  
  在这个背景之下反观中华文明,我们的文字确实是晚了一些,殷商时候的甲骨文距今3000多年,从3000多年前有文字记载的时期,到5000多年前这一段时期,怎么办?这也就是“夏商周断代”工程要解决的问题。20世纪末这个工程基本告一段落,出版了几种版本的报告,基本是由北京的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的,我估计咱们学校有这些书,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看一看。主要是把商周的(断代)理得比较清楚了,夏代由于没有文字,基本还处在半明半暗之中,也就是曙光露出来了,但是没有文字,我们不敢说大禹哪一年建立夏王朝,建都在什么地方,登基在位多少年。这些都说不清楚,只能还是按照司马迁以来记录的一些传闻去理解。
  
  21世纪我们国家启动了“夏商周断代”的一个后续工程,叫“中华文明探源”,张先生所在的安徽考古所也承担着其中的重要任务。但是探源工程的主要精力没有放在长江流域。放在哪里?放在中原。为什么?因为古书都说“禹都阳城”,在河南嵩山脚下曾经出土过一个战国的陶器,上面写着“阳城”字样。所以战国人认为阳城在那儿,应该是夏代留下来的古城。所以考古界的重心和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在中原,希望在那里找到夏代的都城。这样的话就打开了从5000年前到4000年前的历史。按照传说,夏代距今4100年,这样一来就把这段真正的历史接续上了。现在这个工程正在进行之中,离出报告还早着呢!也是集合了全国的考古界、史学界、地理学界、矿物学界、化学界、天文学界的一批精英学者在进行工作。
  
  我们提出了从人类学的角度对这个工程做一些支持,是不是有这个资格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希望能够把文学和人类学的知识结合起来,提出一个四重证据法。把用文献来证明的叫一重证据;如果这个文献不是从古代传下来的,而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就像甲骨上刻有文字,青铜器上有铭文,叫二重证据,也就是出土的文献;三重证据就是咱们民族学院所学的民族学、人类学方面,很多是民间口传的神话、传说、礼仪、风俗,没有被汉字,甚至也没有被少数民族文字记下来,但是今天还在民间传承,我们把它叫三重证据;所谓四重证据就是刚才一两个小时看到的这些直观的出土文物。我们在本次会上提出把叙事这个概念从文学课堂和历史课堂上拉了出来,我们讲到文字的叙事、口传的叙事、图像的叙事,像凌家滩的玉鹰啊、玉猪啊,都可以说是图像。还有一些是根本没有经过加工的玉料,这算什么叙事呢?有没有叙事?也有叙事。玉料绝不是平白无故放在墓里的,而是从某个地方采来的。考察玉料的来源就能讲出一段被失落的历史,所以我们把这叫做物的叙事。所以叙事的概念现在已经有四层了,再加上仪式的叙事(共五层)。刚才已经看到史前祭坛了,对吧?祭坛是干什么用的?祭坛是举行仪式的,像我们今天叫开国大典,奥运会开幕式、闭幕式等,这些都是仪式。当时的国家规模比较小,大禹的时代号称“禹会万国”,有一万个国家。所以像良渚这样的文化至少是一个部落国家联盟,它不是一个国家。如果当时中国有一万个方国,那么一个国比今天一个县还要小,所以国的概念应该是很小的,像凌家滩文化,后来的良渚文化,还有北方的红山文化,应该都是部落联盟。最令人吃惊的就是刚才看到的一种玉签,还有一种叫斜口形器的玉器,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想请教一下张老师。红山文化出土的同类玉器叫马蹄形器,这个咱们叫斜口形器。这个咱们怎么解释?
  
  张敬国:凌家滩的发掘解决了红山文化的这个问题,它肯定是一种占卜的东西。
  
  叶舒宪:刚才好像是三个,底下是玉龟,上面放三个,是吧?里面那个是什么东西?
  
  张敬国:里面是玉签,玉签应该就是一种阴阳的标志,也可以说是道家起源的一种阴阳的解说吧!
  
  叶舒宪:是像马蹄形的,然后旁边还钻了孔?
  
  张敬国:对。
  
  叶舒宪:这非常神秘,它叙事了没有,大家想一想?它不但叙事了,而且叙出了一件让人做梦也万万想不到的事。什么叙事呢?红山文化可能大家不熟悉。它分布在内蒙古东部、辽宁西部,即西辽河流域。凌家滩离长江只有几十公里。那么长江流域和辽河流域中间隔着多远啊?安徽上去是河南、河北、内蒙古,对吧?今天坐飞机要走好半天呢!但是从红山文化出土的玉箍形器,就像头上的一个发箍一样,或叫马蹄形器,和刚才看到的非常类似。如果这两个文化年代相似,同一个年代出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它说明什么?如果说我们又在非洲那儿看到了,在欧洲那儿也看到了这东西,那可能是大家巧合了。全世界都没有,就这两个地方有,说明什么?说明这两个文化之间在秦始皇以前3000年时就有统一的雏形了。这种统一可能不是由中央级权力造成的,是由文化交往造成的。一、同样崇拜玉;二、同样把玉造成这种形状。但是在红山文化墓中,玉马蹄形器刚好放在墓主人头顶的位置,横放着,只有一个,跟凌家滩玉筒在用途上好像不一致。因为这玉筒里还有玉签,玉签如果在里面摇的话能不能敲出声响来?这会不会是当时的一种发声的法器?因为后来出现的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因为没有文字记载,一切靠我们去解读,靠我们用所知道的知识去解读。
  
  从民族学上讲,这里值得探讨的内容很多。土家族有一种舞,就是巫师的舞,叫八宝铜铃舞。唯一重要的法器就是一种东西,它是代表神的,它一响神就来了。什么东西?铜铃。石器时代之后进入青铜时代,一般认为文明开始是殷商时代,那是青铜器盛行的时代。铜铃的前身会不会是玉铃呢?在龙山文化,也就是距今4500年的文化中,很多地方发现了陶铃。陶铃就是可以摇响的,这种东西出现绝不是当时给小孩玩的,它是法器,都是在高等级的墓葬中出土的。再往后就是陶寺文化,在山西的南部地方,距今最早是4500年,晚一点是4200年,这里出现了中国第一个铜铃。都知道中国是礼乐文化,对吧?礼乐是从哪里来的?缶应该是中国比较早的乐器,但是它又是实用器,实际上是可以盛酒的,就是瓦盆儿一类的东西,丝竹管弦都是后来出现的。最早的、现在考古能看到的乐器就是铃。陶寺出土的铃是中国第一个金属乐器,它的意义就在于把中国礼乐文化的脉络非常清楚地呈现了出来,因为后来所有的镛、钟、编钟这些代表中国礼乐文化最独特、最丰富的乐器都是从小小的铜铃演化而来的,它们只不过是更大的铃而已。原来是一个铃,后来发展成一排大铃在那儿敲,这就是编钟,所以进化的迹象是清楚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找到了什么?找到了语言文字根本没有记载的叙事的线索,我们把它叫做物的叙事。这就是我们所讲的四重证据法。
  
  本讲座的主要问题是中国神话的一些关键的概念,关于中国本土的神话特点。从古汉语中的关键词看,不是“神”字,而是“圣”字。因为孔子自己说得非常清楚,叫“不语怪力乱神”。古希腊的神庙里到处供奉神,中国人祖先时代是供奉神的,到孔子时避而不谈,并不是说不喜欢了,而是要谈另外的东西,要谈现实的人生的东西。一方面不谈神,另一方面又把另一个概念即“圣”的概念推崇起来。《论语》中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意思就是说有两个人生最高的价值,我作为孔子还远远够不上,我怎么能说是圣人或者仁人呢?研究儒家思想一般把“仁”字研究得较多,“圣”字被冷落了。神和圣结合起来就是这次会议要讲的神圣和世俗的关系问题。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圣”看做是儒家的一个至高的理想,孔子都认为自己做不到,但是孔子的弟子认为他们的老师就是人间的大圣人,而且叫 “天纵之圣”,就是天降下来的圣人,不是在人间随便能够产生的。孔子的这样一种理想,在孔子的后学这里变成了对老师的圣化。这一来不要紧,中国的宗庙之中供奉的不是天上的神,不是宙斯、雅典娜,也没有耶和华,庙中供奉的全是什么?儒家所讲的圣王,像尧、舜、禹、汤、文、武,刚好是从夏商周排下来吧,这六位圣王就是孔子时代最为推崇的,也就是儒家所推崇的政治理想,古人都认为他们是圣王。那么加上孔子怎么样呢?孔子后来被称为素王,他没有称王,官儿当得也不大,周游列国,席不暇暖,甚至在陈国七天没饭吃,差点儿饿死。这样的一种困顿,结果被后人封为素王,就是没有坐上王位的王。为什么还要封王呢?整个儒家思想讲的就是“内圣外王”。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只有把自己在人格上修成一个圣人,这个时候天下才会臣服于你,你才能成为所谓的素王。这是我们中国最大的神话观念,就是把世间的凡人能够升到庙堂上变成神,变成圣。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在河南禹州,就是以大禹的名字命名的地方。在禹州的山上有个禹王庙,大家看看那些条幅,“功盖日月”,就是纪念夏代的第一任圣王。人间的王能够变成圣人,后来的孔子被当做圣人,这样的一个传统应该说是儒家神话的一个脉络。
  
  神话学这个概念传到中国来一个世纪多一点点,一般的都是在《山海经》《楚辞》《淮南子》这些比较属于道家脉络的,或者说是主流意识之外的怪怪的书里找神话。古人是看不起《山海经》的,因为什么?因为里面不但讲了孔子不让讲的“怪力乱神”,还讲了什么?还讲了非常辽远八荒的奇妙的事情。一头猪长了两个头,儒家就不信这个东西,那就属于“怪力乱神”。刚才咱们已经看到了,史前文物造型很多动物是两个头。也就是说被当成虚无缥缈的《山海经》里的东西,实际上不是虚构的,它的渊源非常深厚。儒家不讲的这些东西,后代文人们爱讲,陶渊明“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什么意思呢?《周王传》就
  
  是周穆王到昆仑山上去找最美好的玉去了,是这么一个故事;《山海经》里只要讲到一座山,首先要告诉你这座山出不出玉、出什么样的玉。就此而言,《山海经》太真实了,没有比它更贴近玉神话信仰的书了。在没有考古发现的史前玉文化以前,我们看不懂《山海经》,都以为这里面是什么人编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内容。所有的山都先看有没有金,再看有没有玉,然后再看有没有奇禽异兽之类怪怪的东西,然后再讲到有什么祭祀仪式。现在我们看懂了,为什么?借助于地下的东西,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大传统,它比用文字书写的传统要深远得多。这样一来,在儒家有没有神话的背后我们其实找到了中国文化最有原型意味的一种造神运动。不论是到张飞庙,还是在关帝庙里我们看到的,都是人间的人被当成了圣。中国的神话概念把“神”字放掉,从“圣”的概念去入手,非常有意义,也就是把儒家背后的传统还原出来。
  
  下面谈和儒家相对的道家。一般都认为孔子曾经到老子那里求学、拜师,所以老子被认为是更早一些,也是春秋时代的人。看看老子的雕像最大的特征是什么?耳朵大。老子姓什么?是不是姓老呢?全名老聃,把“聃”字在纸上好好写一写,看看什么意思。给老子塑这个像实际上完全紧扣他的名字,“聃”就是一个巨大的耳朵,这样命名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中国古代的这些智慧如果用人体的一个器官来象征的话,那还不是眼睛,也就是我们今天说谁聪明不聪明,你绝不能在英语中给人家翻译成“明聪”。为什么不说“明聪”而说“聪明”呢?耳聪先于目明,明白了这个道理吧?就是耳朵的重要性比眼睛的重要性还要大。为什么这么讲呢?你把圣人的“圣”字还原成繁体字(聖),一下子就明白了。不会繁体字,了解文明之源就稍困难一些,因为简化字是今人用的符号。
  
  繁体字发生在殷商甲骨文的时候。那是世界上仅存的至今还在使用的象形书写符号。象形特征就是字背后是什么?就是素描,或是一个动物的写生。你看看大象的“象”字,写下来,然后把它90°放倒,那就是一只象。研究美学的说什么“意象”、“形象”,这就是我们用眼睛能够看到的最大的陆地动物,用它来代表了一切物象。你再把“物”字写一写,是什么东西?不是一般的牛,是花色的牛。古人在造字的时候就有原型啊!当你有了人类学这套知识,你就会知道这里能够叙事的东西太多了,字本身就叙事。最大的祭祀动物是牛,古代叫“太牢”,必须牛、羊、猪齐全,其中牛是最贵重的。再把“熊”字写一写,然后用一个横杠把下面那四个熊爪子划掉,这就是“熊”的本字——“能”字。所有咱们刚才讲的这些,在古人的心目中都曾是神圣的,绝不是今天在动物园里看到的、在你们家牛圈里看到的东西,它们都是代表天神的象征物,是神圣的象征物。
  
  《老子》在第七十章里有一句比喻是讲圣人的,圣人有一个标志就是穿着麻布的衣服,走在街上跟乞丐差不多的,但是他怀里怎么样呢?“被褐怀玉”。良渚文化墓葬里有成百块玉陪葬的,墓主人就是圣人,就是古人所最崇拜的人间的超人。为什么?因为“圣”字在古书中解为“通也”,谁通谁呢?就是把人间的利害通过占卜、神谕和天神沟通,所以看甲骨文你就知道,所有的甲骨文没有一个是记录百姓俗事的,绝不记这些事,全部记的是王者出行、王者打猎等吉利不吉利,能不能这样做。天旱不下雨,这是不是天神发怒了?甲骨为什么叫殷墟卜辞,就是占卜用的。咱们刚才已经看了5000年前的玉器,加上3000多年前的甲骨,这是一个脉络,所有这些都用来干什么?人和天神沟通用的。“圣”为什么训“通”,这时大致明白了。而且为什么人在沟通天神的时候要用到玉?所以《老子》不是跟咱们写作文一样,随便来一个比喻,那是异常深远的玉文化传统在老子时代的体现,那就是2000多年前对8000多年前开启的玉文化的一个概括。
  
  今天我们敢说这个话就因为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后期的中国考古学家们给我们奉献出了这么多丰富的、新的考古发现。咱们比较熟悉的话语就是“切磋”、“琢磨”。如“今天这个问题没弄懂,回去切磋切磋”。这话什么意思呢?刚才的问题就是5000年前玉器上0.1毫米的孔怎么钻出来的。没有金属,那个时候绝不可能有金属。张老师刚才讲了好玉硬度为7度,大家可能也不知道7度是什么概念。窗玻璃的硬度基本上是5度,拿玉在玻璃上一划,哗啦就是一道子下来,像玻璃刀一样的。在没有金属的情况下古人拿什么去加工7度的玉,在上面钻出0.1毫米的孔来?我觉得这比造金字塔还要难。金字塔工程确实特别大,也有人说是外星人造的,但是中国人的心思都用在哪儿了?你现在看出来了,它不是用在宏大的(工程上),秦始皇时有一个长城,那才2000年,5000年前中国人的心思用在哪儿呢?这就看明白了。从凌家滩文化向东南看,长江一过就是良渚文化(长江三角洲到杭州湾一带),大约是4500年吧,那时的玉器上雕出了精细纹饰,眼睛不好的人根本看不清楚,要用放大镜才能看。那上面一个神徽,精细的程度让人惊叹。当时拿什么雕的?其技术应该跟马克思说的希腊神话一样,已经到了珠穆朗玛了,再往后就开始衰落了,有些东西已经失传了,今天的人根本就做不出来。怎么做出来的呢?就是切磋、琢磨。我们今天讲学习的所有这些用语是一个小传统,是从深远的大传统即琢磨玉器的生产实践中借来的话。你由此可知这个传统有多么了得。
  
  汉语中讲“归真返璞”什么意思?刚才看的大玉猪88公斤,据张老师讲是用一整块儿籽料制作的。未经雕琢的籽料就是璞。我估计99%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是籽料。今人开采玉料一般都到山上去开采,因为什么?籽料太稀有了,籽料的价格一般是山料的十倍甚至一百倍,就在北京古玩城像小拇指这么大的一块儿新疆和田白玉的籽料标价多少?大家猜一猜,就小拇指头这么长,上乘的白色的籽料。标价是十万,比黄金还贵。那是论克,刚才的玉猪是88公斤,当然它不是新疆的玉。
  
  张敬国:我来给大家看一看什么叫籽料。
  
  叶舒宪:好,现场展示。
  
  学生:哇。
  
  叶舒宪:一会儿得找几个保安。新疆的籽料吧?
  
  张敬国:新疆的。山料和籽料的区别是,我们在山上现开采下来的叫做山料,从山上滚落到山脚下,再经过几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河水的冲刷,再经过千万年,或者少则几百万年,才能形成籽料。
  
  学生:哇。
  
  叶舒宪:这就把籽料也了解了吧?贵阳肯定也有古玩市场,周末的时候去看一看,千万不要乱买啊!因为很多贩子当街叫卖:“籽料!籽料!十块钱卖了!”全是玻璃和人工合成的,绝不可能买到便宜的籽料。好籽料都在大的古玩城里。
  
  那么这样的一种现象说明什么呢?古人对玉的鉴识能力远远超过今人,你们有没有读过春秋战国时期“完璧归赵”的故事?在高中课文里头有,你们回去再好好复习一下,看看那块玉璧能值多少钱,就知道中国人对玉的这种崇奉绝不是那个时候人们制造出来的小说,它的传统是大传统,有8000年在后面。所以如果要找中华文明的源,没有文字怎么办?玉就是一种文字,是一种符号,而且是独门独传的。
  
  这样的一种符号在道家那里作了那样的比喻,在儒家这里就更不用说了,“君子比德于玉”,或者叫“古之君子必佩玉”,你如果不想当小人赶快去弄一个先佩挂上。还不是挂一个,那墓中成组的玉璜你们都看了。手镯都是十个,都成串成串的,当然那是古代的圣人标记,或是象征财富地位,主要是通神的能量的一种象征。后来只有帝王才能享受金缕玉衣的待遇,一般人弄这个是犯礼法要杀头的。而且不同层次的玉讲起来时间就长了,非常复杂,好的玉刚才说了没办法用价钱来衡量,差的玉今天在辽宁岫岩县有个玉矿,批发价是八块钱一斤,比萝卜白菜也强不到哪儿去。所以在古玩界叫做“千种玛瑙万种玉”。
  
  今天的概念太抽象了,没法儿讲。先看看《穆天子传》,再看《说文解字》里边从王字旁的那些字,你就明白了,王字旁都是玉字旁。什么碧瑶啊,什么琳琅满目啊,这些字全是用来区分不同种类的玉,古人的心思全都用在这上边去了。老子把玉作为圣人的标记,儒家把它当做君子的理想、圣人的理想。再看看后来的道教讲的天上最大的神叫什么?玉皇大帝。都知道孙悟空跟他作对,但是不知道跟有8000年传统的天神作对,他能斗得过吗,一个猴王?
  
  要看文学中的表现,就太多了。回去再把《红楼梦》好好读一读,看看贾宝玉是怎么出生的,整个儿的故事都可视为在8000年叙事中的小叙事。一个人从石头里生出来这是典型的采玉叙事。籽料的意思就是什么,它是在河床里面经过水流千万年的冲刷,外面形成了一层皮,所以表面看上去跟石头没有什么两样。《疯狂的石头》都看了吧?那个不是讲玉,是讲翡翠的,那是后来中国人在清朝的时候从云南、缅甸那边进口的,但是原理是一样的,就是外表看什么也不知道,里面都可能是一个了不得的籽料。这样的一种鉴别功夫今人就是靠赌了,古人是有这种能力的,能把河床中几十公斤的璞玉拿来给他们当时的领袖作为神圣的法器来陪葬。这样的现象全世界独一无二。西方人最推崇的就是黄金、钻石、珠宝,玉顶多是陪在所有这些器物之中作为一种点缀,只有中国有这种传统。
  
  更惊人的就是在良渚文化、凌家滩文化、北方的红山文化、西部距今4000年的齐家文化,全都出土了大量的玉璧,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史前时代绝不像我们想象的都是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你们到成都去参观,先看看三星堆博物馆,再看看成都市区新开的金沙博物馆,那里有个一尺长的玉琮,外方内圆,玉质非常好,看着像流油一样,一看器形就知是良渚文化的产物。也就是说长江上游地区跟下游地区是有文化交往的,它是一个文化传播的产物,所以这样一看秦始皇的统一(公元前221年)太晚了。在他之前谁统一了?由一个共同崇拜、信仰玉的文化统一了。它统一了,到底统一到什么程度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在这里我们把考察中国文本上讲的圣人,完全用物的叙事一下子上推到了遥远的新石器时代。
  
  刚才大家都看了凌家滩的玉,由于江南这一带地质、气候的原因,大部分玉都呈现鸡骨白状,为什么叫鸡骨白?吃完了烧鸡,里面的骨头蒸酥了是白色的,所以玉学界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红山文化与此年代是相当的,但是很少出现鸡骨白,为什么?北方相对干,土壤干湿程度不一样,所用的玉料也不一样。这就是当地的红山文化的玉料,也雕出了所谓的玉龙,到底是什么龙呢?辽宁省考古所的前所长郭大顺他们刚挖出来(这个玉龙)时叫猪龙,随后仔细研究,改了名字叫熊龙。为什么这么改呢?除了从相貌上判别以外,昨天我还专门问了一下张老师,凌家滩出土的玉鹰是两个猪首,是不是还有别的看法,他说还有人认为是熊首。看来猪和熊是很难分的。这两者不要争哪一个高,哪一个下,两者在那个时代都是神圣的象征。
  
  为什么辽宁省考古所的前任所长后来又说是熊龙了呢?因为在这个墓的上面发现了神庙,神庙里供的是什么?找到了一个真熊的头骨。旁边是女神像,这边是真熊头骨。所以把它称做“东方的女神庙”或者叫“东方维纳斯的再发现”。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红山文化的名声要比凌家滩大,因为当时媒体参与的程度比较大。在古玩市场上早有人收藏了类似的东西,以前也不知底细,只知道是古代传下来的。红山文化一测年代,距今5500年,好家伙,价值成百上千倍地就上去了。由于发现了女神庙,有了女神的头像,所以中国考古学会前理事长苏秉琦先生在辽宁省博物馆玉器展厅上题了词,指着这个女神的头像说:“她是红山文化的女祖,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这么一个题词不要紧,因为他是考古学界当时的第一权威,红山文化的名声大振。
  
  你们今天走在街上看看华夏用的什么标志,(C字形玉龙)现在看来中华龙有一争啊!那边也是龙,这边也是龙。凌家滩的玉龙是合口的,红山的这个玉龙中间开了口。但是这C字龙不是考古挖掘出来的,现存在国家博物馆,现在内部装修不能展出,将来你们可以看到的,高26厘米。它不是挖掘出来的,是文物工作者在老乡家里喝水、歇脚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孩儿拖着一个玩具在跑,文物工作者一看是什么东西:“呦,这是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不是石头啊,是一个玉龙。最后就说:“这个东西在地上拖多脏啊,咱们把它买了吧!”就给了20元,买走了“中华第一龙”啊。这一段儿就看郭大顺写的《龙出辽河源》就明白了。
  
  非常巧合的就是在凌家滩我们也看到了龙,在北方这边儿也看到了龙。这两者又是什么关系?我们知道龙是一个虚构的动物,恐龙灭绝了以后在大陆上没有这种东西了。我估计任何一个古人都没有考古知识,也不会认识到几亿年前曾经有恐龙存在。你把繁体字的“龙”和繁体字的“熊”在一块儿写一写,再听听发音,大致就可以找到线索,因为龙是神的标志,黄帝骑着龙可以升天,为什么?沟通天神和人间的世界。是不是“通”啊?它是一个“通”的标志,它又是“阴阳不测谓之神”,龙神秘莫测,可以升天,可以潜渊,你看看《周易》里面,“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等等都是围绕龙来的。因为它很神秘莫测,这样的一种周期性变化,又阴又阳,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其实和陆地上一种动物的生活周期是有关系的,也就是我们讲的熊。它能够冬眠,几个月不见了,钻到洞里好像是死掉了,来年的春天怎么样?又出现了。这样一来,在中国人所讲的神圣的东西背后我们找到了和圣人匹配的圣物——玉,找到了和圣人匹配的神圣的动物象征——熊和龙。
  
  这是长沙战国墓中出土的一个帛画,上面又有龙又有凤,在升天,说明什么?还是表达了人间如果要和超自然世界能够沟通的话必须借助这些神圣的使者、神的象征物。这个道理就明白了。
  
  圣人与圣物之间的这种对应就可以把我们研究圣人的目光带出文本的界限,进入图像叙事的广阔的天地之中。在《论语》里面孔子曾经提到过凤。凤跟龙一样是虚构的动物,刚才我们已经看到凌家滩的一件信物,左边是龙,右边是凤,贵州旅游景点古建筑上都有这样的东西,你们都很熟悉。现在的这个是上海的玉龙庙里,神凤同样代表了神的征兆、神异的征兆,见到这种东西不是天下太平就是有好事,如哪个圣王要登基了。古人非常相信这个,今天的人不信了,把它挂在身上就是装饰,你们家装修房屋的时候可能弄一些点缀一下,但是你的信仰中没有它。在古人那里,在孔子以前的时代这都是圣物。这幅图是泰国的,泰国的人面鸟身神,爪子是鸟的,头和上身是人的。这就是把圣物和人的形象变形,神话我们知道都是“变形记”。
  
  泰国有,中国有没有呢?在陕西神木县出土的2000年前的汉代画像石非常珍贵,是彩绘的。两个神人一个拿着太阳,一个可能是月亮,都是鸟的爪子、鹰的爪子。下面还有虎,左边还有类似龙或虎这样的神兽。这都表示死者怎么样呢?死者凭借着这些圣物的符号能够升得天国,升仙的,也是“通”的意思。
  
  把圣物从现实的动物转换到神话的,我们刚才讲到了大象的问题,金沙遗址出土了成吨的象牙。这个博物馆是去年刚开张的,那里面展出了几吨重的象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象在古代人心目中也是神圣的东西,在泰国的寺庙中往往最高的塔供奉舍利子的地方有两个象牙张起来,所以一看你就知道这是通神的信物。在神话的创造中,这是泰国一位修行的画家、当代的艺术家幻想出来的,多头的神象,实际上是这种古老的以圣物来表现神圣的传统在今天的再现。
  
  同样在中国的佛寺出现这样的东西千万不要以为是装饰,它到后代意义消失了,变成纯粹的美观的、美化的东西,但是它传承的传统是几千年以前的圣像。图板上又出现了两个圣物,一个距今28万年,辽宁的金牛山,是旧石器时代遗址,在人类居住的洞穴中发现了巨熊头骨,上下都是獠牙。你看熊和龙最大的特点就是上下四个大獠牙龇着,只不过是在熊头上又加上了鹿的角,再加上老鹰的爪子,再加上蛇的身子,你就不认识了,它都是幻化,咱们讲了从现实的动物到神幻的动物的这一变形。台北有个故宫博物院,1949年装了几千箱子文物从内地海运过去,旁边那个文物就是其中之一。今天北京的故宫基本上空了,建筑还留着,桌子、椅子留着,历代皇帝珍藏的宝贝大都运到台北阳明山,放在山洞里,建了一个故宫博物院。这里打的广告就是“中华七千年”,靠什么说话?就是这边这个红山文化玉熊,距今也是5000年到6000年之间。当然这个玉熊不是考古工作者挖出来的,是台湾的文物工作者在玉器市场上重金购回来的。
  
  不管是怎么样吧,这样的一种形象说明什么?在恐龙灭绝以后陆地上最大的食肉猛兽就是熊。大象是食草动物,不吃肉的。吉祥(象)如意,古人身上如果佩戴一个象,那么谐音“祥”,又谐音“封侯将相”的“相”,古人非常讲究这个。任何一个玉佩挂到身上全有故事,全有一整套叙事,它们都是图像的叙事,今天人猜都猜不出来。弄四个蝙蝠什么意思?四个蝙蝠,一个钱,中间一个钱眼儿,叫什么?叫“(蝠)福在眼前”。多吉利呀!但是在西方见了蝙蝠就吓住了,蝙蝠是非常可怕的恶魔、恶兽,所以不同文化对一个东西的理解是需要解读的。
  
  这样一来我们把失落的圣物和圣像追溯到了几千年前。我们再还原一下,圣人是能够通神的人。刚才张老师一再强调,凡是最高等级的墓都是当时最大的巫师的。在北方草原地区、东北亚、西伯利亚又叫萨满,在咱们这边又叫跳傩的、跳神的,就是能通神的人。
  
  现在看到的是2005年江西省委省政府举办的一个国际傩文化周,一周的时间在全世界请了30个能够跳神的表演队,现在看到的是韩国跳神表演队。后面这个老太太70岁了,胸前挂满了勋章,在我们这儿就是巫婆吧,30年前抓住要进监狱的,和反革命是一样的。因为啥?封建、迷信、落后、反动,是不是这样?但是在韩国这一类的人物被奉为国家的功勋。刚才那些日本人为什么会跪在凌家滩墓前来朝圣呢?在我们眼中是俗的东西在他们的眼中是神圣的。这说明什么?在我们这里神圣的传统怎么样?彻底地断裂了。这是非常可悲的一件事情。我们要借助于他者来反观自己才知道,原来人家看这个(东西)都是神圣的。这位70岁老太太当场就表演了什么?一个刀梯立起来,赤着手脚就上去了,身轻如燕。在民间考察的肯定都熟悉这个。
  
  贵州应该是傩的大本营,傩是非常丰富的。近几年讲科学发展观,要开发本土文化资源发展文化产业,哪个地方的领导先觉悟过来,就先人一步。江西那里建立起一平方公里的中国傩园。你可以跟它合作,但是贵州再建也不能叫这个名字了。因为后现代的非物质经济不是靠生产电视机,不是靠耗资源、污染环境及廉价的劳动力来挣钱了,全是靠文化资本打造文化符号来生产利润。我就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韶山你们都去过没有?毛泽东有几间房子留在那儿,来旅游的人一年多少,你们知道吗?我们不是有红色旅游吗?那都是由党和各级政府组织的,一来就是几百上千人,一个导游告诉我们今年的指标是1500万人。仅仅一张门票就100多块,更不用说餐饮、住店。你就算一算,就那三间房子抵你开多少工厂,建多少污染的企业!这就是符号经济的好处。
  
  我问了张所长,他们省考古所就15个人,就15个人员啊!盗墓的人员是考古人员的十倍、百倍以上。很多珍稀的东西全都在国外的博物馆先展出了,然后我们才知道这个东西是从中国来的,然后政府给考古所打电话:“你们考古所怎么搞的?”人太少了,中国现在的博士生产制度今年宣布已达世界第一,超过美国了,都在研究什么?你们去看看吧,你看看满街书店里卖的那些东西,都是你抄我,我抄你,重复过来,重复过去,光生产《中国文学史》就1000多种,还在像滚雪球一样地以几何基数抄下去。各种教材,电大的、夜大的、成人的、成教的,只要能卖出去,一切为了利润。所以我们的教育畸形发育,走偏了方向,又与现实严重脱节。真正需要的没有,专业工作者不够。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讲的中国圣人的文化,应该可以反思很多东西的。刚才讲了巨大的耳朵,现在请看这个三星堆青铜面具。在这里除了一个超人的耳朵之外,还看见什么了?古人讲的圣人“通也”,他能够通什么?耳朵能够通圣,眼睛能够通圣。用这样一种夸张的造型,它叙事没有呢?你回去写多少字也说不完这一个形象的叙事内容。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青铜面罩,距今大约3000年。华夏号称是全世界成文历史最齐备、史书最多的国度,关于这个三星堆文化却没有留下一个字的记载,所以说要靠物的叙事走出书本,走到考古现场,走到这些出土的神圣器物面前。一般的解释说,这是通神的人、巫师用的巨型象征面具。玉器时代结束了,石器时代结束了,人类进入了青铜时代,在这里出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法器。你就看出来,所有这些人间认为是最珍惜、最宝贵、最神圣的物质材料一开始都不是用于世俗的目的,明确了吧?全是用来沟通天人的。这就是我们从这些器物中所读到的神圣叙事的历史。
  
  也许有人说,你讲的猪龙、熊龙好像不太明白。那么我们还有第三重证据。第三重证据指的是什么来着?回忆一下,咱们刚介绍的。汉字里没讲,文献中没有,出土的文献也没有,怎么办?到民间口传的神话、习俗、礼仪中去找。《周礼》讲到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标记,就是“方相氏掌蒙熊皮”,它没有说老虎皮,没有说龙皮,非常明确是蒙熊皮。但是白纸黑字写在这里,古人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熊这种动物在今天用在骂人话里:“看你那熊样儿!”马上就要吵架了:“你怎么能说我熊样儿呢?”因为熊的神圣已经彻底失落了。你不信熊的神圣,就把《山海经》打开:“熊山有熊穴,冬闭而夏启”,后面一句是“恒出神人”。熊就是神,出土文献也告诉你了,汉字“能”字也告诉你了,你还不信,第三重证据上来,披着熊皮的通神者——实际上就是傩的形象出来了,你还不信吗?四重证据对历史的重新阐释是立体的,是直观的,如果把四重的和三重的加上二重的、一重的,那你获得的信息量是惊人的。比光在古书里去找真理确实是耳聪目明了许多。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萨满通神的情景,虽然几千年前不一定完全是这个样子,但是你看看他手里、腰上的神牌、铜铃、法器,一样不少。这样的造型告诉我们什么呢?通神的这些圣人为什么神圣?儒家理想中的这些圣王为什么都被神化了?就是因为他们有平常人所没有的本领。
  
  接下来咱们又看到了84M11,这指的是1984年在河南偃师二里头出土的编号M11的墓葬,一边是铜铃,一边是铜牌,当你看了三重证据的铃和牌的组合,这一点你是不是明确了?这时候没披熊皮,但是把熊做成了一个什么?这是中国迈入青铜时代的第一步,没有铸鼎,那时候鼎还很小,上面还没有刻花纹,是素的,青铜还用在哪里了?用来做铜牌,牌面用几百块绿松石,每一块之间磨合得连一个头发丝都塞不进去,然后镶嵌在铜牌上,用一种当时的胶粘上。三千七八百年后挖出来完好无损。今天只有西藏的法器,就是像海螺一样,上面镶满了同样的绿松石,可看到这种工艺的现代流传。
  
  为什么“夏商周(断代工程)”把力气全用在中原了?因为都认为那里是夏代的都城。今天的考古学界有个别不同意见,主流都认为这就是夏王朝的都城。这样的话,一个铜铃,一个铜牌,夏朝的二里头遗址迄今已经出土了大约四百座墓葬,出现铜铃、铜牌的只有三座。说明了什么?跟你们刚才看到的顶级的墓葬一样,不是一般百姓的,也不是一般的铃铛弄来响一响,是通神的法器。你再看一看土家族的八宝铜铃舞,你马上就明白了。再看羌人的神杆,一只杆子,上面飘着一面旗,旗上画着一个动物,旗子下面还要有铃来响。铃响意味什么呢?土家族讲得太明确:“铃声一响神就到。”跳神是干什么的?是让神降下来。你再看看屈原讲的《九歌》是什么意思,全是礼神的,先降神,最后还要送神。熟悉了民族学第三重证据再看看第四重证据,我们觉得是最有效的文化解读。当然对器物的解释不是绝对的,可以有各种不同的争鸣和意见。
  
  这样一来我们从玉器时代进入了最初的青铜时代,找到了中华礼乐文化根源。铜牌、铜铃,一个是视觉的,一个是听觉的。最为奇妙的一点就是中国人讲的“金声玉振”就在墓葬中得到了证实。绿松石是古代四大美玉之一,除了用绿松石做熊牌以外,在铜铃的舌部位用了一块玉做玉舌。用放大镜一看,玉舌边缘都磨损了,肯定是在墓主人生前就被摇过。你就知道为什么古人讲“金声玉振”,玉不光美观、好看,还能够发出奇妙的声音。古人身上有玉组佩,走起路来人还没有到,你就能够听到玉的声音,这种声音也被认为是能够通神的,所以这就是圣人最重要的标志物。看这个铜铃的铸造,考古学上叫合瓦形,就像两片瓦合在一块。后来所有的青铜乐器,一直到最神圣的编钟都是用合瓦形的范铸造出来的。
  
  今天在河南郑州市博物馆、湖北省博物馆保存着中国出土最齐整的战国编钟的复原件。它不光展览,每天上午还要表演,在郑州博物馆是上午10点,在湖北省博物馆是上午11点。如果旅行的话一定把时间算准了去听一下。编钟是十几个一大排,用不同的音律敲下来,能够演奏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一切音乐。最后演奏的曲子是贝多芬的《欢乐颂》。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李政道看了湖北编钟就不走了,惊呆了。他是学物理学的,他为什么呆了?因为每一个钟所用的铜里面添加的稀有金属成分不一样,敲出的音色就不一样,一个钟能敲出几个声音来。你看了这个就会知道世界上最古老而最复杂的音乐都在这儿。怎么样?今天完全失传了,所以在奥运会开幕式上2008个演员在敲由瓦盆演变成的缶,阵容很壮观,但是真正代表我们华夏礼乐文化的应是编钟而不是缶。李政道是物理学家,他认为这是个奇迹,他说这是比秦兵马俑更重要的世界奇迹。其所代表的音乐传统,到今天也断裂了。
  
  打开《诗经》一看就是钟和鼓,国内任何一个古老的城市包括县城都有钟楼和鼓楼,你就知道所有这一套东西是我们文化中的核心价值所系,它首先是沟通天与人的,是圣人的象征,同时又变成民间娱乐、民间的日用,“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如果要介绍一下人类学的文献,大家去看一看弗雷泽写的《旧约民俗》这本书,英文名叫做Folklore in the Old Testament,汉译本还没有出版,其中专门讲到上帝在西奈山给摩西规定十诫以后要设立祭司制度,设置神圣的祭司礼服,上面要有神牌像,下面要缀满金的铃铛。弗雷泽为了注这个,引了三十多个民族的材料,这就是人类学的力量。在人类早期文化中有很多东西是完全一致的。弗雷泽的引注从欧洲转到亚洲,把世界转了一圈儿,就是中国的没太引。把土家族的、羌族的、北方特别是草原地区的所有萨满墓葬的这些铃和牌汇集起来,我们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这就是中国的传统。那么它的特殊点在哪里?刚才讲用玉做铃舌,大家知道吧?出土的磬一看就明白为什么“磬”字从石字旁。古人还说“玉石不分”,石头都能敲出美妙的音乐来,更不用说玉了。玉除了能看、能听,还能怎么样?我们还说“锦衣玉食”,能不能吃呀?回去看《山海经》吧,这个咱们不讲了,留在课后,看看玉到底能不能吃。
  
  这就是湖北战国时期曾侯乙墓出土的复杂的编钟。这是一个复原件,但是演奏贝多芬《欢乐颂》时,你观察一下,中国观众一般听完就走了。所有的外国人都呆在那里。为什么?他们万万也想不到中国公元前4世纪,距今几千年的乐器能够演奏西方人认为是乐圣的贝多芬的最复杂的音乐,而且奏出的这种奇妙的音响是你在任何一个音乐会、任何卡拉OK厅里都听不到的。今天卡拉OK的靡靡之音跟古人礼乐是没法比的。什么叫“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这就是形容最宝贵的东西被毁掉了,剩下一个瓦盆儿还在敲。这就叫“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这些成语大家好好体会一下,这里边能叙出多少故事来。
  
  这是我们讲的中国圣人的原型。由于时间关系咱们就稍微快一点。把北方萨满墓葬出土的神牌,往往是神兽作为神的象征,同时还有铜铃、铜牌,就是说要从听觉、视觉两方面进入通神的境界,就是要和世俗的世界相隔离时需要有这些符号。还可以举出更多民族志的材料,由于大家都是学民族学的,对此较熟悉,就不用说了:满族的、彝族的、赫哲族的、珞巴族的、土家族的、纳西族的、普米族的、瑶族的。在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国家有一个好处,你可以做像弗雷泽那样的工作,一下子就把一个问题基本上说明了。对不对?古代的考据学有一说法叫“孤证不立”,就是只找到一个例子那什么也不是,拿到法庭上人家也不认,有可能是假的。有两个好一点,五个以上就不用证了,已经快成公理了。
  
  关于圣人原型的考察最后下一个结论:文学与人类学的结合,可将文本的概念扩大。文学研究是研究文学作品的,这是传统的说法,20世纪较时髦的说法是把作品改成文本,解读文学的文本。人类学借用了文学批评的文本概念,把整个文化看成是一个文本,英文是culture as text。对文化的解读可以借助于研究文学作品的那种修辞细读的方式,我们用这样的方式、用立体重构的方式可以把失落的文化相对地寻找回来。把人类学的文化文本和文学文本作对照,哪一个更重要?它们是一个母、一个子的关系。假如我摇着铜铃,拿着神牌,跳着八宝铜铃舞,唱着通神歌,你们把歌词记下来,写成汉字了,于是你们今天在文学课堂上研究我的歌词“神来了,神来了”,这就是今人所研究的文学吧。我们说那是一个已经僵固了的,失去了整个的仪式的叙事,图像的叙事、声音的叙事都没有了,多媒体没有了,这就是今天文学教学中主流所研究的“纯文学”。
  
  为什么要强调文化文本的解读呢?让我们重新回到一个深广的大传统中去,体察文化的厚和重。神圣感的发生要靠视觉和听觉双重媒介的刺激。我们把“人类学写作(文化)”的方式看成一种立体叙事,若用四重证据法标示出来,就是现在看到的(五种叙事):文字叙事,如果这个文字是传世的文献,我们叫一重证据;如果是地下挖出来的,或者是从文物市场买回来的,像很多战国竹简是从香港买回来的,叫二重证据;再下来口传叙事,叫三重证据,背后还有很多其他的内容;从图像、物到仪式,也就是礼和乐的整个行为,统统地看成四重证据。这样一来为语言文学专业提出了一个崭新的课题,就是回应了张老师讲的5000年前的文化。
  
  这里再把红山文化类似的出土墓葬情况让大家看一看。一左一右两只熊龙在墓主人的胸上,玉器没有那么多,但是头下就是所谓的玉箍形器,如同一个枕头放在那里。它是不是代表了通神的意义?红山文化墓葬不用木棺,所以名叫积石冢,就是把石头打磨成石板,然后垒出墓穴的狭小空间。这就是在牛河梁女神庙下方,当时的红山部落酋长的高等级墓葬。这个墓葬的玉稍微多一点,你看看那个玉兽面(形牌饰),刚好在主人的什么位置?玉璧、玉环这些东西是怎样的位置?长江流域和辽河流域彼此之间相隔几千里,为什么当时的人能够都用同样的方式(只是数量上有差别),来埋葬他们的部落酋长或者巫师长呢?这就是本讲座叙事留下的千古未解的问题。
  
  刚才讲到中国的用玉有8000年历史,刚才我们看到的全是5000年的,现在看到的比红山文化更早的在同一个地区——赤峰地区的兴隆洼文化,这是最早的一批玉器,那时候还没有玉雕动物造型,全是一些玉环、玉玦、玉璜,距今已经8000年了。这就是《红楼梦》写贾宝玉含玉而生的叙事大背景吧。
  
  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杜国景:今天我们就不提问了,已经十点半了。让我们再一次用热烈的掌声向叶舒宪先生、张敬国先生表示感谢!
  
  选自《神话—原型批评》一书<附录>部分

(12)中国圣人原型新考——中华文明探源的人类学视角_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_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85bca1ca0101seqi.html

作者: 小城好汉英特迈往    时间: 2015-10-9 11:51

子虽不语怪力乱神,但他说不说神、说不说圣、说不说天命呢? 抱着这么一句学生辑录的话来缘木求鱼,恐怕也是一滩死水。

关于披着兽皮的文化,古希腊也是有的,大力士赫拉克利斯,难道希腊神话就把狮子当作神了吗?
好歹你得推定:我们不会把方相士捧为神灵、灵媒,而神力来自兽皮才行。否则,我们还能说那个黄金四面是神呢,方相士手里的终葵是神呢。

叶先生拿“熊样儿”幽默了一下,可是因为我们祖先认为熊是返祖吗?嘿嘿,骂的人可门儿清了,不过就是觉得对方动作缓慢愚钝,才特别唬、特别熊吧。依我看,还不如说“熊孩子”,好歹我们还叫他们“小祖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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