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铭铭(北大/中央民大教授):
我接着潘老师的话题说一点。我们中心有三次圆桌会议,第一次谈到了“人类学的公众形象”问题,因为中国人类学并没有建立一个使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形象;第二次是谈“人类学基本阅读书目”的问题,因为有个书目,学科才有一个基本的东西,而一些老师在教学和讨论问题的过程当中,不存在一套共同的书目。今天潘蛟主持的是关于“人类学共同概念”这么一个问题。其实我们学科的状态,从概念里面能看得很清楚。现在争得最厉害的可能是“民族”和“族群”。“民族”是从苏联来的,苏联的经验是,有的民族在很多时代里是有自己的国家的,所以它用了一个西方的概念nation。大概是18世纪时,产生了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合一的这么一个概念。我们过去50年代做民族识别的时候,就用了这么一个苏联加盟共和国下面产生的民族概念。这个概念的前提是认为民族和国家是完全对应的。它传到了中国之后当然产生一些问题,解放前就谈到了,因为很多民族认同和国家是不重叠的,有的民族比国家小,有的民族比国家大,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可以谈。比如中华民族,肯定比国家大,因为还有很多海外华人。改革以后,随着西方人类学的介入,一些年轻的朋友引进了ethnicity这个词,更恰当地说是,ethnic group,我们译成“族群”。关于族群也有争论,它到底是不是一种认同?如果是一种认同,有没有一种血缘或地缘的基础?它的边界如何确定,这些问题在西方争论也很大。我们引进国内以后,“群”(group)跟nation就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效果。“Group”概念恰恰也是反苏联的,不承认这些民族有国家根基。但是在中国又变得很混乱,因为中国当年在做民族识别的时候,既有苏联的东西,而实际上又有民族不等于国家的这么一种状态。有的时候,民族是等于国家的,比如大理可能是;但是有很多小民族,甚至像彝族那么大的民族都没有自己的国家,就不能叫做nation。而ethnic group引进来以后,跟前面一代学者产生了相当激烈的冲突。事实上,无论是用nation还是ethnic group都不能反映现实,各有不妥之处,用nation可能有其优点,就是承认我们的某些少数民族曾在历史上有过相对完整的政治体,用ethnic group有它的弱点,就是你把所有的民族都叫group的话,就是不承认历史上中国的多元一体的格局。也就是说,概念不一定新才合乎它反映的情况。Group听起来更像美国情况那样,是由零零散散的个人“公民”组成的。这个词虽然新,但不一定合理。同时也不是说nationality 这个概念就会更好,一般理解,nationality指国籍,假使我们用它来翻译“民族”,则在外国人理解里,中央民族大学现在的英文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直译的意思就是“中央国籍大学”了。这样一种混淆,需要更多讨论。也许是由于人类学和民族学之间存在一些隔阂,讨论进展得不好。怎样使这个学科有共同语言,能够探讨真问题,能够去修正以前的认识,怎样在吸收外来经验时带着谨慎态度,等等,都是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