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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背后隐伏的信息

地名背后隐伏的信息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2月18日   20 版)

维谢格拉德城堡城墙

布拉戈维什坦斯卡教堂

    一个地方的命名,不外出自某种特定民族的语言,好比中国人谁都屡见不鲜的王家庄、李家店、槐树坪、沙洲坝、三间房、周家桥、老君庙之类,不光可感触到它们鲜明的民族文化底蕴,而且常常还能一望而知,对其取名的真义猜个八九不离十。汉语地名对汉族人来说,大体易于理解,多数是出现在汉族居住地域内的。但生活中也常有例外,譬如早年下乡时的东北,虽说其现在居住人口早已以汉族为主,但不少地名显然不是来自汉语的。大者如哈尔滨、齐齐哈尔、富拉尔基、佳木斯、穆棱、勃利、逊克、铁力、海伦等;村屯一类小地名就更是数不胜数,诸如旺哈达、察哈彦、闹达罕、依西肯、开库康、霍尔莫津,不是满语,就是达斡尔语,要解读其背后的确切涵义,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表明,留下这类地名的地方,早先有满族、达斡尔族曾在此活动过,这里的地名是源自那些先民们的,今天的人们,包括汉族和其他民族的成员,不过承袭了那些历来的叫法而已。不过这也反过来提示后人,知道一个地方命名的由来,尤其是该地名的民族语言背景,就能辨识或推测一个地方早先生活的居民为何族属。这是很有意思的。

    地名有其后滞性、封存性,俨然一种掩蔽于特定地方的语言化石,其实中外都差不多。前不久去匈牙利旅行,也注意到其地名中有着类似的现象。

    匈牙利人属乌拉尔语系(亦称芬兰B乌戈尔语系)民族,在中欧独树一帜。按说匈牙利境内的地名都该以匈语标示才是,实则不尽然。匈牙利主体民族自称马扎尔人,9世纪末才从东欧乌拉尔山脉一带的祖居地迁来,是个姗姗来迟者。而此前早有其他民族,包括斯拉夫人等,在这块土地上留驻并遗下过踪迹。今日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就坐落在蓝色多瑙河畔,该城由西岸的布达和东岸的佩斯两部分组成,就像中国的武汉三镇,隔水而三位一体。佩斯(Pest)这个地名,据说就不是匈语的,可能出自斯拉夫语,原意是烧石灰的窑洞。

    现在的匈牙利少数民族不多,其中讲斯拉夫语的更见寥然,总人口的98%都是匈牙利人,但属斯拉夫语背景的地名,在此却非个别。斯拉夫语中称“某某之城”,往往作“某某格拉德”、“某某哥罗德”或“某某格勒”(-grad或-gorod),例如俄罗斯就有众所周知的列宁格勒(今名圣彼得堡)、斯大林格勒(今名伏尔加格勒)、加里宁格勒,也有诺夫哥罗德(Novgorod,意即新城)、别尔哥罗德(Belgorod,意即白色城市),还有同名同义的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Belgrade,意即白色城市),历史上曾先后为捷、匈和苏联所有而今属乌克兰的乌日哥罗德(Uzhgordod,意即乌日河之城)等。作为非斯拉夫国家的匈牙利,城镇名和州名里偏偏就有维谢格拉德(Visěgrad,意即上城)、琼格拉德(Csongrád,意即中心城市)、诺格拉德(Nóg“ád,意为新城)等一系列斯拉夫语的地名。那么,这又是怎么来的呢?显然是历史上在此活动过的斯拉夫民族遗留的痕迹。

    斯拉夫人的迁移其实同匈牙利也有关联,小者不计,仅较大规模的移动至少就有两次,一次自北向南,一次自南向北。

    前者为公元6、7世纪左右斯拉夫人由东欧平原或中欧喀尔巴阡山区向巴尔干半岛的迁徙,以至逐渐形成了后来巴尔干地区南部斯拉夫系统的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黑山人、波斯尼亚人等民族集团。依照民族学家的推测,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的先祖起初大概居住在今乌克兰、波兰、斯洛伐克或德国东部一带。无论从何方向南来的移民人群,差不多都要穿越匈牙利平原这块必经之地,才能进入巴尔干的南部斯拉夫地区,因而也都有可能在匈境留下种种文化印记,包括地名痕迹。

    后者则同晚近时期巴尔干遭遇的政治纷扰相系。14—16世纪以来,由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肆军事扩张,巴尔干战乱频仍,塞尔维亚、波斯尼亚、保加利亚、瓦拉几亚、希腊、阿尔巴尼亚诸国家民族被相继征服。1389年科索沃战役结束后,迫于土耳其人入侵的巨大压力,原先居住在科索沃的塞尔维亚人更大批北迁。1459年塞尔维亚被完全征服后,局势变得更为严峻。在后来同奥斯曼帝国的历次战争中,斯拉夫各族总是站在反土耳其力量的一边,像奥地利、匈牙利和俄国等。17世纪末奥土战争期间,塞尔维亚的佩奇总主教号召塞族民众支持奥地利的基督教军队。土耳其人卷土重来之后,他又率领不甘臣服的塞尔维亚人离开故土,一路朝北迁居到了匈牙利境内。这一源自奥斯曼帝国征服浪潮的18世纪90年代“塞尔维亚人大迁移”,不仅再现了塞尔维亚人欲葆独立不羁的民族精神之高扬,而且也由此建构起了同匈牙利之间的某种文化联系。

    匈牙利从10世纪末开始皈依天主教之后,就一直是个天主教传统深厚的国家。但笔者在参访布达佩斯北边多瑙河三镇之一的圣安德烈时发现,在镇上多所天主教堂中,居然错落着两家塞尔维亚东正教的建筑代表:布拉戈维什坦斯卡教堂和贝尔格莱德教堂。我没有搜得所有资料,但仅凭已经得知的部分资料亦可断定,布拉戈维什坦斯卡教堂正是在上述“大迁徙时代”后半个世纪建成的,连我们如今在教堂内看到的圣像画作品,也是其后不久由塞尔维亚的圣像画家所创作的。如此看来,操斯拉夫语的民族,或即塞尔维亚人的这些历史性迁徙活动,都有可能在匈牙利的土地上刻留下缕缕印痕。

    更何况,匈牙利人与斯拉夫人彼此长期接触的途径还很多。9世纪末匈牙利人迁入多瑙河中游平原后,便逐渐同化了先前定居于此的斯拉夫人。承袭和融汇自不会少,匈语中至今还保留着不少来自斯拉夫语的词汇,特别是有关农业、手工业、建筑行业的,自然也包括地名。

    我曾到访过多瑙河三镇之一的维谢格拉德城堡,该城以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三国领导人于1991年在此会晤并建立“维谢格拉德集团”而驰名。当时东欧阵营解体未久,亟须就脱离华约和经互会,以及实行议会多党制和市场经济等一系列问题交流经验、密切合作。次年,因捷克和斯洛伐克分离,三国组织遂成四国组织。无独有偶,早在1335年,匈、波、捷三国也曾在同一座维谢格拉德城堡签署过一个《维谢格拉德同盟条约》,以共同应对哈布斯堡王朝。同样的中欧国家,同样的地点,不同历史时代的合作条约,看来仍出自一种精心的考虑。

    不过,“维谢格拉德”这一地名在欧洲却非独此一家,至少有六处,不光匈牙利有,在捷克、乌克兰、保加利亚和波黑等斯拉夫国家都有。匈牙利维谢格拉德城堡最初见载史册,起码在11世纪初,后在13世纪中叶一度毁于蒙古人的铁蹄。这表明,地名中这块斯拉夫印记的出现,肯定不是起因于18世纪末为防范土耳其入侵而发起的塞尔维亚人迁徙,而在时间上要早得多,或上溯至中古前期斯拉夫人大规模迁移时的孑遗,也未可知呢。(沈坚 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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