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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统菊]解读《创建窑神庙记》

[刁统菊]解读《创建窑神庙记》

甘泉寺 ,在枣庄市市中区齐村镇境内,属凤凰村,因寺中有泉而得名。寺内山石或隐或露,宛如数条石龙出没其间,故早称龙窝寺。大雄宝殿西偏,有一殿堂略小,即窑神殿,殿内塑窑神立像,殿前为一碑林,左前方有《创建窑神庙记》碑杂陈其间。据说原有碑碣两块 ,现存一块即我们所看到的,为嘉庆六年建窑神庙时所立。碑南向,高近三米,宽约一米半,上部系雕龙刻“皇清“字样,碑型甚为壮观。雕龙碑帽高105厘米,宽95厘米,厚34厘米;碑身高236厘米,宽95厘米,厚34厘米;座高26厘米,宽140厘米,厚90厘米。正反两面都有文字,为嘉庆六年六月刻石。

正面:
创建窑神庙记  邑人撰书
前汉地理志:豫章郡出石,可燃为薪。隋王邵论火事中,有石炭。熙宁东坡初到京,作石炭行。石薪、石炭即今之所谓煤也,其为用于世久矣。吾邑之有煤窑,开自前朝万历间,迄于今掘取殆遍然。而糜金钱,烦人工,累丈叠寻,索诸重泉之下,非易也,采之而不能必得之,即得之,而亦未必能尽满人意。是以吾邑之利存此,而害亦即在此,其间意必有神焉以司之,而非尽关人力乎。故窑神有庙,由来已旧。今于嘉庆元年,邑人之王琛与山西太谷智太祥合夥采煤,未得之先,祷于龙窝寺,俟后遂意,重修殿宇,并于其旁建窑神庙。后果采而得之,且行之永久,人意非神之默佑,何以至此?人意遂,神惠胡可忘?于是刻期兴工,修之,葺之,扩之,增之,起于嘉庆五年四月至六年五月而工竣。共用钱二千串,又代寺僧赎地三十余亩,价百余千,以为窑神香火之资。既成,王君请余记其事于石。至问窑神为谁?则曰老君也。夫老君之为窑神,余不得而知也;然人心之所向在是,神即在是矣,伍此须、杜七姨,附会何所不至。赵耘崧诗云:乃知人心初,事多凭虚构。及夫意造成,鬼神亦俯就。由是言之,则窑神也,而奉元元将以明信,神岂在之乎?  
嘉庆六年岁次辛酉夏六月谷旦立石  主持僧全初、徒能慧

碑阴:碑身系“泰来窑捐资题名”,有集体与个人共81个(中有碑文中提到的智太祥), 其中有“底班头”4个,“筐头”4个。

以下笔者将结合所获得的相关史志资料以及第一手田野调查资料来解读碑文。
一.“吾邑之煤窑”“掘取殆遍然”的前与后
枣庄原是山东峄县城北的一个村落,因盛产煤炭而发展为一座现代城市,素有“煤城”之称。早在13世纪中叶至15世纪70年代,枣庄周围就出现小煤窑群。这一带地处陶枣煤田东端,煤炭矿藏相当丰富。在面积为32平方公里的煤田上,大小煤窑星罗棋布,古矿井触处皆是,可见遗存多达1253口,传说有千余年开采历史。碑文中所说的苏轼的《石炭行》 所述即铜山及与之毗邻的峄县所处的煤炭,历史亦有九百多年。

碑碣是现存最可靠的文字记载,据此来看,在元朝至大元年(1308年)就有人在这里掘窑采煤,不过那时采煤的人数不多,规模也狭小。16世纪以后,随着明代社会经济的发展,民间采煤业逐渐兴盛。枣庄附近的民间采煤业,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先是自由开采,合伙经营,平均摊分,后是豪绅垄断,独资开办,对矿工进行残酷剥削和奴役。大约到19世纪初期,枣庄矿区绝大多数煤田都被峄县的崔、宋、黄、梁、金、田、李、王等所谓峄县八大家所霸占。此外历代还常有山西商人如嘉庆年间的智太祥、光绪年间的程有仁等,来此与当地豪绅合伙开窑。枣庄附近的关帝庙、三义庙,便是远年山西商人投资修建的,并曾一度作为山西会馆。《创建窑神庙碑记》中说此碑乃本地人与山西人合办,另外,从碑文之文字清晰、刚劲及碑型之壮观来看,“泰来窑”也不是私人之力可以做到的,而王琛与智太祥应该不是平民百姓,非官即商。封建地主经营的煤窑,一般是采取分股合伙的方式,但也有资本雄厚的地主,一人独力开一窑或数窑。从现存资料来看,当时的管理机构已相当健全。煤窑的总管理人称老总,监督井下矿工劳动的称班头,监督井上工人劳动的称筐头。此外还设有营业员、掌称、管帐等人员,以管理煤炭销售、银钱出入等事项 。泰来窑捐资人数之多,且已有底班头和筐头分别四人,可见它的规模之大,矿工之多,技术和管理水平上应该皆已达到相当高的程度。

煤炭产量大大增加,促进了地方繁荣,至18世纪末19世纪初,这里已出现“商贾辐辏,炭窝时有增置,而漕运数千艘,连墙北上,载煤动辄数千万担”的兴旺景象。到19世纪50-60年代以后,由于人事原因及地表煤层已几近挖掘殆尽,这里的采煤业逐渐衰落,民窑数目已聊聊无几。后张莲芬1899年上书清政府,创办“山东峄县中兴煤矿公司”,艰辛经营十七年,使枣庄煤矿成为当时“唯一能与外人竞争之矿”,解放初尚存 。

二.“窑神有庙”的由来
过去采煤是一种风险极大的地下作业,“糜金钱,烦人工,累丈叠寻,索诸重泉之下,非易也,采之而不能必得之,即得之,而亦未必能尽满人意”,而“小民以糊口之故,试身命于百尺穴下,一不戒则立成齑粉,较之穷鲛窟而探虎室者,险又过焉” 。看来,窑神崇拜产生的原因,应是以下两条:第一是煤业采掘技术落后和煤炭产量的不稳定性无法满足窑主对利润的追求;第二是旧时采煤业技术落后带来的危险性和极度的不安全感。因此,采煤的成功、安全与否,不知不觉在民众心目中染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无论是对窑主、筐头还是对矿工及其家属们来说,都经常会有一种危机四伏、神秘难测的感觉,因而各式各样的信仰、禁忌相应而生,多不胜数,窑神信仰即其集中表现。

枣庄一带“窑神有庙,由来已旧”,早在何时,有多少窑神庙,目前还没有准确的调查。约略可知者,原枣庄市窑神庙村中有一座,村名即因此得来,该村现早已荡然无存,遗址在今枣庄三中以北。过去枣庄矿东大井矿工下井前即去井口祷告窑神,祈求平安。据说后来由日本人在此修庙(矿内人称东大庙,矿外人称窑神庙),烧香叩拜者一直不断。三间大殿、两间配房,“大跃进”时期才拆除 。还有一座便是龙窝寺中的窑神庙,原庙为清嘉庆年间创建,现为1992年修的甘泉寺窑神殿。

至于修庙原因,由碑文我们可略知一二。“采之而不能必得之,即得之,而亦未必能尽满人意。是以吾邑之利存此,而害亦即在此,其间意必有神焉以司之,而非尽关人力乎。”如此,人们便诉诸于神灵之力,“今于嘉庆元年,邑人之王琛与山西太谷智太祥合夥采煤,未得之先,祷于龙窝寺,俟后遂意,重修殿宇,并于其旁建窑神庙。后果采而得之,且行之永久,人意非神之默佑,何以至此。”因此,“人意遂,神惠胡可忘?”由此方有了这座窑神庙。“又代寺僧赎地三十余亩,价百余千,以为窑神香火之资。”在创建窑神庙时,甘泉寺已几近败落,殿堂失修,僧人无几,甚至连寺产庙地都典押出去数十亩,其窘况可见一斑。窑主为庆贺窑业兴旺,且为报答“神惠”,重修龙窝寺且增建窑神庙,建筑时间长达一年多,也可看出泰来窑规模之大和生产利润之可观。

此庙清末民初时已毁,始建碑碣尚存。1992年前修复甘泉古寺并重建窑神殿堂,再塑窑神形象。据凤凰村一80多岁的老人讲,大约在三十年代初,尚可经常见到窑工在碑前焚纸烧香祭拜,甚至给碑披红。民国十年后重修窑神庙,在原址已建好地基,因孙美瑶部过此骚扰而停建。解放后甘泉寺神像被毁,碑也不见了。1992年新窑神殿修成后,新塑窑神立像,并把碑立在现在的地方。附近的凤凰岭产梨,为土特产名品,春天梨花盛开,政府主办梨花节会,四月八庙会期间,不断有信佛者不加区别前来拜谒,窑神因此得以与寺内佛爷同享人间烟火。

窑神庙既有庙产,那么必定有祭祀。窑神有庙祀、窑祀和家祀等奉祀形式,以庙祀为重,窑祀为常,家祀在窑工中出现的较晚。北京门头沟和山西地区都是腊月祭拜窑神,然而因为没有获得确切的资料,故不知枣庄地区庙祀与窑祀如何,只知道家祀的些微情况。家祀一般是在一方红纸上写上“窑神老爷”,将之贴于红砖上,并挂上红布,名曰挂红,砖靠北墙放置,这就是窑神了。除了平时下窑之前烧香祭拜,逢年过节还置办供品,由此方可确保下窑后安全顺利。现在很多矿工家里仍然如此,年节也照常上香。“窑户头”(大头子和二头子)家里的祭拜仪式更加隆重 。

据说早年窑工多为单身汉,集体住在窑上的棚户里,极少能在此结婚安家。他们性格豪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连油条也比别处大。在井下都是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当地人称 “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下窑的是埋了没死的”。矿工们喜欢听“你抹得跟灰地老鼠一样”,因老鼠和他一样挖洞,若说他“你抹得跟鬼一样”,便十分不高兴了,这是矿工的忌讳。矿工还有其他忌讳,例如妇女不能上井;遇见兔子不能下井;作某种梦不能下井。过去窑工崇拜许多动物,凡能在地下打洞的都受到他们的崇信,如狐狸、黄鼬、长虫、老鼠。而对老鼠尤为推崇,称其为老师傅,如下井见不到老鼠跑来跑去,心里便会发怵,据说老鼠能预知地下的灾异,如冒顶、瓦斯爆炸、塌方等 。

三.也问“窑神为谁?”
“窑神”为谁,在民间信仰中答案不一。一说窑神即煤窑之神,俗称窑王爷、窑神爷。但烧窑者也有窑神,俞樾《茶香室三钞.窑神》载:“国朝顾震涛《吴门表隐》云:“窑神阁在娄郊老土地堂西,神姓樊,名已,即夏臣昆吾氏。附以陶砖乌曹氏,陶瓦杨于陵二神(按:昆吾氏不知何以有樊已之名,至杨于陵为何人,更所未详。”) 。此处窑神阁里供奉的显然是烧陶器的窑神。四川井盐是用天然气熬制而成,亦属烧炼之类,四川资中县罗泉古镇上有清代盐神庙,供奉的也是老君。鲁南地区石匠除尊崇鲁班外,也信奉老君,以求保佑放炮起石不出事故 。看来,老君在民间被视为炉火神,凡火中取财的行业匠作,如烧窑的、锯锅的、打铁的、化银的、浇锡壶的、熬井盐的等等,都有尊他作祖师或奉他保护神者,江湖上总称其为“老君行” 。老君为民间炉火神,据说源于《西游记》其烧炼孙悟空。大概与道家炼丹之事有关,老君为道家祖师之一,烧炼之事附会其身是很自然的。煤是炉火的燃料,挖煤的尊奉老君为窑神,说来也是沾边。这老君应理解为民间神,而不应看作是道教三清之一的老君。甘泉寺为一佛教丛林,如今还有僧众若干在此修为,而窑神奉为老君,当时的僧众全初师徒却能安然在碑文下留名,除经济利益的驱动外,显然也考虑到现实的民间信仰因素,才把道教神灵视为民间行业神,因地制宜纳入寺中。

在传统的行业神里,挖窑和烧窑者奉祀的都称窑神,至于窑神为谁,具体所指则五花八门。见诸煤窑的多直称为“窑神”或“煤窑之神”,但各地所塑的形象非一,虽多为黑脸,装束却有的似将,有的似相,甚至还有窑工形象。例如北京门头沟区的窑神有五种形象 :黑脸,胡须浓重,头戴官帽,身穿黄袍;头顶隆起,双目圆瞪,肩披缨络,面目凶猛;坐交椅,头戴软冠巾,脸呈黑褐色,黑须如猬,身穿铠甲,手执钢鞭;头戴盔,身披甲胄,右手持开山斧一把,左手提一串铜钱;顶灯,拄镐,倒提着一串钱。山西阳泉一带的煤矿口上建有老君庙,庙内的神龛上塑有老君像,鹤发童颜,长须飘抑,眉宇间透着安详、慈善,身披五彩八卦衣,手握一把拂尘,双膝盘坐于宝座之上。神像大约一尺左右高 。而今枣庄甘泉寺窑神殿里的窑神,则为一紫脸大汉的立像,双手合胸,穿靴戴帽,装束类似古代将官,又有几分窑工的神态。

窑神形象虽多,但神名指实者并不多见,就目前所知有老君和罗煊,二人都与炉火烧炼有关,大约是来自《西游记》、《封神演义》之类小说的附会。龙窝寺窑神庙始建时奉老君为窑神,这对《创建窑神庙碑记》的撰写者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在碑文中无可奈何地解释说:“至问窑神为谁?则曰老君也。夫老君之为窑神,余不得而知也;然人心之所向在是,神即在是矣,伍此须、杜七姨,附会何所不至。赵耘崧诗云:乃知人心初,事多凭虚构。及夫意造成,鬼神亦俯就。由是言之则窑神也而奉元元将以明信,神岂在之乎?”

中国的民间信仰本来就属于多神崇拜,即使是同一行业的从业者也无法说清本行业所奉之神究竟指谁,神迹如何。这种随意性和附会性是由民间信仰的功利性决定的。然而只要是“人心之所向”,则“神即在是矣”,哪怕是毫无干系的人物,只要“夫意造成”,鬼神也只有俯就的份儿了。在枣庄地区,老君之所以成为窑神是人心之所向,矿工们认为理应如此,谁也无法改变。挖煤本来是一种很普通的职业,但民众在想象中塑造出可敬可信可拜的神灵,从而使这个普通的职业具有了神圣性,所有与职业相关的一切都让人产生敬畏和崇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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