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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德忠]重视开展社会记忆问题研究

[孙德忠]重视开展社会记忆问题研究

重视开展社会记忆问题研究

孙德忠

(武汉大学哲学系湖北武汉430072)



 

  社会记忆问题开始出现在近年来的学术研究中,但哲学界对此触及甚少。本文力图综述已有成果,并略呈粗浅之见,以求凤鸣。

  一、问题的提出

  个体记忆对人类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人是社会存在物,个人与社会相互映现,社会生产 个人,个人也生产社会。那么,有无社会记忆?社会记忆有何意义?大量的经验事实表明,不 同层次的群体如家庭、地区、阶级、民族乃至人类整体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保留着他们关于 过去生活的历史记录,从中汲取力量,树立信心,形成凝聚力。而且这种记忆的性质和内容 也因时因事而异,或者有意识地抑制和禁止某种记忆,或者有意识地提倡和张扬某种记忆, 更 多的则是对过去生活的无意识记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纯粹个人对某些特定事件的记忆 和保存,它们向我们昭示着社会记忆的存在。个人或可由于器质性病变失去记忆陷入懵懂混 沌之中,而社会却不可能退回到洪荒野蛮状态,相反它一直在持续地进化发展,原因就在于 社会有着不同于个人的自我复制、自我保存的方式,即在性质、特点、功能等方面均不同于 个人记忆的社会记忆。

  可见,社会记忆与历史进化紧密相联。正是社会记忆对人类历史地积累起来的实践能力的保 存和传递,才有了传统的延续、文化的传承和社会的进步。离开社会记忆,将无法把握社会 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内在机制,无法真正理解历史必然性和规律性。历史唯物主义如果缺 少对社会记忆的研究,那么它对历史的连续性与间断性、社会形态的共同基础和民族特色、 社会发展一般趋势和多元选择等重大问题的理解也将缺少有说服力的鲜活内容。另外,当今 高度发达的信息处理技术使社会记忆的容量空前增大、形式日益多样、层次越来越细,正在 对 人类生活发生巨大的影响。在全球化运动中,融入世界历史和守护民族特色、宗教的宽容情 怀和原教旨主义、现代化的努力与本土化的追求等,都折射着社会记忆的开新冲动和回归心 态。因此,社会记忆已经作为一个文化问题、哲学问题呈现在人们面前。

  二、国内外研究现状述评

  社会记忆这一概念首先出现在社会学家和文化学者的视野之内。如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认 为,记忆不仅属于人的个体官能,而且还存在叫做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的现象。“群体的记 忆如何传播和保持,会导致对社会记忆作为政治权力的一个方面,或者作为社会记忆中无意 识因素的一个方面加以关注,或者兼而有之。……研究这类问题,具有无可置疑的价值。” [1]康纳顿在外在的形式化的层面上寻找社会记忆得以传播和保持的手段,“如果 说 有什么社会记忆的话,那我就要争辩说,我们可能会在纪念仪式上找到它”[2], “有关过去的形象和有关过去的回忆性知识,是在(或多或少是仪式性的)操演中传送和保持 的。”[3]这样,康纳顿就区分了三种明显的记忆类型:个人记忆、认知记忆和习 惯记忆。他认为前两种记忆类型已经得到了详尽的研究,但第三种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 所以,康纳顿着力研究了作为社会记忆重要传播形式的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

  法国著名的社会理论家莫里斯·哈布瓦赫在其两部重要的著作《记忆的社会环境》和《论集 体记忆》中,不仅承认社会记忆的重要性,而且坚持有系统地关注记忆如何被社会建构。他 明确拒绝把这两个问题分开:个人如何保存和重现记忆?社会如何保存和重现记忆?他用清晰 的例子表明,关于绝对脱离社会记忆的个人记忆的想法,是几乎没有意义的抽象。[4 ]为了说明自己的论点,他特别研究了亲属、宗教和阶级等群体中的具体的记忆个案。 [5]当代英国著名的心理学家F.巴特莱特不仅重视记忆的实验研究,而且重视从社 会心理学方面研究记忆现象。他区分了“群体中的记忆”和“整个群体的记忆倾向”,对前 者他着重强调了记忆的社会决定作用,认为这是普通心理学所要研究和解决的问题。对于整 个群体能否记忆、怎样记忆即社会记忆的问题,巴特莱特认为它不是对一般性的人类记忆的 背景或 框架进行研究,而是人类作为整体进行记忆的意向和活动。但由于人们无法找到社会群体自 我表达的手段,所以无法从实验事实上判定社会群体是否能够记忆。从总体倾向来看,巴特 莱特赞同迪尔凯姆的观点,“主张个体不过是一种特殊的群体,以便坚持认为群体具有个体 的一切特征”[6],从而在个体与群体的相似性类比中,由个体记忆推论出社会记 忆的存在。

  在我国近年来的哲学、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的研究中,有学者也开始使用历史记 忆或社会记忆概念。从哲学认识论角度研究记忆问题较早的成果是李伯聪先生的《论记忆》 [7],该文富于洞见地提到了社会记忆却一笔带过。葛兆光先生认为思想的连续性 历 史在面对新知时对历史记忆的发掘,不仅应当包括主流知识和精英思想,而且也应当包括长 期处于边缘的学问,体现了全面发掘历史和社会记忆的总体化研究视野和写作理路。[ 8 ]台湾王明珂研究员认为,历史研究应将史料作为一种社会记忆遗存,面对史料,研究者 需时时警惕:“这是谁的记忆”,“它们如何被制造和利用”以及“它们如何被保存和遗忘 ”。通过这种情景化活动探索作为社会记忆遗存的史料所反映的社会生产状况和社会关系体 系,同时还要广泛地研究各种边缘的被忽视的社会历史记忆。只有典范历史和边缘历史的合 鸣才能唤起完备的社会记忆,才是真实的历史。[9]此外还有钟年教授对社会记忆 与族群认同关系的考察[10],纳日碧力戈对各烟屯蓝靛瑶的信仰仪式成为社会记忆 的分析[11],甚至社会记忆还出现在文学批评者的笔下[12],等等。

  另外,图书情报学界也倾向于把他们从事的工作称为保持社会记忆的行为,如中国人民大学 出版 社2000年出版了《面向21世纪的社会记忆——中国首届档案学博士论坛》。国际档案界现在 已经认识到出现在文化和历史研究领域里的档案馆并不仅仅是研究的场所,而更是研究的对 象,不能认为档案与社会记忆是同一的。如美国密歇根大学本特利历史图书馆馆长弗朗西斯·布劳 因认为,“社会记忆,这种新的看待过去的模式,则超出了档案的范畴,它是从情景的视角 来证实过去”,由于认识到档案在历史研究中的非中立性,因此便有可能“发生了一次文化 上和学术上的转移——从历史的角度狭义地建构过去转向根据社会记忆广义地建构过去。” [13]

  由上可见,社会记忆问题在当代已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也取得了不少值得肯定的成果。表 现在:(1)明确肯定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存在,并充分肯定了它的研究 价值;(2)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的视角超越了记忆研究的实验心理学框架,发掘了不少 有 意义的实证材料,并提出了一些富于启发的新观点,同时也拓宽和深化了这些学科的研究思 路 ,无论对于记忆理论的研究还是对于哲学地研究群体、社会都具有借鉴意义。不足之处在于 :(1)社会记忆概念内涵的朴素性和不确定性。以上的研究者大都在记忆的原初朴素涵义上 使用社会记忆一词,并且由于研究领域的不同往往赋予它以不尽相同的内涵,因而他们大 多只是对社会记忆做经验性的描述,较少从哲学层面上进行系统反思和自觉的理论建构;(2 ) 将研究重点放在具有实践意义的社会记忆行为如纪念仪式、身体实践以及不同层次的群体记 忆等上面,这就撇开了其他大量存在的社会记忆现象,因而尚需进一步发掘其他的社会记忆 现象,或者从社会记忆的视角去透视一切社会现象。

  值得重视的是,欧阳康教授认为社会认识是社会的人对于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认识和社会 总体通过这种认识而实现的自我意识,社会认识活动的三个基本层次和三个基本向度构成了 人类社会全时空反观自我的具体形式[14]。任何认识活动都离不开记忆能力和记忆 活动,因此,社会记忆就是社会认识论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该书虽然没有明确使用社会记 忆概念,但它所提出的研究思路和积极成果,对进一步明确探索社会记忆问题具有启发意义 和指导价值。

  三、社会记忆的本质及其合法性根据

  根据马克思主义哲学,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整个现存感性世界中的一切、人类 社会生活的全部丰富性只有从实践的角度去理解,才能消除关于它们的种种神秘主义的误解 和臆测而得到科学合理的说明。从这一基本立场出发,笔者认为,社会记忆是指人们在生产 实践和社会生活中所创造的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信息的方式加以编码、储存和重新提 取的过程的总称。从历史活动的主体的角度来看,一切物质和精神财富都是人的创造性活动 的产物,是人的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的外化、对象化和物化的外在表现与现实确证。因此, 社会记忆的深层内涵在于,它是人类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对象化结果的凝结、积淀和破译、 复活的双向活动,它是人作为实践主体对历史地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主体能力和本质力量进行 确证、保存、占有和延续的内在机制,体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自觉能动性和客观规律性、创 造性和依赖性、历史阶段性与活动连续性的统一。

  从哲学层面上提出社会记忆,其合法性根据有三个方面:(1)人性根据。人是有意识的存在 物 ,人并非与自己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他直接地生活在当下现实的时空中,却又分明意识到 过 去活动的延续,并积极展望一个属于未来的理想。换言之,人的世界并不仅仅是一个直接的 在场的世界(这个世界往往是十分有限的),它连结着一个间接的不在场的也是无穷无尽的世 界,当下直接在场的世界只不过是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中凸显出来的一个点而已。人的过去 的生活并没有也不可能真正消逝,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记忆既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宿 命,人就生活在记忆场中。当我们确认了人是在实践基础上的社会存在物和历史存在物时, 也同样确认了人是记忆存在物。

  (2)生存论根据。社会记忆的生存论根据在于它能破除人在现代性生存境遇中的理性坚执和 工具化、功能化倾向,确立人类生存的实践具体性、精神全面性和文化丰富性。近代以来理 性主义的张扬及其向社会制度层面的广泛渗透,使人越来越被挤迫成为理性化的“单面人” , 在物化的世界中日益失去心灵的依归。笔者认为,从社会记忆的角度切入,正是诊疗这种现 代性痼疾的可能途径。因为它将物化世界视为对象化活动的结果,不是从纯粹的自然科学的 角度以见物不见人的方式去理解客体,而是立足于主体能力的发挥和主体自身本质力量的实 现,在主体实际地改变和改造客体的实践活动中去理解客体。这样,就可能唤醒原来沉睡在 上帝怀抱中那原本就是属人世界的人的精神和人的意识,激活被普遍化理性化的僵硬世界中 属人的感性丰富性和具体性,从而也确证这个被异化了的世界的深层的属人本质。只有这样 ,人才能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重新找回自己的本真之根。

  (3)认识论根据。记忆在人的思维和认识过程中起着基础性的作用,但传统的认识论却严重 忽视对记忆的研究。其原因在于对记忆采取生物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自然主义理解,将记忆 的发生、积累、保存、提取、衰减、遗忘等视为大脑的纯自然机能。社会记忆对一般记忆的 超越表现在,它认为记忆是社会建构的过程和结果,而不仅仅是机械地对所获信息进行编码 、储存和提取,它更强调记忆过程中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的发挥。现实的人类记忆并非纯自 然过程,而是实践记忆模式的社会记忆过程。这种理解可以提高记忆活动的自觉性和效率, 增强记忆的指向性并强化记忆的效果,以促进认识和实践活动更加高效有序地进行。

  四、社会记忆研究的意义和思路

  从社会记忆的角度来看待一切社会现象,有助于人们拨开蒙在历史长河之上的厚重尘埃,以 广阔而细致的视野去发掘隐蔽的历史真实和丰富的文化样态,在总体性和长时段的研究中走 进历史的深处,把握社会进化和文化传承的内在机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开展社会记 忆研究有助于拓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视野,特别是凸显其人文哲学维度和社会哲学维度。马 克思主义哲学富于人文关怀的精神和对人类活动结构及其演变的深沉思考。通过社会记忆的 视角去看待现存世界和人类历史,一方面可以透视到马克思对于物化世界的批判中所蕴涵的 浓郁的人文精神,领会其关于人的本质、价值、自由和全面发展的学说;另一方面也有利于 我们对人类活动结构、模式、进化及其规律等进行总体反思,特别是对社会发展过程及其机 制的深层追寻和全面探求。

  20世纪以来社会生活发生着史无前例的变迁,人们渴望了解历史与现实之谜,关注人 类自身 整体的命运和未来归宿。全球化的世界历史运动使人类社会的自我意识、自觉调控、自我完 善的问题已经成为实现可持续发展的首要课题。葆有全面而真实的社会记忆才能真正把握现 实。这就要求我们超越自然科学意义上对记忆所进行的心理学和生理学研究,把记忆视为社 会文化活动而非个人自然活动,从个体记忆走向社会记忆。

  社会记忆是一个新兴的研究课题,社会记忆现象又是极其广泛的,对它进行科学研究需要有 合理的思路。首先,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实现概念的学科移植和哲学提升。 如前所述,社会记忆最初出现在具体的经验科学研究中,而社会记忆现象的广泛性和普遍性 决定了对它进行哲学抽象的必要性,即对社会记忆的内涵与外延、本质与基础、 合法性根据 等进行哲学界说,以确立其不同于具体经验科学的研究层面。其次,充分发掘历史上关于 人类记忆的思想,特别是马克思的社会记忆思想,如“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 “社会性的器官”和“工艺学”等,奠定社会记忆研究的思想前提和理论基础。再次,充分 注意学科之间的交叉和互 渗,打通哲学、历史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关于记忆研究的屏障和壁垒,沟通 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视野和间距,以确立社会记忆研究的独特视角、理论定位的问题域 ,如社会记忆的特点与功能、冲突与融合、社会记忆与当代社会转型的关系等。

  参考文献

  [1][2][3][4]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第1页;第5页;第4页;第36~37页。

  [5]Maurice Halbwachs,On Collective Memor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54, P.84, P.120.

  [6]巴特莱特:《记忆:一个实验的与社会的心理学研究》,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第4 01页。

  [7]李伯聪:《论记忆》,《自然辩证法通讯》1991年第1期。

  [8]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9]参见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

  [10]钟年:《社会记忆与族群认同》,《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

  [11]纳日碧力戈:《各烟屯蓝靛瑶的信仰仪式、社会记忆和学者反思》,《思想战线》2000年第2期。

  [12]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三联书店,2000。

  [13]参见《中国档案》2001年第9期,第49页。

  [14]欧阳康:《社会认识论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刊于《哲学动态》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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