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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富兰] 《事物掌故丛谈》(大字本)序

[仲富兰] 《事物掌故丛谈》(大字本)序

乙未年末,上海辞书出版社责任编辑朱志凌先生给我寄来杨荫深先生《事物掌故丛谈》的典藏本一涵,分量沉甸甸的,朱先生特意嘱我能为再版的杨先生大著写个序文,并且说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最合适”不敢当,推辞不得,我感到惶恐,杨荫深先生是我尊敬的民俗学和文学史前辈,他是我父亲那一辈的长者,虽然先生如今已经谢世,我作为后生晚辈也有责任对他的著述传播推广,向年轻的读者进行介绍,我就以“导读”的方式,谈谈我阅读杨先生这部“丛谈”的浅薄体会,与当今的青年读者做一个交流,也向各位前辈和学术新锐请教。

《事物掌故丛谈》是杨荫深先生于1940年代编撰的一部力作,也是先生的代表作,初版于1945年。掐指算来,已经出版70多年了,七十年来,世局翻腾,沧桑多变,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在民俗文化层面上就显示出更为五彩斑斓的色彩,表现在广大民众衣食住行、生产交通、婚姻嫁娶、岁时节令、生老病死、娱乐休闲、信俗禁忌等各个层面的的一系列变革所引起的嬗变,自然也会引起每一个中国人对于传统信仰、人生价值、人生追求等诸多方面的思考。杨荫深先生编撰的这部“丛谈”,至今还是受到读者们的欢迎,一版再版,就显示出它的价值所在。

我是1980年代初读到这本书的,那时读的版本是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影印合订本,我觉得这部丛谈的类目宏富,编排得体,包括岁时令节、神仙鬼怪、衣冠服饰、饮料食品、居住交通、器用杂物、游戏娱乐、谷蔬瓜果、花草竹木等门类。这些分类当然还不是后来民俗学意义的科学分类,但它探究了日常生活中500多种事物的最初来源和历史演变,涵盖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囊括了古今中外众多的典故常识,还是很有意义的。我所出版的第一本书《中华风物探源》的小书,在写作过程中,就深受《事物掌故丛谈》给予我的启发与灵感。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事物掌故丛谈》是一部浓缩了的中华文明史,内涵广博而底蕴厚重。华夏国脉悠悠不绝,绵延至今,荟萃了许多亘永的话题,例如书中汇集了中国历代古河道的资讯,古人治水安澜,兴利佑民,成为世代追寻的话题。大禹率领民众,与自然灾害中的洪水斗争,最终获得了胜利。面对滔滔洪水,大禹从鲧治水的失败中汲取教训,改变了“堵”的办法,对洪水进行疏导,体现出他具有带领人民战胜困难的聪明才智;大禹为了治理洪水,长年在外与民众一起奋战,置个人利益于不顾,“三过家门而不入”。大禹治水13年,耗尽心血与体力,终于完成了治水的大业。水乡泽国,尽水之利,生民作主,治水为先;革故鼎新,统筹安澜,这就给我们以治水的借鉴。

“百工”被西周朝廷列为“六职”之一。《周礼·考工记》曰:“国之六职,百工与居一焉。”西周各种具有专业技艺的工匠,几乎全被网罗到官府之中,成为“在官之工”。“在官之工”一般都有专门的技能,甚至掌握世代相传的秘方绝技。有些身怀绝技的“工巧奴”,还被擢升为“工师”,负责组织管理生产,传授技艺。官营作坊将“百工”聚集在一起,起着互相观摩、互相激励的作用。于是,官营手工作坊,便成为培养有技术的手工业工人的场所,在其中产生了中国最早的艺徒训练。楚玉镂雕,玉器奇葩。古往今来的工匠们以天地为洪炉,庄王威名播春秋。卧薪尝胆,越王利剑斩吴钩。曾侯乙编钟,古乐清音。治丝麻,绩帛绢,以为民衣。“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这是给我们在造物与器具方面的启迪。

先秦典籍,文泽后世。甲骨金文,小篆秦隶,省改籀篆,古字立新,睡虎地秦简见证。鬻熊录《鬻子》,言君子之谋,为子书之祖。春秋诸子并起,文人墨客,文思如泉,笔走如飞,审文之荣枯,察风格变迁之妙。本书也有涉猎,述往事,思来者,荆楚玄想,吴越清绮,齐鲁尚礼,燕赵悲歌,南北合璧,尽美华夏。是故,文以载道,和而不同。此乃《事物掌故丛谈》给予我们在文化上的启示。

千百年来的岁时节令、婚烟寿诞喜庆,中华大地上风格殊异的地方风俗,反映着当地人民的传统习惯、道德风尚、民众信仰和社会生活的诸多事象。饱含着丰富的文化元素和文化价值,如对神明及祖先的祭祀、节令的叙情、娱乐和竞技、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让我们更多地景仰先贤的丰功伟绩,崇尚我们民族固有的民族正气,表达“慎终追远”的情怀以及抒发对于乡党联欢和亲友款叙之情,包括全国性的传统信仰,地方性神明和各种神灵崇拜,透过这些林林总总民间习俗,可以探索到博大精深的中国民俗文化的渊源,更能感受到千百年来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事物掌故丛谈》这部书,述华夏之古,记乾坤之鉴。五千载春秋,千万里家国,东方暨白,华夏永生。这是我最为感佩的。

杨荫深先生编撰的这部“丛谈”,大量辑录了正史、野史、方志、笔记等前贤的古籍,他没有发表自己的评论,而是将自己的观点隐藏在编辑体例之中,而这正是历史上编撰资料书的重要特点。顺便说一句,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编修类书的文化传统,北宋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三月,由李肪、扈蒙等人纂修的《太平御览》堪称中国类书之冠。在《太平御览》以后还有《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及宋真宗赵桓时期编的《册府元龟》合称为“宋代四大类书”。这四大类书的编撰影响极其广泛,对后世《永乐大典》(明角缙、姚广孝等编)、《渊鉴类函》(清张英等编)、《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时陈梦雷编、雍正时蒋廷锡校补)等鸿篇巨制的出现,都产生过影响,内容宏富,收录广博,体例较完备,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科技等各方面资料,是很有使用价值的工具书,类书是古代典籍中的重要部份,也是先人智慧与才能的结晶,它们为中国文化凭添了绚丽的光彩,也为文明的进步,留下了最佳的见证。

当然杨荫深先生所编之这部“丛谈”,是不能与官修类书相提并论的,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凭一己之力,索引钩沉,在古代典籍的大海中,梳理出民众生活事物掌故,汇于一炉,这种“甘坐冷板凳”的刻苦治学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有人或许对这种学术成果不屑一顾,认为它都是古书上辑录下来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做学问,写文章,我历来崇尚两种价值,一个是独具慧眼的新颖观点;一个是可以实用的资料价值,前者可以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而后者则可以为后来者提供可资借鉴的资料功用,怎么可以说没有学术价值呢?就如同你有一百万元人民币,一个统统是百元纸币组成的,一个是有一百万个一元的硬币,他们的价值量一个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则是形式而已。

现在学界有一个很坏的风气,表现为食洋不化的民族虚无主义很有市场,一些研究者的研究内容大量抄袭国外,跟在洋人后面亦步亦趋,严重脱离中国的实际情况,更有甚者,将一些国外的基本概念窃为己用,陈陈相因,而教育制度中的种种规定、政策,却在助长着这股歪风。许多人对中国本土的文化传统不屑一顾,我想,我们当然应该尊重“洋博士”,但也不能妄自菲薄。关键要看是不是具有真才实学。现在回头看杨荫深先生那一批民俗学人,他们的治学之路,一般没有留过洋,而且都是兼职的,或在某个书局做编辑,或在哪个报馆当记者,先要有一份薪水,养活自己和家庭,而后才能对于祖国文化的整理和研究,夜以继日,念兹在兹,艰苦地磨砺,那个时候出过一大批专家,为民俗学术事业做出了或大或小的贡献。如今,条件好了,大批学子可以到国外深造,拿着洋文凭归国,但最后呢,还是那句老话,师傅引进门,修行靠自身。想起了一个伟人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五四以来,那些咋咋呼呼、名噪一时的人,最后都灰飞烟灭了,唯有那些足踏实地、坚持与社会实际的联系、埋头苦干的人方能成功。我想,不论哪个朝代都需要独立思考、埋头苦干,那种鹦鹉学舌般、崇洋媚外者到头来会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这也说明,做学问如同登山,放洋国外,通过阶梯一格一格地攀登,是一条路径,但在羊肠小道一点一点地艰难攀登,也是一条路径,通向真理的道路是多元的,做民俗学尤其如此。

亘古以来,历朝历代的风俗总是器物文化、世道人心的胶着物,它也是时代走向与社会发展的伴生物。近世以来,中国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跨越,以及当今社会正在向信息文明迈进,作为民众生活固有的组成部分,日常的生活事物正在出现令人眼花缭乱的变迁。经济在飞速发展,中国的总体国力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在世界的国际影响力越来越高,有越来越多的老外来到中国,来了解这个古老而现代的国家,了解她的文化,特别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然而,想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老外越来越多,但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人却越来越少,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传统文化凝聚了中华五千年来所有中国人的智慧,我们不仅要学习传统文化,也要把它运用到现实当中,与时代结合,与现代生活结合,传统文化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反映了中国人民在改造自然和社会中的一些高尚品质,是应该得到继承的。

今天重读杨先生的这部书,我感到应该有一种发展的思想,其中重要的就是,如果将杨荫深先生所述“事物”改成“风物”的话,可能与这个眼花缭乱的时代更为贴切。当然,限于时代和条件,又是我们不能苛求于杨先生的。

1986年我就提出应该研究“风物”的概念,并撰有一本拙著《中华风物探源》,举个例子来说,就好比在辛亥革命之前,各类制造精巧、五光十色的洋货如钟表、眼镜、玻璃器皿、洋布、洋油、洋皂、洋针、火柴等大量输入,这样洋货固然都是物质的;但人们热衷于争先恐后地购买或使用,或感新奇,或为炫耀,或为了方便利用,或作为馈赠礼品,以购用洋货为时尚,本身就是一种非物质的东西,即精神在起作用。这对于理解“民俗文化”是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中介,也许不无裨益。我对它的定义是:它是沟通民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反映民间社区的和集体的人群意愿,并主要通过人作为载体进行世代相沿和传承的生生不息的文化现象(参阅拙著《中国民俗文化学导论》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2版)。“风物”是从历史沿传来的,又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生生不息的,具有一定特色的心态、习惯、仪式、制度等,是一个外延相当广泛,反映民间文化最一般的概念。

“风物”一词最早源于晋人陶渊明“天气澄和,风物闲美。”(《游斜川》诗序),一般概念包含着这几层意思:一是指风光景物;二是指风俗物产,杨先生所述大体如斯;三是它就是整个民俗的代称,它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独特写照,它是民众恒常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反映,更充满着亲切与温暖的乡愁,婉约江南,塞外关东,风霜西北,地域虽不同,风物各相异,但它们都寄托着我们久远而怅惘的、聊以慰藉的乡愁。那些鲜活的,有声、有色、有形、有味的记忆,如果它们的存在不能上升到恒常,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更值得我们去记录呢?真正的民间好风物,并不完全属于时空阈限中的那方水土,而是更广大的心灵的情感共鸣,这些林林总总的事物,如今称之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各种表现形式,就构成游子的精神家园。置身于这个嘈杂纷乱的时代,事物更新的速度让人目不暇接,然而当我们厘清这风物由来时,并循着这些风物叙述的小径,这一路停停走走,我们就可以眼神明亮,内心清净。

泱泱中华大地,物华天宝、地灵人杰,看看这里如此众多的名胜古迹,探寻这些古城、书院、碑林、诗墙、楼阁、文庙、寺院、博物馆、纪念馆、古墓葬、古遗址、民俗村……还有那浩如烟海的文史典籍,格调清新的民俗风情、千奇百怪的地域风俗,表明华夏儿女生活得有滋有味,中国各族人民的生活方式总是那样丰富多彩,呈多元化格局。中国人民爱开创,敢开拓,也善于创造,在通向未来的道路上,伴随着祖国前进的步伐,华夏子孙必将用自己的方式去创造财富,创造和谐,创造文明。瑰丽多姿的中华风物必将为灿烂的中华文明永续辉煌,在人类文明史上书写新的篇章。

2016年2月12日于沪上五角场凝风轩

杨荫深《事物掌故丛谈》(大字本)已经由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责任编辑:朱志凌

2016年9月4日于沪上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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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物”两个字估计也不是随手使用的。
杨先生的书与宋代高承的《事物纪原》和明代王三聘的《古今事物考》,其实旨趣是一致的。
大王派我来巡山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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