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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洋]民间故事类型与《西游记》的情节模式

[王海洋]民间故事类型与《西游记》的情节模式

                   民间故事类型与《西游记》的情节模式
                                                                      王海洋
[内容提要]《西游记》的故事情节深受民间故事艺术的影响。它的很多情节片断与中国民间故事不少类型都十分相似、相近,如孙猴出世与创世类故事,二郎神斗法、车迟国斗胜与两术士斗法模式,无底洞地涌夫人的传奇与老鼠嫁女故事等等。因此,《西游记》的情节模式具有浓厚的民间色彩,它的情节场面描写的模式化、重复现象有其民间性的原因,从作品成书过程特点,作者的生平经历和少儿的审美心理等因素出发,可以对此现象予以较合理解释。

    [关键词] 情节模式 民间故事 童话 类型 《西游记》

    一

    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愧如璀璨闪耀的金石,随着时间的移逝却愈加迸射出其光彩。诞生于明代的神魔长篇小说《西游记》就是这样的作品。它的艺术世界奥妙奇方,纵绝千古,其取经故事的构撰也是奇巧多变,百端迷离。其间的九九八十一难,大小共四十一个遇险解难故事,难难不同,各呈异彩。这是小说作者独绝匠心的非凡创造;但从艺术渊源的角度讲,它也属民间故事艺术发扬、光大的结果。它的故事情节模式受到了诸多民间故事艺术的深刻影响。

    中国民间故事从萌生、发展到形态成熟大约经历了2500年。早在先秦时期,一些“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中的故事就受到史官和文人们的注意,形诸于了文字记录。自秦汉魏晋时的《山海经》、《列异传》和《搜神记》,到唐代的《玄怪录》、《广异记》、《酉阳杂俎》;从宋元时期的《夷坚志》到明清时期的《剪灯新话》、《小豆棚》、《客窗闲话》、《聊斋志异》等,皆保存了大量的民间口述故事。就著名的四大古典小说《三国》、《水浒》、《西游》、《红楼》说,他们与民间故事也都息息相关,渊源有自。单就《西游记》而言其所写多为变幻的神鬼妖魔、狼虫虎豹之间的争斗,深具浓郁的民间色彩,从民间文学研究界有关动物类的民间故事类型分类出发,来探考一下《西游记》中若干故事与之相似、相近渊源关系,当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

    由于世界各国、各民族民间故事的数量浩如瀚海,且相互之间又存在错综复杂的相似、联结关系,国际上一些学者便采用分类编排的方式对之进行研究。一般通行的分类法是芬兰的阿尔奈和美国的汤普逊发明的“AT分类法”。其中,有关中国的民间故事分类则以德国的艾伯华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1](后文简称“艾著”)和美籍华人丁乃通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2](后文简称“丁著”)为代表,二著颇享盛誉。本文就主要以这二书为参考,藉此分析《西游记》中几个著名的故事片段。

    1.创世故事与孙猴出世

    《西游记》的开篇即是主人公孙悟空的出世传奇。书中交代:东胜神洲傲来国的花果山上,山顶有一块仙石,“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此后便开始了他一生的传奇经历。民间故事类型中的“创世故事”则含有类似母题。艾著中第五大类“创世、混沌初开,最初的人”里第51型就为“神奇受孕”故事,具体解说是:

    (1)有个女子由于吞下了一粒种子,一个蛋,由于龙射出的光,雷电的光,由于太阳、月亮或其他东西的作用而怀孕了。

    第52型“神奇的诞生”:

    (1)主人公是通过子宫裂开出生的。

    其附注则曰:

    母亲变成了巨石,然后巨石裂开。……子宫裂开以及石头裂开的特殊形式便不知不觉地变成“从肉团里诞生”或从蛋里诞生这样一种综合形式,蛋被打碎,最初的人就是从蛋里出来的。

    两者比较可知,小说《西游记》中的孙猴出世同上述所列故事类型十分相似,二者都是由然界的某物(灵石等)或由一特定母体感外界自然精华孕育而诞生,且诞生出的人(或神)往往据此拥有非凡的智慧或能力,在往后的一生经历中创造出非常业绩。史籍中像《诗经•生民》所说周人始祖姜嫄生后稷,道教始祖老子的出世等皆含有类似形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出世采用如此民间故事常有的方式则预示了他一生战天斗地、勇往直前的英雄性格,此种神奇的出身描写为全书他的英勇表现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2.水贼劫难、龙王报恩故事与唐僧身世

    小说紧接着孙猴闹天宫之后是主要取经人唐僧的身世叙述。从诸多民间故事看,唐僧的出身的情节显然是综合了几种民间故事模式改写而成。关于玄奘之父陈光蕊给鲤鱼放生后龙王报恩的情节在丁乃通书中有完全的对应。丁著第555型“感恩的龙公子(公主)的解说:

    Ⅰ.[赐恩鱼类]主角救了(a)一条打鲤鱼、海鱼或一条被渔夫抓到的小蛇,把它放回水里,(b)一条鱼(或一条蛇)被捉住,钉在一个妖怪洞里的墙上。或者(c)好几年他把祭品扔到湖里,湖神深感他的厚意。或(d)他救了一只金莺,实际上他是位龙王公主。

    Ⅱ.[善报]这条鱼实际上是龙王之子(太子或公主)。(a)把主角带出洞。(c)邀请主角到他的宫殿,有时在那里度过许多非常快活的日子。

    Ⅲ.[以法宝为酬]主角即将告别回家,龙王公主(太子)告诉主角,不要接受龙王别的礼物,而只要一个看上去像是不值钱的箱子等等。因为它实际上(a)会满足主人所有的愿望(b)里面有一件小东西,(b1)一只雉,一只白母鸡,等等,那是龙王公主的化身,主角依计而行,回到家打开箱子,得到仙妻。

    另水贼杀人越货并劫色的故事在古代笔记、话本小说里乃常见。此类故事最早见于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八):

    昔年有某郡倅者江行遇盗,杀之。其妻有色,盗胁之曰:“汝能从我乎?”妻曰:“汝能从我,则我亦能从汝,否则杀我。”盗问故。曰:“吾事夫者十年,今至此已矣。无可言者,仅有一儿才数月,吾欲浮之江中,幸而有为我育之者。庶其有遗种。吾然后从汝无悔。”盗许之。乃以黑漆圆盒盛此儿。借以文褓,且置银二片其傍。使随流去。如是十余年。一日盗至鄂,舣舟,挟其妻入某寺设供。至一僧房内,见黑盒在焉。妻一见识之,惊绝几倒。因曰:“吾疾作,姑小憩于此。毋挠我。”乘间密问僧,何从得此盒。僧言:“某年月日得于水滨。有婴儿白金在焉。吾牧育之,为求乳食,今在此,年长矣。”呼视之,酷肖其父,乃为僧言始末,且言:“在某所,能为我白之有司。即捕之,可为功受赏,吾冤亦释矣。”僧为报尉。一掩获之。遂取其子以归。[3]

    类似故事在后来的笔记小说、话本小说里仍频繁出现。如明李昌祺传奇小说《芙蓉屏记》,叙崔英因补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乘舟赴任。遭舟盗顾阿秀劫杀,顾乃沉崔英,挟王氏。王氏乘间逃出,投一庵院为尼。后崔英被救未死。夫妇二人因巧识芙蓉画屏重逢,并杀贼报仇。,凌濛初的拟话本小说《崔俊臣巧会芙蓉屏》,明代戏曲方面的张其礼《合屏记》传奇,叶宪祖《芙蓉屏》杂剧皆由此改编。

    综合上述两类故事,《西游记》中玄奘的身世描写不外是两者模式的糅合。其密切的相似关系当非偶然。前一类为龙王报恩救玄奘父子情节所本;后一类为水贼劫杀情节所袭,且多与佛教僧人扯上关系。模式虽如此近似地因袭,但从全书艺术整体上讲,这样的糅合无疑增加了其传奇性,丰富了小说故事内容。 3.两术士斗法模式与二郎神斗法、车迟国斗胜

    丁著中“一般的民间故事”里有著名的“两术士斗法” 模式,类型编号为325A。其解说如下:

    Ⅰ.[变形争斗] 每个术士都变成各种动物或物件。

    Ⅱ.[其他方式的争斗](a)他们中的一个乘了一把犁回家,打算杀死一个要来他家但不知道他战术的敌人。可是他的妻子没有把所有的门槛都搬走;所以他被门槛绊跌死。(b)他们使用法宝,每件法宝可以战胜或毁灭另一法宝。 Ⅲ.[死或复活](a)他告诉他的妻子,假如他被害死就把他的尸体放在(a1)水槽(a2)炉灶(a3)室内,好好地保存几天。所以她照办了。但是(b)时间还未到,她沉不住气偷看了他的尸体。(c)他的敌人假扮成别人来了,骗她火化或埋葬了他的尸体,结果他真的死了。

    Ⅳ.[制造洪水](a)魔术师的灵魂还能搅动桶里的水,造成洪水和风暴,迫使敌人让步,因此保全了声誉或消灭了敌人。(b)告诉他的妻子去拆竹席,一边拆一边诅咒敌人。但是有时还没全拆完,她就住口不骂了,这样就救了敌人。(c)救亡的人在木筏上受了两年罪之后,死人又复活了。

    这种故事模式反映在《西游记》中的最好实例即是第6回的孙悟空“大战二郎神”与第46回的“车迟国斗胜”故事。第6回里孙悟空和天庭派遣的二郎真君争斗。二人竭尽变化之能事:孙悟空先后变成麻雀儿、大鹚老、鱼儿、水蛇、花鸨;二郎神则陆续变作制服前者的天敌:雀鹰儿、大海鹤、鱼鹰儿、灰鹤等等,描写腾挪跌跃,煞是好看迷人。最终孙猴竟然不敌二郎被擒。虽然孙悟空遭遇了令人尴尬的败绩,但他的斗争性格的顽强桀骜却得到了鲜明展示。第45—46回的斗法乃是取经途中孙悟空和车迟国三个妖道的争斗,三妖道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分别出场比试了“登坛祈雨”、“云梯显圣”、“隔板猜枚”等本领,结果每次都自取其辱遭遇惨败。故事写得令人眼花缭乱,饶有意趣。与丁著里所列模式主体比较,其斗法形式和具体过程虽存有不少差别,但主体形式都在立足变化,且都与动物直接相关。可能小说在成书过程中(例如《永乐大典》所存《西游记平话》的这一片段)此段情节所最初模拟的民间故事是此类型的某一特别变体,故而造成其与标准解说形式的差别。总之,《西游记》这两段斗法故事的构思是对这一类民间模式的最好袭用和发挥。

    4.“天鹅处女型”与盘丝洞七怪

    “天鹅处女型”是全世界范围广为流行的一类故事。艾著在该书第四部分“动物或精灵跟男人或女人结婚”中(编号第34)对之母题形式的描述是:

    (1)一个穷青年在河边见到几个仙女。

    (2)他把其中一个仙女的衣服拿走,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3)若干年后,他找到了她的衣服,逃回天界。

    (4)丈夫去追她。

    (5)天神下令将他俩永远分开,每年只能会面一次。

    这个故事类型渊源十分久远。流行于全中国的牛郎织女故事就属此型的著名个例。它的故事变体也多种多样。但最为基本的核心情节元素是穷汉(身份卑微)遇神女(或妖女),有神女洗澡,穷汉偷衣服等。《西游记》中第72、73回所叙盘丝洞七个蜘蛛精的故事恰巧也包括了这几个重要的核心元素。虽然从表面看,两者的精神意趣大相悖离(小说中故事完全缺少爱情因素,且七怪既凶恶又眩惑,故事双方角色成敌对关系);但相似之点绝非偶然。实际上,我们不妨把盘丝洞七怪和取经师徒的遭遇片断看做是“天鹅处女型”的一种特殊艺术变形。《西游记》作者巧妙地借用了它的核心情节元素,并使之契合了全书自身故事的逻辑需要。关于此两者的联结关系已有萧兵先生的论文作了较全面的论述。[4]兹不赘叙。

    5.老鼠嫁女故事的变体:无底洞地涌夫人的传奇

    小说自第80回“姹女育阳求配偶,心猿护主识妖邪”始,用了整三回篇幅写了遭遇陷空山无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又称“地涌夫人”)的传奇故事。它与民间故事类型中的“老鼠嫁女”型有着较为密切的渊源关联。

    “老鼠嫁女”故事在东亚、南亚地区流行颇为广泛。这一故事最早见于古印度的《五卷书》。主要情节是:一苦行僧从老鹰嘴里救出小老鼠,使法力变之成一少女。少女长成后,苦行僧要为她送一门第、财产、知识、相貌、年龄等都能相当的强者为婿。乃依次寻找了太阳、云、风、山,最终仍发现最强的乃是老鼠,终了少女还是变回老鼠的原形,和老鼠成婚。在我国,民间,故事模式通常是以鼠父母(往往为仙人)为鼠女招婚,欲选最强者为女婿。通过对太阳、云、风、和山墙、山鼠等的考验测试,最后以鼠嫁鼠为结局的循环故事。丁著中它被编入“程式故事”类的“连环故事”中,分类编号为2031。该故事有多种变体异文。[5]除“招婿成婚”这一重要元素外,此故事类型的情节重心在于“强中更有强中手”的淘汰原则。而《西游记》中的地涌夫人本身即老鼠,攫掠唐僧成亲可谓典型的“招婿成婚”,被其强招的唐僧乃金蝉子十世修炼真身,无论相貌、身份地位都堪与其匹配,更何况还有长生不老的诱惑呢?而且,此老鼠精原系天宫托塔李天王的恩女,哪咤三太子的义妹,父兄是为法力高强的天界仙人,身份也颇为符合。更奇妙的是这老鼠精法力非比一般,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竞直弄得要上天寻到其父兄才能将它降伏。这也暗合了“强中更有强中手”的淘汰原则(当然对象有所转移)这两者情节元素的多方契合当不属恰巧使然。吴承恩构撰此片段故事当是受到该类型的民间故事的深刻影响和启发。

    6.“失踪的公主”与真假天竺公主的姻缘

    小说第93至95回取经四众行至西域天竺国,经历了一番真假公主的姻缘奇遇,故事写得曲折有致饶有丰姿意趣。经笔者检阅分析民间故事类型中也拥有与此十分近似的模式。它就是丁著中“传奇故事类”里的[负责主宰自己命运的公主]型故事,分类编号为923B。其基本母题解说是:

    女主角通常不是一个公主,而是一个高贵人家的少女。

    Ⅰ.[判断]故事开头各有不同:(d)有一天最小的女儿要选择对象,她向一个穷人家的男子抛绣球(表示她选他为丈夫),有时,是由一位神仙叫他那样做的。或者是(e)她吃了一只动物的蛋,就怀孕了。(f)她骑上一匹马或牛,让它载她到命中注定的丈夫的地方去。

    Ⅱ.(d)她的丈夫从来不懂得使用金银。当她给了他一些零星的金银并要他好好利用它时,或者是(d1)当她看到他把宝贵的金属在家里当作石头看待时,他就劝他不要那样做。他指出在深山里能找到大量的这种东西。他们就一起到深山去将宝贵的金属带回家或者是(d2)他们也带回家能吸金子的神石板。因此他们变得很富有。(d3)他们找到了一只会下金子的兔子。

    Ⅲ.(c)最小的女婿使势利的丈人和其他亲戚们在宴会上丢丑。

    和《西游记》中天竺国真假公主的故事相比较,二者故事程式上不尽相同。如类型解说中的Ⅱ、Ⅲ的元素在小说里就没有被采用。但应注意的是Ⅰ型中几个分支基本元素皆被保留。e、f情节在小说中敷演成真公主遭难被孙悟空解救,把她送回父王身边。Ⅱ型分支中又有“兔子”这一重要角色。而小说中假公主的身份恰为广寒宫中的玉兔。Ⅲ型分支母题“使势利的丈人和其他亲戚们在宴会上丢丑”,于小说故事也大有体现。天竺国王、后妃、及众官员在假公主玉兔精的身份败露后的慌张狼狈模样确是有失尊贵风范,大丢其丑的。

    另外,吴承恩编撰这个片断故事显然还撷取了民间故事中“蛇郎”型和“灰姑娘”型[6]的一个重要情节元素:即家庭中两姊妹一正一邪之间的求佳偶争斗,而受欺凌的弱者一方历经曲折终获美满姻缘。且看真假天竺公主原来皆属蟾宫角色。真公主乃广寒宫素娥,和化作玉兔精的玉兔本有一段不可解夙因:素娥曾打过玉兔一掌。为报私仇,玉兔乃下凡弃之于荒野,抢夺其身份。作者巧妙地糅合了几种故事模式,从而创设了一个异国情调氛围中的婚姻救难传奇。

    《西游记》的故事情节丰富多姿,异彩纷呈,其对民间故事模式的吸取、发挥仍所在多多。书中如“人参果”故事(第24—26回),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魔法葫芦(第33—35回),朱紫国魔怪抢婚(第68 回)等等,皆同民间故事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限于篇幅,以上所析只是其中少数几例。然数量虽则有限,却都具有十足的代表性。由上述二者的比勘可知,《西游记》作者在创作成书的过程中乃是极大地吸取了诸多民间故事的内容形式,他对于民间故事巧于吸取,妙于借用,精于改造并适时发挥,创设了一个色调多彩斑斓的故事世界。他的很多片断故事有所本、有所源,而非完全凭空虚造。确认这点,并非贬低了他的创作成就。因为他在进行模拟、改造时,还须费尽心力地将它们纳入小说的整体构思,使之服从作品内在的各种逻辑,并且要与人物性格的刻画有机地联系起来。他的这方面的成功实践也正表明了他在小说艺术上的出色贡献。

    二

    前文所述,《西游记》的情节模式具有浓厚的民间色彩,实际在古代小说几大名著中,尤以它的民间性因素最为浓郁。《三国演义》由于是基于史书《三国志》而来,受正统史书构架、史实的制约,其民间性的发挥有限;《水浒传》的民间性因素相对较浓,但也受一定时代背景的拘限,不如《西游记》那样挥洒恣肆奔放;《红楼梦》则充斥着睿智文人哲理式的深透,民间性的表现更难得尽情施展。而《西游》一书的浓郁民间性则因为它的成书过程的诸种特殊使然。众所周知,该小说所叙故事源于唐代高僧玄奘的真实取经经历。小说情节最早的蓝本,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就充斥了诸多神奇的想象故事,这些故事很多已具有民间文学的特质。[7]后来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宋元时代的南戏、杂剧,像《陈光蕊江流和尚》,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及至《永乐大典》所存之《西游记平话》片断等都竭尽铺叙其故事的神幻面。逐代的累积添加无不加重了其民间性特色,如此使得百回本最后写定者吴承恩自然而然受到影响、制约。这乃是该作品民间性因素特浓的主因。

    就《西游记》的艺术面貌看,它的民间性特色主要表现于如下三方面:

    1.角色身份动物化,形象塑造类型化。书中形象角色大多为山精水怪、狼虫虎豹等动物。取经四众中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自不必说,他们路途所遇也多属于此类,什么虎精、狼精、蝎子精、蜘蛛精、黑熊怪、青牛怪、黄狮精等等不一而足。一般认为民间故事里动物故事是最重要,数量也最多的一类,这点《西游记》恰相符合。此外,书中所描绘的天上诸神佛也是儒释道三教混杂,民俗的味道很浓。其各种神怪形象的塑造也基本是类型化的:性格层面不丰富,较单一、较平面,前后变化发展。

    2.喜剧精神。“喜剧精神”是民间文学,尤其是儿童文学的重要特点。《西游记》全书虽情节曲折多变,时时紧张跌宕,但终了结果不外是以正压邪,妖魔遭灭,唐僧得救,结果圆满。邪恶必定灭亡,正义一定胜利模式的设计不仅深刻契合民间文化和儿童的想象,更是忠实于善恶有报的原则。书中没有什么真正让人悲戚的事件。因之,它不仅是一种“文人小说”,也是充满民间精神的文化小说。

    3.“三叠式”结构及情节重复模式。故事情节采用三个单元,或三次行动反复的三叠式结构是《西游记》的重要特点。而这也正是民间故事特有的鲜明特征。其基本的“遇难解救”主题为:四人正行走间忽遇高山,唐僧吓得战战兢兢,接着是妖魔出现,将唐僧等攫去,孙悟空或当时被捉,或被捉后脱身出来,与妖魔对打,如是失败,则多方求救,最后将唐僧等解脱出来,继续西行。“遇难—斗争—解脱”的重复形式已程式化了。

    《西游记》中情节、场面描写的模式化问题非常明显,也向来为人所诟病。它的情节重复方面,从大的场面上说,在81难中至少一半以上具有重复性;小的细节场面上重复模式也很普遍。如孙悟空引妖魔出洞的场面;孙悟空与妖魔对打的场面;孙悟空失败后奔走求救的情节。具体例证如引妖魔出洞。这样的场面常常是孙悟空经过努力找来救星,后者告诉悟空引妖出洞穴,许败不许胜,只要引出即可。还有,描写猪八戒在取经路上偷懒的场面也经常重复,这样的场面常常是猪八戒表现出懒惰,被好开玩笑的孙悟空发现或揭发出来,接着是前者的受捉弄。还有像孙悟空钻进敌人肚子的情节也重复了多次、妖怪捉住唐僧以后暂且不吃的情节场面也多有再现。

    最显著的例子是两人对打的场面。试举两例略作说明:首先看第四回孙悟空与巨灵神的撕杀:  

    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这一场好杀: 棒名如意,斧号宣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暗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嗳雾;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原来本事不如他;大圣轻轻轮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巨灵神抵敌他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呵嚓的一声,把个斧柄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去报信!快去报信!”

    这里主要是就双方的本事和能力所作的韵文描述。在第八回的木叉行者与沙和尚的对打也是如此写:

  两个在流沙河边。这一场恶杀,真个惊人:木吒浑铁棒,护法显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双条银蟒河边舞,一对神谱岸上冲。那一个威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那一个翻波跃浪.这一个吐雾喷云。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云日月昏。那个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这个丢开去,扑鹞分松。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雾腾腾,天地腾胧。那个久住弱水惟他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

    这样大量的重复之处确使人有厌烦之感。但若从该作的民间性特色来衡量,它正是类型化、民间性的艺术特色使然。若从《西游记》的审美接受状况看,它长期以来都特别受少年儿童的欢迎,它不仅是一部伟大的神怪小说,也同时是一部伟大的民间童话小说。从少年儿童的文学审美习惯出发,情节的重复在他们接受作品内容的过程中是必需的。正面的强化重复可使模式得到巩固。童话中的反复与儿童游戏时的特点相吻合,相似、相同情节样式的不断重现,简化了故事情节,容易使其加深印象,增强其关注兴趣。而“较为复杂的故事却可能使他们感到迷惑不解,”因之,“童话的简单化帮助缺乏理解矛盾和模棱两可事物能力的幼儿能理解故事所谈论的问题的本质,并认同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8]《西游记》众多降妖伏怪的情节模式与此如出一辙,作品的童话特征已十分明了。

    再则,从作者吴承恩的生平经历看,他自少儿时便喜好“野言稗史”,对神怪类的民间性作品尤为喜爱。这从他成年后所作的《禹鼎志》、《二郎搜山图歌》的题材内容上可以想见;他的家乡淮安一带长期流行的民间传说,神怪故事(如水怪无支祈等)自然施之以影响。可以想见,他之创作《西游记》,除了因袭长期民间流传中各种故事形态的民间性因素外,他自己也有意识地多方借鉴民间故事的艺术手法,并且考虑到了少年儿童的审美欣赏心理习惯。当然那时还没有所谓的“审美心理学”,但客观的经验他却了然于胸。

    若从《西游记》情节、场面的多次重复描写分析,它的屡屡繁复确给人(特别是富有欣赏经验的现代成年读者)审美疲劳之感,艺术上有欠成熟;但如考虑到它成书创作中的民间性因素,它又属于古代长篇小说的早期之作,其类型化,情节重复描写等实难以避免。另外客观地看,书中的重复模式并非都是累赘,不少重复在艺术上也有其功用。如对孙悟空心高气傲,苛求“名头”的经常强调;对猪八戒贪吃好色的反复渲染,就很好地强化了二人各自的主要性格方面。有时,作者的重复也注意变化。如对孙悟空多次钻进妖魔肚子整治妖怪的描写,形式虽多相同,每次具体方法却不尽一样。对铁扇公主是趁她喝茶时混入茶沫随之入肚;对驼罗庄蛇妖和狮驼岭青狮怪是主动让对方张口吸入;对付老鼠精则是变成鲜桃让它吃下。这种手段重复中的变化,鲜明凸现了孙悟空对敌斗争的智慧。

    所以,对待《西游记》中的情节重复描写问题,我们应从作品成书过程、题材特征、审美受众的心理习惯等多方面予以考量,予以理解,而不能简单地遽下论断,以偏概全!

    注释:

    [1][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商务印书馆1999年2月版。

    [2][美]丁乃通所著《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7月版。

    [3]转引自朱一玄《西游记资料汇编》34页,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4]萧兵《盘丝洞——兼论志怪中的“天鹅处女”之意蕴》,《明清小说研究》2004年第3期25—33页。

    [5]参见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动物世界”第1例“意趣多端鼠嫁女”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66—76页。

    [6]两类型参见[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第51、56页,商务印书馆1999年2月版

    [7]参见刘守华《比较故事学论考》中“《大唐西域记》的民间文学价值”一节,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5月版,第202—218页

    [8] [9] [美]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第85、48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2月版

(原文刊载于《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

文章来源:明清小说研究网
http://www.mqxs.com/zlwl/xyj/030.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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