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女之三:以身试“法”:泸沽湖叙事(结束)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21 08:32:17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蛊女之三·

以身试“法”:泸沽湖叙事(结束)


邓启耀

     我意识到,在这些枯燥的话语里面,还隐藏着另一些不一定说出来的细节,如果写出来,会是一部曲折复杂的历史。后来我查阅资料并再做稍多调查,惊觉蛊事确为人事的异化反映。从古到今,人们借此上演了一部部惨烈的悲剧、闹剧和丑剧,血泪凝成了一部部隐密的心史、情史和仇史,这部“书”永不会像摆得上架的那些“史册”那么引人瞩目,它只潜伏在那些巨著的字里行间,在坟墓中和民间传说中微露只言片语;它似乎永远只宜深埋在地下,深藏在人们心中,然而,一旦你能瞥它一眼,便再难忘掉。 
 

1993年10月,泸沽湖

     我第三次到这梦幻之湖,纯属偶然。1993年10月,摄制组在邻县完成另一民族的拍摄任务,顺道来这湖边休整一两天,稍带补几个外景镜头。

  我们晚上10点来钟才到。剧务寻得一个靠湖的村寨,找了处居室宽敞的老乡家住下。喝过几碗酥油茶,倦意全消。不想睡,便出来沿湖边散步,月正明,湖光迷朦。我恍然感到这地方很熟。仔细看看,记起这正是13年前我们第一次遇“蛊”的地方。“蛊女”的女儿若玛(即当上妇女干部的那位向导),尽管在乡里仍受歧视,但她毕竟跳出了传说的中心,外面的世界属另一种文化

     我突然很想看望一下她的母亲--那位至今仍在传说中心的“蛊女”。

     我决定以身试法。

     第二天黄昏时分(传说中的放蛊时间),我叩开了“蛊女”的院门。如果没有那个传说,这个院子与别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房屋,一样的火塘,一样装束的农妇忙出忙进。要说有差别,似乎比别的人家要简陋一些,这与有蛊人家过去多为最下等的“俄”等级,现在亦较穷可能有关系。她们见我来,有些诧异。我忙解释,我与她们的女儿若玛,有过一面之交。现在是来旅游,顺便看看她们。

     她们松驰了表情,把我让进屋里,屋里光线昏暗,一时几乎看不见什么,我想起当地人教我的防蛊之法:“进屋前,赶紧把她家屋梁数清。记清了她家屋梁的数,就不会得蛊了。”我当然不会去数什么屋梁,即使要数,这样的昏黑中,谁能数得清!我也没有在心中默念人们教我的咒语:“不要把蛊施给我”。据说那也可以免于中蛊。

     她们把火吹燃,我才看清火塘边还蹲坐着一个老妇人,她腰背疴瘘,脸微微浮肿,默默地注视我这不速之客已有多时。

     我再次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她不作声,仍只是看我,仿佛要看穿我的骨头似的。

     经她家人介绍,我才知道,她就是若玛的母亲,现年64岁,与她妹妹一起同为这个家庭的主人。她妹妹也是老妇人了,但精神显然比她好得多,走出走进,不一会便端来一盘刚摘的梨,并把一碗葵花子,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我立刻端起茶来喝,并且嗑起葵花子。这表明我信任她们,毫不设防(因为据人们的告诫,是不能在放蛊者面前吃东西,更不能在她们家吃她们送来的东西的--那十有八九要中蛊)。

     我看见她笑了,笑得像所有老妈妈一样,透着一种凡俗的慈祥,我突然觉得,传说中她不让别人烧烫火塘边木板下隐藏的马蜂的那段旧事,也许是出于对染蛊的妹妹的关心(以为妹妹的魂已变成马蜂,伤害了马蜂就等于伤害了妹妹的魂),也许不过就仅仅是出于对这种寄寓家中多年的小动物的恻隐之心。因为此事,她被“证实”为养蛊,并殃及子女,从此蒙上永远无法辨白的罪名。

     有很长一段时间,屋里只有我和她两人,默默地对坐,望着跳动的火出神。我不知道我脚下的地板里,还有没有藏着马蜂或其他可能孽生的毒虫;我甚至希望自己也中一次蛊,以判断以多数形式出现的群众是否正确。

     她在无声地念佛,手里拿着一串珠子,循环往复地数着,永无尽头的样子。借着火光,我注意到,火塘“锅庄石”上方的神龛里,与众不同地并列着火神牌、毛泽东像和弥勒佛像,从她断断续续的答话里,我看出,她是把这代表着三种不同文化的崇拜对象,当作同类偶像来对待的。

     “佛好。火神好,是我们的根根。没有毛主席,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会翻身。”

     我有些吃惊,她汉话说得不错。

     “我当过10年生产队长呢。1958年开始当,管几个村子,彝族、藏族,还有我们民族,好几个村呢。”

     10年的女队长!1958年至1968年,多事的10年!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萎缩的女人当初是如何叱咤风云的,但我却突地有一种预感,觉得她的被指为“蛊”,或许与这段历史有关。

     “您怎么不穿民族服装呢?”坐久了,我才发现,她第一眼看去之所以很难看,原来是她穿了一身臃肿而过时的汉装,还戴了一顶让所有画家摄影家头疼的解放帽。

     “民族服装太重,又费布,一条裙子要三丈布,才做得下来。汉装好,方便,便宜。我当队长的时候,好多人都不穿民族服装了。”她浑浊的眼睛似乎有了些光彩,像是在追忆一段美好的年华,“是我带头不穿民族服装的。”她有些自豪地补充道。

     这地方的移风易俗运动我早有所闻。省里来人,在六七十年代强制性地“改俗”,引起当地民族的反感,最终还是归于流产。作为那一“运动”的积极分子和牺牲者,“习俗”或许已对她进行了报复。

     她家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全是女人。终有一个男人探身进来,却是又矮又丑。她们介绍,这就是若玛的男人。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偶然说到今天上山,见到一条小蛇在我前面爬。说到这里,我看见那男人的眼光好几次不自然地瞟过去,那边坐着老妇人。我明白那眼光的意味,不忍心转脸去看看这话对她的影响。

     天已黑定,我起身告辞。老妇人从火塘边的炭灰里,刨出一苞烤熟的新鲜玉米,拍拍灰递给我。我当着她们的面啃下一口,然后告辞。我看见,老妇人笑了。

     回到住处,我故意啃着没吃完的烤玉米,告诉房东:“我去若玛家,她妈给我烤的玉米好香!”我看见他眼角一跳,看看我,没说什么,照样忙他的。

     吃过晚饭,我溜出门去闲逛,见一伙人点着篝火在跳舞,就凑过去跟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聊天,聊了一会,我问起若玛一家的事:

     “若玛常回家么?她那男人怕40多岁了?”

     “你见了?要不成!不过,她也只有找这样的男人了。”一个中年男子漠然地说。

     “为哪样?”

     “她家有蛊,你没听说?”

     “哪来的蛊?”

     “她小妈妈--噢,你们叫娘娘--从海子那边带过来的。她交了个‘阿都‘(情侣),是有蛊的人家,那人送了她一些衣服首饰,就把蛊带回来了。”

     “她的‘阿都’把蛊给了她,那她‘阿都‘的蛊是不是就没了?”

     “不会不会,他家的蛊照样还在,这就像传染病一样,现在若玛的小妈妈已经跟‘阿都’分手了,这个蛊还是在着,还传给了若玛和她妈妈。若玛要是在村里,是找不着‘阿都‘的。她到了外面也难找,好久都没人敢和她交‘阿都’。很晚了,才找到一个40多岁的外族人。不单她找不着,她的两个哥哥,找的人家,也是放蛊的。”

     “听说她妈妈大跃进到文革期间当队长,那时期很容易得罪人的,会不会。。……”

     他马上听出了我的意思,说:“她妈妈当队长时,带头破除民族传统,带头不穿民族服装,直到现在还这样。由于政策上的问题,她办事当然有人恨。但错不在她,总的都那样嘛。”

     “她妈妈当了队长,还有没有人说她有蛊?”

     “当县长也不行!有蛊就是有蛊嘛,这跟麻风病一样,不是说你当了官就没有了。集体生产时,她一家很孤独,莫看她妈妈是总指挥,吃饭时,大家拼一起吃,只有她家的人躲到一边吃,不然犯忌讳呀!”

     我不由感慨万分:人们可以原谅她现实中的政治问题,却很难原谅她传说中的巫蛊问题。他们对无形之物的畏惧,似乎比对有形之物的畏惧更甚。

     第三天清晨,我们收拾东西准备起程。房东为我们打了一大壶酥油茶,还烤了一些喷香的土豆和新鲜玉米做早餐,吃着玉米,我忍不住把话题又引到了若玛家。已与我们相处不错的房东亦不再回避,直接谈起了若玛家的“蛊”:

     “她家是有蛊。你们外地人不晓得厉害,乱去串,还吃她的东西。过去,像这样的人家,房顶上要插黑旗呢。你说吃了也没什么反应?那要七天以后才会发作。你看见我的脖子没有?”他把衣领往下拉了拉,我们看见脖颈上尽是可怕的疤痕。“这就是她家的蛊搞的,那是1982年的事了,我吃过一次她家的饭,就着了蛊,每天挨晚时,肚子胀疼,什么也吃不下,黄病拾痨的,后来脖子也烂了。请人来看,都说是中了蛊毒了。会医蛊的人挖来狼毒的根根,让我吃了撵蛊。那草药吃多了伤内脏,差点把命撵脱。最后到昆明才医好,说是像癌一样。她家的蛊,有人说是她娘娘从湖对面‘阿肖'那里带过来的,有人说她婆婆很早就带来了。她婆婆是土司的娃子,是因为她家的人杀了人,为偿命而把她卖给土司做娃子的。解放后她们翻过来了,还当了女队长,带头改变民族传统,很不得人心。我家以前是头人,那些年搞政治运动,吃了不少苦头!“他有些愤愤然。

     我意识到,在这些枯燥的话语里面,还隐藏着另一些不一定说出来的细节,如果写出来,会是一部曲折复杂的历史。后来我查阅资料并再做稍多调查,惊觉蛊事确为人事的异化反映。从古到今,人们借此上演了一部部惨烈的悲剧、闹剧和丑剧,血泪凝成了一部部隐密的心史、情史和仇史,这部”书”永不会像摆得上架的那些”史册“那么引人瞩目,它只潜伏在那些巨著的字里行间,在坟墓中和民间传说中微露只言片语;它似乎永远只宜深埋在地下,深藏在人们心中,然而,一旦你能瞥它一眼,便再难忘掉。

     时间不早了,摄制组还要赶路,我只得起身告辞。

     房东一直把我们送出他那庄园样的家,还特别关照地对我说:“你吃过她的东西,要是七天后有问题,尽管来找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医蛊的药。幸好你不会抽烟。吃过她东西的还有可能医,还能将蛊逼出来,要是抽了烟,蛊进到身体里边,在皮肉之间乱窜,就难医了。”

     “你看我会得蛊吗?”临上车时,我问。

     “有人命里要着蛊,看一眼都会着蛊;有人不会,命硬的不会。”他的回答天衣无缝,我想了想,倒也无言可对,于是向他说了“再见”。

     我真的希望能再见,再见所有的人,倾听她(他)们诉说,诉说她(他)们亲历的历史和现实,诉说神秘的命运和传说。我已经感到,我所考查的这一文化的和心理的现象,决不是一个孤立的虚幻的现象。它是有形的复杂社会的现实反映,也是无形的微妙心理的幻化投射。它与人的生死、悲欢、善恶等紧相联系,与社会的政治、经济、宗教民俗等密不可分,为此,把它作为一个课题来做,应是值得的--尽管最终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


200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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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泸沽湖 巫蛊 行者手记 叙事

施爱东博客 引用 删除 施爱东   /   2008-12-23 19:15:29
“我意识到,在这些枯燥的话语里面,还隐藏着另一些不一定说出来的细节,如果写出来,会是一部曲折复杂的历史。”
邓老师说的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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