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女之一:那可怕传说的中心:泸沽湖叙事(20)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21 08:08:23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蛊女之一·

那可怕传说的中心:泸沽湖叙事(20)

邓启耀

 

 

我已经多次来到这个滇西北的梦幻之湖了,而每次,
都无意中闯入了一个神秘的“禁区”──与巫蛊有关的传说和事件里。

 

 

1981年春节,泸沽湖

     我们徒步绕湖走了一圈,听这个以奇异风俗著称于世的民族讲古。

     也许是闭塞太久,这里的传说听来都有些神秘缥缈。每当黄昏时分,我们走过寂静的山口,幽暗的树林和捆缚在树上的破旧衣褛随风飘动,不由使人脊背发凉,想起一些恐怖的传说。有人告诉我们,那些捆缚在树上的衣褛布条,代表了某些人沾有病邪的魂魄。当人久病不愈,家人便将他的旧衣或旧衣上的布条,送到村外,经仪式后,捆缚在选定的树上,意为送走依附在病人身上的邪毒瘟灵。

在摩梭人家,巫师还在发挥作用,他们是沟通人与神灵的使者。

 

     还有人警告我们,千万不要碰那些东西,特别是不能动岔路口或别的地方放置的任何东西,因为那些东西可能是养蛊者想"送走"的蛊,人如贪心拾回家去,便把蛊带回了家。人们很容易就举出若干例子,指名道姓地说明某村某某因贪小便宜,捡回有蛊人家丢弃的财物,而使自己也变成了有蛊户。当地人把蛊叫做"毒"(也有写作"笃"),主要有马蜂蛊、鼠蛊、蛾子蛊、斑鸠蛊、壁虎蛊和蛇蛊,其中以蛇蛊为最利害。据说,中了蛇蛊和鼠蛊,腹部痛胀,且会移位;中了蜂蛊的,其肺被吞噬如蜂窝状,虽能食而疲乏,吐血衰竭;中蛾子蛊的心口和腹皆痛,食则呕吐。这些灵物,还会在中蛊者体内形成相应的蛊动物形状,少则数天,多则月余,即可成形,成形后便在人体内吞噬五脏。有驱蛊成功的,可以吐出蛇虫之类蛊物,见过的人说,病人所吐,不是蛔虫,而是像蛇一样的东西。据说,近年来,还听说有人由于偷拾别人东西,继续被染上蛊的。蛊的被指认,往往是由于从这家人的房子里发现一些隐藏的毒物,它们或藏在主人家火塘附近,或躲在屋梁上,或装在酒坛里。人们往往绘声绘色地描述,某个养蛊人如何在端午节的5月4日夜深人静时,将蛊物请来吃喝,并对它絮絮叨叨,请它赶快躲避,以免端午节时被人杀掉。如谁对某种异物特别钟爱,那八成是她畜有蛊的。当然,人们同时还会举出很多例子,证明畜蛊人如何在人的食物里下蛊,甚至盯人或牲畜一眼,被这"毒眼"所盯的人或牲畜便腹胀拉稀,日落时症状加剧,天亮症状消失,衰竭而消瘦。如不治死亡,蜂蛊或蛾子蛊会从死者口鼻中飞出,蛇蛊鼠蛊则从死者肛门逃逸,其行神速,难以捕捉。

摩梭巫师祭祀和驱逐蛊灵用的法器。

 

2000年7月,四川盐源县泸沽湖镇

     为弄清蛊是什么,我走访了曾经医治过蛊病病人的当地医生。我走访的医生叫涂建银和熊富全,1977年从川北医学院毕业,分配到左所医院工作。他们告诉我,自己已从事医学20年,接诊自称有蛊病的病例48例。比如沿湖乡炊事员毛海初,来医院说他中了蛊。我们检查他的淋巴包块,实际是典型的胃癌。叫他不要吃蛊药,他不信,第三天自己找蛊药吃了,结果大出血死了。这些自称中蛊的人,实际多数是胃病、胃癌、心原性和肾原性水肿、肠道寄生虫等。只有前所一个小孩有点像,她叫张翠英,4岁。前所有一家有蛊,她去和那家的孩子打了一架,回来即腹胀如鼓、消廋。本地有蛊病医生,治疗后拉出一条蛇,腹胀消失。这是不是蛊呢?作为医务人员,我应该查实。这蛇有10多公分长,我摸了一下,硬硬的。它究竟在人体内生存过没有?如生存过,应该有人体内的酶等物质残留。也可能是故意弄的。为了搞清楚情况,我把它带去成都化验。可惜路上包被偷了,放在包里的蛇一起丢失,只有路上遇到的一位墨西哥的先生拍过一张照片。它究竟是什么,至今无法证实。

     但在摩梭人中,信蛊的人不少。传说,蛊是农历五月初五的时候养的。把各种毒物放一坛子里,让它们互相吃,剩下来的就是蛊。在泸沽湖地区,人们说的蛊有蛇蛊、蝶蛊、蛙蛊、马蜂蛊、蜈蚣蛊、老鼠蛊六种。你要是住有蛊人家,晚上一敲柱子,有粗蛇下来,这就是有蛊的了。摩梭人无蛊的人家决不会和有蛊的人家通婚。有蛊的人过,抽烟的丢烟,吃东西的马上吐掉。从小就这样教育,忌讳得很。

     摩梭人的民间传说,蛊是这样来的:几百年前,摩梭部落首领为了战胜外族敌人,派人到丽江找了"蛊",用后因不能立刻制胜,又派人送回丽江,但人尚未回到家中,送去的蛊却返到这家人中,反复送了几次都没送成,这家人就成了有蛊的人家。由于蛊会"传染",有蛊人家越来越多,在泸沽湖四川一侧的木里某村,有蛊户竟占全村总户数的四分之一。[1]

     据熊医生介绍,泸沽湖镇全镇1273户人家,有蛊的人家有50户左右(含大家分小家的),主要分布在川滇交界处。当年喇宝臣为干净,把有蛊的人家全撵了。有蛊人家的特点是家庭比较富,传说她们把人放死了,就来为蛊家做娃子。猪瘟鸡瘟不着。来找我看病的有一个有蛊的老奶,处熟了,她告诉我她是有蛊的人。她说她原本无蛊的,买了对玉镯,放神台上,白天是玉镯,晚上就变成了蛇。不敢要,把它们弄到湖里。人才回来,发现它们又回到台子上了,丢都丢不掉,所以就得了。有蛊的人家,要等老人死,家人把她的东西全部烧完,才会没有。

 

1981年春节,泸沽湖

     在湖畔风光秀丽的小村寨,我们曾无意地进入一个有"蛊"的人家,这个家庭和其他家庭一样,也是典型的母系大家庭,女主人50岁,和她的妹妹共同主持这个家庭。

     她家的"蛊",相传是她妹妹从湖对面"带"回来的。她妹妹在湖对面谈了一个情侣,按习惯过着夜合晨离的走婚生活。正是这一情缘,使这家人从此落入传统的阴影之中--因为她所爱的人的家庭是"会使药的",即当地人避之不及的"有蛊"的人家。这种人家的人,无论长得再好,再有钱,都是无人敢交的。不知是她没听说,还是为爱情而藐视成见,她"不幸"而与这家人结了这段情缘,村里乡亲们纷传,她从湖对岸带回了"蛊",而且极明确地说带回的是"马蜂蛊"。这一传说由于一次偶然事件而被"证实"了(村民这样对我们说):"有一年,她家拆修房子,按习俗,大家都去帮忙。拆到锅庄前的地板时,飞出了一些马蜂,还有一些藏在朽木下蠕蠕地动。几个小伙子眼尖手快,赶忙拿火提开水,要去烫烧它们。甲拉茨玛(女主人名)[2]马上跪了下来,央求大家不要烧,不要烫。这还不明白么?她妹子带来的是马蜂蛊,弄死了马蜂,她妹子就完了!"在当地,流传有许多杀蛊的传说,诸如某人因中蛊复仇,用炸药炸掉蛊户房梁,炸死藏在上面的蛇,而使蛊主同时死去;有人在蛊主家园子发现一对蛇,伤了其中一条蛇的一只眼,结果蛊主的一只眼也瞎了。

     从这事发生之后,她家"养马蜂蛊"的"事实",立刻传遍方圆数十里,而且,不仅说她妹妹一人是"蛊女",连她本人以及她的儿女,也被指为染蛊之人,乡亲们对这一家,纷纷立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在乡俗社会中,这是一种最可怕的压力。转眼之间,这一家人便像染上恶性传染病的人,被人人唾弃,孤独无助地被隔绝起来,到处是敌意,而对手是谁,却永远无法寻到。

     她们自己也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为了摆脱这"飞来之祸"的祸根,她们沿用传统的方式,服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药,试图把"带回来"的"蛊"撵送掉;她们挑选了家里的一些贵重物品,祈祷诅咒之后,偷偷送到山野岔路口丢掉,谁贪便宜拣了,谁就拣回了蛊;她们也请达巴举行一些神秘的仪式,希望那些可怕的邪灵离自己远去。

在偏僻的地方,民间巫师用泥捏一些代表邪灵的泥偶,举行仪式以镇压或摆脱它们。

 

     这些办法似乎没有奏效,因为她们并没有摆脱冷眼,摆脱孤独,摆脱那个说不清甩不脱的蛊。

     最可怜最无辜的是女主人14岁的女儿。因怕人们的议论和其他原因,她已辍学,瑟瑟地躲在家里,躲避人们带刺的目光。她是已经举行过"穿裙子礼"(当地传统的成人仪式)一年的"大姑娘"了,已有权利结交异性伴侣,然而,像这样人家的女孩,长得再漂亮,也无人敢光顾那间专门为她隔出的小房子。当地有句俗话说:"毒莫噗,尼莫触",意为不能与有蛊和有麻风病的人接触交友和结合。如有接触,自己要中蛊,要是发生了性关系或接受了对方所赠礼物,还会给自己和家庭染上蛊,从此也成为有蛊的人家。为了家道的清白,在当地民族中,几乎没有人敢与有蛊人结合。

     我们的翻译和向导是当地的民族干部,对她表示深深的同情,甚至很仗义地说,要是他没有老婆,他就娶她为妻。我的同伴认真起来,追问他,是否当真?真敢娶她?他沉吟半晌,最终叹口气说:"敢,但是不能。因为如果娶了她,那乡亲们所有的门,都要对我关上了"。他当然考虑得更多的是他的工作如何开展,他的职责不是拯救一个人,而是对一个乡的同胞负责,"他们,也都是好人哪!"他无奈而又茫然地感叹道。

     我们理解他矛盾的心情,因为我们也有同样的感慨。在强大的传统惰力面前,我们的同情是无力的。很多年后,我那富于同情心的同伴还没忘了给那女孩写信、寄书,均杳无回音。后来,他写了一篇充满感情的散文,发在一份妇女杂志上,这篇散文终有了反响--由于他披露了当事人的真名真地址,已当上干部的这个女孩给编辑部写来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斥责作者有损她的名誉。我那同伴好心而抹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认了骂,同时也感到一点欣慰,因为知道她已从"蛊女"成长为一名妇女干部,挣脱出了那可怕传说的中心,不能不是不幸中之大幸。


[1] 翁乃群:《蛊、性和社会性别--关于我国西南纳日人中蛊信仰的一个调查》,载香港《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6年秋季卷。

[2] 为保护当事人,凡我调查并在本文中涉及的人,一律隐去真实姓名或使用假名,包括村名也都隐去。这一点,敬希读者谅解。

2008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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