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童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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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知遥
时间:
2009-6-12 13:53
标题:
童僧
童僧
马知遥
我看见有那么多的人群往那边去了,我看见那么多的人又这边来了。
――作者题记
1
我被送上多浪山的时候是4岁,而我现在已经14岁了,我其实已经当了10年和尚。这10年村里人来看过我好多次了,但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村里人都说,我和我的父母这辈子注定了不能见面,算家子说了,如果我再和父母见面,我们家就有血光之灾。算家子也说,如果我在4岁的时候送到山上当和尚,就可以保证我们家的安全。也就是我们家一定要出个献身佛国的人。还好,我已经习惯了山上的生活,但我想念我的父母。我想不通,既然我已经成了佛的人,为什么佛还不能让我看看我的父母,为什么就不能化解了我们家的灾难。
这多浪山和别的山不一样,别的山是已经有了名字然后影响到周围的河流村庄,而这多浪山是因为山脚下的多浪河而得名。从这样说,好象河流应该比山出生的早,谁知道呢?我来的时候河流山都有了。多浪山上多树木,不是品种多而是数量很多,树只有一种叫痒痒树。这树你只要轻轻挠它的树身,它的枝条就会微微颤抖,像一个害羞的姑娘或者胆小的人。我更多的活动就是每天在午后的时候坐在树下不时地挠挠它们,看它们枝叶摇摆我就会笑,我的笑是不出声的。来这里10年了我没有见过真正笑的人,所以我都忘记了笑出声该是怎样的了。
我每天的功课就是6点起床跟着师兄老虎去山下担水,回来吃饭,7点到大殿打坐冥想。一直到中午12点。就是说我要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5小时。蒲团已经换了三次了,那些被抛去的蒲团代表着我失去的岁月。青灯佛号像我的守护者围绕着我,它们慈爱地看着我每天如此听话地念颂那些流传千古的大乘佛学。那些枯叶一样的佛经从师傅一页一页地交给我到现在已经被尘封在藏经阁。我已经熟记着那上面所有的教义,所以它就如同被我始乱终弃的女人丢在藏经阁。
师傅出外云游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我和师兄也快乐了三个年头。因为我们不必看师傅的脸色和经常接受他的莫名其妙的惩罚。尽管师傅经常在惩罚我们挑水或者不给我们饭吃的时候说是为我们好,是为了让我们顿悟人世,可我们还是认为吃饱肚子顿悟要比饿肚子强很多。
今天我的冥想是从“什么是佛”开始的。我想佛既然是一个国家的王子为什么要到山上冥想呢,结果让更多的人学习他?
山下的村庄里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平静了。最近几年这里被开发了,成了旅游景区,而且这里的庙堂也常常要接待许多的善男信女,原来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10年来我见到的人也没有今年见到的人多,我说的是那些漂亮的女人们。
王子一个人离开国家到处流浪,到处寻找可以隐居的地方。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化缘和冥想。他后来觉悟了,头上就长出了光环,就成了佛。
那些漂亮女人有着很结实浑圆的屁股,和庙里的那头母驴的屁股一样漂亮。不该,不该呀,心如镜,虽外在景物不断转变,镜面却不会转动,此即镜转而心不转。我佛慈悲原谅我的妄念吧。不得思淫。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朵清静的莲花,都有无量的智慧。把良知、良能启发出来,则我们就会得到大智慧。师傅这么说过吗?
睁眼看看师兄老虎还在闭目默想,我简直有些羞愧难当,你看师兄他比你大还不知道胡思乱想你怎么会成这样的?
庙已经建了有些年头了。可奇在连师傅和当地老人也不知道最早是什么时候,谁来这里建的庙?在大戈壁的这个土山上,有一个庙是个奇迹,这如同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一样,如同一个破落的村庄出现了一所学校一样让人惊奇。更令人惊奇的是,据说这多浪山本来寸草不生,可自从有了这坐小庙山上就长满了树,而这树就好象一夜之间诞生的。师傅云游时,也就是三年前这庙已经年久失修,大殿的木梁经常能听见噼啪断裂的声音,屋顶里群鸟在那里做了巢,所以,每当清晨或者黄昏总能清楚地听见百鸟的歌唱,那种婉转和清丽那种毫无孤寂的呼朋引伴,让我内心深处回响起大海一样的涛声,一个人的内心其实比大海还大海,而且很深,那里面藏着很多的声音。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场面那里会有不同的响动。
前几天来了一对老知青,他们当年在这个戈壁滩上相遇然后成了亲,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到我们的庙里来一次,这次是退休从武汉专程到这里的,说怎么当年不知道山上还有个庙呢?
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奇怪也不奇怪,当时老两口整天为了养活三个孩子整天考虑着怎么挣钱养家呢,哪里想到求佛呢?况且即使想到了,也绝不会想到佛还会跟他们一起到了这个远离都市的戈壁滩里。他们原来以为远远山上的那个房子是谁家的墓地呢。原来是个庙。
老两口这次是跟着旅游团来的。发现通了火车,路也好多了。说这山成了景点就来看看,没曾想这山上早就有佛。
原来那么辛苦也没有拜过佛,现在老两口来山上就是来拜佛的,好象要补上什么似的。都很虔敬,嘴里嘟囔着。
庙前的树摇摆起来了,它们是看到老朋友害羞呢还是欢迎它们呢。谁也没有碰它们呀。这些痒痒树,和佛那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免俗呀。
老两口拜了佛,还抽了签,师兄看了是好签。两人喜上眉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票子投进了功德箱。
这箱子让我们的庙和宾馆一样漂亮了。全是这两年游客们捐钱的功劳。大殿重新盖过了。我们睡觉的地方甚至装了空调。据说不久大殿还准备安中央空调,藏经阁也经过了扩建,那里有了阅览室和大礼堂,以后要经常邀请佛学院的老师和研究生来这里给信徒们做报告,而且这庙还可以成为一些佛学院学生的实习基地。
师傅不在家我和师兄就全权代理了庙里的日常工作。接待一些贵宾和一些重要的居士。他们经常会给我们带来大笔的赞助,而提出的要求几乎微乎其微,无非是给某些政府官员们颂颂经,帮助他们消灾,保佑他们飞黄腾达。那时候师兄可在行了,神情凝重地要了他们带来的生辰八字,然后郑重地用毛笔写在黄表纸上,道一声:施主放心,经过我们日夜颂念,您大安心。
反正我们颂经是日常必须的活动,每天捎带着这些人的名字,还赚了钱挺好。
2
那些村落已经几百年了,从有地球的时候就有。地球有好几百年了吧。地球是我们所有人的祖宗。他们让马船一样行进,驮着摇动的村庄在戈壁上在风沙里在远离繁华的西部。这些马不知道他们的同族和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命运。那些黄膘马那些赤兔马是他们家族的骄傲,已经幻化成遥不可及的传说。而高大的蒙古马生活在草原,在那瓦蓝的天空下面风一样飘荡的青草间,在白云一样的毡房边上。而西部野马群活在戈壁里,被高贵的马的家族几乎遗忘的地方,他们成群结队地和村庄亲近,成为村庄的一部分,也就成了戈壁上的船只。
村落里住的人口音不一样。他们和土著人长的不一样,尽管好多年了,他们和土著人就是不一样。一听声音就知道。那些房子都是用泥土和着干草盖的。从每一个房子外面你看不出他们的区别,可从炊烟和篱笆的味道,从门前细弱的青草的声音里,这些外乡人和土著人就是不一样。
我喜欢这些外乡人。因为我也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外乡来的注定要化解家庭灾难的童僧。
师兄老虎一年四季是不喜欢活动的,他总在经房里念经。他今生最大的心愿是当我的师傅圆寂了,他接手这个戈壁滩上唯一的庙。这个挂在旷野上的匣子。他夜夜倾听着各种美妙的声音从它那里穿出来。
我想他都要疯了。他把那庙看成了人。不然他不会天天陪着它那样。
村落里来了好几拨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和我的父母一样,他们或者为了到这里来开垦一片荒地,梦想着有一天成为万亩田园的主人;或者是为了逃婚,双双到了这里。来的人都年轻,现在都已经老了。到一个偏远的荒凉的地方求生活,那只有异想天开的人能来。所有年轻的人都能看到青天一角为自己敞开着。
我喜欢中午下山。这时候没有颂经的任务。这时候村里的人都休息了。场院里静悄悄。那些田地那些瓜果和牲蓄和太阳缠绵着,都洋溢在绿的旋律里,醉了。戈壁的风是醉人的酒,而绿色是助兴的酒令。由不得你不醉。
我溜到村里溜到树下,我看那些浑圆的身体,那些桃色的嘴唇是怎样和花一样打开关上,看那些温柔的低唱怎样从雪白的羊群肚子底下穿出来混在青草的香里。那泛着花一样颜色的多浪河就开得最浪了,不时让草丛里的女人叫出声来。母马的情欲火辣辣的。
戈壁的河流是村庄的生命是命脉呀。
那些黄色的小花小心翼翼地陪伴着她,妆点她,让她活脱脱地往前走。而男人扛起女人,他们重叠在一起组成了另一片的花海。这让瓦蓝的天微微颤荡,多浪河水也不断地溅起波澜打湿了童僧的眼睛。
眼睛睁的太大了,进水了,没有提防,只好火辣辣地疼。用灰色的棉袍擦擦反而更疼,眼泪流下来,和水混在一起。
童僧今年14岁。童僧喜欢中午的村庄。
3
早几年我看到那些花朵一样的男人女人,会赶紧躲避,或者脸红心跳。现在脸也红心也跳但童僧不躲避了,他拿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就有人唱起来。
唱得都是哥哥妹妹的事情。
“哥哥我今夜坐墙头,妹妹你抛个绣球
哥哥我就睡了个觉,一睡睡到了村东头
东头里的麦场风嗖嗖,妹妹你冷就唤我的肩头”
还有的就很下流了。
“你撅起你个妈妈头,我就想了你了
你撅起你的屁股蛋蛋,我全身就硬了”
童僧每次听了这歌就烦心。
童僧不让自己去听,但中午到了他就疯子一样往山下跑。他真疯了。他不想下山来,可他的脚步不是他的,好象是属于这条山路的,顺着就下来了,就趴在多浪河边看着听着。脸开始红了心开始嗵嗵跳了,眼睛就眨呀眨的,最后就只好合上了。
合上就看到阿依霞姆从那边来了,那头小白马载着她,地面感到重量的挤压,发出很沉闷的啪达声,他都感到脚下的土抖起了黄尘。
“心要像明月,有水就有月。心要像天空,云开见青天。心如镜,虽外物在转变,镜面却不会转动,所谓镜转而心不转。”我一遍一遍默念师傅的教诲。我端坐在树丛下面。我把自己坐成一尊佛。
天怎么转了,水怎么和天倒了个,我们好象在天上,水在我的头顶流淌。原来我躺在阿依霞姆的怀里了。
4
多浪山的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一年四季尤其是夏天这里没有几场雨下。今年就巧了。阿依霞姆是放了羊后找我的,我们约好来河边的树下。她比我大3岁。骑在白马上,一颠一颠,起起伏伏。那雨也不大,阿依霞姆就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惊叫一声下了马,好象突然踩了一只兔子的尾巴。她翻身下马像一只漂亮的蝴蝶。童僧都看呆了。眼睛就很近地看见了白亮亮的那堆东西。赶紧别转了头,可眼角让一根线连着了,怎么也拽不回来,好象那些天上的风筝。线的这头堆在阿依霞姆的身上。喘口气,跺跺脚,那东西就活泼泼地左右上下地窜动。引得童僧的眼睛眨呀眨。
童僧早就看见旁边的那些男人女人们进了花丛里。只能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好象一片青草在笑。那些雨丝刚开始慢条斯理后来就水龙头没关一样,哗哗的雨水从高处下来毫不犹豫地进了河道。多浪河水开始拍击河岸,一下一下好象多情女子的调情。
大雨一下子逼出了草里的人们。
好象突然从雨水里长出来的人们,红扑扑的脸手拉着手往山上跑。没有往村庄跑的。一个山洞里已经有了一对,就再找别的地处。阿依霞姆的马没有地方躲,急得她原地直转。童僧就说到我们庙后面的牲口棚吧。阿依霞姆说那要走多久呀,到那里咱们俩都成了落汤鸡了。不如就找个大树下面暂时躲躲。
那雨水的龙头终于让人关住了,这地方的雨水没有超过1小时的,过路雨。好象一个赶集的人,急忙往前走,根本没有想着多在路过的客栈停留。雨水一停,童僧就说:还是你聪明,不然咱们真的要让大雨淋透了。
阿依霞姆却不说什么了。眼睛看着地上的蚂蚁,那些蚂蚁正开始从洞口往外出来。鬼鬼祟祟地像是卫兵。童僧想过有好多的话要找阿依霞姆说的。每天他都在想她,他就想告诉她:我每天都想你。但想这么说的时候脸先红了,嘴唇哆哆嗦嗦的嘟囔着,阿依霞姆听不懂。童僧就拿眼看那些年龄稍大的村里人,他们扛着女人出来了,像扛着自己的包袱。
“你喜欢雨吗?”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我喜欢,这雨太少了。一年四季都这么下雨就好了。”
“你们的人喜欢佛吗?”
“我们不信这个,不过我们有自己的佛。”
然后两人就不说什么了。阿依霞姆一声不吭地将头趴在膝盖上用个小树枝一遍一遍地在土地上画圆。
童僧想说我怎么一见到你就忘不了你?为什么你长得和我们外乡人不一样?你们的祖先是哪里人等等?但都没有说。
村里人开始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有回过头来嘻嘻笑的。阿依霞姆就说你应该到河里游泳。那些男孩子都在那里游泳。
“我不能到河里去。大师兄会骂我的。我下山让他知道了他也会骂我的。告诉师傅可了不得,我就做不成和尚了。”
“你不如就到我们村子里来,我教你放羊吧。”
“我的父母亲就要遭殃了。我会让我父母亲担心死的。我是专门念佛的。”
“哪个人愿意当和尚呀――你还小,你大了你就知道了当和尚是不能结婚的。”
“我知道,我都念了10年经了。我们家肯定不让我结婚也没有钱给我娶媳妇的。但我可以想姑娘呀。”
“羞羞,你们和尚听说是不能想姑娘的。你多丢人呀。”
“我天天都在告诫自己空就是色色就是空,可我怎么也空不了,我身边整天都是这些人,整天都想着……”
“想着什么呢?”
童僧不说话了。他脸红得和那些地里的西红柿一样,心脏的颜色心脏的气息。
童僧想真危险呀,我差点连自己的一点小秘密都露出来了。
5
我必须在老虎午觉醒来前回到我们的多浪寺。老虎总是在中午的时候睡得发出老虎一样的吼声。有些吹胡子瞪眼。老虎比我大4岁,他是师傅在博乐地方化缘的时候拣的弃儿。我比老虎幸运的是我有自己知道的父母亲,我们共同的不幸是都成了父母事实的弃儿。老虎非常虔诚。他从早上打坐一直到中午休息都是充满了虔诚的态度。从他紧锁的眉头和严峻的表情都可以看出来。中午他养成了午休的习惯。我们这个小庙即使在现在成了景点的时候中午几乎也是没有人来打搅的。他可以一睡到了下午。
我经常在念经的时候问师兄,为什么他老是紧锁眉头。
他说他那是在参悟。
我说那不像参悟倒像忏悔。
他就撇撇嘴不说了。
“你说如果你有一百只羊,结果有一天你发现丢了一只。你是急忙到别处找丢的那一只还是赶着剩下的99只回家?”
“我找那丢的一只。”
“你甘心让那99只羊留在旷野上吗?”
“那一只丢在不知哪里的羊更可怜?”
“你告诉我经上说的抱持是什么意思?”
“不要问我。”
“那说的那个老和尚和小和尚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果咱们的大河涨水了。阿依霞姆不能回家了,她求咱们抱她过河,你帮她吗?”
“当然。”
“那不就得了。佛不是要求我们不近女色吗?你怎么还抱她呢?”
“你这个小兔崽子说得好好的佛理,你怎么说到阿依霞姆了。”
我听见师兄的木鱼敲得有些急了。我看他不回答我,心里就乐了。那批驮着白云一样姑娘的马在山下在雨中起起伏伏。遍野里都响起戈壁雨后的清澈和空寂。那白马扑沓扑沓地溅起泥水让身后留下一个一个的深深浅浅的窝,马上就让水添满了。其实是那土地在走。就如同我们行在桥上,水没动是桥在流。
我有些得意,我说师兄,现在我们在哪里?
在山上在多浪山。
不,我们在水上。多浪河在流。
师兄看看我又闭上眼睛,脸上是鄙夷,无比的鄙夷。和那些百年的山石一样你看不透他们本来的面目。据说修为极高的人自然就产生了威严就产生了神秘就自然会成为领导者。山是这戈壁的领导者,师兄估计是现在这座山的领导者。如果师傅回来,师傅是我们的领导者。世界就是你领导着我我领导着你。“领导”是因果和缘起。
我出生的那天,天空都没有太阳了。
一个和尚敲了我家的门,对正喜得贵子的父亲说:你们的这个孩子命很硬。你们必须在他四岁的时候送他到多浪山上的多浪寺当和尚,不然你们家将不断有血光之灾。你们这个孩子以后能够成为一代高僧,能光耀门楣。父母亲都很信。四岁真的就让我到了多浪寺。
父亲对母亲说:咱们怎么这么命苦呢。在老家没有土地耕种,害怕饿死。听说这地方有地方种地,有吃的东西。怎么来了还是逃不脱灾难呢?
母亲就安慰他说:一切都有天注定呢。现在也是好事,既然说了孩子当和尚可以免去灾难,咱们以后也就有好日子了。
10年过去,我记忆中的父母已经是模糊的影子,我生活的村庄却连影子也没有了。遗忘真的非常强大。
下午时光,我和师兄主要学习佛经,师兄把这当作自学。也就是每人抽几本书翻着看看,好应付师傅回来后的提问。这时候来的香客也比较多。一些人纯粹是来敬香,他们属于虔诚的信徒,有佛必拜。有些人则纯属游客,在内地的名山大川走动的多了,各种寺庙也见的多了,听说这荒凉的戈壁滩上还有个庙就有些好奇来看看而已。
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求签问卜的人这些年可比过去多得多了。过去日子苦都没有人来拜拜佛,现在有好日子了反而来求佛的人多。想想兴许正是那句:人的欲望永远没有边际。
师兄的心思我一直就搞不懂。他白天除了清早和我一起到山下挑水外其余时间好象都在山上。好象永远是在闭目修行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怎么就那么多的妄念。我经常开始睡不着觉了。我老梦见骑在白马上的阿依霞姆,梦见我扛着她在痒痒树里摇摆和那些风一起和那些水跳舞。我也梦见我们一起骑在马上或者一棵巨大的窜天杨上在天上飞呀飞,那些雪花和我们一起唱着百灵一样的歌。那些可怕的秃鹰也变得那么慈爱,它们振动着翅膀守在我们的旁侧,机警地为我们守护。不时发出清丽的声音,对着辽阔的大地,充满威武和王者之风。
我总能在这样的梦里笑出声来,然后大汗淋漓。我知道我犯了戒律,我就起身朝佛,求佛能宽恕我的不敬和淫念。但没有办法,我皱眉苦脸地请求自己清静的心态,可梦它来就来了。阿依霞姆总和梦一起来。
我就只好走出禅房。夜晚的星空如此辽阔,那清爽的风不时从树梢轻轻拂过,像少女的衣袖,白纱的梦一样。我知道在不远的另一处村庄,我的父母当年怎样艰难地从外乡到了这里,那些土著人怎样好奇地接受了他们,给他们穿上土著的带着金边和花纹的服装,给他们马奶子和馕。教会他们放羊然后编织草鞋。那里面的外乡人越来越多了,那些躲避灾难的人们,告别大都市来到这个荒凉的被城市遗忘的地方,为了另一个生存的希望。他们从一只羊开始,后来有了一群羊。如同我们家那些开始成长的孩子。这是块生殖力很强的土地,我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正在不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和羊群一样成为这个戈壁村庄的成员成为这片天地下的子民。和都市远离,却带着父母们给他们的都市的梦幻。
那在曙色里就下地的人们,那些异乡人不能和这些土著的人们那样安心地生活在这个无风无浪的村庄,他们的根不在这里,他们夜夜翻腾的血脉告诉他们故乡在别处,迟早要离开。可现在他们老了,躬着腰一点一点地下地。那闪烁的希望交给了那些扛着女人下河的男人们。
师兄的禅房过去总亮着灯的,今夜却没有灯光了。我希望能听见他老虎一样的酣声,可今夜没有听见。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的窗户,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推门,门竟然没有锁,我点着灯,房间里没有人。师兄这晚上到哪里去了?山风刮过来,灯灭了。有些冷森森的。我不敢多想。
6
半夜里突然下起了一场暴雨。整个山都在哗哗地流水,好象整个庙也成了水要流下去。那满山的树都魔鬼一样地摇摆不定发出的声音好象一场悲哀的呼告。
大地露了窟隆或者天空露了窟隆,不然这雨不会这么不停。真没有停,这雨下了3天3夜。大雨过后一般会有洪水。可洪水从当夜就从天山上下来了。这是个夏季呀,天山上的雪本来在春天该化的都化了都经过多浪河去沙漠了,现在的时候天山上那些本来万古不化的雪开始在一场大雨中融化了简直不可思议。当晚多浪河水就在大雨中泛滥开始向河两岸的村庄蔓延而去。粗心的村里人,他们几辈子也没有见过洪水。这个干旱的土地上哪里还有多水的时候。因此听见大水滔滔,他们躲在被窝里说:好呀好呀――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多水了,这下牧草会长的更好,庄稼也会很好的。
大雨的声音遮盖了这些洪水的声音。洪水就偷袭过来。他们马不停蹄地闯进了农舍,那些家禽惊慌地叫起来,满世界的家禽和牲蓄们都扯高了嗓门向主人们发出了最后的惊叫。那种混和的声响在雨水中好象美妙的合唱。
“老天爷降雨了连牲蓄们都高兴了。”
“老鼠怎么不怕人了,都往房顶上爬?”
“这雨的声音有些特别呢?”
“谁家的娃娃哭成这样?”
“不,好象是羊在叫,羊好象发疯了在叫。”
“我怎么听着是那些树在叫唤呢?天老爷,快起来出什么事情了吗?”
家家都起来了。灯亮起来,整个村庄像在水面上的宫殿。
我下山来,因为我们的庙正和水一样往下翻。我飘在水上,我想到了阿依霞姆。这充满了黄沙的河水几次呛着了我,好歹我爬上了一家人的屋顶,那上面已经爬了好多村里人。黑压压的一片全成了水的世界。水面上不时飘着那些可怜的羊谁家的牛。我没有看见白马。人们诅咒着这场大雨。这场大雨摧毁了他们今年的梦想。本来可以挣钱带孩子去大城市玩的,这下完蛋了。本来是可以给老婆买首饰的现在完蛋了。本来是可以给儿子娶媳妇的现在也完蛋了。什么梦都让这场大雨和洪水冲走了。
大家期待着天亮,天亮他们以为大洪水就会退了。可洪水3天3夜才过去。这3天3夜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头一天里最大的事情是,村子里的所有羊群都没有保住,它们都给冲走了。最庆幸的是村里的老人孩子们都活着。第二天听到的是,青壮年里少人了。一些男人女人不见了。这些人是家里的中间代。不属于让家人特别照顾的老人和孩子之列,也没有成家立业。他们往往是家中的儿子或者女儿,他们往往出去玩到很晚,家里人是不操心的。可恰恰是那些扛着女人的年轻气盛的人们,他们少了。一共少了3个男人,4个女人。
当听到丢失的人里就有阿依霞姆的时候我突然从房顶栽倒下去。我栽倒下去的时候村里的许多男人都栽倒下去了。后来耳边净是扯高了嗓门在洪水中高叫着的声音。阿依霞姆苍老的奶奶用歌唱的音调哭自己的孙女,她伤心极了。好象哭的过程中有几间房子轰然倒塌。洪水的威力如此巨大,暗藏着杀机。那些人到哪里去了?那肆虐的洪水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发生的大事与我的父母有关。但那时候我不知道说的是他们。说邻村里的两个异乡人下雨那天房子被洪水冲垮了,女人先是被洪水冲走,男的在把家里的孩子放到了屋顶以后,奋不顾身地去救老婆,结果两人都被洪水卷走了。
村里人当时都说两人可怜。死了连个尸体也没有找到。都说那男人太傻了,面对洪水怎么敢去救人。村里许多的年轻人听了这个事情都眼含着热泪说:真感人,怎么这么感人呀。瞧瞧――那才叫真正的爱情呢。
结果被冲走的那家孩子们都活下来了。而且有许多吃的东西主动飘到他们旁边。
洪水退的那刻,我一个人划船往四处看看,我在原来的村庄上面划船。我只能看到那么低矮的屋顶,他们全部像露出水面的岩石。我划了一天,救了4只小羊,救了一只牛。天黑的时候,水面就降下来,我的船也降下来,我就降到了地面上。那是洪水过后我们头一回触摸到了土地。我的心有些踏实了。
可我还是有些没命地寻找。阿依霞姆。村里的许多男人也都在找。是的,许多人都在找,都知道她没有回来。
我发现阿依霞姆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天的清晨了。那是在水面低阔的时候,我无家可归。寺庙已经毁坏,一切荡然无存。不可思议地突然消失了。一座很久很久的庙消失。我坐在多浪河边看青草看那些浩劫之后的河床。那些水也突然间少了突然间消失在地面以下。河道恢复成戈壁上经常见到的那样的赤裸的河床,金黄色的河床断流在这个夏天。多少年都这样,一直这样。即使在刚刚发生过一次洪水之后,河床很快就恢复了本来的面目。那些露水的花草兰盈盈地生殖,又一轮的生殖开始了。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轻唤。那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呼唤。我先以为是幻觉,但那声音越来越真切,好像就在耳边,可除了那片裸露的河床和满目荒凉的村庄,除了几声孤单的鸟啼。
不我真的听见了一声一声的低唤――我站起身,我好象要让那声音牵引,我一步一步走向前,走到还是潮润的河道里,往前走,继续,走向桥,那座破旧的石桥。
天啊――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那是个活动的人影在动,是她――是阿依霞姆――她正冲着我低唤着。
这真是个奇迹――在洪水的桥洞里她被绳子捆在桥柱上,她没有被冲走,她活了下来。她是幸运的,村里其它的那3对男女都没有找到。10天过去没有找到,村里人就沉默了。他们一定到了天国,还好,他们走的时候是结伴去的。那天国的路听说是用黄金铺地,世界上所有的鸟儿同时歌唱。老人们互相安慰着说着。
这座被毁坏的村庄必须修复,生活还必须照常进行。昆虫们,那些土地里的动物们也纷纷重新来了。家家的牲蓄好象憋足了劲不断地生殖着,家家的动物又开始多起来。而这年阿依霞姆也生了一个男婴。
7
瓦蓝色的天空长满了白银一样的青草,那些干旱的地方很快就让绿色的植物占领。再远处无人烟的地方是沙漠的戈壁。爆裂的阳光有些无情,那些数量可观的四脚蛇自由地在这上面飞奔。这里没有多少动物能那么自如地生长,四脚蛇成了这里的领导。
多浪山上的痒痒树在那场暴雨和洪水中损折了很多。那些损折的树很快就枯干了。它们死去的方式很特别,枝干扭曲着,布满了白色的汁液,好象因为痛苦过度流下来。有些孩子说,那是因为洪水冲着它们让它们太痒痒,兴奋过度就死了。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有些人因为高兴过度或者痒痒过度会死,因为过度的兴奋会损坏神经。原来人和这些痒痒树是一样的。
但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传说:这些痒痒树已经陪着山上的庙多年了,它们成了好朋友,或者是情人。现在庙没有了,这些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但有人就说,虽然有大多数树死了,可还有一些树在呀。那些痒痒树你逗逗它,它一样会摇头摆尾的。游客们就去了,果然有一些树还活着。
尽管这样我是没有力量再建一座庙了。这村里的人们暂时也没有能力再给他们自己建立一座庙。很长时间里人们都沉浸在痛苦中。那些炊烟升起来的时候有些像白色的巾幡,好象对着那些洪水中的灵魂。
我要去找我的兄弟姐妹们,如果找不到他们我也将自食其力。既然洪水那么快地消失到了地面下,这个世界一定会很大很大。我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可我不会再做一个贡献在佛前的和尚了。我大了。
离开时我要经过阿依霞姆的家。
她一直认定孩子的父亲还活着,她说我出去闯世界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她说你一定要和他一起回来,一定要一起回来呀,我会一直等着他。
我点点头,拍拍那个沉睡的小男孩。
“起名字了吗?”
“起了。”
“叫什么呢?”
“就叫小虎。”阿依霞姆说着就亲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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