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停留之地:泸沽湖叙事(3)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22 00:28:11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行者手记·


漫游者停留之地:泸沽湖叙事(3)

 

作者 邓启耀

 

        在漫游者的世界中,有一些地方会是他愿意停留并永远怀念的。

 


 

泸沽湖傍的摩梭村庄

 

        看到泸沽湖,最让人心动的是那种“天上人间”的感觉。记得第一次到达泸沽湖那天,从不止十二拐的“欢乐坡”下到湖边,正好斜阳照在湖面,正好湖边有个小村,正好小村里有快乐的摩梭人,于是,正好谁也不想走了——

        正好让我们瞌睡碰着枕头的小村,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下落水村。也许就是这种“正好”的感觉,从“欢乐坡”下来的人多半会在下落水村停留。下落水村是一个能够让惊喜的人细细咀嚼这种惊喜的地方。

        来的人多了,下落水因此发了起来。挨水边的人家都建起了新的木楞房,原来是女儿花房的地方变成了游客的客房,还常常供不应求;划独木舟、牵马、做向导,甚至讲故事唱山歌跳锅庄舞,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成为村民来钱的一种方式。但在1981年,旅游还只是少数游手好闲者的嗜好,种地和放牧才是正经事,吃喝玩乐差不多和二流子一样。在宁蒗县城,我们被当地干部告诫,由于把摩梭习俗解读为“原始”和“性关系随便”的报道,已经使拿个本子到处打听的外来人成为摩梭社区里的不受欢迎者。我们不巧正是这样的人。

 

泸沽湖边的摩梭木楞房


        我们随背猪草的女人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见一家全是木头的院门开着,心里七上八下地就进去了,就像进入了一个积木的世界。院内四周围着用一根根大木头直接榫结成的房子,即当地人叫的木楞房,手劈的斧痕呈现几许任意为之的砍削肌理,炊烟和岁月把它们熏得乌黑。怯怯地招呼一声,从主房镜框一样的木门里探出一位大妈的头,看到我们,有些诧异。不等我们比手画脚说清来意,也不知她弄明白陌生人来历没有,便已经迎出门,把我们让进屋里(图39.在泸沽湖一带,可以随处见到这样的笑容)。“来了就是客人,就是朋友”,大妈说,带着浓重的滇西北民族口音。这句后来成为泸沽湖一带经典流行曲的话,一下化解了我们的疑虑,在我们这些贸然闯入的外来人心里,从今后一直暖着。

        门槛很高,做门槛的圆木已经被女人的长裙摩擦得油亮;门缘却很低,进出必须低头。屋里光线很暗,有亮光的地方是火塘。以火塘为核心的摩梭母系大家庭,祖母和舅舅占据尊贵的位置。火塘的左边坐着一位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客人。大妈依长幼把我们安排在火塘的右边坐好,老师坐上方,学生居下。老奶奶添了根柴,俯身把火吹亮,大妈提来壶,烧上水,同时端来一盘瓜子。借着火塘的亮光,我们看清了屋里的陈设。火塘上方是一个神龛,里面画有花、火、瓶等图样。老奶奶把我们奉上的礼物放在火塘上方的一块石头上,掌心向上告诉我们:“冉巴拉,好!”火塘是摩梭人家的神圣之地,上方神龛里供奉着火神冉巴拉。老师提醒我们,“冉巴拉”是摩梭人崇敬的火神之位,火塘,包括架锅的锅庄,在许多民族中都是极其神圣的,不许把脚或污物放在上面,不许向火塘里吐痰吐口水,不许在火塘边谈论不雅的或涉及性、婚恋等方面的话题。火在摩梭人看来是万物生命之灵,家里的火塘是永远不能熄灭的。靠火塘的位置是最尊贵的位置,老奶奶应该就睡在火塘边。火塘边还有祖先的位置,无论吃什么,都要先在上面敬一点。

        说话间,大妈已经端来苏里玛酒,先给老奶奶上满,然后每人一碗,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学老奶奶的样,用无名指蘸一点酒,滴在火塘里。老奶奶和大妈都笑了,看来她们很满意我们的做法。就着烤黄的土豆,慢慢咂酒,苏里玛酒澄黄,跳跃的火苗也澄黄,全身从里到外,包在一种暖洋洋的澄黄中。

        我们就这样在落水村住下了。

        一月是农闲,大家都没有多少活计做。我们也懒动,每天只在湖边转,跟随冬天的太阳和烤太阳的摩梭老人转,串串门子,聊天听故事,学几句半生不熟的摩梭话,日子过得单纯宁静。

        有一天下午,闲来无事,就到湖边转悠。湖里有几条独木舟,舟中人多为女性,拿两根带钩的长杆子从水里捞海菜。偶尔间有歌亮亮地从湖上传来,不知出自哪条船。我窥视这些独木舟已经很久,一直心痒痒的想划进湖里玩玩,只是因为初来乍到,怕触犯了什么忌讳,不敢造次。摩梭人把独木舟叫做猪槽船,用整段大云杉树挖空,加上边板即成,上古所谓“刳木为舟”是也。关于猪槽船,摩梭人还有一个差不多追溯到人种起源那么古远的传说

 

 

        愣愣地看了一会,有一条猪槽船向我们靠过来。“阿咪直”(大妈)和她的女儿捞海菜回来,和我们打个招呼,手脚利索地把船栓在岸边的木桩上,水淋淋地搬那些海菜。我们明知故问地搭讪道:“捞那么多海菜做什么?” 阿咪直笑道:“猪吃,人也可以吃。你们咯吃过?”我回答:“小时候吃过。现在老家滇池——也是一个大海子,水脏了,就没有海菜了。” 阿咪直同情地“噢”了一声,可能不太明白大海子的水怎么会脏到连海菜都不长的地步。我看时机成熟,顾不上解释那么多,接着问道:“我们咯可以坐坐猪槽船?” 阿咪直道:“你会划?”“会!会!”我一迭声说:“在我老家滇池,我经常划呢,独浆都会划。”我没吹牛,这是七八十年代我最喜欢的一种玩法——三元钱找滇池边的渔民租一条船,约几个朋友,带上乐器和烧烤的家什,日落时划进滇池,在月光和星空下裸泳、唱歌、烧烤,日出方归。记不清什么时候最后一次下水,便永远告别了滇池,因为皮肤痒了很久。如今见那么清的一湖水,心早痒了。

        阿咪直把桨(她们叫桡片,据说是洪水泛滥时,喂猪的老婆婆跳上猪槽船逃生,用拌猪食的桡片做桨)递给我,交代说:“不要站起,船不稳。落水里不得了,水冰得很!”想想,不放心,叫女儿上船,和我们一同去。

        我们欢天喜地上了船,马上都蹲下了——猪槽船真像猪槽一样,一站多了人,重心不稳,立刻晃晃悠悠要转个底朝天一样。我们以桨为舵,像模像样地划离岸边。

        湖平如镜,我们的小船稳稳地滑过清亮的水面。湖面低低的有些雾气,在晨光中似有似无地弥漫。水透明得惊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几米下的水草。

        深深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神清气爽,吐出时不变成歌,好像就有些不协调、对不住这湖光山色一样。有人吊嗓般呼出一声,引得小给菹咯咯笑弯了腰。大家趁机请她唱歌。她也不推辞,一开口,就镇住了我们所有人。

        唱的什么歌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湖面上清澈如水的歌声、不断重复的衬词“阿哈巴拉,玛达米。。……”,以及那种如痴如醉、忘却一切的感觉。

        泸沽湖真是一个让人不知如何说什么才好的地方!

 

        后来读到李霖灿先生的文章,才知早在几十年前,摩梭女泛舟湖上的歌声,已是泸沽湖三绝中的一绝了:

        一缕歌声,悠然飘上了水天无际的虚空,这是泸沽的第三绝——湖上之歌:“死去回来路没有(助词),来死去来玩来耍(助词)”。我们都由梦中惊醒,只见船头荡桨的女郎,对着湖光山色的美景,合着划船的节拍,高歌一曲“暂引樱桃破”,我因调查过么些族的语言,所以听得懂这曲歌的意思是“死者不能复生,活的时候应该快乐啊!”

        泸沽原是一座音乐感极重的湖,山水多清音,古人已深深体会到其中意境。青山四合,碧水如镜,正是一个共鸣最佳的天然音乐大厦。[1] 

        李先生原是画家,到这里就“迷乱”方寸,改当了学者。但在他的叙述中,艺术家敏锐的感性文字,依然忍不住地狂喷。更让我惊讶的,是“死者不能复生,活的时候应该快乐啊!”那句歌词,几乎就是针对丽江的那些殉情者们唱的!它与殉情者“活着不能成双”,就约上心爱的人到“十二欢乐坡”情死,让灵魂摆脱肉体和“规矩”束缚的做法完全不同。摩梭人追求的是今生此世的欢乐,纳西族殉情者追求的是来生彼世的欢乐。一个是“活的时候应该快乐”,一个是“欢乐地相约相携去死”。[2]后来我读到约瑟夫·洛克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发现他在了解到摩梭人母系大家庭和走婚习俗的时候,也将它和丽江的殉情做了对比:“这样一来,永宁的道德标准自然就很特殊,丽江纳西族中那样普遍的殉情,在永宁是完全不会发生的。”[3]

     在这样一个“应该快乐地活着”的音乐之湖,我满心喜悦。

        白天,我一有机会就驾舟出去。木桨悄无声息地插入水中,漩涡和波纹将阳光在湖底织成一片迷离的光网。我的影子、湖底的石头和水草在幽蓝湖水的折射中,显得有些怪异和神秘,像我小时候从玻璃断面中看进去的世界。独木舟细长的影子从这奇异的镜像间掠过,我像坐在云上。什么也不想,如同得闲的上帝。

        夜晚,一个人独自躺在独木舟里,把头倒垂下船头,看那星空。星空呈现宏大的圆穹,古希腊和古中国的星座清晰地叠加在深蓝的神话底色中。爱人写的一支歌在似有似无间飘过,心里清澈无比。这歌压过了世俗的喧哗,帮我度过情的域界。

        泸沽湖从此成为我生命中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天天在湖边和湖里蹭。湖上的几个小岛,因此被踏了个遍。当然,泸沽湖也会在你意得志满的时候,随便晃荡一下,提醒你莫那么忘形。有一次我们想把船划到黑瓦峨岛,去看在泸沽湖口碑甚好的阿云山老总管的别墅遗址。船到湖心,忽然起了风浪,冰冷的浪头把独木舟摇得差不多倒扣过来,一船人脸都吓得白了。亏得我早已熟悉了操作,牢牢控制住独木舟,和一排排滚动的大浪保持十字垂直状态。拼到双手满是血泡,才靠上岸。

        阿咪直知道后,连连念佛,说:“你们真是不知道这个海子的厉害!她发起脾气来,谁都不敢出船呢,你们竟还跑到湖心!”村里的老人也告诉我们:

        从前,木土司的纳西兵渡筏到湖心的黑瓦峨岛,中途刮起大风,翻了船,死得一个不剩。尸体冲到一个小湾,这个小湾就叫“西曼”(死尸)。

        看着满手的血泡和同伴发白的嘴唇,我庆幸我们没有成为“西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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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他二绝是:“湖上之绝,第一绝是‘湖山之舟‘。白雪的山岭上长满了苍翠的云杉,砍伐下来,把中间挖空,略加斫治,便树形宛然地推下了碧

海,变成了穹银汉的槎船,坐在这种原始型的独木舟内,使我们横生无穷遐想,恍然身在‘刳木为舟以济不通’的洪荒太古时代中;又使人想到了汉代

张骞乘槎船穷河源的神话,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丽的故事么?一下子人都沉缅在怀古之幽情中。第二绝是舟上之人。永宁古称女儿国,家族世系,母女

相传,是我国古书上‘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现实标本,所以在这一带活跃的全是女孩儿们,湖山钟秀,那天为我们荡桨的人婀娜多姿,都是人间秀

色。“参见李霖灿:《玉龙大雪山》,转引自马继典、罗桑益世著:《女儿国诞生的活佛——罗桑益世活佛回忆录》,35页。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1999年5月第二版。

[2] 纳西语”丽丽花华“意为”欢乐地相约相携去殉情"。参见杨福泉:《殉情》,34页。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年11月第

一版。

[3]【美】约瑟夫·洛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270页。刘宗岳等译,宣科主编,杨福泉、刘达成审校,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

 

2008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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