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海之三:天鹅之死:泸沽湖叙事(7)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1-24 00:02:31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母海之三:天鹅之死(泸沽湖叙事7)

邓启耀 

         如今已很少有人谈诗,谈神话,谈那些千百年不变的东西了。街上流行各种与时俱进的口号,流行卡拉OK或时髦的东西,飞快地流行、过时、此伏彼起。因为人类贪馋的枪声和万物之长的自大,我们已经开始变得目中无物。在以人为中心,其实是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中,我们习惯了一种残酷的生活和生活态度。

      也许只有摩梭人还认为人不如狗,不如天鹅,更没有谁可以"万岁",所以每到新年旧岁交替时要为13岁的娃娃举行换装仪式,向狗叩头,崇拜天鹅,让他们知道人类并非老大。

 

1981年2月,泸沽湖边

    今年的春节,我们将在泸沽湖一带过。

    摩梭人在年三十晚上也兴守岁,守岁时不得睡觉。如果谁熬不住了,老人就要讲一个故事,再困的人听了也会强撑着眼皮挺下去:

    在一切不死不生的创世时代,人和动物才刚刚出世,人兽杂处,没有什么生死伦常之序。人和万物没有寿限,到处是老人老事物,活得无聊,活得越来越不耐烦。天神阿巴都觉得这样不行,天要换年岁,人兽也要有个寿岁。于是,天神决定在新旧年交替的时候,给天下万物定寿岁。他选择年终的最后一天夜里,在新年来到时按应答先后"给命"。天神说:"我宣布寿岁的时候,谁答几岁,就活几岁。"

    年岁交替的时刻是在夜里。我们摩梭人的祖先曹直鲁耶贪睡觉,没有守岁。所以,天神爷叫一千岁时,他没听见,夜行的雁鹅(天鹅)"啊!哦"应了一声,这一千岁就被雁鹅得去了。天神爷又叫一百岁,黄鸭答应了,黄鸭便可以活一百岁;天神爷叫六十岁,狗答应了......这样一直喊下去,天神爷叫到十三岁,这贪睡的祖先曹直鲁耶才迷迷糊糊哼了一声。人醒来,寿岁早已分完。曹直鲁耶很懊悔,觉得13岁又活得太短了,很不情愿,就去找天神吵。天神说没有办法,所有寿岁都各有其主了,你想活得长,就去找其他动物换寿岁吧。人去找了很多动物,它们都不愿换。后来,天神帮他说话,和狗商量,狗可怜人,答应与人换寿岁,条件是让人养起。从此后,人才能活六十岁,而狗只能活到十三岁。天神为人和狗换过寿岁后,嘱咐人:"狗的寿命换给了人,从今以后,人不能用脚踢狗,不能用扫帚打狗,不能用开水烫狗。要用头酒敬给狗,拿好茶给狗喝,大年三十晚上吃年饭时,首先要给狗敬饭。记住,你们人啊,一定要这样报答狗。"

    人命是用狗命换来的,要不人就只活得十三岁了。人现在能活六十岁,是狗换给、神赐给的,十分神圣。为了让人永远记住这事,每到换年之际,人要守岁。等旧岁过去,新岁开始的时候,凡满十三岁的女娃娃男娃娃,都要脱去旧装,换上新衣,表示活完了人的十三岁,开始活狗换给的寿岁。由于狗对人有恩,所以人不能打狗,要一辈子养着狗,敬狗。每年大年三十的时候,首先要给狗敬酒敬饭。头酒头饭、好茶好肉,都先给狗吃,向狗叩头,说些感谢的话。狗吃饱了,才轮到人吃。由于狗的寿命换给了人,所以,我们摩梭人每到13岁,天神赐给的人寿过完,开始过狗寿的时候,就要做一个换装仪式,女孩子换裙子,男孩子换裤子。举行过穿裙子或穿裤子礼的人,就算成年了。

讲述人:"达巴"翁争,摩梭人,49岁;

翻译:农布,摩梭人;

讲述地:泥鳅沟中村

记录:1981年1月

    

家庭的女性长者为满13岁的女孩举行换裙子仪式。

 

     听着这个故事的时候,泸沽湖有雁鹅、鹳和黄鸭飞过,叫声在空旷的天和湖之间回荡,显得十分遥远。我记住了,天鹅可以活一千岁,几乎是不死的。

     后来我和几位同学步行环绕泸沽湖走了一圈,走到东岸的草海时,我们看到离我们200多米的水面上,凫满了水鸟。黄的是黄鸭,灰黑的是鹳,白的是天鹅、白鹤和丹顶鹤,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鸟儿,在草海和湿地沼泽中悠然飘浮。风吹起一排排浪,轻一点的水鸟随波起伏,不知不觉被波浪推向岸边。于是,稍有谁感到不安了,便呼啦啦带起一群,飞到离岸200来米的地方落下。再被浪推过来,再飞回安全线内。如此循环往复,甚是有趣。

     天鹅没有那么忙乱。它们优雅地浮在水面,不靠近岸边,也不躲躲闪闪,一副定力很好的样子。洁净的白色亮亮地凸现在澄蓝的湖水里,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那次与天鹅相见,我在岸上,它在湖中,我们相望了很久,都没打破各守的宁静。

     在环湖步行考察的那些日子,每逢晴夜,我总喜欢躺在独木舟里,等待天鹅从月亮旁边飞过,那是小时候看童话电影忘不了的镜头。天鹅果然是凌晨叫得最早的飞鸟。我觉得它是和神话,和音乐,和诗同生同灭的精灵。

     如今已很少有人谈诗,谈神话,谈那些千百年不变的东西了。街上流行各种与时俱进的口号,流行卡拉OK或时髦的东西,飞快地流行、过时、此伏彼起。因为人类贪馋的枪声和万物之长的自大,我们已经开始变得目中无物。也许只有摩梭人还认为人不如狗,不如天鹅,更没有谁可以"万岁",所以每到新年旧岁交替时要为13岁的娃娃举行换装仪式,向狗叩头,崇拜天鹅,让他们知道人类并非老大。

 

1996年底,昆明,《山茶》杂志社

     从西藏无牵无挂的高山白云间回来后,改版第三年的《山茶》却已是因缺乏资金而严重脱期,维持不下去了。朋友询问,我告之实情,准备彻底轻松,"跳楼"不干了。谁知朋友们纷纷劝阻,有钱的解囊相助,甚至要卖车,无钱的送来珍藏的文稿和图片,只为圆中国第一个图文"人文地理杂志"的好梦。

     我的桌上,也因此有了同行西藏后成为患难朋友的摩梭作家拉木·嘎吐萨送来的一个关于泸沽湖的故事:

     我结束了对老人的采访后,听村民说,在附近有一个著名的猎手,可以听听他的故事,他会讲很多有趣的打猎的故事。我第一次找到他家时,他不在家,到四川左所去换粮种了。他的妹妹说,他不再打猎已经二十多年,也不再杀生,家里杀鸡都由外甥执刀。这个细节引起了我的兴趣,打听好他回来的消息后,我再次登门拜访。他是一个爽直的人,年龄56岁,名叫给若,他和我讲了很多的狩猎轶事,包括他安榨板、安扣绳、用火枪等狩猎手段,其中他讲到的两段奇遇令人心悸不安。

     他说:"我从小就淘气,爬树钻水谁也不是对手,上山打鸟是拿手好戏,但是一次掏鸟窝的经历,我至今都还在心疼。那时我才15岁,到山上发现了一个鸟窝,我们叫咕咕咪(注:可能是钟情鸟)。我爬上树去时,那只母鸟在孵蛋,眼睛害怕怕地望着我咕噜着,翅膀一扇一扇,它看着我步步接近,但舍不得飞去。我就用弹弓打死了那只母鸟,拿到了两个暖乎乎的鸟蛋。我爬回树下,那只公鸟叼着一条小虫飞回来了。它看到鸟窝里什么都没有了,惊慌地在树枝上飞来飞去。它把虫丢了,痛苦地叫着,在这棵树上停一停,又在那棵树上探一探。它叫的声音多种多样,使人能听出各种各样的意思来。我就坐在树下看,看它怎么办。我还拿着弹弓,想把它也射下来,它再次飞到旧巢旁时,我吃惊了。它在那棵刚硬的树身上拼命地啄,似乎是在向树寻找它的爱人,它的嘴巴渗出红红的血,可仍坚韧地啄下去。叫一声又狠命地啄,树皮哗哗地往下掉,两片嘴啄烂了,鲜血染满了嘴,可它还是在狠命地啄。我收起弹弓,悄悄地溜了。

     "可惜我没有能收起那颗野心,还是忍不住去打猎。又是一个傍晚,我从左所回来,背着一只火枪。在湖边大嘴出水洞口,我发现有两只白天鹅。当时天色已暗,但天鹅白得出奇。我开了枪,打死一只。在我背着那只天鹅回家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白影跟踪在后面。那是没有被打死的另一只天鹅。它一边叫着一边飞过来,在我的头顶飞来旋去。我过一道坡,它也飞过一道坡,紧紧地追着我飞,叫声很凄惨。我想开枪时,它便飞去,但始终不停下来,一直跟到我进屋,我想它看不到我就会飞去吧。可是,等我们吃完饭一出门,它竟在我家房子外面的一棵树上叫开了,飞来飞去地叫,让我根本无法入睡。打枪,它飞开,一会儿又回来了。连着三个晚上,从我打死那只天鹅的时辰起,它都在叫,叫得全家人心神不安。我有一个舅舅是喇嘛,他坚决反对我打猎杀生,这时,更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但他也没法安慰孤独的天鹅,只有到经堂念经祈祷。

     "第三天早上,母亲起床最早,出门去抱柴烧火。突然,她惊叫着跑回屋来。全家人起来去外面看,一个不忍目睹的场景展现在我向前:那只寻找爱侣的天鹅,活活地撞死在我家木楞房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全家都很怕,怕有不祥的东西要降临,赶忙念经祈祷。从此以后,我不再狩猎,洗手不干了。"[1] 

几乎每个摩梭人家,都会专设一个经堂,那是舅舅诵经静修的地方。

  

     读到这儿的时候正是深夜,万籁俱寂,但那个声音一直在我心里盘旋,久久不去。天鹅死了,死得让猎人颤抖,也死得让我震撼--我为自己多年来没听懂过它们的叫声而羞愧。更令人愧疚的是,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我们对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生灵,都是完全陌生的甚至漠然的。我们对"禽兽"有一种偏见,以为它们没有感情、意识和灵魂,甚至认为它们不过就是"菜"--我们中国人在吃的事情上举世瞩目:天上有翅膀的除了飞机,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什么都敢吃。在以人为中心,其实是以自己为中心的生活中,我们习惯了一种残酷的生活和生活态度。

     高原的夜幕空寂无字,但我依稀记得天鹅的叫声,在泸沽湖仰望星空,常常就会听到的天鹅的絮语。它发自湖心,空灵得像从星河间传来,却又清晰得如湖水般浸透到心底。我想起"达巴"翁争和摩梭大妈娜甲玛在为她13岁女儿行穿裙子礼时讲的那个传说,摩梭人想象天鹅是活得最长的圣鸟,因为它每年郁是那样准时地来到泸沽湖,一千年没失过约。

     如今泸沽湖还有没有天鹅飞来,我不敢问。

    我不愿想象,没有天鹅的泸沽湖,还会剩下什么?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在喇应祥老人的楼院前看湖是一种享受。我和老人慢慢地喝着茶,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湖滩上没有一个人。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感觉。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我说,"从西岸落水那边走,沿南岸,转到东岸,再经北岸到永宁,用一个星期慢悠悠步行绕了一圈。记得那时这一带有很大一片草海,有很多鸟,连天鹅都见得到。怎么那地方现在好像找不到,不像了?"

     "你说的这地方叫‘尔底',意思是看白鹤的地方。"喇应祥老人说,"我们这儿有个草海,连着泸沽湖,很大的一片地方。草很深,有一人多高,但不是芦苇。那草是常青的,根串着根,水在下面流。藏在草根里的什么都有,菱角、蛙、蛇、螺、虾,还有水獾和獭......菱角一年不割就长满湖,天鹅最爱吃;有一种叫香胡子的东西,可以做草药,小时候我们用火烤来吃,很好吃,丹顶鹤也最喜欢吃它;用虾子烧酸菜汤,下锅前前揉一下,很香,所以叫香虾。香虾拉到盐源卖,好卖得不得了。当地有民谣说:‘左所草海好地方,菱角耙粑虾子汤'。每年冬天,这儿的草海会飞来成千上万的鹤,有丹顶鹤、黑颈鹤,有天鹅,白的黑的都有,还有大雁、黑鹳、黄鸭等。它们晚上到草海里吃草、菱角,捉螺丝和香虾。草海里野鸭的种类很多,过去五月端午钻草棵捡鸭蛋,一两个钟头就可以捡到一筐筐。黑鹳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主要栖息在里吾比岛几棵很大的杉树上。但我们是从来不打鸟的,老人不许打。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弹弓偷偷去打鸟,大人知道了就要骂:‘不要作孽!人家还是一条命。'我们从不吃蛇、蛙和水牛,因为在老古辈的传说里,它们都有不得了的故事;我们更不会吃天鹅这样的美丽的生物。这些鸟很有灵性,我们祖祖辈辈都把它们当神鸟,没有谁敢打一只。谁真打了,全村人就要把他家的肥猪牵一头来大家吃,让他算一算,是天鹅丹顶鹤的肉多,还是自家猪的肉多。他损失的比得到的多,就不敢再打了。

     "文化大革命破除唯心论,不信神,更不把鸟兽放在眼里。为了搞阶级斗争,民兵都发了枪;又找不到什么可斗争的,没啥打就打鸟。有的趁天鹅生病,或找体弱的,飞不高的,用棒棒撵到岸边打;有的用草乌拌上吃的闹(毒)野鸭:有的索性用机枪扫,扫得水面上都漂白了。有一年,说有狼躲在草海里,偷袭牲畜,就放了一把火,万亩草海烧得面目全非。

     "这以后,天鹅呀,丹顶鹤和黑颈鹤,就不大来了。这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由于人口增长,地不够种,就围湖造田,把草海的草烧了,地翻过来,种上庄稼。鸟儿们找不到原有的食物,自然不再来了。"

     原来,我们眼前那些平庸的庄稼地,就是往昔的百鸟乐园呀!

     喇应祥老人看我怅然,安慰道:"幸好当时力量不够,革命不那么彻底,所以还有些草海没有填掉。现在,要争取草海的水不干,保持水位、水质和湿地生态,这样草海里的生物,像菱角呀、螺丝呀虾呀就会多起来。它们多了,水鸟就会来。天鹅是最爱干净的,你水质好不好,它们都知道。填掉的草海当然是改不回来了,只有看现在剩下的地方,不要再破坏。"

 

2002年2月,泸沽湖西岸,落水村

     深夜,惯常的旅游节目早已结束,村民和游客回到各自的地方,继续各自现实的和非现实的状态。也许有人会做一些出格的梦,但不会有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我独自到湖边散步,就只想在没有灯光的地方看看星星,在没有干扰的情境里听听湖水拍打独木舟的声音。

     我躺进一条独木舟,像22年前的那个春节之夜,把头从船上倒垂下来,贴近水面。湖面和大地弯曲出弧形,托起一个圆圆的星空,晶莹透明。我想起"苍穹"这个意象,一定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现和感知的。星星大而且明亮,好像离我很近。水拍木舟的节律,穿透了寂静,近在耳边,好像又很遥远。它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一些神话,体悟到一种神秘空灵的感觉。

     突然我依稀听到几声鸟鸣,远远地穿透了夜空,在圆形的天宇和湖面一滑而过。这是我熟悉的声音。17岁我远离家,第一次喝醉了酒躺在不稳定的地面上,使我清醒的,就是夜空里悠远的鸟鸣。那是很大的鸟,飞得很高。它们的叫声有一种让人心灵稳定的力量。它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成为神话和传说的主角。我问老乡,他们告诉我是雁鹅。他们把总把"雁"念做"岸"。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是真实的鸟鸣。因为目睹了一轮又一轮的虐杀之后,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美丽的物种还会存在。

     回到我的木楞房,水拍独木舟的声音依然清晰。我竖起耳朵寻找那个滑过的声音,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清晨,我从湖边路过,去拜访我的摩梭朋友。不经意间往湖中一看,忽然发现200米开外的湖面上,飘浮着许多鸟儿,有黄的,有黑的,有花的,一群群各自浮在一起。先以为它们是家禽,待呼啦一下飞起来,才明白是野生的。更远的地方有白的,看不清是不是天鹅。我有些吃惊,回头看看村民和游客,却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看来这些鸟儿是来了很久的了。

     "这些鸟,早就来了。"牵马的摩梭姑娘告诉我,"现在管得紧,不管是哪个,都不许打。"

     这么说来,我昨天夜里听到的那一声鸟鸣,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当真是个好兆头!虽然我还没有看到天鹅,但我突然觉得心满意足了。也许,最重要的是,在泸沽湖,我看到对天鹅以及各种生命的谋杀,不再合法

 

泸沽湖边的家鹅

挂在墙上的猎枪、马铃和猎手的帽子。
它们和过时的日历一样,已经成为往事。


[1] 拉木.嘎吐萨、光翟(邓启耀):《聆听泸沽湖》,《山茶.自然与人》,1997年第一期。


 

 2008年0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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