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海之二:鱼的传说:泸沽湖叙事(6)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1-22 23:55:14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母海之二:鱼的传说泸沽湖叙事(6)

邓启耀

   

     人们只有人口腹利益受到损失时,才感到后悔。不知那些急于"现代化"的人,听过老人的这番话否?越来越多的人担心,不出几年,泸沽湖内原生的许多物种,可能都要消失了,像洱海的弓鱼、江川的大头鱼等等一样终将成为传说。

1981年1月,泸沽湖

     清晨,我被杂乱的蹄声吵醒,放牛的孩子在大声地吆喝。屋里还暗着,门外已是一片晶亮,湖光和阳光交相辉映,用蓝色和金色把空气洗得清新爽朗。

     阳光刚刚照到狮子山,一路白云从山后滑到湖面。夜晚的浪漫故事结束。

     泸沽湖太静了,所以它总选择蓝色。有云飘过水面,也只折射发蓝的白光。偶有独木舟驶进湖心,一络擦痕更显出蓝的透明。这时便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太奢侈了,竟一人独享这样的宁静? 

     湖边的树影里,泊着一列摩梭独木舟。发亮的原木船帮和舟中的积水,也涂抹几笔带绿的蓝色反光。舟上有人,像在倾听什么,整个身子俯向湖面。

         摩梭独木舟,当地人叫猪槽船,因为它和一个传说有关。在这个传说中,只有一位喂猪的老奶奶在洪水来临时爬上猪槽逃了生。

     舟上是位老人,晒得像青铜,皱纹刻得很深。他一动不动,在浓荫里和挂满青苔的独木舟凝固在一起,如同一尊有底座的雕塑。他的眼固着在水面,水面上有个鱼漂,也是一动不动。我不敢打搅钓鱼人,便找个方便的地方坐下,看那一下下拍打独木舟的湖水,怎样把粗大的独木舟磨出凸凹不平的年轮。

     目力所及之处大约只有我们两人。他在船头,我在船尾,我们之间是一段饱经沧桑的木头,我们两边是湖、山和无尽的蓝色。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回过头,瞧了我一眼,问:"从哪里来?"

     "昆明"。

     "来做什么?"

     "来玩"。话刚出口,就觉得似乎不太负责。于是赶紧又添一句新学的摩梭话,现蒸热卖,"来听‘若若得'(讲古话)!学生,跟老师来,听人讲故事,老的故事,‘阿沙夸若瓦'(过去的故事)。"

     老人点点头,表示理解。

     老人继续钓鱼。过一会,他把手指向远处的一个小岛和湖弯里的一座石崖:"那里就有故事呢。"

 

     很久以前,这一片不是海子,是牧场。有个哑巴女人叫布鲁夸夸(一说是达坡上一个叫开扬汪珠的人家的哑巴老五)帮人放牲口。她很穷,缺吃少穿的。一天,她放到永宁狮子山脚的岩子下一个叫"锡八夸"的地方("锡八夸",摩梭话,意为出水洞或海子发源地。在川滇交界处的大嘴村附近。一说在达珠上去的一个山洞里),看见大岩缝里卡着一条大鱼。她饿了,就割了一块鱼背上的肉烤来吃,吃了依旧去放牲口。过了一会再转过来,见鱼背上肉已经长好。她很高兴,以后就带了个罗锅,天天到这儿割一块肉吃,吃得红红胖胖。旁人见她的罗锅很油,心里奇怪:这个老妈妈有点怪,她那么穷,天天带罗锅煮什么?悄悄地跟了去,发现了秘密。他们贪心,不像哑女人一样只割一块肉,而是想把鱼整个拉出来。几个人拉,拉不动。第二天约全村人去拉,也拉不出。他们找来9架18条牛[1],套上牛皮索子拉。轰的一声,鱼拖出来了,鱼堵住的水也涌了出来。淹去了9个大村子。直淹到东边,有个埂子挡住了水,水才止住,在那里浸成草海。九个村子的人都死完了,只有一个喂猪的老妈妈跳进猪槽里才逃了生。所以现在泸沽湖里的船都叫猪槽船,那个拌猪食的桡片,也就成了浆。

讲述人:瓦布高若,摩梭人,约60岁

"达巴"翁争,摩梭人,49岁

翻译:农布

1981年1月记录于泸沽湖

     在摩梭人传说中,这个石崖下的山洞岩缝里卡着一条用9架18条牛才拉得动的大鱼,鱼拖出来后,鱼堵住的水涌出来淹没了坝子。

摩梭人"二牛抬杠"式耕作

    "这说明人心贪不得,贪了终要有灾。"老人最后这样说。

    在断断续续谈话间,老人钓得几条半斤大的鱼。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

    20年后,我又一次在湖边的摩梭人家住下。

    清晨,当我从摩梭人的木楞房小楼上下来时,房东家已经在院子里整理鱼网了。

    我看见他们是在网上摘取一些小鱼,很费事的样子。

    他们把这些小鱼分为两类:细长而透明的银鱼被小心地摘下,洗净,粘在细网上挂着晒起,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它们和它们的影子呈现出让画家想入非非的点和线。另一类比较杂,有小扁鱼、石头鱼、鲫鱼等,也都是"未成年"的样子。看那网眼,细密得只够过筷子,难怪那么小的鱼都绝无漏网可能。

 

    在自家院内清理渔网的摩梭房东。用这样细密的网,也只打得到这样半碗"猫鱼"。再穷的人家都在晾晒银鱼。捕捞银鱼是目前泸沽湖东部沿岸民族重要的副业。它的高收购价使当地的生态和经济状态进入一种让人忧虑的处境.

 

     房东坦率地告诉我:"8月5日才开海,可大家提前20多天就下海了,有人还更早。都是怕落后于人。银鱼很值钱,日本人喜欢吃,一网能打到三五公斤,晒干了可以卖到120元一公斤。前天管湖的开着快艇来,没收了300张网,每张罚100元就还网,发票也不开。这些钱怕是拿去赌了!你要真封海,就等开海后再还网,收点巡逻的汽油费、劳务费也想得通。你不规范,我也不规范。现在大家天不亮就悄悄下海捕鱼,把损失补回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湖边。

     从木楞房里出来的男人,不像往常一样是神神秘秘单身离去的走婚者,而是三三两两、扛着鱼网直奔湖边去的打鱼人。湖里,已经有几条独木舟溜进雾霭。没人和你搭话,只有水靴踏在沙地上急促的拖擦声。不一会,连脚步声也消失了。湖边人影模糊,但看得出大家都在忙。

     这时,我才注意到,岸边的石堆上,有一个黑黑的身影。

     这是一位披黑袄的老人,站着,眯着眼看湖。

     我不知他在望什么,便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老人对我笑笑,继续望他的湖。

     泸沽湖在晨光里变成银色。水天一片,把驶去的独木舟渐渐晕染为抹在虚空里的几笔淡墨。

     我问:"老人家,不钓鱼?"

     "钓不着了。"老人叹口气,摸出烟,递过来一支,我说不会,他便自己点上。"你们不知,以前这海子里有好几种高原湖鱼,鱼多得不得了,都自己跳到岸上了。这鱼很好吃,吃了你就一辈子忘不了。以前土司不准打猎,不准捕鱼,我们也会偷着捕。但那鱼是捕不完的,我们也不会多要。后来可以捕了,也没有现在这么玄乎,卖百把块钱一公斤。那时鱼最便宜的时候,卖到两分三分钱一斤,一般是五分钱一斤。

     "湖里原来这种鱼叫细鳞鱼,学名叫裂腹鱼、厚唇裂腹鱼,是省级重点保护鱼类,现在是无价了。大嘴,大头,有点像新疆塔里木河的大头鱼。我老婆子在那里,生老二时我在新疆塔里木河钓过鱼。嘴上有两坨肉,两根细胡须;黄肚皮上有条花纹,像条裂缝,所以又叫裂腹鱼,肉质很好。这是雅砻江水系的鱼。每年旧历3月,它们从河里回游到泸沽湖,沿河滩摆子,一直摆到旧历8月中,摆到里阿鱼岛,9月游到深湖。它们摆子的时候,湖里黑压压的,站在山尖尖上都看得到。懂行的渔夫到山上看一眼,就知哪儿鱼多。有的地方鱼子摆得很厚,一二十公分,浪打上来,鱼子把河滩都漂黄了,裂腹鱼更是随手可拾。

     "鱼多,捕鱼都用大网眼的网,一网千把斤。遇到过路人,随便都要甩两三条给他。路边拾点柴草,点了火烧吃,烧得冒油,滴在火堆里,‘兹滋'地腾起火焰。我家打鱼,大人不去,派我们娃儿们去。中午拿鱼头煮汤,跟吃奶酪一样。所以我从小养成了吃鱼只吃鱼头的习惯。

     "可惜现在这鱼已经见不到了!大家都说是因为引进了‘杀鱼',把裂腹鱼的鱼子吃了。这样的鱼为什么会引进呢?大家说是一个外地鱼贩为了发财,贿赂了某干部,于是未经有关部门审查,就在湖里投养了这种鱼苗。干部说原来是要推广从外面考察学到的经验,放草鱼、鲤鱼和鲫鱼的,不知怎么弄错了,放成杀鱼。这些鱼长是不见长,吃是怪吃得,把湖里老居民的子孙都吃得绝了迹。这种鱼因了它们吞食其他鱼类的卵的特性,很快在湖里占了优势。但这种鱼比起泸沽湖原产的鱼,味道差多了。真不知那些当官做老爷下海见世面‘酒精考验'搞发展战略的,咋会出这种馊主意!"

     老人不住摇头,"我看问题还不仅是出在现在。文革时期,全国时兴造梯田,修电站,移山填海,我们这里也在海门桥下修了个电站。大坝一堵,把雅砻江连通泸沽湖的水路断了,鱼路也断了。它上不来,千万年周而复始循环的规矩破坏了,鱼就越来越少。前两年,听说日本人喜欢吃银鱼,能卖好价钱,又有人往湖里丢银鱼鱼苗。你看现在的网,越来越细,快像蚊帐一样了。银鱼这东西你别看它细皮白净,透透明明的很漂亮,但它虽小却专吃别种鱼的鱼子,人称虎鱼。打渔人都说,自从有了银鱼,连鲫鱼都少了。银鱼不把子排出体外,要母鱼死后,小鱼才从母体中出来。银鱼10月后死亡,如果打捞不干净,死鱼就留在湖里。还听说它特能污染,有个地方养了几年,水都变成米汤一样稠了。我真希望这是瞎说。那些日本人也太精了,他爱吃银鱼,不在自家湖里养,老远跑来这儿买,想着心里就不踏实。"

     有人在一边插话:"现在城里的东西看去很多,但不少都是崴货。猪肉注水,瓜儿抹激素,米也不香,吃久了麻烦大呢。哪儿像这里的东西原汁原味!"

     人们只有人口腹利益受到损失时,才感到后悔。不知那些急于"现代化"的人,听过老人的这番话否?越来越多的人担心,不出几年,泸沽湖内原生的许多物种,可能都要消失了,像洱海的弓鱼、江川的大头鱼等等一样终将成为传说。

     我问老人:"依您看,草海和湖里的老鱼种,还有可能恢复吗?"

     "难。不过有可能。现在政府和老百姓都知道以前是作孽了,想改。电站的拦水坝拆了,排水走原来的水道。水路畅通了,三五年后,裂腹鱼也许会回来。"


[1] 摩梭人耕地为耦耕式,俗称"二牛抬杠",两条牛为一架,一人牵牛,一人扶犁。


 2008年0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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