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一起漫游的灵魂：泸沽湖叙事(1)

随风一起漫游的灵魂：泸沽湖叙事之一

 
作者 邓启耀  

当纳西族女歌手李艳菊在寂静的松林和黝黑的殉情树下(情死者一般以双双上吊者多)，面对云遮日幻的玉龙雪山，用一种带呜咽的颤音，为我们唱那段《游悲》并起历数她们村谁谁在哪一年殉情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不是我们过去理解的"传说"，更非书本上的那种"文学"，而是渗透在她们日常生活中的信念和习俗。

走进泸沽湖[1]，就像走进传说。

    那是一种特殊的体验--从城市的日常和书本的干枯里，豁然进入水灵灵的民间传说，进入传说活生生的现实原型中。

    到泸沽湖，可以从云南进入，也可以从四川进入。

    从云南进入，有可以和泸沽湖连成一线的大理白族自治州、丽江纳西族自治县、虎跳峡、三江并流、迪庆藏族自治州、卡瓦格博雪山及低纬度冰川等极佳景点。这几乎就是一个制造幻想的旅程：在大理古城幻想天龙八部，在丽江老街幻想世外桃源，在金沙江峡谷幻想淘金传奇，在卡瓦格博雪山幻想香格里拉......

    从四川进入，有西昌、凉山彝族自治州和博什瓦黑石刻等著名历史人文景点。在那里，奴隶制的历史、南诏王的遗迹和人造卫星发射基地的新神话，在你面前呈现一种被压缩了的时代。

    如果是去旅游，把这些著名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计入旅途，当然比较合算。

    从云南进入泸沽湖，要经过丽江纳西族自治县。

    1981年，丽江还没有成为旅游区，外面来的人很少，来这里的，多半是些竖着耳朵到处打听的民族学民俗学者。我因生性好野跑，在云南大学读文学时，系上的民间文学教研室正巧有田野考察经费，便沾光来跟着神话学家李子贤教授，和几个同学一起去"考察"，任务是收集神话、民间传说、故事和歌谣。这一去就再难忘记，隔三岔五往丽江泸沽湖跑，不会腻。20来年跑了不知多少趟，每一趟都有新的感觉和收获。

    住在丽江大研古镇可以望见玉龙雪山，纳西人认为那儿是灵魂的桃花源。在人称"殉情之都"的丽江，我听到了一些关于生死恋情的传说。这里过去每年都有一些殉情的男女，跑到玉龙雪山下的云杉坪等风景好的地方，尽情游乐后双双自杀。为情而死的人，是放弃今生选择来世，通过肉体对此界规则的脱离而让灵魂得以"随风一起漫游"，到达可以纵情欢娱的彼岸。彼岸世界就在玉龙雪山上，叫"陈尼久卡补"，意为"十二欢乐坡"，在民间流传的《游悲》等殉情调里，也称它为"抚鲁尤翠郭"，意为"雪山上殉情者之地"，有人译做"玉龙第三国"，它在纳西文化的传承者--祭司"东巴"和民间歌手世世代代的吟唱中，成为许多不能成为眷属的有情人毫不犹豫选择的情乡，哪怕它远在来世和彼岸：

尤翠郭那个地方，

马鹿当耕牛，老虎当坐骑，

播一次种子可以吃七年。

那地方没有苍蝇和蚊子，

没有苦和痛，没有泪和愁。

饿了吃肉，渴了喝奶......

我要约上心爱的人去那里......

演唱：李艳菊，纳西族，约60岁

演唱地：丽江

记录：1993年10月

 

    我是在大学的民间文学课上第一次知道这首歌的。后来，当纳西族女歌手李艳菊在寂静的松林和黝黑的殉情树下(情死者一般以双双上吊者多)，面对云遮日幻的玉龙雪山，用一种带呜咽的颤音，为我们唱那段《游悲》并起历数她们村谁谁在哪一年殉情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不是我们过去理解的"传说"，更非书本上的那种"文学"，而是渗透在她们日常生活中的信念和习俗。由于这种信念和习俗，在纳西族中，如果在现实中得不到希望的幸福，便会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个灵魂的桃花源。有纳西族学者介绍，在丽江，几乎每个家族，都可查到殉情的案例。[2]在去丽江和泸沽湖的时候，我正处在那种与情相缠的热恋状态中，所以对纳西族情侣们以生命为代价，求得进入理想之域的精神追求，感触颇多；也正因为如此，对第一次进入泸沽湖的印象，尤其难忘。

图1. 玉龙雪山下的云杉坪，过去是殉情者首选之地，现在已经成为丽江旅游热点

离开光影迷朦的玉龙雪山往北，已没有班车可坐。那时进泸沽湖的路很难走，山路上城镇里最常见的还是马帮。我们好不容易搭上一辆进山拉木料的卡车，穿过平淡无奇的田陌，看着世世代代在同一块土地上重复同一样生活的人们，忽地对寻找、对流浪有了种憧憬。

田陌的尽头是山。卡车呈"之"字形在越来越陡的山坡上爬行，北边看不见天，我不知道高高的山崖那边有什么。行囊里装着刚买的民族学著作《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和母系家庭》，[3]记述的就是山那边的"女儿国"，一个在婚恋方面和我们习惯的知道的所有规则完全不同的世界。据描述，那是一个至今仍保留有母系大家庭的独特社会，很多人过着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生活，性关系较为宽松，根本犯不着寻死觅活，就能很自由地结交情恋伴侣。我当时读的专业是文学，又正值那个对情敏感的年纪，看了那书就难免想入非非。我想，如果是这样，纳西族传说中的"十二欢乐坡"或"玉龙第三国"，说不定就在这儿吧。

山越来越高，云气弥漫。青苔干了又生，生了又干，岩石发黑，一副地老天荒的样子。风呜呜地响，我不知道那些"随风一起漫游"的精灵，有没有在这儿的树梢尖上吹口弦？

卡车终于转到山那边，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坡。风凉嗖嗖的，背阴的路边结了冰。我们从雾里降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云，游絮般低低擦过卡车的蓬杆。

一点预告都没有，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蓝色的大湖。所有的眼睛睁大，待看清这是真的，不约而同齐声大叫起来--

哦！！！

图2-3.　位于川滇交界处的泸沽湖是中国最美丽的湖泊之一，旧称“鲁枯湖”、“燕海”等，
当地摩梭人和周边老百姓，则习惯称它为“母湖”、“落水海子”。

    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车刹住。这正好便宜了我们，大家纷纷跳下车，大呼小叫，把路边的雪往同伴身上抛。司机点燃一支烟，看一群傻子。

    说真的，当我从玉龙雪山的严峻中突然见到泸沽湖时，就像见到了一个传说中的"那个地方"，心里的感觉是跨越了两个域界--关于情的此界和彼岸、今生和来世。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固执地认为纳西族传说中歌咏的"十二欢乐坡"或"玉龙第三国"，就在这儿，活生生一个今生此界的情乡。以致在两年后，当我同班一位对诗和爱情都很敏感很理想化的纳西族同学，情死在他家乡丽江的时候，我忽然会想：他为什么不到泸沽湖看看呢？那么近！也许看了就不会死了。

    当然，泸沽湖是不是民间传说中随风的漫游者们寻找的“那个地方”，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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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位于云南省宁蒗县永宁乡与四川省盐源县的左所交界处的泸沽湖，旧称"鲁枯湖"、"燕海"等，当地摩梭人和周边老百姓，则习惯称它为"母湖"、"落水海子"。泸沽湖属金沙江水系，是由断层陷落而形成的高原湖泊。泸沽湖湖面海拔2685米，湖面面积51.8平方公里，湖长9.5公里，宽6公里，湖岸长44公里，最大水深93.5米，平均水深40米，最大能见度12米，是我国目前水质较好的深水淡水湖泊之一，达国标一级饮用水质。泸沽湖地区属暖温带山地季风气候，四季不明显，夏温不高，冬温不低，雨日较少（160天许），光照充足，四周青山高出湖面近千米，湖面终年无结冰，立体气候明显，年均降水为910毫米，最多年份不超过1200毫米，12月至2月有少量降雪。年均相对湿度为70％，年均相对气温为12℃，极端最高温度为29．1℃，极端低温为－5．2℃。泸沽湖一带的居民主要是摩梭人，以及普米族、彝族和汉族等。新编云南省情编委会：《新编云南省情》，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11月第一版。

[2] 杨福泉：《神奇的殉情》，香港：三联书店，1993年4月第一版。

[3] 詹承绪、王承权、李近春、刘龙初：《永宁纳西族的阿注婚姻和母系家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第一版。

2008年0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