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剧民俗释义:《守业者》中的碧云、燕欢和她们的玉冰堂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10-22 19:49:22

  前一段时间播出的TVB新剧《守业者》是以民国初年顺德一家丝厂为舞台的。一看这个设定,我就知道必然会有自梳女的戏。对当时广东珠江三角洲的丝厂而言,自梳女就如蚕茧和蚕丝一样,是理所当然且必不可少的存在。所谓“自梳女”是珠三角一带对未婚即通过特定仪式自行易辫而髻,以示决心不嫁,独身终老妇女的称呼。自梳女作为传统世俗社会中极为罕见主动选择不婚的女性,虽然题材略嫌生僻不易引起观众共鸣,但以婚姻为常态的社会庸众对当婚而不婚者难免好奇和揣测,不管是上三路还是下三路,爱恨情仇还是闺帏风光,都大有故事可讲。实际上,自梳女出现在TVB的荧幕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至于大银幕,虽然不能算多,但从文艺片到三级片,她们都是作为色欲符号出现过的。 

  果不其然,在第一集开始不久,重要人物冼碧云就带着自梳女的标签出现了。

  随后,孖辫妹(粤语,梳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燕欢也走入观众的视线。老实说,这个姑娘刚出现时浅薄而好是非,实在不太可爱。从剧中对白和她对碧云又敬又爱的情态看,显然她从小就由碧云养育和管教。

  自梳女没有后代,从燕欢称碧云为“云姐”也可以看出她不是碧云的后辈亲属。同时,燕欢和跟在碧云身边亦步亦趋的众自梳女关系不仅非常熟稔,而且凡事总是共同进退,第二集潘家二小姐死后众自梳女在住处为其烧纸时,燕欢也在其中,并且在第六集中称她与众自梳女同住的地方为“我们玉冰堂”。

  

  那么,碧云和燕欢是什么关系呢?众自梳女为什么一起住在一个叫”玉冰堂“的地方呢?这要从自梳女这个已经远去的民俗说起。

  自梳女是珠三角特有的民俗现象。此俗起于何时难以确考,约始于清末,民国后风气渐开,日见衰退,至解放初仍有残余,最后一批自梳女应该至今犹有存世者。自梳女风俗存在的这百余年正值中国社会屡次巨变,历经清朝、民国及党国三代。自然经济瓦解、民族资本主义初步发展又在帝国主义的经济冲击下迅速衰退、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建立和改革、中国与西方交往增多、西方思想传入并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在冲突中融合,均在这种风俗中有所表现,其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与中国社会变迁关系至为密切,绝非仅仅是供影视作品小八一卦的题材而已。

  根据剧情,碧云是因为与潘家大少爷的情爱纠葛而选择自梳,实际上大多数自梳女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婚姻不得自主,为逃避父母安排的婚姻而自梳。也有少数妇女因父母双亡或失去劳动能力,又下有幼小弟妹,自行梳起不嫁,外出做工以养家的。除这两种情况外,在顺德还见过家中父母心疼女儿,怕嫁出去受夫家虐待而让女儿梳起的。比如图中这位就是逃避自己无法接受的婚姻的代表。

  自梳实际上是传统社会中一种特异的婚姻形式。“梳起”是上述地区女子宣示决心丫角终老的特定仪式,也就是剧中反复说到的“自梳明志”。一但梳起则终身不得反悔,犹类女子之“从一而终”。自梳女若近男子即为乡党所不容,其甚者往往加以“浸猪笼”之刑,极似惩罚女子出嫁后通奸者。她们虽然避开了封建家规的虐待,但仍受封建宗法制度的压迫。因此,自梳可视作当时珠三角女子在有限的自主权下对婚姻形式的选择。剧中第九集有一段举行梳起仪式的剧情,当中的台词大致反映了梳起对于自梳女的意义。只是,冯芷晴梳起立誓时所用的并非真名,后来得到众人谅解,把头发又放了下来。另外,自梳女上头时所念之词虽然未必全如剧中一般,但自梳与嫁人对自梳女本身的意义差别,还是得到了一定的反映。

自梳之风盛行于珠三角的顺德、番禺、中山、南海等地,其他地区极为罕见,主要是因为珠三角较为富饶,手工业发达,妇女谋生门径多。以番禺为例,自梳之风只见于较为富庶的禺南,而于地土贫瘠的禺北,妇女独立谋生不易,则无此风。

自梳女的经济来源因地区不同而异。其中顺德、南海蚕丝业发达时,年轻自梳女多以缫丝为业,年老者摘桑、养蚕,丝业衰落后则到有钱人家做佣人,即粤语称“妈姐”者,分布在广州、香港等地,也有远涉重洋至海外做佣工者。番禺、中山的自梳女则以刺绣、织布为主业,亦有从事农耕者。

自梳女风俗产生及最盛之时,正是广东自然经济瓦解、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初步发展之时。其中丝业作为当时民族工业的主力军,为广大躲避封建家规虐待面拒绝出嫁的女子提供了独立谋生的机会,是以顺德、南海自梳之风最炽。时至今日人们说起自梳女,仍常不自觉地将其与缫丝女工联系起来。因此,本剧这样的背景设置,让我马上想到自梳女就丝毫不奇怪了。

广东是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诞生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广东资本主义性质的商品经济有了比较迅速的发展,1905年后,广东每年的进出口货值约占全国外贸总额的四分之一,巨大的外贸额反映自然经济遭到破坏。当时,珠三角的顺德、南海一带成为专门的蚕丝产区。由于蚕丝出口的需要,19世纪中晚期,珠三角掀起了大规模的毁田筑塘、废稻植桑的高潮。光绪末年,顺德稻田不及全县耕地的十分之一,严重缺粮,20世纪头几年,每年输入广东的大米都在千担以上。这是广东自然经济进一步瓦解的一个重要标志。

  当时丝业是广东商业的命脉,而缫丝业则是广东工业的主干,像剧中永泰隆那样称雄于南番顺的丝厂有那么大影响并自重身份,是基本符合史实的。1872年,旅泰华侨陈启沅在顺德开设了中国第一家民族资本主义工业企业继昌隆缫丝厂(剧中潘家的丝厂名为永泰隆,另有一家颇具实力的丝厂名为继兴盛且其当家叫郑昌,编剧可能是真做过功课而不是随口编造的),开国内机器缫丝之先河。该厂早期雇有女工300余人,后因获利甚丰,扩大营业,女工增至6、7百人。因机器缫丝有利可图,其他丝厂相继开业,1906年日本人对广州附近(这里并非丝业中心)的机器缫丝厂作过调查,能具体列出厂址、厂名、人数(200-800人不等)的有174家,遑论丝业中心顺德、南海。这些丝厂多雇佣女工,加上织造、刺绣、成衣等以女工为主的行业,形成一个庞大的女工队伍,为自梳女风俗的产生及发展创造了条件。

同时,广东得风气之先,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导入促使人们的伦理思想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中国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康有为提出人生而“求乐免苦”的主张,并提倡女男平等。康有为作为一位有先见的思想家,固然超前于一般民众,但不得不承认,其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广东的伦理思想状况。思想的初步解放,使部分广东妇女改变了原来逆来顺受的生活态度,在社会允许的范围内,以自梳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20世纪10-20年代,广东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在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冲击下大幅度衰退,依附于外商的买办资本家大量涌现。20年代顺德生丝在国际市场受到日本人造丝的排挤以至最后崩溃,丝厂大量倒闭,使自梳女失去经济依凭,直接导致了自梳女风俗的衰弱。

丝业衰退后,原赖以为生的自梳女不得不另谋生计,其中大部分流向广州、香港等大城市的有钱人家中帮佣,即粤语所谓“妈姐”,俗称“打住家工”,尤以顺德自梳女最受欢迎。顺德的享调技术素以精美驰名,自梳女多得其中真传,且行事小心,体贴入微,很受雇主喜爱。雇佣“顺德妈姐”风行一时,成为当时显贵人家的风尚。《桃姐》中刘德华所演角色家中的佣人桃姐就是顺德人,只是她一根乌黑油亮的长辫垂在脑后,显然并没有梳起。

针织业兴起后,一部分自梳女转而从事针织。其时家境富裕的自梳女开设袜厂及线衫厂者甚多,多雇请自梳女,动辄数百人。

广东是全国华侨最多的省份,香港、澳门原本又均在广东省内,且对外贸易相当发达,故向与海外交往甚多,赴海外佣工成为不少自梳女的选择。20年代后梳起的妇女梳起后即往港澳佣工者甚多,不同于早期自梳女大多先从事丝业或织造业。我姨父的胞姐于30年代梳起后即前往香港佣工,退休后与数人合租一屋居住,同住者均有相似经历。除港澳外,南洋也是很多自梳女的选择。1998年10月17日《广州日报》一则关于自梳女的报道形容她们“身穿唐装衣裳,怀里却揣着新加坡护照或香港特区身份证;喝咖啡不加糖,对汇率就象得了风湿的腿对天气一般敏感”。有的自梳女由于长期在外佣工,深谙英、法等国语言,更有的洋人雇主回国时将雇佣的自梳女一起带走,因此自梳女的足迹可谓遍及中外。

20世纪10-20年代正是近代封建伦理纲常日趋瓦解,新文化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之际,提出了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家庭革命等主张。风气渐开,男女婚姻较前自由,妇女地位有所提高,也是自梳女风俗衰弱的一个主要原因。同时由于老一辈自梳女大多外出佣工,留在乡间者很少,年轻一代受其影响较少。加上国内经济在帝国主义的冲击下,百业凋零,妇女独立谋生不易,自梳者更少。抗战后珠江三角洲经济元气大伤,自梳者已绝少,但直至解放后犹有余响。据广东省妇联1953年调查,当时番禺大龙乡2028名妇女中,犹有自梳女245人,所占比例相当大(该资料并未说明这批自梳女的梳起时间是否均在解放前)。

自梳女经济独立,但无丈夫子女可恃,大多勤劳而自奉甚薄,尽量把劳动所得积攒下来作为晚年生活之资。但是,钱是不会照顾人的,无论如何她们都要面对独身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包括年轻时当嫁不嫁的异类感和老后生养死葬的需要。按照旧俗,女子不嫁长居母家会被认为不祥,自梳后即被视为已婚,可以在母家居住并操持家务,兄弟夫妇也必须善待她们。没有脱离母家或出外谋生的自梳女,如果兄弟有后且关系融洽的,其生养死葬自有兄弟或其后代照料,财产也归他们继承。除此以外,很多自梳女会与其他自梳女合营一屋居住,俗称“姑婆屋”。同住的自梳女生计上互相提携,生活上互相照料,形同骨肉至亲,“玉冰堂”就是这种姑婆屋。这种姑婆屋在有自梳之风的地方,大概曾经是村村皆有。我小时被寄养几年的番禺茭塘村即有一所,直到留学期间回来省亲还去看过,名字记不确切了,似乎叫做“玉洁堂”还是什么。和剧中的玉冰堂一样,供着观世音,尚有几名自梳女住在里面,墙上挂满了去世的自梳女照片。剧中碧云称她是为了保护姊妹不受男人欺负而建玉冰堂,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有明确成立过程和组织架构的民俗组织,但是大多数姑婆屋并非如此,只是住在一起互相照拂而已。由于关系密切,姑婆屋里同性相恋的事也不算稀奇,俗称“契相知”,俨如夫妇,也会对双方的忠诚有所要求。这样的在大银幕上可以看到,小荧屏合家欢就不太适合表现了。

为防老无所依死无人葬,略有资财的自梳女会采取收徒的形式,为自己准备一个拟血缘关系的后代,虽然名为师徒,实际上形同母女。徒弟对师傅平时必须顺从,师傅有病时要照顾左右,师傅去世后则由徒弟殓葬和祭扫,同时师傅遗下的所有资财全部由徒弟继承。剧中的燕欢实际上就是碧云所收的徒弟。按照剧中交代,燕欢因母遇人不淑嫁了个赌鬼,幼时即被父亲卖掉以抵赌债,在街边乞讨时碰到碧云被其收养。无论前情如何,则燕欢由碧云在玉冰堂抚养长大是确凿无疑的。由于自梳女之徒必须也是自梳女,燕欢的命运在被收养时已经注定了,因此才有她和表少爷相好后面对十八岁要正式梳起时的惶恐。不过,剧中燕欢最终没有梳起,并且在碧云等自梳女的庇护下得以避免受到乡例的惩罚。人终究是感情动物,虽然于例不合,但也许确实有过这样的个案吧。

剧中还有其他一些和自梳女有关的民俗。比如第十八集的“埋月会”(“埋”是粤语,意义近于“凑”)和第十集的“买门口”。月会是一种互助形式,大致程序是每月每人各出若干钱,标会时各自申明自己愿意偿还的利息,价高者可以将当月大家凑得的会银刨除利息部分借走,到期按全额返还。例如剧中这个情景,没有交代每人应该出多少,假设每人五元的话,芷晴出二元的“标头”,则每人只须借给她三元,届期她还给每人五元,那么埋会者每人可得利二元。埋月银正如剧中所说,原是为不时之需,但是操作好了也是一门钱生钱的生意,因此这也是部分自梳女的生财之道。

“买门口”则是一种形式婚姻。找一个男人,花钱为其买一个妾,自己取得正妻之位但不共同生活,逢年过节由夫家迎去团聚或迎而不去,夫家有红白喜事时尽正妻之责,只在病重垂死时才由人抬回夫家待毙,但一切殓葬费用均由自己支付,有的甚至有遗产留给夫家或庶出后代。只不过,买了门口就不同于一般的自梳女,而是属于“不落家”了。买了门口如大少爷所说,就有家有主了。旧时女性名字是不登于母家族谱的,只有结婚才能被写在夫家族谱上,死后获得一个神主牌,买个门口到底是为死后的灵魂着想,活着的时候生活状态并不会有变化。

传统社会中,女性无疑一直处于从属的地位,即使经济独立,生活独立,也必须以某种形式表示人格的不独立方可见容于社会。在女性只能通过合乎体面的婚姻才能获得社会尊重,成为一个完全意义的人的时代,从文化功能上来讲,自梳和嫁人是一样的。因此,社会对自梳女的要求除生育后代外,和已婚妇女并无不同。大概剧中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第十七集村民冲击玉冰堂要拉未“婚”先孕的燕欢去浸猪笼,而尤其能体现这一点的,是那几个当马前卒的女人。“体面”的,尤其是严格社会意义上“体面”的女人,是对女人最苛刻的。港剧的编剧虽然也许没有多么高深的文化,但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往往只要轻轻一笔就能重重点出,这大概就是真正的接地气罢。

话说回来,《守业者》是典型的乡土正剧,是TVB(在很久很久以前ATV也是)最拿手的剧种之一,但是在越不接地气越能吸引观众的韩剧席卷神州大地的今天,恐怕不会有多少影响力了吧。郑少秋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电视剧不是电影,电视剧就是要好看,就是要赏心悦目,不要跟我讲什么艺术。现实证明,真是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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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港剧 民俗 自梳女

笛威辛亢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笛威辛亢   /   2014-10-23 10:27:39
对上传图片大小的限制的确是个事儿,服务器容量有限啊。唉,贫困人家百事哀啊,哈哈。
小人家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小人家   /   2014-10-22 21:48:26
原帖由silver于2014-10-22 21:42:09发表
这不挺好的吗?图文并茂的, 继续哈~~

多谢鼓励,可是调整图片大小累到手抽筋啊
Silver的小屋 引用 删除 silver   /   2014-10-22 21:42:09
这不挺好的吗?图文并茂的, 继续哈~~
小人家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小人家   /   2014-10-22 21:12:34
原帖由笛威辛亢于2014-10-22 21:03:04发表

我知道这是辛苦费。妄图设个头像又搞了半小时,已经放弃了,就这样吧。
笛威辛亢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笛威辛亢   /   2014-10-22 2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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