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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高原的民间艺人——玉珠
作者:杨恩洪 热嘎(藏族)

 


  一九八四年的雪顿节即将来临了。雪顿这个藏族人民的传统节日原是宗教节日。按照藏传佛教格鲁派的规定,每年藏历6月15日到7月30日为禁期,不准专院僧人外出,以免踏死昆虫。7月30日一过,解除禁令,僧人们纷纷走出寺院,尽情玩耍。群众要施舍酸奶给他们吃,这就是“雪”(酸奶)“顿”(宴)节的来历。后来雪顿节开始演出藏戏,由各地的藏剧演出队在达赖喇嘛的夏宫罗布尔卡演出,供噶厦政府的僧俗官员娱乐。民主改革以后,雪顿节才真正成为藏族人民自己的节日。在这节日期间,拉萨的居民身着艳丽的服装,背上彩色帐篷、卡垫,带上青稞酒、酥油茶、点心等丰盛的食品,倾家而出,在罗布尔卡美美地玩上—天。听听藏戏,会会亲朋,纵情欢乐。

  然而今年的雪顿节却与往年不同,在罗布尔卡公园宽阔的丛林中搭起了一顶色彩斑调的大帐篷。据说人们喜爱的格萨尔什地(说唱格萨尔的艺人)要在这里举行公演,人们奔走相告,竞相一睹为快,一时间大帐篷前围满了不少人。

  是啊!过去以乞讨为生的仲堪、被人们视为社会最低层的人,今天竟能在达赖喇嘛的庭园里登台公演,要在旧社会那简直是梦想,而在新社会,也是千载难逢头一回呀!聚集的人群在帐篷前“阿啧!”“阿卡”地议论着,翘首等待着。

  这时,只见一个身穿藏装、脚登藏靴的人登台了。他脖颈上挂着一串发亮的紫檀念珠,吸引人的是他头上戴的那顶特制的高帽子。帽子是用银白色的锦缎缝制而成,呈四角形,左右两侧各有一只兽形耳朵;正面饰有图案并缀有海螺及金属做成的弓箭;帽沿用白色小贝壳镶边,帽顶插着几支孔雀翎毛,并向四周垂下蓝色、白色的缎带。帽子的制作相当精细,看来其主人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鲁阿拉拉毛阿拉,鲁塔拉拉毛塔拉……”宽厚的男中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只见他一会儿打着手势侃侃地讲述,一会儿瞪起眼睛滔滔地演唱。显然,这位年逾古稀的艺人正在尽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平稳地象江面宽阔的流水一样唱着“帽子赞”。人们不时从他富于表情的红黑色的脸膛上看到了逝去的岁月留给他的印迹。他就是那曲班戈县青龙区六十岁的牧民、格萨尔说唱艺人——玉珠。

  那曲位于拉萨的北方,因河流那曲(黑河)而得名。这里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空气稀薄,常年积雪。在这广袤的土地上,星星点点地居住着从事牧业的人们。那曲,现在是青藏公路上的重镇、专区所在地,人口不断增加,新的建筑物不断崛起,呈现出一片生机。然而解放前,这里却是被藏族人称作羌塘(北方草原)的古代流放犯人的地方。谁若是没有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是绝不会从其它地方到这里来的。

  就在八十多年前,玉珠的祖母使是怀着玉珠的父亲从康区艰难地踏上羌塘的土地,他们落脚在安多县巴尔达新村的一个叫扎西安郭的富户家里给他家当佣人。玉珠的父亲还没有出世,羌塘的风沙雨雪以及苦难的生活已经注定要伴随着他了。

  在玉珠的父亲班觉出生七天以后,祖母便把他放在帐篷里,自己外出给主人干活。孩子在帐篷里哭喊一天也无人过问。晚上,当疲惫不堪的母亲回来喂奶时,孩子已经又累又饿。无力吸吮了。奴隶家的孩子就是在这种坏境中长大的。

  班觉稍大一些,祖母怕他到处爬动,便在外出做工时,用绳子把他拴在粮食袋上。一次,家里人都外出干活去了,班觉挣脱了绳套,爬到火塘边,打翻了茶壶,把脚烫坏。后来右脚只。剩下一个圆形的前脚掌。从此人们叫他班觉普日(即圆形脚)。

  卑贱的社会地位以及残废的右脚,决定了班觉的命运比一般人更苦。如果他需要什幺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艰辛。

  一次,他拾到了一块指甲大的绿松石,便珍贵地用藏毡包好,挂在脖子上。有人曾出一匹马或几只羊来换取这块松石,然而班觉却没有舍得拿出来。这事被一个叫阿究贡布的富户知道了,便跑来问班觉:“听说你捡到了一决宝石,让我见识见识!”善良的班觉双手捧出。这时阿究贡布佯装惊奇地说:“啊呀!这是我在第一次运盐时丢掉的,现在你捡到了,谢谢你!”说着便把松耳石拿走了,后来只给了班觉一只羊做为代价。班觉有苦难言只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班觉普日在苦水中挣扎着。人越是处于逆境,往往越是刻苦、勤奋。为了生活,他学会了跳神、在天葬台为死者刻经文,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格萨尔说唱艺人。

  后来班觉同另一个富户家的佣人次单拉姆结婚了。孩子们一个一个相继去世。他们本来就够困苦的了,如今又如何养活得了这幺多张嘴?而富户又辞退了他们,迫使他们赶着仅有的几只羊,带着孩子开始了流浪的生活。那时玉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偌大的羌塘,地广无边,然而却找不到穷人可以落脚的地 方。父亲打着各种短工,不时地应着人们的要求唱《格萨尔》,挣得微薄的收人养家糊口。

  在风餐露宿的漂泊生活中.玉珠长大了。十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一个叫桑木丹的富户家里当了牧童。

  离开了父母,玉珠开始担负了繁重的劳动,意外的是,玉珠在放牧中结识了几个同龄的伙伴。每当他们把牛羊赶上草坝,头顶湛蓝的天空,脚踩绿茸茸的草地,几个小伙伴便聚集在一起,开心地嬉戏、玩耍,把时间消磨得很快。

  在这几个小孩子中间,玉珠是既聪明又厉害的孩子。每当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孩子受到别的小孩的欺负,玉珠总是乐于挺身而出,或对骂、或打架,都不在话下。他的大胆、智能还要感谢那漂泊生活的磨砺。过去,在父母身边,他只是看着父亲为别人跳神、做法事,或唱格萨尔,而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从未尝试过。现在,在小伙伴中间,玉珠如鱼得水,得到了展示才能的机会。他一会儿装扮成“拉娃”(降神的人),一会儿装扮成仲堪,为同伴们表演,他的模仿才能经常受到伙伴们的称赞。

  渐渐地玉珠对《格萨尔》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他仰慕那些为民除害的英雄豪杰,他被《格萨尔王传》中离奇曲折的故事深深地感动着。他的充满激情的幼稚的表演也感染了伙伴们。有时,他晚上梦见格萨尔打仗,白天醒来就能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由于玉珠的口才好,善表演,他象磁石一样,把小伙伴们紧紧地吸引在自己的身边。

  当家境稍有好转时,父母把当了二年佣人的玉珠接回家中。一家人又团聚了,虽然生活仍是缺衣少食,但一家人在一起过得很快活。

  晚上,玉珠经常和父亲在一起,听他为牧民们演唱《格萨尔》。那曲折回环的调式,动人心魄的情节,激荡着玉珠的心,常常使他为之彻夜不眠。这时他经常做梦,梦见格萨尔打仗的种种故事。不久他得了一场重病,肩背部疼痛难忍。父亲请来达隆寺(现当雄附近)的喇嘛玛居仁波切,为玉珠祈祷念经,开启说唱《格萨尔》的智门。这位喇嘛还送玉珠一顶说唱《格萨尔》时戴的帽子(仲夏)。

  这一神圣又壮严的宗教仪式,在玉珠的幼小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正象大人们常说的,一个仲堪有可能把自己说唱《格萨尔》的灵感传给儿子。但是如果不请喇嘛为他们念经祈祷,降神附体,开启智门,那幺,他就会象疯子一样,在说唱《格萨尔》时控制不住自己。只有得到神的旨意,才能象父辈艺人那样自由地说唱。

  经过“开启智门”的玉珠,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据他自己讲,晚上做的梦,白天可以讲一整天。而会演唱的部数和内容也在与日俱增。

  一次在流浪的路上,发现了一只被狼咬死的羊。饥肠辘辘的玉珠不听老人的劝告,吃了羊肉,害了一场大病。虽然他又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了,但是他感到这场大病对自己的智力是有影响的。

  不久,家里无法维持生活,玉珠不得不再次离开父母到一个叫米硕朗才的家里当佣人。这是一家大户人家,全家笃信佛教,为了给来世积善积德,对佣人比较宽厚。因此,玉珠这时虽然已经担负起一个男子汉所承担的繁重劳动了,然而吃得饱,穿得暖,生活过得还可以。

  玉珠仍然每天清晨把牛羊赶到辽阔的草原上,然后无忧无虑地给一同放牧的伙伴唱《格萨尔》。他的演唱技艺不断得到锻炼而开始娴熟,而前来听他演唱的人也从几个牧童扩展到一些成年人。有时,傍晚,牛羊归圈,做完一天的活计,人们前来听他演唱,他也很乐意满足别人的要求。这时,他纯属一种爱好,从未收过别人一文钱,因为他那时的生活还可以过得去。

  玉珠在米硕朗才家里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一天,突然得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玉珠匆忙收拾东西赶回家中。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积劳成疾,已经卧床不起了。没过多久他便丢下了一家人离开了人世,结束了他那坎坷而短暂的一生。那年玉珠才17岁。他是全家最大和唯一的男孩,然而仍然是无力挑起家庭重担的孩子。母亲在风风雨雨的贫困生活中苦熬了半辈子,现在又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失去了靠山,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从而顿时对尘世产生厌倦,向往着神佛的世界,希望在后半生中得到解脱。于是,她决定带着最小的尚未成年的女儿,离开这苦难的土地到卫藏地区去朝佛。玉珠和大妹妹继续留下来当佣人。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家庭被命运拆散了。

  玉珠回到米硕朗才家,仍然是每天上山放牧,伙伴们虽然也时常和他在一起,然而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他的心被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带走了。他无法克制思念母亲的心情。瘦弱的母亲以及年幼的小妹踽踽行走在崎岖的朝佛路上的情景经常浮现在眼前,他的一颗平静的心被搅乱了。几年过去了,玉珠再也忍受不了这别离的痛苦,终于决定离开米硕朗才家,告别多年相聚在一起的伙伴,踏上了通往卫藏的征途,去寻觅他那朝夕思念的母亲和小妹妹。

  玉珠怀揣木碗,身背汉洋(煮茶的锅),告别茫茫的羌塘向南走去。这是他广泛接触社会浪迹高原的开始。流浪生活对这个曾在羌塘地区觅生的人并不陌生,但是这次是一人独行,困难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母亲在召唤着他,这一精神支柱是他执着前行的强大动力。在艰难的漂泊生活中,玉珠成熟了,他的倔强的性格更加显露锋芒,而他的演唱《格萨尔》的才华也得到了施展。

  从那曲到拉萨,在那漫长的驿道上,风沙雨雷以及各种野兽时时都会向这个涉世未深的二十二岁的青年袭来。玉珠只得与沿途朝佛者结伴而行。一路上,他开始给人们说唱《格萨尔》,用以换取食物填饱肚子。这时,只有从这时开始,玉珠才真正靠说唱来谋生。

  牧区的人们没有哪个不知道《格萨尔》的,雄狮大王格萨尔在他们的心目中,占有与神佛同等神圣的地位,说唱《格萨尔》的玉珠于是便受到贫苦牧民们的发自内心的爱戴。虽然贫困的牧人往往拿不出什幺来报答他,然而他从听众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他胸中的格萨尔故事,也总在汹涌澎湃地翻腾,不把它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讲出来,就好象要憋出一场大病一样。

  和沿途的乞讨者相比,玉珠的生活要好一些。有时,有的大户人家专门请玉珠住下来演唱,供给他饭食,玉珠也乐于留下来为他们演唱。当结束几天或十几天的演唱后再度起程时,有的主人家还送他一点衣物和上路吃的东西。

  象玉珠这样的游吟艺人在西藏的旧社会是属于最低层的,他们一无房屋、二无土地、牲畜,全部财产就背在肩上。但是在这个全民信教的社会里,善良的老百姓对他们并无厌恶之感,往往同情并乐于接济他们。即使最穷的人家也不愿意让乞丐已经伸出的手空着收回去。更何况这时的玉珠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了,因此,他的生活基本上可以得到温饱。

  达隆寺的玛居仁波切是为玉珠开启说唱智门的喇嘛,因此,被玉珠尊为“自己的喇嘛”而在心中无限崇拜。这次离开家乡,玉珠专程前来达隆寺拜见“自己的喇嘛”,并请他为自己祈祷保佑。

  玉珠的到来,给寺院增添了活跃的气氛。玛居仁波切留他在寺院里住一段时间,给僧人们演唱《格萨尔》。玉珠欣然照办。因为,在他看来给喇嘛们说唱《格萨尔》是无尚光荣的事。他在达隆寺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当他结束演唱又要登程时,玛居仁波切送给他一路上的吃食和向专院朝佛所需要的钱。喇嘛赐的这些东西比玉珠的全部家当还要多,这使他和经常跟着他的两三个“阿尔敲”(靠乞讨到卫藏朝佛的康巴或藏北人)们几乎拿不动。

  在途中,有时空闲下来,玉珠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刻石头。没想到他刻的石头出人意料的好,而玉珠缝制的衣服也与众不同,他的一双灵巧的手为他增添了谋生的本领。为此,玉珠常感到自豪。就在文革过后,《格萨尔》得到了真正平反的时候,那曲的干部还曾委托他为其它艺人缝制过“仲夏”(艺人帽)。

  在人烟稀少、空气稀薄的高原流浪会遇到许多内地人意想不到的困难,但对于世代繁衍生息在这里的藏族人,尤其是对于玉珠,已经习以为常了。玉珠脚上的鞋磨破了,补一补再穿,到底他走破了几双鞋他已经记不清了。就在离开家乡,经过了五年的流浪生活之后,在一个严冬到来之际,玉珠终于来到了他心目中的圣地——拉萨。

  当时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日”传昭、祈祷法会,各地喇嘛云集拉萨,在大昭寺前诵经祈祷。这种宗教盛会对于在藏北长大的玉珠来说,开阔了眼界,耳目为之一新。于是对于神佛更生崇敬仰慕之情。这时,拉萨热闹非凡,趁此机会,玉珠坐在八角街(大昭寺周围的街道)讲格萨尔,吸引了不少僧人和百姓,每天可以得到十几个多斯(藏币)。传昭大会结束后,玉珠便前往措布寺寻找母亲和妹妹。

  玉珠的母亲带着小女儿一路朝拜来到拉萨后,就在拉萨西郊堆龙德钦的措布寺附近定居下来。流浪生活对于玉珠这样一个有技艺的男子汉都是不易的,更何况这一双孤女寡母!她们经历的困苦是完全可以想见的。母亲在这里靠上山打柴卖给寺院而换取微薄的生活费用。她们何尝不思念家乡、挂牵远在那;曲的儿女?然而路途的遥远以及生活的艰辛使体弱的母亲已经无能为力了。

  经过十年的漫长的别离,在措布寺附近,当玉珠与雪染双鬓的母亲和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妹相聚时,眼泪夺眶而出。他们抱在一起,任辛酸而又欢愉的泪水尽情流淌。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胸中翻滚,玉珠决定把母亲和妹妹接走,用自己的肩膀来承担生活的重压,使母亲和妹妹得到温饱。他们启程回到那曲,把当佣人的大妹妹接上,便一司去朝拜圣山——西梵雪山(阿里的岗底斯山)。任凭道路遥远,气候恶劣,母子四人在漫长的朝佛路上相依为命,心情很愉快,此时,玉珠仍以唱《格萨尔》谋生,虽然不能丰衣足食、但一家四口人还勉强可以维持生活。

  朝完圣山,他们又去朝拜圣湖——纳木措湖。人们常说,到过圣湖、喝过圣水、用圣水沐浴过的人,可以洗清今世的罪孽、涤荡心灵的污垢,求得今生与来世的幸腻母亲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宿愿。此生她再无所求,她想过安稳的日子,便提出回到措布寺。当她们行至穷廓制(穷廓部落,今当雄县与桑雄县交界处),玉珠告别了母亲和妹妹,只身向萨甲(今班戈)方向走去。

  对于一个真正的仲堪来说,说唱《格萨尔》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这绝不是唯一的和至关重要的。近十年的流浪生活.使他离不开喜爱《格萨尔》的听众,而胸中的《格萨尔》就象一座山,不把它的岩浆迸发倾泻出来就心烦意乱。这使他不得不再次离开母亲和妹妹踏上旅途。

  到达萨甲后,由当地的十几户人家当施主,请玉珠降“仲拉”之神,为他们消灾祈福。降神对于玉珠已不是陌生的事了。他竭尽全力,专心致志地做着法事,结果那几户人家的病人居然好起来了,为此,玉珠颇得施主们的崇敬与赏识,给了玉珠一些食物及几只羊做为报酬。

  他在萨甲住了下来,为人们演唱《格萨尔》,有时为死者刻经文。快到秋季剪羊毛的时节,玉珠决定去江龙宗(今班戈县所在地)。 

  江龙宗下属十三个部落。每到秋季牧人们都集中到这里交税、卖掉畜产品,买回生活必需品,所以这时是草原上最热闹的日子。

  玉珠赶到江龙宗,那里已经搭起了数不清的帐篷。人们忙碌着交换商品,并尽情享受着一年辛勤劳动之所得。玉珠选择了一块平坦的坝子坐下来,开始了演唱:“鲁阿拉拉毛阿拉,鲁塔拉拉毛塔拉……”这声音一出口,周围的人们便向这里靠拢过来。他看见数不清的人头在攒动,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庞被深深地激动着,看到这些他的兴致更浓了,一口气说了一天,丝毫不感到疲劳。

  玉珠认为仲堪演唱时,周围环境和听众的反应是很重要的。如果环境清洁、气候适宜、或烧一点香,心情就好,遇到群众听得懂而且十分感兴趣,演唱者就能情绪昂扬地进行构思和创作。由于这次演唱听众多,效果比较好,他所得到的收人也很不错。

  在江龙宗停留了四个月以后,不甘寂寞的玉珠又踏上了新的征途。他向西行,来到了班戈湖的硼砂矿。这个矿过去是由那曲的斯林昂布和萨堆巴桑两家贵族经营。一九五四年,从内地派来了一个矿工队,玉珠就是在这一年到达这里的。

  奔波的无固定收入的生活,使他开始感到厌倦,他决定在一这里停留下来,积攒一点钱。一开始他向贵族贷款四百五十元,开始挖矿,以卖硼砂的钱来还债及维持生活。然而一年过去了,自己所得无几,债务也还不上。后来他决定到内地来的矿工队当工人。矿工队以白银、糌粑和酥油做为工资发给玉珠。不到半年的时间,他用自己的劳动所得,还了二百多元的债。又过了不久,玉珠将所借债务全部还清了。这时,他的劳动所得不但能够养活自己,还用剩余的钱买了十三只羊。

  生活有了保障,不用再为湖口而奔波了。这时,他又想念着流落在异乡的母亲,他想;若能把母亲接回家乡,一起生活那该多好呀!一九五八年,玉珠终干向单位的管理人员请了假,把十三只羊托付给朋友照管,自己又向拉萨方向走去。

  巧合得很,玉珠到达拉萨时正好赶上“正月十五日”祈祷法会。在八角街的转经路上,玉珠与母亲、妹妹邂逅相逢了!心中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此时,小妹正在与当地的一个小伙子处于热恋之中,难于分离。玉珠只好带着年迈的母亲上路了。

  不料,他们刚走出拉萨不远,母亲就病倒了。多年的困苦流徙生活,使她老人家再也撑不住了。然而她想念家乡,希望到那里与儿子度过晚年。玉珠竭尽全力地侍候母亲,为了给老人买药,他说唱《格萨尔》、讨饭,什幺都做,他只有一个心愿:让母亲早日痊愈。当母亲的病有了好转,玉珠就背着母亲向北走去。与他们同行的几个流浪人也来帮忙,他们轮流背着老人朝家乡走去……

  玉珠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心情是沉重的,流露出不无伤感的神情,仿佛当年那忧患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可见他对母亲的感情是多幺真挚和炽热!当他被问到母亲的名字时,他转来转去不愿意回答,最后他决定告诉我们了。只见他在说出母亲的名字“次单拉姆”以后,闭上双眼,嘴里不停地默诵“嗡嘛呢叭墨牛……”,他解释说:“若是提到死去的人的姓名(他的母亲回到家乡后于76年去世了),那幺,死去人的灵魂就会不得安宁”

  到了当雄,这里正在动工修建飞机场,集中了不少藏族民工。玉珠因唱《格萨尔》得到了不少食物。这时,母亲的病已基本痊愈,他们就继续前行,回到了班戈硼砂矿。

  回到单位不久,就听到传闻:拉萨的藏族人和汉族人打起仗来。这一消息对于生活在遥远的藏北的牧民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关心的倒是随之传来的另一个消息:要进行民主改革了!受苦受难的穷人将要得到解放,他们将要分到贵族的财产和牛羊。这消息对玉珠一家是一个极大的喜讯。他们多年来求佛拜神而未得到的好日子,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将要变为现实!这时,玉珠这个流浪了大半辈子,年已34岁的人,与一位穷人家的姑娘结了婚,组成了幸福的家庭。玉珠的爱人是萨甲人,他们在班戈湖挖硼砂时相识。现在听说她的家乡要分到牛羊了,她执意让玉珠辞退矿上的工作,跟她一起回家乡去过牧民的生活。玉珠无奈只好于一九六0年带着老母亲和爱人,还有自己几年辛苦积攒的唯一的财产——二十多只羊,迁到了萨甲。

  真不凑巧,当他们来到萨甲时,民政工作队才走了不久,贵族的财产已经全部分完。玉珠和母亲在这里成了多余的移民。为此,玉珠后悔不已。至今他还经常惋惜地说:“若不是当年辞去硼砂矿的工作,如今我早已成为国家的正式工人了。”玉珠的爱人家分得了八十多只羊和二十几头牛,从此,他们便定居在班戈县的萨甲地方,即今青龙区。

  由于家庭的羁绊,使他不能云游四方。而定居的生活,对演唱《格萨尔》是不利的。一则听《格萨尔》说唱的人不如以前多了,收入比前大为减少;二则玉珠说唱《格萨尔》的才能没能更好的发挥。生活的困难又一次摆在玉珠的面前。这时的玉珠已是一个经历了磨炼的中年人了。他性格倔强,从不在困难面前示弱。为了维持生活,他开始给别人擦皮子,缝制衣服。他的一双灵巧的手给他的一家带来了生活的转机。每年从三月到九月,他不停地鞣,可以鞣完二、三十套羊皮袄。每鞣完一套羊皮袄,可以得到一只不算瘦弱的羊做为报酬。这不但够自己一家人吃,还有了一些积蓄。

  好景不长。安稳的生活没过几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一风暴从内地席卷过来,其势头并不因路途遥远而有丝毫的减弱,相反却更凶猛地冲击着高原的大地。玉珠首当其冲被作为横扫的对象。他保存了多年的艺人帽、艺人鼓等说唱《格萨尔》的用具,被统统付之一炬,并勒令他今后永远不许演唱,否则将随时受到批斗。玉珠被这突如其来的浪头打蒙了。他想不到说唱群众喜爱的《格萨尔》会有这幺大的罪恶,他不理解这究竟是怎幺一回事,但是,有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这场运动是给自己带来新生活的毛主席发动的。后来,群众中常常有人私下找到玉珠,请求他讲几段《格萨尔》,并发誓为他保密,然而他都一一拒绝。

  紧接着打“派”仗开始了(当时宣称两派都是革命派,每个人都要积极参加)。在班戈县所属的几个区中,青龙区是最后行动的,而在青龙区所属的四个公社中,玉珠所在的穷肖公社也是最晚分裂为两派的。玉珠得知其它公社参加造反派的人数都占多数,而且他记得毛主席曾说过:站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立场上,才是真正的革命派。于是玉珠成为穷肖公社中唯一报名参加造反派的人。这意味着给自己树立一个多幺大的对立面啊!回到家里,爱人反对他这样做,但他却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班戈县的造反派和其它地区的造反派一样,到处组织“炮轰”。穷肖公社的唯一造反派玉珠却按兵不动。“总司令部”派来两人通知他到县上参加批斗大会,他拒绝了。多年的生活经历,使他养成了不言从于别人的习惯。一九七0年秋天,造反派在吉荣召开大会,玉珠也参加了,当他听到有人号召造反派不向政府交售各种物资时,他当场表示了反对。他说:“这样不就等于拆断了国家和群众之间的桥。”回到家里他仍很不高兴地对爱人说:“造反派的行为恶劣,不能容忍!”

  动荡的年代总算熬过去了。经过十年浩劫的国家要安定、生产要恢复,真是百废待兴啊!这一切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玉珠何尝不想过安宁的生活?然而他不得不拿出精力来对付那即将到来的厄运。

  一九七六年,西藏开展了人民公社化运动。在这次运动中首先要对牧民划分阶级成份。结果与玉珠历来比较对立的个别公社领导,在工作队面前告玉珠的状,说他不给他的母亲吃饭,致使他母亲在当年挨饿而死。这胡言乱语简直刺伤了他的心,更加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企图给玉珠扣上一顶“从十三岁开始说唱《格萨尔尔》、传播宗教迷信的反革命”帽子。玉珠从来没有象这次这样感到愤怒,他与他们几次说理斗争,抗议他们的诬陷。最后,他的材料被上报到县里进行审批时,才免去了一场灾难。

  人民公社出期间,玉珠依然靠擦皮子维持一家生活。母亲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和爱人及一个十岁的女儿,日子却越过越贫困。在长达十年多的时间里,玉珠那说唱《格萨尔》的优美动人的歌喉喑哑了,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一九八一年,随着国家形势的好转、党的各项政策的落实,《格萨尔》得到了平反。人们欢呼《格萨尔》的春天来到了。但在当时,对于民间说唱艺人还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主要的精力是放在整理、出版、翻译等工作上去了。在这里我们要感谢那曲的索朗书记,是他首先发现了说唱艺人玉珠,并把他接到班戈县进行采访。而后,又把玉珠接到那曲专区所在地,由专人负责进行录音。

  由于玉珠和工作人员的共同努力,到目前为止,已经录完了四部,这在他会说唱的十八大宗、十三小宗之中,只占一小部分。他不无惋惜地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讲了,有的部生疏了,有的部忘掉了。要是国家需要,我一定好好回忆,争取多说几部。”

  岁月蹉跎。玉珠过去,曾七次参加拉萨的正月十五日祈祷法会,为无数僧俗群众演唱;也到过数不清的寺院和贵族人家演唱,而只有今夭,当他在罗布尔卡登台演唱时,他才感到,他是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当家做主的人,一个与听众平等的人在演唱,这一切使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激动不已。他要尽情地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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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间诗神──格萨尔艺人研究》,杨恩洪著,1995年6月由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本书分上下两编。上编为“史诗说唱艺术论”,共有六章。第一章,艺人的地位与贡献。第二章,说唱内容及形式。第三章,艺人的分布与类型。第四章,梦幻与说唱。第五章,传统观念的折光。第六章,说唱与本子,整理与再现。下编为“艺人传与寻访散记”,共有22篇文章。一、雪域青松--记著名说唱家扎巴。二、他们出自同一片沃土--记一个家族的三位艺人玉梅、洛达、曲扎。三、兼巫师与艺人于一身的阿达尔。四、他从唐古拉山来--会说唱百余部的艺人才让旺堆。五、堪称语言大师的说唱家桑珠。六、浪迹高原的艺人玉珠。七、昔日的民间艺人,今日的教授--西北民族学院教授贡却才旦。八、年轻的掘藏艺人格日坚参。九、说唱艺人世家格桑多吉父子传。十、一个罕见的铜镜圆光者--访艺人卡察·阿旺嘉措。十一、果洛州活佛艺人昂日。十二、藏北巴青说唱艺人次旺俊美。十三、最年轻的神授说唱艺人次仁占堆。十四、“辛巴的后代--果洛艺人次登多吉。十五、从乞丐艺人到县人大主任--果洛艺人才旦加。十六、一位书写艺人的今昔--果洛州政协副主席昂亲多杰。十七、《格萨尔》抄本世家--记布特尕祖孙三代的贡献。十八、名门贵族之女卓玛拉措。十九、蒙古族说唱家琶杰。二十、蒙古族说唱家参布拉·敖日布。二十一、枪手喇嘛--土族艺人寻访记。二十二、土族艺人贡布。
  关于杨恩洪这部记实性兼探索性的著作,贾芝先生特地为之作序,说了一段十分中肯的话:“杨恩洪同志自1986年起,长期坚持到藏族地区寻访艺人、作调查,从西藏、青海、四川交界的果洛、玉树、昌都、那曲、甘孜等盛传《格萨尔》的地区开始,不断深入探索,在盛传《格萨尔》史诗的世界里邀游,访问了40多个艺人。她跋山涉水,到交通不便的荒僻山村,凡能找到的艺人她都找了,而且与艺人交朋友,友情真挚动人。一个会说藏语的汉族女学者,受到当地群众的热情欢迎。她可说是第一个掌握了金钥匙的人。……作者看来是一个纤纤文弱的女子,然而她意志坚强,治学勤奋,一年一度出发,首先到青藏高原一般人不易问津的地方去寻访艺人。她说每当访问一个艺人有意外的收获时,就感到自己的无知,而正是在她感到自己所知太少的时候,她才越走越远,终于踏上了能比较全面地探索和了解宏伟史诗《格萨尔》的征程,有众多的新发现,献出了这部既有新鲜报道又力求全面论析的专着。”

  《中国少数民族英雄史诗〈格萨尔〉》,杨恩洪著,作为《中国民间文化从书》之一,1990年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除了“引子”和“结语”外,正文分为7个单元,即;一、《格萨尔王传》概览;二、艺术篇;三、生态篇;四、版本篇;五、艺人篇;六、论“神授”;七、研究篇。应该说明,该书作者杨恩洪从80年代开始,一直是《格萨尔》工作的痴情参加者,是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她有一段深情的回忆:“多次赴高原藏区考察,有苦也有甜。那里的高寒缺氧气候、对于逐渐步入中老年的人来说无疑是一次次的考验,我需要用勇气与毅力去战胜它。而交通的不便利,道路条件的恶劣甚至车祸,对于内地的汉族人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然而我都经历过。我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如果把生死置之度外,那幺困难真算不了什幺。苦的后面总是跟着甜,我所获得的不仅仅是大量的第一手研究资料,在与正直、淳朴的藏族人民相处之后,我得到的远比我付出的多得多。那是理解、信任与友谊,是一次次的灵魂的净化。这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在远离大城市喧嚣的这片高天厚土上,我的心情是那样的舒畅,真可谓一个精神上的贵族。这也是无论我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从高原回到北京之后,总是计划着再次去高原的重要原因,须知,那里虽然没有我的家,却有着待我至诚至亲的异族父老兄弟姐妹,有我的亲人。”这个在温馨家庭和学校楼房走出的女知识分子,不仅亲自走访、调查《格萨尔》的艺人和演唱活动,而且同绝大多数《格萨尔》研究机构和专家学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说,这部著作,是作者在掌握着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的基础上,认真地进行研究之后,对《格萨尔》纵横两个方面基本问题的描绘和论证,具有知识性、真实性和探索性,十分可贵。

格萨尔说唱艺术后继有人 2名新秀展露头角
新华网2002年7月27日

  格萨尔说唱艺术有了新的继承人,《格萨尔》的故乡青海省继发现“说不完的格萨尔艺人”才让旺堆和“写不完的格萨尔艺人”格日尖参之后,新近又发现了2名能说唱百部以上格萨尔的年艺人。
  年仅24岁的达哇扎巴便是其中之一。这位来自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的年轻艺人在日前召开的第五届国际格萨尔研讨会上投入的表演,引起了海内外专家关注。
  西北民族学院格萨尔研究院教授兰却加长期从事格萨尔研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进入21世纪,《格萨尔》仍以活的形态在藏区流传,这是其它民族和国家没有的。但现在格萨尔说唱艺人数量越来越少,且大部分年事已高。为了避免人亡歌息,中国政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抢救这一流传千年的民间艺术。因此,达哇扎巴等年轻艺人的发现证明,格萨尔说唱艺术后继有人。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全国《格萨尔》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杨恩洪说,已在中国民间流传千年的《格萨尔》同世界上其它民族的史诗一样,它最基本、最主要的传播方式是靠众多的民间艺人世代相传。如果没有他们,这部伟大的史诗将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她强调说,年轻艺人的发现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宝贵财富,但我们也应看到,目前只有在比较闭塞的藏区才不断有年轻艺人的发现,而随着交通、教育的发展,现代传媒的介入,口头传播必然会逐渐萎缩。因此对格萨尔说唱艺术进行抢救和保护仍然十分必要。
  中国现在有大约100位格萨尔说唱艺人,其中藏族艺人最多,还有几十位蒙古族艺人和少量土族艺人。这些说唱艺人现在已经成了“国宝”,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妥善安置。为了让他们口中的史诗永远传递下去,中国专家正在为他们录音,整理、出版几种不同版本的《格萨尔王传》。
  创作于10至16世纪、以说唱形式描述藏族古代部落历史的《格萨尔》,是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史诗,共有200多部。(记者钱荣 顾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