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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代长相续 事业今人接古人——访史诗学学者朝戈金
作者:林 圭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
 

  读了民族文学研究所朝戈金博士获中国社科院优秀成果奖的《口传史诗诗学:冉皮勒〈江格尔〉程式句法研究》,感到这个领域对一般读者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里,和几个朋友一起听他谈他的史诗研究,再研读他的书,似乎又不那么隔膜了。钟敬文教授为他的书所写的序言里有这样的诗句:“人间世代长相续,事业今人接古人”,令我不禁心生感慨:一位年近百岁,桃李满天下的老人,或许是从学术事业延绵相续的角度,表达了他对自己学生的殷殷期许。

  朝戈金出生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的一个书香门第之家,但他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游牧蒙古人的血液”。他高中毕业时已是“文革”尾声,他怀揣户口和粮油关系,到锡林郭勒盟正镶白旗当了“插队知青”。这一段接受“再教育”的经历,让他有机会生活在纯朴的蒙古牧人中间,直接领略到了民间文化所特有的温婉人性的光芒,感悟到了民间艺术所特有的灵动鲜活的生命力。朝戈金的父亲是诗人和学者,在内蒙古大学教授文学课程。他童年生活里的很多时光是伴随着父亲书架上的中外文学作品走过的,大量的阅读和积累,对他终于走上了文学和民俗学研究道路,应当说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他的“机缘”也不错,在呼和浩特的高中班上有一批情趣相近的同学,少年气盛,指点江山,感兴趣的全都是人文方面的读物。后来他们中出了多个从事人文社科研究工作的人,也不能说是偶然。从大学本科、硕士再到博士的学习,虽然学术方向上几经调整,但大的走向始终未曾改换。朝戈金1986年从内蒙古大学硕士毕业,分配到中国社科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做编辑工作,后来转做研究。他的学术活动空间于是就向着四面八方扩展开去,沿着祖国的边疆,他走过了许许多多民族地区,亲身感受到各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异彩纷呈。他有不少时间花在了大漠、高山,花在了史籍中称作“远恶军州”的地方。但也没有放过参与国际学术对话和交流的机会———在国际民俗大本营之一的芬兰,在美国民俗学的滥觞之地哈佛大学,在当今口头传统研究的重镇密苏里大学,他先后度过了不算短的研修时光。可以这么说,他走上今天的学术道路,有几个重要的转捩点:一个是走入大学校门,从“知青”重新成为学子,并且把最好的学习时光奉献给了文学。再一个是哈佛大学,他在那里实现了与当代西方学术的全面对话。还有就是他到北京师范大学追随民俗学泰斗钟敬文教授专攻民间文艺学。他走过了从书面文学到口头文学、又从文学到民俗学的道路。他自己也一步步地从一个醉心于文人境界的青年学子,逐步成为专注于探索民间精神的知名学者。专业上的这一系列腾挪顿挫,看似随机,实则有着深层机缘。他的生长环境和经历无疑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读博士学位期间,在钟敬文先生指导下,朝戈金开始用民俗学理论和方法从事史诗演唱文本的研究。他刻意摒弃了习见的用研究书面文学的方法阐释口头艺术的做法,坚持从特定史诗传统的实际出发,设计分析模型,倡导合乎对象特质的研究理念,同时广泛参照国际上晚近的相关理论成果。因而对史诗的文本阐释和解读方法,在许多环节上提供了新的抽绎和总结。在具体工作方法上,他从选定的样例入手,解析手法扎实细腻,其学理性概括却有很强的指涉性,正所谓“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

  朝戈金的新作田野散记《千年绝响英雄歌》是他生命情态和学术感悟的自然流露:“那如史诗般壮丽的风光,那远处隐约显出轮廓的、终年积雪的山峰,那起伏山峦上浓密的松林,那安谧、宁静的巴音布鲁克草原,那蔚蓝色的湖泊,那怒放着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鲜花,那一碧如洗的天空,那充满阳光味道的空气,那气质高贵、姿态优雅的白天鹅,还有营地袅袅的炊烟,夕阳中归来的牛羊,晨曦里撒欢儿的马驹……在不经意间唤起了心底最温暖的记忆”。民众诗性智慧的光芒,让他流连、沉醉,也让他获得了继续从事这项事业“虽九死而犹未悔”的研究动力。

  对中国史诗学的现状和前景,朝戈金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们既往的研究,有我们的特点,也形成了某些规律。在研究队伍的构成上,多数学者来自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具有文学教学研究的背景;在第一线负责收集整理工作的人员,较多地来自各地政府的文化管理部门。在掌握材料和分析材料方面,在组织整理、出版和翻译方面,两拨人之间虽然有对话和交流,但基本上还是各行其是。一般讲,中国的史诗学学者,熟悉各自民族演唱传统的多,能够直接参与国际学术对话的少。另外,从史诗学成果看,梳理和描述材料的多,形成系统理论体系的少;一般社会历史的阐释多,涉及诗学规则的探索少。这三多三少,反映出我国史诗研究的困顿和尴尬。

  看清了问题所在,朝戈金便积极行动起来。他先后多次在史诗的流传地进行田野调查,他在具体工作中产生了许多疑问:那些蕴藏在民间文化中的对英雄的敬仰和称颂的传统,是如何产生的呢?那些情节曲折、语言优美的诗歌,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呢?那些个看似普通的文盲歌手,是凭借着什么诀窍在记忆中保存着成千上万的诗行?每次聆听那些关于草原英雄的歌,都让他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和新的激动。十几年来,他先后多次到过新疆,考察新疆卫拉特蒙古地区的史诗。从北疆的伊犁州和博尔塔拉州,到南疆的喀什噶尔城和阿图什城,都留下了他的足印。他也曾步履匆匆地走过塔城地区和吐鲁番地区。新疆的田野作业不断地加深着他对民间精神的体悟。他在学术道路上的步伐可以说是稳健的。他的导师称他“有朴学之风”。这一切都反映在他的学术著述中,他立足于本土文化,探究建设中国史诗学的基本理论,在方法论上尝试并倡导可操作的实证研究,通过个案分析支撑大幅度的理论探索。他在国内首次运用口头程式理论和其他相关方法,对蒙古《江格尔》的词语、片语、步格、韵式和句法进行了扎实精密的研究,进而对中国史诗学的建设做出了积极的学术贡献。

  那么,史诗学的学术意义在哪里呢?朝戈金说:“维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是维护人类文化生态平衡的基本保证,这就如同我们维护生物多样性以保持生态平衡一样,它是保证人类长期可持续发展的基本前提。少数民族文化,民间口头文化,都为人类文化多样性贡献了独特的文化基因,因而当之无愧地属于人类共同精神遗产的重要部分。口头史诗,是口头传统中的重要文类,因而,史诗学的建设,诚然是看上去无关国计民生,但其长远的文化史意义却一点也不渺小。”